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九點整,我準時趕到位於盧灣區打浦橋一幢頂級寫字樓19層的公司,在大門口遇到客戶部總監陳重,我正考慮要不要先和他打個招呼,卻見陳重斜眼狠狠瞪了我眼,從鼻腔里湧出一股濁流,“哼”了一聲,就匆匆走進了公司。
“傻B”,我暗自罵道,這傢伙自從上個月當了總監,就牛B的不行,把自己階級出生都忘了,剛進公司時還不是跟在我後面混?
陳重是上海人,比我大好幾歲,看起來卻比我還要年輕,白凈凈的臉,上面沒兩根毛,說話也總尖聲尖氣,太監似的。陳重去年才進的公司,誰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幹什麼的,反正對市場營銷、產品策劃半點不懂,但一張嘴特別能說會道,且滿口大道理,總之,活人能被他說死,死人能被他說活,要是北京奧運把吹牛設成比賽項目,派他上場保准拿冠軍為國增光。按理說,這種光說不練的主在我們廣告公司是混不長久的,但偏偏此人在外面有不少人脈資源,一進公司就拉來好幾個大單子,樂的老闆要認他做乾兒子,沒一年時間他就從一個小小AE坐上了客戶部總監的位置,臨駕我頭上,從此更是趾高氣昂,說話用鼻子發音,走路永遠抬頭45度仰望天空,牛B得能把天上飛機打下來,和你交談不是yes就是no,權威得好像他是開神舟六號的人。
私下裏我聽陳凱說,陳重來公司之前混過黑社會,違法的事干過不少,着實是個狠角,沒事最好不要惹他。面對陳重的飛揚跋扈,客戶部的人雖然都不服氣,背後天天問候他媽媽,但也無可奈何,當面還得笑嘻嘻管他叫領導。而他也經常裝B,成天給我們講市場、說營銷,操!老子做市場的時候他還是液體呢,我他媽管他黑道白道空手道呢,這是廣告公司,靠本事說話,公司60%的產品是我領導的品牌小組做的,我憑什麼對他點頭哈腰?
不過說陳重混黑色會我不相信,但說此人心狠手辣我卻是深有體會。公司以後有個小AE,剛大學畢業,一副天地不怕的混賬模樣,是個十足的愣頭青,平時說話粗聲粗氣,看到我們這些前輩總愛動手動腳開玩笑,沒大沒小的,我看得都刺眼,好幾次想修理修理他,結果還沒等我動手,此人不知道怎麼就把陳重給得罪了,這下好了,陳重天天給此倒霉蛋穿小鞋,一天到晚外派出差,哪裏痛苦往哪裏送,回來后還總找理由不給報銷,稍有怨言更是指着鼻子臭罵,就算偶爾不出差也要在公司加班到凌晨兩三點,早上九點還要準時上班,遲到一分鐘把他工資扣得血本無歸。此人就差跪下來求陳重放他一馬了也沒用,陳重笑嘻嘻說我這是幫助你成長,給你風吹雨打是你的福分。最後連我們都看不下去了,心想小夥子這筆學費繳得夠多了就算了吧,實在看不順眼直接開除了好了。可陳重不依不饒,非要玩死此人而後快,小夥子要辭職不讓走,想拔檔案出去不給拔,陳重玩他跟貓玩老鼠似的,咬一口放一口,不讓你死,更不讓你生,就這樣,此AE差點被陳重整成精神分裂,最後還是老闆出面才算撿回一條性命。
這件事情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知道,有鍾人生性就好鬥,跟天斗,跟地斗,實在沒人鬥了就跟自己斗,拿把刀在自己胸口戳戳什麼的,陳重就是這種人。因此這種人非常可怕,殺自己的事情都做得出,還有什麼事情他不敢做?因此雖然我和他一直面合心不合,卻也沒有正面衝突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外表看起來飛揚跋扈、無所畏懼,內心深處實在柔弱怕事,這點我自己最清楚了。現在他為何對我如此惡臉?我迅速思考了幾遍,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心中隱約有點不舒服,緩緩走進公司。陳凱見我來了,趕緊拉我去走廊抽煙。
“怎麼今天陳重的臉那麼臭啊,好像對我特別有意見?”我給陳凱發了一根紅雙喜。
“樹大招風唄,你現在業績越做越好,老闆明顯對你偏愛,同事也越來越服你,他是客戶部總監,當然會不舒服了。”
我點點頭,狠吸了兩口煙,說:“可能還有其它原因,你幫我留意下,這傢伙不簡單。”
“知道,對了,江西那案子你弄得怎麼樣了?”
“放心,小案子,沒問題”,我吐了口煙,“不過弄完這個私活,我想歇歇,太累了”。
“累?你還會累?誰不知道你是工作起來不要命的超人?”
“呵呵,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說說看。”
“說了你也不懂的。”
“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懂的――難道你找到女人了?”
“嘿嘿”,我情不自禁笑了起來,算默認。
“真新鮮,聞名天下的禽獸居然喜歡上姑娘了”。
“兄弟,是不是我說喜歡上哪個女孩顯得有點兒可恥啊?”我很正經地問陳凱。
“不是有點可恥,是非常可恥”,陳凱表情更正經,連連點頭。
“去你媽的,老子憑什麼不能喜歡姑娘。”
“因為你是禽獸呀!說了半天,到底哪家的姑娘這麼倒霉啊?”
我正考慮要不要告訴陳凱時,周倩突然風風火火地奔了過來,在我和陳凱的肩膀上一人拍了一下:“就知道你們躲在這裏,開會啦,開會啦。”
陳凱兒子一樣立即把煙扔了,屁顛屁顛地跟着周倩走了,我卻不慌不忙將煙抽完,然後深呼吸了兩口,等心情穩定下來才再次走進公司――每次只要一想到劉娜,我保準會心慌意亂。
星期一早上九點半是公司例會時間,公司樓上樓下幾十號人集中到會議室,聽老闆訓話。在千篇一律講完企業文化和發展目標后,老闆話鋒一轉說:“客戶部品牌一組在楊經理帶領下,以過硬的專業技能及強烈的敬業精神,高質高量完成了每項工作任務,贏得了客戶的讚賞。希望所有同仁好好向楊經理學習,現在請楊經理給大家分享他的工作感悟。”
在眾人鼓掌聲中,我站起來,把說過無數遍的話又說了遍,無非是要全力為公司幹活,舍小家為大家,先集體后個人,保持優秀員工的先進性,弄得跟入黨宣誓似的。發言完畢后老闆甚是滿意地看着我,最後皇軍般地總結呈詞,說:“態度決定一切,希望所有同仁端正態度,先奉獻再索取,不要總抱怨活多錢少加班沒鈔票,緊接着又宣佈了件新的任務,說公司剛和浙江青春醫藥有限公司接洽了一份500萬元的大單子,只要我們公司的提案通過,對方立即和我們簽訂合同,屆時我們公司將全權負責他們生產的青春美容膠囊全國市場營銷策劃和平面廣告、TVC的製作以及媒介投放。因此做好這個案子的提案工作相當重要,公司決定把這項重大且艱巨的任務交給楊經理領導的品牌一部,希望你們能一如既往把這個案子做好,為公司創造利益”。為表示對我的高度信任,老闆最後還給我一個特權:工作中遇到任何問題,都可直接向他彙報,如果其它產品詮咀試瓷蝦頹啻好廊萁耗蟻嗟執ィ宦梢暈矣畔取?
散會時,我偷偷瞄了眼陳重,只見這傢伙臉色暗黃,為數不多的鬍子刺蝟似的根根豎起,腦袋上直冒白煙,顯然給氣得不行。
下午我召集客戶部所有成員開策劃會,陳重雖然不懂策劃,但為顯示身份,自然不會錯過。結果討論了沒兩分鐘,便為這個青春美容膠囊的定位激烈爭吵起來。
青春美容膠囊是個女性保健品,主要適用於更年期女人,可以緩解女性更年期的緊張、焦灼、脾氣暴躁等心理狀況,更是可以減輕女性更年期出現的色斑、身體虛弱、記憶力下降等身理癥狀。關於如何定位這個產品的訴求點,陳重首先大聲發言:“我們要用最完美的創意,最強大的宣傳力度,最有效的媒體投放,最震撼的終端陳列,告訴我們的目標消費者,這是市場上最好的更年期保健品,是第一品牌”。
這個混蛋,不管做什麼產品,都是這幾句話,跟沒說一樣。
陳重說完,很是得意地環顧四周:“大家對我說的有什麼疑議嗎?”
我看別人都低頭沉默不語,只得高聲反駁:“陳總監,你剛才說的非常精闢,也很有道理,不過我覺得,直接把這個產品的訴求和更年期對應起來,萬萬不可取,因為女人都怕老,沒有哪個女人願意承認自己正處於更年期,一旦承認了,無疑是接受了自己老了的事實,特別是更年初期的女性,也就是40~45歲這部分女人,更是對更年期這個名詞厭惡無比。而事實上,我們的產品正是對這部分人群最有功效,基於這些事實,我認為,如果一開始強行訴求這個產品和更年期的對應關係,只會弄巧成拙,死路一條。”
我說的有理有據,陳重除了乾瞪眼,無無他法。同事們聽后一致交口稱讚。陳重急了,拍案而起:“荒唐,這只是你的主觀臆斷,不能代表消費者,你憑什麼說女人就忌諱自己到更年期了呢?你是女人嗎?你知道消費者是怎麼想的嗎?”
“喂!陳重,你這麼激動幹嗎?我們這是討論產品,不是比賽罵街,我不能代表消費者,那你能代表嗎?”我向來就不是盞省油的燈,脾氣上來天王老子我都敢罵,平時連老闆都讓我三分,他陳重什麼都不懂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
“荒謬,實在太荒謬,你們立即進行市場調查,等調研后再做定論,現在什麼廢話都不要說”,陳重也不甘示弱,沖我嘶聲怒吼。
媽的,我真服了此人,每次開策劃會都要吵架,吵到最後總說我們不是消費者,要做市調,每次都來這一套,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我贊同楊經理的觀點”,周倩突然站了起來,“我是女人,雖然還沒到更年期,不過我有不少這個年齡段的女性朋友,我知道她們都很害怕自己進入更年期,首先是自己不願意承認,更加不想讓別人知道。所以,如果我們太過強調這個產品和更年期的對應關係,那麼買這個產品不就等於就承認自己已經到更年期了、承認自己變老了嗎?這對女人而言,實在太可怕了。”
周倩的發言點燃了大家的勇氣,贊同我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紛紛暢所欲言。
陳重眼看無法再反駁,只得強忍怒火對我說:“那你說怎麼辦?這本來就是更年期產品嘛,不說她是更年期產品,難道說它是食品啊。”
眾人立即鬨笑起來,陳重還以為自己說了句特別牛B的話,得意洋洋地看着我,真他媽不要臉。
我冷笑了兩下,很是高傲地說:“市場沒這麼好做的,不是看了兩本書,懂了兩句大話,就能做出成績的――我以為,青春美容膠囊雖然是更年期產品,但我們在訴求時完全可以避而不談,絕口不提更年期這三個字,而是直接對應女性更年期的癥狀,大力向更年期女性傳播我們產品的功能是可以解決她們遭遇到的種種生理和心理癥狀便可……”。
策劃會結束后,我和周倩相視一笑,她臉上立即飛起兩朵紅暈。
周倩今年23歲,剛大學畢業,卻絲毫沒有少女的青春氣息,而是渾身洋溢着濃郁成熟女人味。周倩臉大、胸大、屁股更大,長得特別像倪萍,特別是笑起來露出明晃晃的一排門牙,簡直就是倪萍二世。小姑娘挺會打扮的,基本上做到每天衣服不重複,髮型一星期換一次,身上香水味濃得三公裡外都能聞到,蒼蠅蚊子能被活活熏死。廣告公司本來就男多女少,周倩的到來徹底改變了我們公司無美女的尷尬狀態,一個個騷爺們傾巢出動,口水流下三尺長前赴後繼往周倩身上涌,奈何個個壯志未酬,往往出身未捷身先死,也不知道周倩練就何等神功,可以輕鬆將眾人斬落於無形之中,且片塵不沾身,很是瀟洒。
說實話,我還是挺喜歡周倩的,主要是因為她長得確實很漂亮,但我根本不會泡她,一是因為我現在心中有了人,更因為我知道陳凱暗戀周倩,好像還愛的挺深,陳凱本以為近水樓台好得月,彷彿周倩早就是他囊中之物,奈何一起共事了大半年,連摸手的企圖都沒實現,實在是失敗。不過陳凱不同他人淺嘗輒止,他是愈挫愈勇,愈戰愈猛,大有不拿下此女誓不罷休的意思。我常想,小夥子要是生在革命年代,保准能成就一番事業,不是革命黨就是反動派,反正不會碌碌無為,只是他有這股不屈不饒的精神追什麼女人不好,偏偏對身邊的女人如此這般流連忘返,也真難為他了。
我曾萬分納悶地問過陳凱到底喜歡周倩什麼,犯得着拼了命地追求嗎?陳凱則笑我根本不知道愛一個人是多麼幸福,更不會理解追求女孩是多麼樂趣,他就是喜歡徐倩冰冷高傲的樣子,他就是喜歡周倩性格潑辣動不動就發火的樣子,他就是喜歡周倩打蒼蠅似的一次次拒絕他的樣子……我真懷疑陳凱被周倩給整傻了,一天到晚被打擊,還覺得其樂無窮,真他媽至於。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無比討厭聽到別人對我說他相信愛情?在我眼中,這實在太傻B,實在太可笑了。想想也就是三年前,我和陳凱一樣是那樣地相信愛,以為真愛無敵,可以戰勝一切障礙,可那個和我談了六年的姑娘李菁,最後因為我沒錢拍拍屁股瀟洒離開,跟了個大她三十歲的老頭結婚了。我像牲口一樣哭過,求過,讓她別走,可有用嗎?從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所謂愛情只是徒有虛名,愛情真的很操蛋,誰要是跟我說相信愛,就他媽比愛情還操蛋。
吃好晚飯,我給陳凱和周倩開小會,分配各人的工作。和以前一樣,我負責這個產品營銷方案的策劃,陳凱負責文案創作,周倩負責和客戶聯繫交流。開好會後三個人開始埋頭研究產品及相關資料,一直忙到凌晨一點多,其他部門的人早走了,而我們品牌一部依然討論地異常激烈。只是周倩明顯支撐不住了,先後喝了十來杯咖啡,還是阿欠連天、面色慘白、眼神迷離、呼吸粗重、反應緩慢,根植物人沒什麼兩樣。我好幾次讓她回去睡覺,她都不肯,還說要和我們一起加班,戰死沙場也在所不辭。周倩脾氣不但火爆,更是固執,我知道說她不過,只得作罷。
說到加班,這裏還有個小故事,公司客戶部是我最先到的公司,因為平均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向上,很快獲得“金鋼無敵小超人”的稱號,接着陳凱來了,結果也是個工作狂,於是被稱為“金鋼小超人”,最後周倩來了,深受我倆感染,很快也變成了加班狂,輕傷不下火線,被譽為“金鋼女超人”,我們品牌一部因此也被成為“超人總動員”。
凌晨兩點,我和陳凱到走廊抽煙。陳凱突然陰陰地問我:“老大,你會睡周倩么?”
“怎麼這麼說呢?你以為我想睡就睡啊?超級女聲啊?”
“是的,我覺得無論什麼女人,只要你想,都能征服,都能幹得到。”
“扯淡,我有那麼牛B到好了。”
“你先回答我問題嘛,如果周倩讓你干,你干不幹?”
“不幹,躺在床上等我,我都不幹,”我回答地斬釘截鐵。
“不會吧?有B不幹王八蛋,不像你禽獸的風格嘛”,陳凱很是驚訝。
“騙你幹嗎?這個女人和其他女人不一樣,反正我絕對不會碰她。”
“呵呵……那我就放心了”,陳凱吐了口煙,“只要你不插手,我就有信心追到周倩,如果老大你來慘和,十個我也沒希望了,哈哈……”陳凱笑得很尷尬。
聽他這麼一說,我的心不由自主沉重了起來,陳凱肯定是發現了什麼,否則不可能如此直接暗示我的。沒錯,周倩是喜歡我,並且不止一次向我表白過,周倩說過只要我能接受她,讓她幹什麼都可以,哪怕是離開公司,離開她最心愛的廣告行業,她會在我身邊默默做個稱職的家庭主婦,照顧我的衣食住行。
只是婚姻離我太遠太遠,我想都沒想過,加上此時此刻我正年輕風流,還想多遊戲人間幾年呢!再說了,我女人那麼多,個個都對我這麼好,個個都說要和我攜手白頭到老,我憑什麼為她放棄別人?
所以,我想也沒想便拒絕了她,一次又一次。
然而自從周倩向我表白后,我就一直提心弔膽,隱隱擔心有一天陳凱知道了會很受傷。陳凱不僅是我最為看重的兄弟,更是我工作上的左右臂,我絕不會因為女人而損害我和陳凱的友情。所以我一直拒絕和陳凱談及周倩,也盡量避免三個人在一起聊天。幸好平時工作時周倩到也識相,不會對我太多糾纏,且演技高超,完美扮演着我女同事和助手的角色。幾個月下來一直太太平平,按理說,陳凱不可能察覺到什麼異樣的呀!
或許只是我太在乎陳凱,太緊張的緣故吧。
我拍拍陳凱肩膀說:“你是我好兄弟,我心裏有數,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追周倩,說實話,你們倆還真挺般配的。”
陳凱聽了我這句話,才算完全輕鬆下來,說:“謝謝大哥,只要你幫我追到周倩,我就一定好好幫你做事,不管是公司的事還是我們自己的事,我都會全力以赴。”
我生平最討厭別人和我講條件。聽到這話,我的心更加不可自拔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