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記憶
那些沉重的過往被我們摒棄在記憶之外,似是不復存在。
其實它只是在等待一個將你撕扯成碎片的契機。
01.
我是被尖銳的鈴聲喚醒的,在枕頭上和桌子上摸索了好久卻也沒有找到鬧鐘,待到我勉強掙扎着睜開眼睛鈴聲卻早已經停止了。而這一睜眼可不得了,才發現我並不是在熟悉的環境裏:一米二的標準單人床變成了一米八的席夢思柔軟大床,粉紅色的被套也變深紫色,偌大的房間裏空蕩蕩的,除了一張床便只有一個衣櫃和一張放着電腦的桌子,窗帘也是全黑色,整個屋子的裝修都充斥着硬朗的男性氣息。
門是打開的,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面的環境,和房間的裝修差不多——簡潔幹練,擺放的傢具一看就是高檔貨。
我望着被磨砂玻璃隔開的洗浴室,真不知道是該慶幸裏面空無一人而不是像小說里寫的一樣充斥着迷茫的水汽以及“嘩啦啦”的流水聲,還是該悲哀整個屋子連一個人都沒有以至於我無法了解現在的狀況。
我的腦袋就像被大卡碾過又倒車無數回一樣,疼得不行,努力想了好久也沒有想起我是怎麼到這裏來的,只記得自己在酒吧喝醉了,被一個男人推倒后我就再無印象。我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那套,泛着難聞的酸臭,除了頭疼之外也沒有別的不適,我正想去洗漱一番再說的想法在我看到牆上的時鐘后馬上打消了。
時鐘的時針老神在在地指在“2”字上。
我抓起放在床頭的手機就朝門口奔去,所幸的是大門並沒有被鎖上。在我關上門的瞬間我也終於弄清了早上那催命的鈴聲到底哪裏來的。
客廳的電話又響了。
這套公寓離我們學校並不遠,即使我手機沒電口袋空空回到學校我還是只用了半個鐘。我在宿舍門口翻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我的鑰匙。而後我恍然想起,醒來時床頭除了我的手機還有幾個雜七雜八的東西,其中就包括我的鑰匙和我的學生證,可我一着急了直接就抄起手機走人。
正在我煩得焦頭爛額時,宿舍的門從裏面被打開,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室友林朝陽,以往這個時間她應該出去兼職了,不知道此時為什麼會在這裏,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談夏昕,你完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問清楚我到底為什麼完了,她又冒出了一句:“你和周舟都完了!”
“昨天學校學生會檢查夜不歸宿,你和周舟都沒有回來,我沒法幫你們瞞住,你們的名字估計現在已經被送上了系辦了!在這個風口浪尖上,你們居然還夜不歸宿!”
以前學校對我們夜不歸宿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自從在兩個星期前,一個中文系的師姐兩天沒有回宿舍卻在第三天被發現橫屍後山之後,學校開始嚴抓嚴打,對夜不歸宿者一律給以嚴厲打擊。
我聽完林朝陽的話三十秒后才終於抓到了重點:“你說周舟昨晚也沒有回來?”
“哦,”林朝陽指着我的身後,“現在她回來了。”
周舟穿的並不是昨晚的那身衣服,而是穿了一襲黑色的低胸的連衣裙,手裏還拿着漂亮的手包,她臉上的疲憊卻是精緻的妝容也難以遮掩。周舟和我們打了招呼后便進了門,連衣服也沒有換就往床上倒,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蜷成一團的周舟,覺得這一刻的她像一隻蚌:用自己堅硬的外殼把自己包裹了起來,不讓別人窺探她柔軟的內心。
“喲,我們的兩個大忙人終於回來了?”坐在電腦前敷面膜的季柯然毫不掩飾地用眼神打量窺探着我們,當她的眼神落到周舟身上時突然變得犀利起來,調子都高了一個key:“KENZO的新款晚禮服?PRADA的包包?”
很快她又笑了:“周舟,我說你要穿假貨也專業一點吧,這衣服和包包我一個月多前才在雜誌上看到發佈,估計全國也沒有幾人入手,你穿着它們也不怕出去被笑。”
季柯然的聲音剛落,周舟便從床上翻了起來,我有些擔心她們又要吵起來,她卻只是站在床邊冷笑着看着季柯然:“季柯然,下次與何老見面的時候替我問候一下他行嗎?”周舟的話音剛落,季柯然就變了臉色,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周舟,眼神是毫不掩飾的驚恐。後者淡定地躺下身,把自己裹在被子裏,繼續睡覺。
我還來不及問周舟究竟在說些什麼,林朝陽的破銅鑼嗓子就響了起來:“周舟,談夏昕,輔導員打電話來了,讓你們去一趟系辦。”
周舟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就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
日光就像開了刃的刀劍,在空中揮舞着,折射出刺眼的光亮,猝不及防便被刺傷。
我把背挺得老直,犀利的日光打在我的後背上,熾熱又瘙癢。周舟站在我的身邊,手握着我的交叉放在背後,玩弄着我的指頭,我被她撓得忍不住笑了出來,而她卻站得比我還要直。
這個偽君子。
“學校三申五令不準夜不歸宿不準夜不歸宿,你們還在這風口浪尖跑出去,你們究竟有沒有把學校的規章制度放在眼裏,有沒有把我這個輔導員放在眼裏?”張詩詩坐在辦公桌前,表情嚴肅,風範十足,“你看看你們這樣子,像學生嗎?你們還記得你們是學生嗎?”
她的旁邊坐着我們系主任,豁牙謝頂的老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張老師,她們還小,隨便說兩句就可以了,下次不要再犯就可以了,別這麼嚴肅。”
“主任,這是我們班裏的事情,我自有分寸。”
“老師,我們昨天夜不歸宿是因為周舟生日,我們出去慶祝,可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看着她那張噁心的笑臉,在內心對她翻了無數個白眼,剋制了許久才沒有讓自己甩門走人。周舟還在繼續玩着我的手指,神情慵懶,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樣。
張詩詩被我這話噎住了,眼睛裏佈滿了血絲,除了憤怒還有一絲慌亂。我在內心冷笑。原本她還維持着優雅的形象,這下她完全被我們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惹惱了,氣得雙頰通紅。
“德育分扣五分,兩人再每人寫一份一千字的檢討交上來!”
從系辦出來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周舟突然問我:“你和張詩詩兩人有什麼過節嗎?”
“為什麼這麼問?”
我扭過頭去看她,她臉上的表情淡淡的,道:“沒有,只是覺得你平常對誰都是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樣子,對她的時候總是爭鋒相對,我覺得你們不是那麼尋常。”
“我……”
“談夏昕!”
彭西南陰沉着臉站在教學大樓的門口,風雨欲來的模樣,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他已經朝我走來,劈頭蓋臉地問:“你昨天晚上去哪裏了?你一個女孩子一個晚上沒有回宿舍?你還像不像學生,你知道不知道我昨晚到處找你?”
我被他這一吼只覺得壓抑了許久的火猛地往上竄。
“是誰把我丟在酒吧的?你還敢說!我去哪裏關你屁事呀!你是我的誰?你管我去哪裏!我死在哪裏都不關你的事!”吼完我也不再去看他黑得不像話的臉,拉着周舟就走,他沒有再追上來。
回到宿舍正在給手機換電池,林朝陽又一驚一乍的:“對了,夏昕,昨晚彭西南一直打宿舍的電話找你,我說你還沒有回來他急死了,你快給他回個電話……”
手機剛開機,短訊便鋪天蓋地襲來,五十個二個來電提醒來自彭西南,還有十八條未讀短訊。
——談夏昕,我錯了,你快開機。
——你怎麼不在酒吧,你去哪裏了?
——媽的,談夏昕你到底死哪裏去?
……
——談夏昕,媽的老子喜歡你,你快開機。
這是最後一條彭西南發給我的短訊,時間是中午十二點,那個時候我還在陌生的床上做着香甜的美夢。
02
我和彭西南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里。
從周舟生日的第二天開始,我們沒有再電話或者短訊聯繫,也沒有碰面。說來可笑,在這偌大的學校里,我每天上課下課吃飯散步跑步,以往一天總能遇到好幾次而今整整過了一個星期我們竟然連一次都沒有遇見過。
我沒有刻意躲避着他,他也照常上課下課吃飯,但我們卻一次都沒有遇見。倒是周舟與林朝陽,兩人都遇見過他幾次,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便神秘兮兮地八卦:“談夏昕你和彭西南分手了嗎?他怎麼看起來很頹靡的樣子?”
我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暴躁狀態,她們話還沒說完就被我氣呼呼地反駁:“我和他都沒有戀愛過!哪裏來的分手。”聽到我這麼說,她們笑得更歡了,就像兩隻偷腥的貓。
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手機,卻一直沒有來自彭西南的短訊和來電提醒,好幾次我都想打電話或者發短訊給他,最後還是忍住了。我恨恨地瞪着幾天前他發的那條短訊:說喜歡我的人是他,但卻連一個電話都不給我打,喜歡個屁。更何況,那天晚上錯不在我,他憑什麼對我大發脾氣。
我咬牙切齒地對周舟下定決心:“只要彭西南不先向我示好,我絕對不去先找他。”她笑着搖搖頭,一臉“你就是傲嬌”的表情。
我一把抓過林朝陽的明星寫真集拍在她的臉上,不想再看到她那似是洞悉一切的高深莫測的笑,她卻笑得更加大聲,整個人都趴在了桌子上:“談夏昕,你太好笑了,戀愛中的小女人是這樣呀!”
正在和不知道哪個男生視頻的季柯然回過頭來扔給我們一個大大的白眼,回過頭對着攝像頭又是笑臉盈盈,周舟站了起來,對着攝像頭豎起了中指,然後淡定地朝洗手間走去。
我打開了電腦,打開天涯,準備自己找樂子,假裝聽不到季柯然氣急敗壞的尖叫聲。
日子依舊這樣有條不紊地繼續着,除了偶爾想到彭西南我心裏有些不痛快之外,一切風平浪靜。
我並不是中文系的文藝女青年,我語文作文從來都沒有及格過,所以我並不知道在很多小說和電影裏面,所有的風暴來臨之前都是風平浪靜,更忘記了風字開頭的成語還有風雲變幻,風雲暗涌。
我的第六感一直都很准:十歲時上課上到一半眼皮跳,不顧老師的勸阻從學校跑回了家,發現家裏着火了;十二歲時我的眼皮跳了一個下午,放學回家過馬路便被掉進了沒有蓋井蓋的下水道;十三歲我上課一直坐立不安,回到家裏便發現煤氣是開着的,談師母在卧室里睡得安穩。
這個下午從上口語課開始我就心緒不寧,我趴在了桌子上小聲地告訴周舟:“我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她聽過我說過那些事,此時連看我一眼都懶,依舊認真地盯着講台上的老師,嘴巴無聲卻誇張地做了個口型:你個神婆。
下一秒我被老師喊了起來:“談夏昕,你來,把這一章朗讀一遍。”我低下頭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一整頁的英語字母組合的鉛字,真想仰天長嘯。
傍晚下課後我以周舟不厚道的理由拒絕了與她同行,獨自走回宿舍。出了教學樓,一眼就看到校訓碑前面橫着一輛黑色的漂亮哈雷機車,上面還坐着一個和機車同樣囂張的男生,遠遠看去只能看到那男生稜角分明的臉和大而澄澈的眼睛。來往的老師學生很多,無數人對他投去了注目禮,走在我身後的女生笑嘻嘻地對他評頭論足。
“那人真帥,和他的車一樣。”
“是啊,誒,你上去問問他的名字……”
“才不要,你去吧,你不是對他很有興趣嗎……”
……
我加快了腳步,朝宿舍奔去,卻聽到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就看到那人笑眯眯痞兮兮地看着我。
“喂,談夏昕。”
我看着他那張顛倒眾生的臉思考,直到他舉起了右手朝我揚了揚那個吊著米奇公仔的鑰匙包我才恍然想起那個人是誰,是我在酒吧里遇到的那個將我當成了“小姐”的混球。
我氣沖沖地朝他走去,伸出手:“把鑰匙還給我!還有,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晃動着我的鑰匙包,笑得就像太陽花一樣,然後從鑰匙包里抽出了我的學生證:“這不是有寫嘛?談夏昕,A大英語系。我說,你對待恩人怎麼這麼凶?那天如果不是我把你從酒吧搬回了我的公寓,估計你這個醉鬼就要露宿街頭了……我說,你要不要拿回你的東西呀?”
他又將鑰匙包在我面前晃了晃。
“還我!”我伸手就要去搶,這廝卻猛地抬高了手將東西舉過了頭頂,我一米六二的身高踮起腳也才剛夠到他的肩膀,他像逗着小貓小狗一樣把鑰匙包遞到我面前,又一次次將它舉高,樂此不疲。
我終於放棄了,憤怒地瞪着他:“你到底要怎麼樣!還我不還我!”各種窺探的帶着丁點八卦意味的目光像機關槍一樣掃射着我,我沒有當人肉靶子的興趣,這些目光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的手托着腮幫子靠在他那輛拉風的機車上,連連嘆氣:“嘖嘖嘖,你的態度真惡劣,你肯定忘記你還欠我二百五吧!那天晚上可是我幫你買的單……”
“錢我等下就還給你,你把鑰匙包和學生證還給我。”
“那可不行。”他慢吞吞地說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你說吧,你到底要怎麼樣?”
“不怎麼樣!上車吧!”說完便自己戴上了黑色的頭盔,又把拴在後面的一頂紅色的扔給了我,“戴上。”
“去哪?”我問。
他的聲音嗡嗡地傳來:“你上車就知道了,多少人想要坐我的車都沒有機會,放心,我不會賣了你的,就你這身板。”
我盯了他好久,最後還是老老實實戴上安全帽爬上他的車,我直覺他不會把我怎麼樣,以及我不想繼續再像熊貓一樣被圍觀了。
“抱緊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他的車已經飛快地轉了個彎,差一點就把我甩了出去,我趕緊抱住了他的腰,他笑得十分大聲。
在這時,我看見了彭西南,他提着一大袋東西站在教學樓大門,面無表情地看着我。雖然帶着安全帽他或許看不清我的臉,但我卻感覺到他在看着我。
他的眼神就像蟒蛇一樣,冷冰冰地將我纏住,箍住了我的心臟,讓我窒息。可很快,他便消失在我的視野里,就像那些飛快地倒退的木棉,遠遠地逃離了。
03.
橘黃色的夕陽將海與天切開了兩半,遠遠望去就像一個漂亮的鹹鴨蛋。
在深秋的江邊,他的話語被秋風切割成了好多塊小碎片,我看着他張張合合的嘴巴,卻聽不清楚他到底在對我說著什麼。
“談夏昕,我和你說話呢!你聽到沒有?”他把一杯熱奶茶塞在了我的手中,自己似乎喝着一杯冰咖啡。
“你說什麼?”
“我說,我叫傅亞斯。記住了!”
“你到底是想怎麼樣?”
在半個小時之前,他開着車把我從學校裏帶了出來,帶着我來到海邊看夕陽,讓我有些摸不清頭腦。他坐在機車上,捧着咖啡喝了一口,很快又皺起了眉頭,把咖啡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沒有想怎麼樣,只是覺得你挺好玩的,把東西還給你順便找你玩。”
我猛地站了起來,把奶茶朝他砸了過去,他躲避得到快,塑料杯擦過他的肩膀飛向了地面。
“你瘋了?”
“你才瘋了!看不出你人模狗樣的,原來有這種嗜好!媽的想找人陪你玩去夜總會,我說了我不是小姐!”
我的勃然大怒卻讓他一下子紅了耳根,他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這不是我弄錯了嘛!後來還不是我墊背你才沒有頭破血流!還有啊,是我把醉得像死豬一樣的你背回我的公寓,還幫你買單!你要知恩圖報!”
“你後來是怎麼知道……知道自己搞錯了?”
“你拉住的人是我的朋友,他告訴我的。”他把我的鑰匙包扔給我,“還給你啦,免得你又以為我耍你,走,我帶你兜風。”
我盯着傅亞斯那張魅惑縱生的臉,斟酌着他的話有幾分真偽,但最後還是上了他的車,除了我不認識路回學校之外,我更覺得他沒有必要騙我。
傅亞斯開着車帶着我在這個城市奔馳着,從寂靜的海岸到燈紅酒綠的市中心,跨越了大半個城市:看到瘦弱貧窮的乞丐與拾荒者共同享用一個燒餅;看到年輕的男女在風中緊緊地擁抱;看到珠光寶氣的婦人在與年輕漂亮的女人廝打;看到了可愛的小學生挽着媽媽的手臂……
最後傅亞斯把車停在了我們宿舍樓下已是深夜,在我下車后他瞪大着眼睛看着我,像看到了世界奇迹一樣:“你眼睛怎麼那麼紅?不是戴了頭盔?”
“我沒有把面罩拉上,被風吹的。”我揉了揉乾澀的眼睛,它被風吹得發脹,似是要流淚。這個叫傅亞斯的神經病大聲地笑了起來,伸出手拍了拍我的頭,卻沒有接過我手中的頭盔:“你拿着,下次我來找你玩記得帶上它。”
這鮮艷的張揚的顏色一看就是女生用的,我問他:“這不是你女友的?我拿着不好吧!”
“不是,我來時在路邊搶的。”他說完就跨上車,發動,呼嘯着遠去。
我突然想了起來,對着他的背影大吼:“我還欠你錢,你等下,我上去拿了還給你。”可是他卻朝我擺了擺手,很快便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我回宿舍時林朝陽和季柯然都已經睡了,周舟幽靈般站在陽台上發短訊,風很大,她的頭髮被吹得像一個鳥巢。我剛走近她便回過了頭,銳利的眼神將我從頭到尾掃射了一遍,然後幽幽地開口:“談夏昕,你今天是和一個男人出去對嗎?剛剛他送你回來對嗎?”
“你看到了?”
她點了點頭,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嚇人,聲音帶着些許幸災樂禍:“若你早回來半個小時,你就慘了!”
“怎麼了?”
她指着樓下花壇邊:“從晚上七點,彭西南就站在那裏直到半個小時前才離開。”我不可置信地掏出了手機,可上面卻沒有來自彭西南的短訊和電話,宿舍的電話也沒有來電記錄。
“你騙我的吧?”
“你覺得呢?”周舟扔下這句話后就進了房間,打開電腦看鬼片。我思索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給彭西南打個電話,卻不想,他關機了。
這個夜晚我終究還是失眠了,數了幾千隻綿羊精神還是好得不行,在我不知道第幾次翻身的時候,我的床邊突然出現了一個頭,嚇得我差點大叫,但我沒有叫出來,因為一隻冰涼的手用力地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才看清那張臉是屬於周舟的。
“你是不是失眠?我也是失眠,我們去看電影怎麼樣?”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卻一手抄過我的衣服扔我身上,自己則翻出了一個沉甸甸的包包背上。秋夜微涼,我哆哆嗦嗦的跟在周舟的身後下了六樓,並弓着身子躲過了宿管阿姨出了宿舍樓,再奔向大禮堂,然後看着她輕輕地一推,把大禮堂的門給推開了。
我瞠目結舌,她卻小聲地笑了起來:“我今天路過就發現了,大禮堂的門忘記鎖了。”
進了大禮堂之後,周舟首先把門鎖上,然後熟門熟路地開了舞台上的鎂光燈,拉着我上了舞台,並把她那個沉重的巨大的包包給拉開了。
裏面是幾瓶啤酒與煙,還有雞爪與鴨脖子等下酒菜,她在包包里翻了許久之後不好意思地告訴我:“我忘記帶開瓶器了。”我還想,是不是要走人,下一秒她卻用牙齒咬開了瓶蓋,把酒瓶塞到了我的手中。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啤酒,看着周舟夾着煙站在舞台中央,她眯着眼睛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大禮堂嗎?”我配合地搖了搖頭,她吸了一口煙,滿意地點頭,“我曾經問過他,他的初戀是什麼樣子,他說他第一次看見他喜歡的女孩是在深夜,她一個人偷偷地在學校的小禮堂跳舞,他半夜從宿舍里爬出來抽煙看到了她,那一刻他覺得她美極了。”
她說完之後就站在舞台中央旋轉了幾圈,她笑着問我:“夏昕,你說,我好看嗎?”
“好看,你是我們系裏最好看的女生。”我說過我的語文並不好,表達能力也很差,所以我只能由衷道:“真的,我覺得你是最好看的!而且你成績好,身材也好,什麼都好!”
周舟並不是那種一眼讓人驚艷的女生,氣質卻是極佳,在人群中你或許不會第一眼就看到她,但只要你的目光停在了她身上,便是移不開。
她聽完我的話扯了扯嘴角,但眼中卻氤氳了一大片水霧。
“你說,我很好,我這麼好,他為什麼不要!”
她的聲音有些嘶啞,我正想回答她卻發現她背後的幕布燃燒了起來,周舟手中的煙則不知所蹤。
在火光中,周舟滿臉的淚。
04
事情是在半個多月之後被戳破了,到底是誰告的密,我隱隱約約有些底子。在我和周舟感嘆“已經過了半個月都沒有人發現我們的傑作”的第二天,我們就抓包了。
我是被數學老師推醒的。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是外語專業還要上數學課,只知道這個據說是哈佛畢業的老師每天上課只講十分鐘,剩下的時間便讓我們看她編寫的教材,或者用來給我們推薦她編的書。
我睡眼朦朧地看着她,她指了指窗外:“你們輔導員找你。”我往外望去,張詩詩穿着黑色的套裝站在那裏,頭髮高高地挽起,面無表情地站在稀稀疏疏的晨光里。
我起身往外走,再回過頭去收拾東西的時候便看見我的數學老師拿着紙巾在擦拭我的教材,上面有的剛剛留下的口水印,我看着她認真細膩的樣子,身上的寒毛一根根都豎了起來。
我跟在張詩詩的後面朝系辦走去,一路上誰也沒有和誰說話,原本我以為是班裏的事情,直到推開辦公室的門看到在宿舍里補眠的周舟和禿頂的系主任也在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領導,我才意識到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或許是看到我的緊張與慌亂,周舟安慰性地拍了拍我的手。
“你們十一月三號凌晨兩點的時候你們去了哪裏?”開口的是我們的系主任。
聽到問話我一怔,那天從大禮堂離開的時候我們已經將火撲滅了,幕布也被我們拆了下來,如果不去仔細研究根本看不出舞台有什麼大問題,而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才突然被提起。我剛想開口,周舟卻搶先了一步:“那個時間我們當然在宿舍里睡覺,請問老師有什麼問題嗎?”
“到現在你們還要撒謊,若是坦白學校會酌情處理,若是你們還是冥頑不靈死不承認,可就別怪老師們不手下留情。”
“我們沒有撒謊,當時就是在宿舍里睡覺。”
我看着胖如鉛球的主任站了起來,氣呼呼地在電腦上點了幾下,然後把顯示器轉向了我們。
黑夜如濃霧,兩個黑影在黑暗中滑動。我的心臟猛地收縮,最後的畫面定格子在一片紅光中,我是手中都是汗水,潮膩地貼着周舟的手心,她的手心燙得像火,而我的冷得像冰。
我聽到張詩詩依舊輕緩溫和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卻是那麼刺耳:“才開學多久,你們就闖了幾次禍?如果火最後沒有被撲滅,整個學校都遭殃了,而且你們犯了錯還不承認,這下我也保不了你們。主任,這事該怎麼處理怎麼處理,是退學還是怎麼樣都按程序辦……”
我在聽到“退學”那兩個字后整個腦袋都炸開了,以至於沒有聽到周舟後面那句“老師,我想打個電話”。
所以,當辦公室的門被推開,那個西裝革履的充滿了王者氣息的人走進來的時候,我還處於恍惚狀態,整個人都是虛軟的,要不是周舟撐着我,或許我已經倒下了。那人走進來后我們便被叫了出去,我靠着牆上看着頭頂藍得澄澈的天空問周舟:“要是我們真的被退學了怎麼辦?我媽會氣死的。”
她還是波瀾不驚的模樣,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十五分鐘后,我才終於明白周舟為什麼會如此篤定。
路放推開門走了出來,英俊的臉上掛着公式化的笑,而當眼神落在萎靡地靠在牆上的人上時,突然變得柔和起來。他大步地走了過來,輕輕地揉了揉周舟的頭髮:“好了,不是什麼大事,處理好了,以後可不要這麼任性,別連累你的朋友。”說完,他把手伸到了我的面前:“你好,我是路放,周舟的叔叔。”
路放這張臉我並不陌生,我曾在圖書館的財經報上看到他,我當時還指着他的照片和周舟說:“你看,這群遭老頭和這個叫路放的房地產大亨一比簡直就是就是……”我最後實在找不到一個詞可以形容,只能訕訕地在周舟的白眼中收了聲。而此時,這個人就站在我的面前,那股與那些愣頭愣腦的大學生不能比擬的成熟氣息讓我呼吸都顯得困難。
我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與他交握,“你好,我,我是周舟的朋友談夏昕。”
周舟冷哼了一聲:“出息,他才不是我叔叔。”我恨恨地捅了捅周舟,半激動半生氣,激動的是原來我身邊站的這個人是傳說中的富二代,還是鑽石型的,而生氣的是她明明認識路放那一天卻看着我出醜。
“小舟,別鬧。”
路放依舊微笑着,又一次伸出手似乎是要揉她的發,她卻一下子避開了。他也不惱,傾着身子問我們:“中午吃烤肉可好?”
“我要吃麥當勞。”
路放臉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然後拿出手機對着電話冰冷地吩咐了幾聲,掛了電話回過頭來冰山已經融化了:“我讓人送了過來了,我公司還有事,就先走了。”
“你不是說我陪我吃飯嗎?”
他有些無奈:“你總不能讓我穿着這身衣服去擠麥當勞吧?而且我公司真的有事。乖,垃圾食物別吃太多。”看着周舟的臉上還是一片陰霾,他柔聲哄道,“這個周末我帶你們去爬山,叫你上次那個男朋友也來。”又轉向我:“談夏昕同學也來吧,帶上你的男朋友,一起出去玩玩。”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沒有男朋友”路放就走了,我看着他大步地走向了那輛黑色的蘭博基尼,風範十足。周舟低聲罵了一句什麼,但目光卻隨着那輛車慢慢地飄遠了。
因為路放的幫助,我和周舟最後什麼事也沒有,甚至連德育分都沒扣。這件事就這樣掀了過去。而我一直以為路放那一天是在說笑,卻沒有想到周舟在星期六拉着我出了校門去買登山鞋和運動服。
“這是要幹嘛?”
“星期天不是要去登山,我要買一套新的裝備。”看我一頭霧水的樣子她忍不住扶額:“你這個記性,路放要帶我們爬山,你去約彭西南吧,我還叫了陳川。”
她笑得燦爛,我恍然覺得她有些陌生。
但我還是掏出了手機開始編寫短訊:周舟喊我們一起去爬山,你去嗎?
最後,我按下了發送鍵。
秋天已經很深了,冷風捲起了落葉朝我撲來,就像在風中飛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