寂寞之王——梭冰

寂寞之王——梭冰

很多年前,我生活在遙遠的莫北帝國。

我的父親是莫北帝國的王,他掌管着莫北帝國至高無上的權杖。在我很小的時候,父王經常對我講起莫北帝國綿延而漫長的過去。他說,我的國家從古至今一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安靜也是最寂寞的國度。它在世界的盡頭,是神族賜予了我們這塊廣袤、荒蕪而人煙稀少的白色大地以及莫北帝國的名字。千百年來,莫北人族與世無爭,他們與天空、大地、冰川、冰海,與其它的生靈和平共處,日子寧靜而祥和。

我叫梭冰。

這是父王給我的名字。

父王帶着我站在高聳入雲的雪毫山上。霧靄氤氳在我們的周圍。幾隻白色的大鳥穿透層層迷霧盤旋而上,靜靜地停落在我們的面前。

父王指着腳下一望無垠的大地和冰川,慈愛地說,梭冰,我親愛的孩子,眼前這萬里山河,飛禽走獸,還有勤勞誠實的子民,全部歸屬於我,臣服於我。可是,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世界,那個時候,你將成為莫北帝國的王,將繼承我的王位和權杖,掌管莫北帝國的天下。孩子,答應我,你一定要做一個偉大而溫和的王!

蒼老的父王高舉權杖,一道神秘的白光直刺蒼穹。

我的母親,來自遙遠的大滎古國,她擁有着傾國傾城的容貌。

母后的年輕和父王的蒼老之間鮮明的反差給我少年時代的記憶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象。

母后跋涉千山萬水遠嫁到莫北帝國,卻只做了父王的第三位妃子。但母後生下了我。我的出生奠定了母后在莫北帝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崇高地位。母后指着遙遠的南方告訴我,梭冰,莫北帝國不是你的家鄉,你真正的家鄉在南方,在美麗的大滎古國。

對我來說,大滎古國遙遠得恍如隔世。雖然母后對它的描繪維妙維肖,但我仍然無法想像繁華的市井巷陌酒肆茶樓,喧鬧的鶯歌燕舞錦瑟流音,無法想像輝煌的大滎宮闕和莫北帝國有什麼區別。我從未見過四季輪迴花開花落,從未見過百舸爭流綠茵滿洲。

在我尚未成熟的記憶里,母親所講的一切如此虛幻,如同我和父王站在雪毫山時所看到的遠方的景色。在大地和天空接壤的地方,除了浮雲還是浮雲。

父王說,那些風是從天邊吹來的,從我們的腳下掠過,一直吹到更遙遠的地方。

我問母后,很遠的地方是什麼地方?

母后說,我的孩子,那就是大滎古國。

大滎古國同莫北帝國一樣,擁有着數千年的歷史。它是世界上最強大也是最優秀的人族之一,它們繁衍生息於大地中央,享受着溫暖陽光的照耀,擁有肥沃的土地以及寬闊的海洋。那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族。在它的歷史上,最優秀的王都是在馬背上誕生的,是征戰四方號令天下的英雄。不像父王,深居簡出,作風淳樸,為人敦厚。

母后將年幼的我摟在懷裏說,梭冰,你將來會成為莫北帝國的王,你的姐妹中沒有人會來和你爭奪王位和權仗,你是你父王惟一的兒子。但是,你要記住,你一定要成為一個比你父親更輝煌更偉大的王。

父王不是最輝煌最偉大的王嗎?

母后的笑容如長風掠過,層層漣漪蕩漾而開,她傾國傾城的容貌也在我的面前瞬間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塵土飛揚、白光四溢的蒼茫大道。

父王駕崩的那天早晨,整個莫北帝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陰沉和死寂。無數的子民從四面八方來到渡風殿外悼念父王。

母后帶着我站在高大的城牆角樓之上,任憑大風從天的盡頭吹來。凌厲的風如同刀子一樣穿透我柔弱的身體,繼續向不知名的遠方颳去。望着腳下綿延起伏的人群,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茫然和空曠。

我問母后,父王為什麼會突然死掉?

不知為什麼,母后笑着告訴我,因為他老了,人老了都會死的。略略停頓一下,母後接着說,梭冰,你就要成為莫北帝國的王了,你要聽從母后的話,做一個偉大而輝煌的王。從此以後,你要打破莫北帝國千年如一日的死寂和落寞。

我不解地望着母后,她瀲灧的笑容,讓我的內心充滿了憂傷。

雪毫山上的白色大鳥從天空中無聲地滑過,在它們的身後,是莫北帝國一落數月的大雪,雪花紛紛揚揚,覆蓋了我關於父王在世的種種記憶。我揚起頭,想從雪花的縫隙中分辨天空的顏色,可我的目光所及之處,除了素白依然是素白。

母後用力地握了握我滿是汗水的手,說,梭冰,去見你父王最後一面吧。

我孤零零的身影沿階而下,深深的腳印延續到渡風殿外。

大臣門戈用一種奇怪的聲音告訴我,先王的棺槨已經被送到渡風殿上去了。那棺槨是用千年冰川上的寒冰製作而成,永生永世不會溶化。門戈說,先王可以保存完好的容顏,像歷代離世的王一樣。

我木然地跟着門戈走入渡風殿,我看到了父親的棺槨,透過晶瑩的寒冰,父王安詳地閉着眼睛。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雪蓮花瓣上,彷彿睡著了一樣。我有一種感覺,感覺總有一天,父王會再次醒來,他會拍着我的肩膀說,梭冰,我的孩子,你哭了嗎?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我想起了那麼多屬於從前的美好日子。父王拉着我的手,在茫茫無涯的風雪裏行走。他對我說,梭冰,總有一天你要繼承我的王位和權杖,我希望你是一個偉大的王,但我更希望你像我一樣,甘於寂寞。莫北帝國的子民,已經習慣了安靜和孤獨,也正是這種安靜和孤獨,讓我們遠離了戰爭、屠戮,廝殺以及流血。

我問父王,那天空中飛翔的大鳥叫什麼名字?

父王說,這鳥像莫北帝國的子民一樣,也習慣了安靜和孤獨,它們從來不會鳴叫,來去如同飄降的雪花,了無聲息。這種鳥生長得極慢,一般要經過十年的時間,才會變為成鳥。那時,它們會隨着風一起遠陟,遠陟到溫暖的南方。在飛翔的過程中,它們的羽毛會染上鮮血一樣的紅色,赤如火焰,所以大滎古國的人們都叫它赤焰鳩。

赤焰鳩?!

後來,我經常在夜夢中化作一隻白色的大鳥,倉皇而孤單地掠過灰濛的天空,在想像中的大滎古國的上空不停盤亘。地上的人用熱烈的目光看着我,面頰滿是淚水,他們聽到我不能自持的一聲高過一聲的嘶啞地啼叫,鮮血順着我的嘴角滴滴飄落,連同我紅色的羽毛,遮敝了桀驁的烈日……

我掙扎着從夢境中醒來,緊緊抓住她溫潤的掌心。

她叫濯隱。

一個美麗的女孩!

此刻,我站在父王巨大而冰冷的靈柩前,看渡風殿的周圍靈帆飄舞,縞素如花。子民的啼哭之聲如同潮水一般湧來,把我裹入了無邊無際的喧囂。父王,我的內心是那麼的孤獨,而我的身影被投射到地上,顯得那麼驚悸而茫然。我看見了你的臣子和嬪妃們,他們神情如霧,舉止木訥,他們的悲痛和他們的淚水一樣已經枯乾。

只有濯隱。

她遊離於人群之外,面帶微笑,雙唇翕動,一遍又一遍地輕喚我的名字,梭冰,我的王,我年輕而英俊的王。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渡風殿內一片寂靜。

從濯隱身後閃出一個蒼老的司儀,他手捧王冠和權杖,向我徐徐而來。他花白的頭髮,凌空飛揚,雙手彷彿承載着無形的巨壓,不停地抖動。當他登上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所有的人,包括濯隱都跪了下來。他們注視着司儀將手中金色的王冠帶在我的頭上,絕望的靈魂燃燒起新的祈盼。

我剛剛接過權杖,地動山搖的呼喊之聲如潮而來。所有的人都在祈禱,新登基的王能給他們帶來一如繼往的恩澤。

可是,我能行嗎?

我從未想過金色的王冠如此沉重,它如同一座巍峨的大山,讓我的喘息越來越沉重。

濯隱拾階而上,流蘇般的笑容緩緩綻放。她拉起我的手,溫柔地對我說,梭冰,你一定會成為莫北帝國最偉大、最輝煌的王。

司儀宣佈,時辰已到。

父王的欞柩,被八個高大的武士緩緩抬起,緩緩離開渡風殿,奔向遙遠的雪毫山。按照莫北帝國王族的古老族規,父王的欞柩被安置在上一代王的身邊。此時此刻,千年積雪的雪毫山,在我的眼裏無異於一個巨大而冰冷的墳墓。高聳入雲的雪毫山,曾是父王最喜歡去的地方啊!

父王,請你安息。

父王離世之後,濯隱是這個世界上惟一能帶給我溫暖和安慰的人。在莫北帝國所有臣子的眼裏,濯隱將成為我的王后。

我想也是。

我拉着她的手,穿過層層帷幕,一起坐在空空蕩蕩的渡風殿上。透過窗欞,我們仰望星空,星漢無語,群翼無息。

我問濯隱,你會成為我的王后嗎?

濯隱微笑着告訴我,王,我註定不會成為你的王后,就像你註定要成為王一樣。

為什麼?

濯隱看着我。她說,梭冰,這一切也許是命中注定,我們無法左右,但我多麼希望有一天在風雪和劫難的盡頭,你能緊緊地擁抱我。

我憤怒了。我是王,擁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力,我要你成為我的王后,誰也別想阻攔。

濯隱的睫毛濕潤了,她說,要是你的母后不同意呢?

不,不會的,母后那麼疼愛我,無論什麼事情,她都會答應我的。

濯隱的淚水滑過面頰,她緊緊地環繞住我的手臂,將頭枕在我的懷裏,輕輕地說,王,命運是無法抗爭的。

如水的時光在我的眼前奔流而過,肆無忌憚地浸漫了空曠的渡風殿。我想起我和濯隱一起長大的日子,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讓人不忍觸及。現在,我的心無比的痛,而我最心愛的人又無法用她的溫暖為我療傷。

父王曾說,我出生在一個風雪肆虐的夜晚,莫北帝國蒼涼的天空上不現一絲星光,所有的煉術士都無法為我占卜星像,他們望着茫茫無際的黑暗手足無措。正當他們焦頭爛額的時候,一道閃電裂破長空,它的尾光把大地照亮,煉術士們在白晝般的亮光中驚慌失措,沒有人能夠參破這道閃電背後的神秘。門戈憂心忡忡地對父王說,歷代莫北王子的出生,都是月朗星稀,梅花綻放,風雪消隱,可小王子的出生,卻是一反常態,漫天陰霾,不見星月,恐為凶兆。父王眉頭微皺,反問門戈,難道莫北帝國將要面臨劫難?門戈搖搖頭說,一道白光劃破黑暗,必有奇迹發生,但我無法參悟其中的秘密。王,我們還是慢慢地等待吧。

後來,奇迹果然發生了。

這個奇迹就是濯隱。

有人在雪毫山下發現濯隱的時候,肆虐數月有餘的大雪突然停了下來,風也漸漸平息,溫暖的陽光從低低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掠上蒼穹,向南遊移。襁褓中的濯隱,向俯視她的老宮役溫暖地微笑,目光清澈而晶瑩。老宮役的一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他迅速將她抱起,交到大巫師門戈的手裏。

門戈只是看了濯隱一眼,就疾步如飛地來到王城,他神采飛揚,單膝跪在父王面前,嘴角因為激動而不停地顫抖。

他說,王,這是上蒼賜予小王子的保護神,總有一天,她會保佑小王子,統領天下。

父王看着門戈懷中的嬰兒,一臉狐疑。

門戈說,王,早在王子出生以前,我就發現了天象的異常,也許莫北帝國真的要面臨前所未有的劫難,王子出生的夜晚,天象為陰雲所蓋,我無法洞察小王子星座的運行軌跡。但是,我的王,你還記得那一道撕裂長空的閃電嗎?那道閃電就是這個襁褓中的嬰兒帶來的。一個凝重的聲音告訴我,這個孩子叫濯隱,就像一個凝重的聲音告訴您,小王子的名字叫梭冰一樣。我王,請讓濯隱入宮吧,讓她陪伴着小王子一起長大。這是莫北帝國惟一的選擇。

父王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但是他說,好吧。

從那時開始,濯隱和我一樣,擁有了莫北帝國最優秀最純正的血統,她和我一起從師於莫北帝國最偉大的巫師,有着英俊面容和神奇智慧的門戈。他經常手裏托着一個熠熠閃光的水晶球,仰面朝天,長須飄然,微笑着問我,尊貴的王子,你看那是什麼?

一隻白色的大鳥向南飛去,它的身上正緩慢地浸透出微微的淡紅。

我說,父王告訴過我,這種鳥在大滎古國叫赤焰鳩。

門戈又問濯隱,我的孩子,你說呢?

濯隱快樂地說,那是王。

門戈的臉突然變得蒼白而陰鬱,他快速地說道,濯隱你錯了,我們的王是不會去南方的。

按照莫北帝國古老的傳統,先王駕崩三十天後,新王要去雪毫山參加一次祀祠。母后沒有去。自從父王離世之後,母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喜怒無常,總是一個人匆匆來往於莫北宮闕的各個角樓之上。她時而是一株被凍僵的植物,近乎瘋狂般地凝視蒼穹;時而又像暴烈的火焰,在她可以涉足的每一個地方燃燒。我以為,是父王的死導致母后的失措。

但是濯隱告訴我,王,你錯了,先王死了,你的母后才會如此快樂。

我驚詫地看着濯隱。

濯隱說,因為她還有更大的希望。

我說,母后的希望就是我。

我俯下身去,親吻濯隱美麗的面頰,我撫摸她及地的長發,對她說,濯隱,你不要變得如此陌生,在你面前,我不是凌駕於一切之上的王,我還是你依舊的梭冰,那個和你一起在雪毫山向門戈學習法術的梭冰,那個愛你的梭冰。你不要讓我感到害怕。

濯隱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地堵住了我的嘴。

那一刻,我的內心是那麼的酸楚。

濯隱說,王,一切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要時刻記住先王的囑託,做一個寂寞的王,做一個莊重的王。

我釋然地笑了。

濯隱問我,王,你真的會娶我嗎?

會,會的。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地方,無論你的容顏有無更改,無論我是王,抑或非王,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濯隱緊緊地握着我的手,問,王,如果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會依然愛我嗎?

我……

濯隱再次伸出手,使我欲言又止。她說,王,我們上路吧。

在前往雪毫山的路上,我一直拉着濯隱的手,她纖細的手潮濕而冰冷,我拉着她,像拉着一隻在天空中翩翩起舞的紙鳶。紙鳶像蒼鷹一樣翱翔,穿越了流動的浮雲,讓漫漫的時光不停地流轉。即將到達雪毫山的時候,我問濯隱,你會一直這樣陪伴着我嗎?

濯隱說,我永遠不會遠離你。

門戈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表情嚴肅,我尊貴的王,今夜子時,請到渡風殿來。

我難知其意。

陽光支離破碎地墜入雪毫山的谷底,在雪毫山尖尖的山峰之上,雪蓮花恣意盛開。有風掠過,帶動巨大的聲響,由雪山的背後緩緩而出。

門戈愣了一下,突然抓起我和濯隱,向王城的方向飄飛。在我雙腳離地的一瞬,我也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雪毫山出現了雪崩。

門戈沉痛地說,雪毫山坍塌了,莫北帝國的災難也就要降臨了。

門戈的聲音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濯隱和我一樣,回頭注視門戈的時候,眼睛裏儘是白色的光芒,若隱若現,難以捕捉。

先王們的靈地,被覆蓋在坍塌的積雪之中。

我問濯隱,是不是父王不肯見我?才用這樣的方式拒絕我?

濯隱說,王,先王是那麼疼愛你,視你的生命為他的全部,他怎麼會不肯見你呢?

我問門戈,莫北帝國真的有災難降臨了?

門戈強做微笑,說,王,你會平安無事的。莫北帝國會寧靜如常。現在,我要去清理覆蓋在先王身上的積雪了。他也一定在等着我。

他疾步如飛,寬大的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我聽見他暗中傳來的聲音,我年輕的王,今夜子時,我在渡風殿等你。

我想去追趕他。但是,濯隱以及從後面趕上來的宮役們將我團團圍住。

是夜,我獨自一人前往渡風殿,月光下的渡風殿宛若一個高大的圓形祭壇。月光如水,籠罩着荒涼而神秘的殿外甬道。

我剛剛踏上渡風殿的台階,就看見了門戈挺拔的身影。他的聲音從渡風殿九十九級台階上跌蕩而來,在巨大的影壁前撞出陣陣迴響。

門戈背對着我,說,王,你來了。

他一隻手托着水晶球,一隻手指着雪毫山的方向。現在,王,我不得不說實話了,莫北帝國已經危機重重,所有表面的祥和和安靜,不過是常人的錯覺,一場前所未有的災難也許就在明天。

你為什麼這樣說?

這全是因為你。

因為我?

是的,我王,我已經無數次為你占卜星象,你的誕生,改變了莫北帝國的軌跡,你必須經歷烈火中的涅磐,才能重現莫北帝國與世無爭的安寧。

我別無選擇?

門戈說,別無選擇。

門戈告訴我,雪毫山是支撐莫北帝國的天柱,是大地的五根天柱之一,其它四根天柱,在東西南中幾個方向,也分別支撐着幾個方位的天空。如果五根天柱全部坍陷,那麼,天地將重現混沌。現在,雪毫山坍塌了,莫北帝國的子民就會失去幸福。

那我該怎麼辦?

我王,莫北帝國是你的天下,你的每一個行動,都關係到莫北帝國的安危。你必須付出代價,甚至放棄寧靜和仁慈。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王,你必須親手殺死一個人。

殺人?

門戈說,是,殺人。

誰?

門戈說,王,到時你就知道了。

門戈不容我繼續說話,急促地說,我王,如果我發生什麼意外,請你去找濯隱,她的靈力很高,會像我一樣為你指引道路,請你一定要相信她。

門戈的身影瞬間消失。

離開渡風殿的時候,天光放亮。我回到宮中,看見母後端坐在王座上,她頓了一下手中的權杖,冷冷地問我,你一夜未歸,到底幹什麼去了?

我和門戈在渡風殿商議雪毫山靈地的事。

荒唐,你是王,應該坐在這裏接受臣子的覲見,而不應該半夜三更跑到渡風殿去。

可是,門戈是我的師父。

師父也不能這樣。

我垂手而立,聽見母后嘆息般地說,如果是在大滎古國就好了。

母后從王座上站起身來,以杖拄地,來到我的面前,她撫摸我的長發說,我的孩子,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母后,你對孩兒說的話太多了。

母后幽怨地看了我一眼,說,關於你的身世。

我大為疑惑,我的身世?

哦,母后是對我說過。我雖然出生在莫北帝國,貴為帝國的王子,但我並不屬於這裏,我的家鄉在遙遠的南方的大滎古國。那裏水草豐美,牛羊肥碩。

可是,我從來不這麼認為,我的身上流淌着莫北帝國最高貴最純正的王族的血液,儘管我的母後來自南方,但我無法體會南方的溫暖和美好,我的家鄉在遙遠的南方大滎古國?那只是母後過于思鄉的囈語吧。

每當母后對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總是沉默不語。我不想讓母后傷心。她曾是一個南方女子,而現在卻生活在莫北帝國,我時常可以感受她的寂寞和痛苦。我想,我成為莫北帝國的王的那一天,我要對她說,母親,我是至高無上的王,我要用我所有的力量保護你,讓你幸福地生活下去。無論是誰想傷害你,我都要置他於死地。

我知道,若干年前,我的母后在一個冰冷而透明的早晨,從南方的樂陽古城出發,踏上了一條蒼茫的不歸之路,滾滾黃塵淹沒了母后華麗的馬車,也讓她的儀仗失去了華麗的色彩。

陪伴她而來的男子叫翔,是母后的哥哥,大滎古國的王子,他有着寬大而溫熱的手掌,有着明亮而清澈的笑容。在漫漫的北上途中,他無數次吹響婉轉的洞簫,為母后驅趕塞外的荒涼。

翔,我的舅舅,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子,這個時常被母后提及的男人,無數次穿越時空的光影,進入我的夢境。凌亂的頭髮覆蓋住他的眼睛,我只能看見他微微上翹的嘴角,他俯下身來,親吻我的額頭,對我說,梭冰,你還好嗎?

在母后的想像中,莫北帝國是一個巨大的囚籠,裏邊除了寒冷,別無它物。而翔,就是那個彎弓射城的男子,他的箭桿之上,帶着耀眼的火焰,可以讓整個囚籠燃燒起來。

母后總是自言自語,翔還會記得洹水河邊灑淚別離的那個早晨嗎?

她回答自己,會的,因為他是我的哥哥,是大滎古國未來的王。總有一天,他會接我回去的。

……

我問母后,濯隱可以做我的王后嗎?

母后絕然地說,不可能。

母后,告訴我為什麼。

我們把答案留給時間,只能留給時間。

母后拂袖而去。

洹水是界河,也是莫北帝國不可逾越的天塹。

河啻從千里之外的洹水趕來的時候,我正在接受臣子們的朝拜。他遞上來的奏摺,讓我愁眉不展——外族人要進入莫北帝國的領地。

父王曾經告訴我,莫北帝國並不是一個不設防的國家,為了維護莫北人族的純正血統,莫北帝國拒絕其它地域的流民。既使是別國的使者,也必須在洹水邊停下腳步。洹水邊駐守着莫北帝國最精銳的部隊,他們全部由莫北帝國最偉大的巫師、武士及煉術士組成,捍衛着莫北帝國千年如一日的安寧。

洹水從天而降,波濤洶湧,冰冷刺骨。除了赤焰鳩,其它的飛鳥都難以逾越。

父王在世的時候,曾帶着我來到祭殿。

他對我說,梭冰,你要向莫北帝國的歷代先王立下誓言,有生之年絕不踏出莫北一步。

我緊緊地依偎在他寬闊而溫暖的懷抱里,感受着他氣若遊絲的嘆息。

幾千年來,惟一一個公開進入莫北帝國的外族人,就是我的母后。在父王之前,莫北帝國的王族,有過三次不可避免的更迭,而這些更迭的原因如出一轍,全部是因為王族無後造成的。及至父王,危情再現,父王已經年過半百,但他的前兩位妃子只為他養育了無數位如花似玉的公主。父王在一次次嬰兒的啼哭聲中,陷入絕望。父王思慮再三,打破了原有的族規,改道從遙遠的南方迎娶了一位傾國傾城的女子,也就是我的母后。她生下了我,莫北帝國第一個血統並不純正的王子。

我的舅舅叫翔。

洹水河畔,面對翻滾不息的波濤,母后粲然一笑,她對翔說,我們到了。

翔說,是的,我們到了。

母后說,我們還是到了。

我的舅舅原本打算同我的母后一起進入莫北帝國,但奉父王之命,守護洹水的武士河啻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甚至他越過洹水的目光,都遭到了河啻冷漠的劫持。翔對母后微微揮手,神色寂然。翔轉身離去,踏上了返回樂陽城的歸途。

飛鳥的聲音在母后的耳邊縷縷不絕,彷彿無數黑色的箭羽,讓她腳下的冰雪泛綠。

生下我之後,母后理所當然地成了莫北帝國的新任王后,原來的王后被降為妃子,退居到偏殿,頤養天年,她對母后的仇恨遠遠大於羨慕。

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這麼多年過去了,威儀的先王已躺在雪毫山上,他已無法洞察我眼前的痛苦和尷尬。

門戈帶着若干宮役,正在雪毫山清理靈地的積雪。母后認為,他們徒勞的舉動,只能佐證他們對先王的忠心。雪已經下了十天十夜了。門戈動用了自己全部的靈力,也無法使風雪有片刻的停息。

雪毫山尖尖的山峰直刺蒼穹,只是它的山體上已經佈滿了讓人觸目驚心的裂痕。

那是雪崩造成的。

河啻在殿下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他提醒我,王,臣的奏摺……

我從神思中回到了現實,目光再次停在河啻的臉上,大滎古國有使者來訪,他們已經在洹水邊滯留了半月有餘,一再堅持要進入莫北帝國的領地。

我問河啻,他們來了多少人?

河啻回答,只有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叫翔,也就是您的舅舅,年少的叫商穹,和我王一樣,是一個朗俊的少年。

門戈遇害的消息就是這個時候傳回了宮中。一個紫衫白袍的宮役如驚慌的兔子,躍入寬大的宮門,他淚流滿面,癱倒在殿下。

我王,先王的靈柩已經清理出來了,但是……

我向殿外望去,刺眼的陽光突如其來。

我的心針扎一般疼痛。

我問宮役,發生了什麼事情?

宮役急促地說,門戈被箭所傷,血流不止,正處彌留之際。他有話要對我王說。

我從王座上騰身而起,手中的權杖重重地颳倒了河啻,我在半空中扯下宮役的披風,徑直向雪毫山飛去。

我的背後是河啻痛苦地追問,王,大滎古國的使者怎麼辦?

河啻的話在我的耳邊還沒有散去,門戈微弱的聲音已經斷續傳來,我王,如果我,有什麼意,外,請,你去,找濯隱。

濯隱,濯隱,我深愛的女子,你能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從後邊趕來的宮役指着道路的盡頭對我說,我王,你看!

無垠的雪原之上,濯隱駕風而出。

她微笑地對我說,王,我已經在這裏等了你很長時間。

我和濯隱到達雪毫山的時候,門戈掙扎着從昏迷中醒來,他撕裂的傷口不斷有鮮血流出,周圍的積雪已被染成紅色,形如莫北帝國的版圖。

他翕動嘴唇對我和濯隱說,先王……死於……

一道白光掠過,扼制住門戈的咽喉,門戈艱澀地合上雙眼,呼吸越來越弱。我猛然回頭,看濯隱合在一起的雙手。我一把抓住她,急急地問,為什麼不讓他把話說完?

濯隱說,王,我要保留他最後的氣息,我不想門戈死掉。

濯隱,門戈到底想說什麼?

王,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如果那一天真的來了,希望你能原諒我。

宮役向我講述了門戈遇害的經過,門戈在檢查先王的龍體時,熾光箭穿透了他的胸膛。在先王的靈柩里安裝熾光箭,也是莫北帝國的族規,這一點,門戈再清楚不過,他怎麼會粗心到如此地步,竟被先王護體的熾光箭所傷。熾光箭含有劇毒,可門戈被刺后,又這麼長時間沒有死亡,難道門戈的靈力比我知道的還要巨大?

我發現濯隱的臉上有不經意地抽動。她自言自語,門戈是莫北帝國最偉大的巫師。

濯隱的眉宇之間凝結了漫漫的憂鬱,她的臉變得蒼白。我解下披風,罩在她弱小的身體上,憐惜地說,濯隱,你冷嗎?

我王,你忘了,巫師是永遠都不會冷的。她看了我一眼,又說,我們還是先去看看先王的靈柩吧。

我說,那好。

父王的靈柩已被再次合上,透過千年的積冰,父王的面色不再紅潤,嘴唇已經變成恐怖的黑色。我情不自禁地扶在棺槨之上,淚水被千年積冰所吞噬。我巍峨高大的父王,難道你也要隱身在時間的河流里,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嗎?

濯隱把我的頭挽在她的臂彎里,安慰我說,王,你不要太傷心,還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完成呢。把門戈交給我,我會讓他重新醒過來的。

我回到宮中的時候,河啻已經離開了莫北宮闕。我感到異常的驚異,他居然和我不辭而別。連續的奔波,使我疲憊不堪,我手拿河啻的奏摺,在床榻之上沉沉睡去。

我進入了支離破碎的夢境之中,我遇見了一些人,也錯過了一些人,他們一律消失在風雪的盡頭。

只有濯隱陪伴着我,保留她一如繼往的微笑。甜蜜而純真。她指着湛藍的天空對我說,我王,你聽,他們竟然鳴叫了,是赤焰鳩。身體正在飛行之中,變得越來越紅。

濯隱說,我王,所有的人都走了,我想,我也應該暫時離開你。等待有一天你去找我,你對我說,濯隱,我喜歡你,我要你做我的王后。

我絕望地說,濯隱,不要離開我,我要你留下來陪我。

濯隱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她使用了所有的靈力,凌空而去。方圓十里的積雪被她帶起,瞬間瀰漫了她的身影。

我是王,我擁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號令天下,但我卻不能挽留濯隱,我的思念無法開始,亦無法結束,我的生命無法平靜,亦無法燦爛,我註定是孤獨的。

從沉沉的睡夢中掙扎着醒來,我已經淚流滿面,宮役跪伏在床榻前,低聲對我說,王,你已經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迷茫地說,是嗎?

宮役說,濯隱來看過你一次,她留下了一隻紙鳶,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我去找母后,我要對她說,濯隱一定要成為我的王后。濯隱是這個世界上最讓我心疼的人,從小到大,她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沒有她的日子,我的生活無法繼續。即使我是王。為了她,我也可以捨棄一切,包括財富、權力乃至整個莫北帝國。

可是,我尋覓不到母后的蹤影,我找遍了母后寢宮的每一個角落,除了那些面如雕塑,垂手站立的宮女,宮殿上下一片寂靜,只有我急促的腳步聲在窗下迴響。

我手裏緊緊抓着濯隱留下的紙鳶,揮淚如雨。

我王,你怎麼了?

我轉過身去,台階下出現一個瘦小的身影,那是一個女孩。嚴格的說,應該是一個宮女。她面容俊俏,神情卻十分惶恐,正手足無措地凝視着我。

她讓我想起了當年的濯隱,我們一起在莫北宮闕高大的城牆之上來回奔跑,無數的紙鳶在我們的頭上移動翻飛,那些漂亮的紙鳶是濯隱和我一起製作完成的。現在,它們百鳥朝鳳般地瀰漫了我們的視線。父王和母后也來觀賞我們的紙鳶了,那些艷麗的色彩把莫北帝國的雪野點綴得如同春天。

可是莫北帝國沒有春天。

我說,飛吧,所有的自由和不羈!

濯隱說,梭冰,你錯了。這些紙鳶是不自由的,它們永遠也飛不出你的視線,一旦飛離,等待它們的只有毀滅。

聽着濯隱的話,我停止了奔跑。紙鳶也脫手而飛,微藍的蒼穹上,紙鳶越飛越遠,最後隱入天際。它們真的像濯隱所說,奔向那永劫不復的毀滅了嗎?

我意外地發現母后竟然和我一樣,眼角掛着晶瑩的淚花。

濯隱低低地呢喃,梭冰,你怎麼了?

我一時語塞。

我王,你怎麼了?

小宮女關切的問話把我從玄想中拉回現實,我勉強露出溫和的微笑,問她,母后幹什麼去了?

小宮女突然快樂起來,她露出潔白的牙齒,聲音也變得異常活潑。她說,我王,你還不知道?此刻宮中萬人空巷,莫北帝國將迎來一位無比尊貴的客人。

客人?

是啊。老王后已經帶着宮中的數百臣子隨何啻前往洹水,去迎接從大滎古國來訪的使臣。

翔?

是啊是啊。一個仗劍背弓的男子,老王后說他笑容桀驁長發凌飛,所到之處,大地都要發出顫抖和呻吟。

絕望和憤怒從我的心底油然而升,我伸手制止了小宮女的話,然後大步向殿外走去。

我的貼身武士迎了上來,他冷冷地說,她憑什麼凌駕我王之上?她是你的母親,但絕非一國之主。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權杖!父王離世之後,他的權杖一直掌握在母后的手裏,我承繼了父王的王冠卻沒有承繼父王的權杖,我手中的權杖是母后專門製作的,它雖然金光閃閃,但毫無分量。

我王,你應該殺了她。

殺誰?

奪走你權杖的人。

我的母后?

是的,我王。

武士的話還沒有說完,他腰中的長劍破鞘而出,以最迅疾的速度劃破了他的喉嚨。之後,劍柄穩穩地落在我的手上。

那劍上竟然刻着我的名字。

武士踉蹌地向後退去,幾步之後,轟然倒地。他的鮮血噴涌而出,瞬間化成一條涓涓的小河。

武士說,我王,你早晚是要殺人的。

母后從洹水回來了,浩浩蕩蕩的儀仗綿延數十里,宛如一條長龍。

我站在宮牆的角樓之上,看着這支龐大而壯觀的隊伍,等待那尷尬時刻的到來。

一條鮮紅的地毯直抵宮門,我發現那個叫翔的男子正攙扶着母后從龍鳳輦上下來。

巨大的禮炮的轟鳴。緊接着是翔的身後那些年輕的侍衛放飛了鴿子。後來我才知道這種灰色的飛鳥叫鴿子。它們以往只盤旋在大滎古國的上空。現在,我的王宮飛檐之上也棲息了這些所謂的吉祥之鳥,它們騰起時所發出的哨聲讓我意亂神迷。

不知什麼時候,翔,我的舅舅來到我的面前,雙手交叉,躬身而拜,他聲音朗朗地說,恭祝我王萬壽無疆!

我並沒有看他,我的目光依然鎖定那些鴿子,它們密集得如同箭簇射進我的宮中。

翔說,王,這是我們大滎古國的吉祥之鳥。它會給你來順暢和平安。

我直截了當地告訴翔,我不喜歡這些東西,更不喜歡它們飛翔時所發出的刺耳的聲音。

是嗎?

翔的微笑在臉上凝冰。他突然摘下背上的彎弓,從侍衛的腰間抽出一支長箭,轉身之間,就把一隻鴿子從空中射落下來,鴿子的一滴血灑在我的披肩之上。

翔揮了一下手說,王既然不喜歡,就把它們全部射死吧。

他身後的那些侍從紛紛彎弓搭箭。

我說,慢着。我不想讓我的宮殿被淋漓的鮮血玷污,像我的披風被玷污一樣。

翔竟然笑了。

這時,我的母后說,梭冰,我親愛的孩子,這是你的舅舅,是我跟你常提起來的那個人。他從遙遠的大滎古國而來,一路上風塵僕僕歷盡艱辛,你快向他行禮吧。

我說,母后,我是莫北帝國的王,我怎麼能向一個異域來的陌生人行禮呢?

母后說,梭冰,我親愛的孩子,不要任性。

我說,我並沒有任性。

我似乎知道了翔來莫北帝國的目的。

他微笑着對我說,王,你知道我這次來莫北帝國的真正原因嗎?

我沒有理會他。我只是質問母后,他們怎麼可以隨便進入莫北帝國的領地,這是違背族規的。

母后意味深長地看着我,目光之中滿含暗示。我知道母后的潛台詞在提醒着我,她說,我的孩子,莫北的族規在你父王那裏就已經被打破了。

我下意識地轉過臉去。

母后說,我要回南方去了。我太冷了。

天光破曉的時候,一個宮役遠遠地向我跑來。他的腳步聲越近,我的心揪得越緊,我身上所有的靈力彷彿要掙脫我一樣,在我的十指間聚集。我踉蹌着向前走了幾步,一把抓住匍匐在地的宮役,大聲地說,出了什麼事?

宮役泣不成聲,他說,老王后她…她…她……

母后她怎麼了?

我王,老王后她已經薨了!

我的眼前一團漆黑。

我醒來的時候,大巫師煙周正在我的身邊,他伏在我的耳邊小聲地說,老王后是為利器所殺。

我強支撐起身體,問他,此事和翔有關?

煙周說,也許有關,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刺客使用的是梅花蕊。

我再一次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梅花蕊是莫北帝國獨有的奇門暗器,狀如梅花,蕊尖塗毒,浮有暗香,故爾得名。在莫北宮闕之中,會使用梅花蕊的人不超過三個,那就是門戈、濯隱和我。平日裏,梅花蕊如同紐扣一樣釘在我的袍袖之上,憑着我們的靈力,隨時可以把它發射出去。

門戈說,梅花屬於陰柔之物,歷代巫師中,使用梅花蕊的高手都是女性,所以在我們三個人當中,濯隱的梅花蕊術造詣最高。

可此時,門戈尚在昏迷之中,生死未卜。

我驚出一身冷汗,難道是濯隱向母后暗施毒手?

我顧不得多想,隨同煙周來到母后的身旁。母后的眼睛還恐懼地睜着,無法合閉。她的臉因為痛苦而變得扭曲。

我撲倒在母后懷裏,淚水奔涌而出。我是莫北帝國年輕的王,但我還是一個孩子,我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先是父王離世,之後是母后被殺,雪毫山的坍塌,洹水河被外域人踏破。這一切的一切撲朔而來迷離而去,使我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和選擇。

我聽見一個聲音在我耳畔迴響,那聲音來自母后,她凄涼地說,梭冰,我的孩子,如果有誰想傷害我,你一定會置他於死地。

置他於死地!

王!

一聲蒼涼的吶喊直衝屋宇。

是翔。

他一夜之間彷彿蒼老了許多,目掛血絲,鬢染寒霜,面容憔悴,舉止委頓。

他哭喊着說,王,請讓我把你的母后帶走吧,讓我帶她回故鄉,回生她養她的故鄉,回她日夜思念的故鄉,她去國離家多年,又如此匆匆地走完了生命的旅程,她魂里夢裏的一切都是回故鄉啊。讓我帶她走吧,大滎古國的每寸土地都能成為她如花的睡床。

他走過來,伏身抱起母后,欲轉身離去。

我瘋狂地抓住他的衣角,大聲地說,你不能帶走我的母后。

翔站在原地,問我,為什麼?

因為我要把他送到父王的身邊。

翔激動起來,他懷抱着母后,轉過身來,一連串地說,你錯了,錯了,你的母后根本不屬於莫北甚至不屬於你的父王,她是我們大滎古國的公主,理應回到我們大滎古國去。

我說,她是莫北帝國的王后。

翔淚水縱橫,是,她是莫北帝國的王后,但卻被莫北人殺害了。

翔的身體突然凌空而起,撞開煙周的阻攔,帶着我的母後頭也不回地越過灰暗的宮牆。

濯隱一襲白衣,宛如雪毫山上最艷美的一朵雪蓮花。裙裾飛揚,蹁躚如蝶,笑容里滿是燦爛和純真。她站在高高的渡風殿上,目光如水,明亮而清澈。

我問濯隱,我的母后可是你殺的?

她收斂了笑容,說,是。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她說,除非她離開這個世界,你才能迎娶我。

這就是理由?

濯隱的目光也變得決絕。她說,是。

我腰中的長劍破鞘而出,劃破了濯隱的喉嚨,之後劍柄穩穩的落入我的掌心。

那劍上竟然刻着我的名字!

濯隱踉蹌地向後退去,幾步之後,轟然倒地,她的鮮血噴涌而出,瞬間化成一條飄然的小河。

濯隱說,我王,你早晚要殺人的。

我看見她袍袖上的梅花蕊不多不少,正好十七顆,如同她的年齡。

我袍袖上的梅花蕊也是十七顆,正向門戈的袍袖上是九十七顆一樣,梅花蕊的顆數是隨着年齡的增長而增加的,而且,射出之後無法復得。我像自己和自己決鬥的野獸一樣為眼前的一切所迷惑。濯隱身上的梅花蕊證明她沒有殺害我的母后。那麼我的母后又是為誰所殺呢?濯隱憑着最後的靈力,讓自己臉上的微笑凝成一朵梅花。她告訴我,王,我喜歡你。

我的心終於被撕碎了。

白色的大鳥在我的頭上掠過,它發出短促的鳴叫。

這是莫北帝國的天空,白色的大鳥還沒有變成赤焰鳩,它們為什麼鳴叫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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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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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王——梭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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