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0節

第9-10節

那個夏天,我常常沿着狹長蜿蜒的海岸線往複奔跑。

大海茫茫。

他就葬身於這裏了。那個給了我生命的男人,我想他,發了瘋似的想念,徹夜難眠,恰似一種黑色的絕望,可是他已不在了,消失了,連屍骨都不復存在,即或存在,也在茫茫無涯的海底。

我總是看見他那張臉一點一點沉入海底的樣子。

在我看來,他就那樣,保持一種基本的美雅,那動作雖是生命最後的掙扎,但仍然好看,猶如一種舞蹈,他無可救要地沉了下去,獨自一人拋棄了世間的光亮和喧囂,靜靜地睡在了那個無聲的世界。

負責搜救的船隻在大海上忙了三天,最後,仍然是一無所獲。

三天裏,我和媽媽一直站在甲板上,目不轉睛地看着微藍的海水,浩瀚的太平洋不言不語,它吞沒了一切,卻不言不語。最後人們決定放棄搜索,就這樣將一個男人永遠地留在了海底的黑暗之中。

那一年,他三十五歲。

他三十五歲生日那天,特意請假從海上下來,黃昏的時候回家,一家人破天荒地去了一次西餐廳。他,他年輕美麗的妻子,還有乖巧安靜的孩子,一家三口在華燈初上的城市夜晚裏行走,兒子走在一側,兒子已經很高了,齊及父親的肩頭。對於這個家庭來說,這樣一次團聚的機會實在是太少了,所謂物以稀為貴,所以,三個人每個人都無比歡快,他們高興極了,不知道怎麼表達才好。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女人拉着孩子的手,手心裏出了汗,亦緊緊相握,不願鬆開。

女人說,天天這樣多好!

男人說,等我忙完了這一年,就調回陸上了,就可以天天帶着你和兒子去吃飯。

女人說,那就比較奢侈了,那時候我可以在家給你和兒子做各種各樣好吃的。

兒子和媽媽一樣,心情無比激動,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但總是有話要說,雜七雜八,東拉西扯,似乎什麼都能引起他的興趣,他如此喋喋不休,連自己也感覺到了,有時閉上了嘴巴,可過不了五分鐘,又說起來,而且沒完沒了。他變得如此活潑,一會兒問爸爸東,一會兒問爸爸西,他拉着爸爸的手起勁地搖擺,爸爸的手,大,而且濕潤。

兒子對爸爸說,我有一個秘密!

爸爸說,可不可以告訴爸爸啊?

兒子說,當然可以,要是不想告訴你,就不跟你說了,不過你千萬不能告訴媽媽!

爸爸說,那當然了,我們是同盟軍嘛!我才不會做叛徒!

兒子的臉還是因為害羞而變得通紅,就像水蘿蔔,他到處躲避着媽媽的視線,附在爸爸的耳邊小聲說,爸爸,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子了。

這之後,爸爸就出海了。爸爸出海之前的那個晚上,也就是他們吃完西餐回來的那個晚上,燈火輝煌,他一點都不覺得疲倦,一直一直和爸爸說話,似乎這話就說不完了,沒有機會了,要儘可能多說一句,就是這樣,睡覺之前,爸爸還給他理了理髮,又在他的房間呆了好長時間,他還信誓旦旦向爸爸許諾了一件事情,他們拉了鉤,這話說了就是要算數的。

媽媽說,你們倆怎麼沒完沒了的?好像這輩子就沒有機會了似的!

媽媽不該說這句話。事後,杜仲想,媽媽怎麼能這樣說話呢?這話多晦氣啊!可媽媽說得是對的,爸爸真的再也沒有回來。

發榜那天,那個被我稱為“那誰”的男人又瘋了。他平時還好,至多是不說話,陰鬱着臉,他喝了酒之後便要有很多話說,兩隻眼睛就像是毛蔥,紅得厲害,他第一次罵我,因我碰碎了他的酒壺,他罵我,淋漓暢快,這大約是他由來已久的願望,他討厭在他的家庭中出現這樣的孩子,他不肯為他掏一分錢,就連飯桌上,我多吃一碗飯,他都心存芥蒂,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他酒氣熏天地說,杜仲,你不是我兒子!你也別指望我會拿一分錢供你讀書!

我媽的圍裙還沒有解下來,她聽了這樣的話,突然扯了嗓子吼了這麼一句,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你錯了,杜仲不會花你一分錢的,他會考上的,杜仲你說是不是?

他雀躍了,他說,這是你說的話,你別忘了!他衝著我們指點,他說,杜仲,就這個孩子,他怎麼能考上呢?

媽媽反問,怎麼就不能考上呢?

他放蕩地笑了,把那張長了一個紅紅的酒糟鼻子的麻臉伸過來,怪聲怪氣地說,就算他考上了,你供養得起嗎?沒有我的支持,他念個屁呀!

中午飯草草吃過,總之很敗興,簡直是糟蹋了媽媽那天燒的一手好菜,她是想讓我高興的,即或中考失敗。她心裏應該是有譜的,她是一個聰明的人,知道拿出一筆錢來供養我讀書是她自個的事,和那個男人發生不了干係,這一點她自知。所以,那一天,她盡量不讓自個敗興,依舊笑盈盈地說,杜仲,下午就發榜了,我們一起去學校吧。

我不敢吱聲,我猜想自己的成績會一塌糊塗。

事實亦是如此。

我落榜了。

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我而言,也無壓力之說,本來這是我許諾給爸爸的事,我答應他好好讀書,考上重點高中,考上大學,之後呢?或者是結婚、生子、選擇沙發和大電視機,生活也僅此而已吧。我想他是願意看到我這樣走下去的,沿着這條路,富足且平庸。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幸福,也沒有機會體察到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因為他死了。

不過,我仍然死死地記住了那一天,因為一個人,可能你已經猜到了,那個人就是何小草。

校園裏突然又熱鬧了。那種人心惶惶的熱鬧,所謂的幾家歡樂幾家愁,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是家長陪同來的,這在我們那裏大抵上算是一個傳統。1996年的時候,家長陪同孩子去學校看榜是校園裏一道獨特的風景。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到這個狹小的校園,此刻的它,有一種暮氣沉沉的氣息,所有的喧囂和繁華不過是一場假象,熱鬧之後,便是無邊無際的平靜了,猶如一個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

我為自己這種徹底悲觀的想法感到害怕。

何小草的身影就像是一尾潔白的羽毛。

我不知道這樣比喻是否貼切,但我就是想這樣說,一切如昨,她依舊美麗、安靜。她穿着白色的連衣裙,赤裸着光滑的小腿,背影看上去單薄而輕逸,就是這個女孩子,忽然之間,她卻讓我感到了意外。

——她一個人來看榜。

天熱,操場上人頭攢動,不斷有人退去,亦不斷有人趕來,人群的流動暴露出夏天的躁動,可何小草是安靜的。在當時,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是站在何小草心門之外的孩子,無法洞穿亦無法把握。這可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我設想能夠大大方方地走到何小草面前,和她講話,表達自己對她的想法,這是我一直都想做的,可是,我一次都沒有做成。

那一天,我甚至連走過去見她一面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落榜了!

1996年的夏天,我很難過,我說的是實話,自卑已是公開的秘密,我是一個落榜的孩子,在所有人面前,我都將顏面盡失。成績就這樣公佈下來。

我數學打了18分。我的名字是第12名。當然,是全校倒數。這個名次連讀市裏的最差勁的普通高中——三中——也要拿好多的贊助費呢!何小草呢?她不一樣,她排了全校第七,名字寫在前面,而且寫得非常醒目,她會去一中,最好的高中,每個家長夢寐以求的學校,他們為自己的孩子考進了一中而自豪,認為進了一中就是一隻腳跨進了大學的校門,這是臉上貼金的一件事。

我自然是去市三中,這是唯一的選擇,似乎不會更改,而何小草,我敢想像她會再次與我在一個校園裏生活,這已經不可能了。

那天,我就是那樣戀戀不捨卻又無比迅速地帶着媽媽離開了校園。我不敢再往下想,我,何小草,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猶如交叉而過的直線吧,隨着時間的推逝,將越來越遠,再我和她之間再產生什麼,已是絕然不可能的事情了。媽媽自是難過的,那難過或許會勝於我呢。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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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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