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少年小五的記憶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船早就走了。她也不見了。我跑到碼頭去尋找她,希望她沒走。她的故事,是不是沒有講完?
而這一次,我哭了。我沒有找到她,我的姑姑。我們10年見一次。她就像一根燃了很久的蠟燭,越來越短了。可是火苗卻越來越高,冷不丁竄出來,就會嚇人一跳。
1月5日
杜撰記之一九九三年的火燒雲
◎周嘉寧
那日風風火火轟轟烈烈,少年不知,縱身一躍也是稍縱即逝。
——《杜撰記》
少年小五的記憶是從一幢殘破的高樓上開始的。那是1993年的夏末秋初,那年的最後一場颱風剛剛從這個城市的身邊擦過,整個城市宛如被水洗過一遍的濕漉漉。梧桐樹葉也淡去了濃綠色,空氣中四處瀰漫著一股燃燒樹葉的焦灼味道,陽光恢復了一種慘淡的白晃晃。那日,小五剛剛過完了11歲的生日,嘴角邊上荷包蛋濃稠蛋黃的香味還沒有去盡,他口袋裏揣着五毛錢的紙幣走在被梧桐樹遮蔽的街道上,颱風夜晚帶來的積水正在退去,於是所有的下水道都發出瘋狂的呻吟聲,這種呻吟聲叫少年的小五頭一次感到一種巨大的愉悅和危險並存的莫名興奮,好像那是他的透明的血液,正發出歇斯底里的汩汩的聲音。彼時的城市還沒有顯現出她即將到來的繁盛情景,在小五所生活的偏僻角落,還有大片的沒有來得及除去的野草地,再遠一點甚至看得到污濁的小橋流水,新的居民區正在建造的過程中,一些光禿禿的小樹苗突兀地種在了嶄新的水泥路上,四處都是腳手架,雖然說整個城市都在那幾年裏變作一隻巨大的建築工地,但是在小五的記憶裏面,彼時絲毫沒有塵土飛揚的印象,他目光所及之處,看到的是巨大的藍色天空和巨大的廢墟,而空氣中總是充斥着一股軟殼牡丹的氣味,這就如下水管道中奔騰的積水般,叫他血脈怒張,得拚命地壓制才能夠壓制住自己放聲大喊的慾望。
那一日,汩汩的水管聲讓小五人來瘋,他沿着水管的流向疾走,穿着脫膠的藍白條紋回力跑鞋和白襯衫,直到被一幢搭着腳手架的高樓攔住了去路。他悶着頭走進樓里,沿着還沒有造好欄杆的水泥樓梯往上爬,樓道里透亮,光線從每一層水泥的窗窟窿里透進來,於是他一會兒陷在陰影里,一會兒又暴露在夏末的大風裏,這樣吭哧吭哧地埋頭走着,既沒有計算步數,也不知道走了幾層,直到整個平坦的樓頂突然暴露在了他的面前,所有的陰影在瞬間消失,無遮無攔。
在後來的整個冗長而緩慢的青春期,他都記着這種不期而至的無遮無攔,並且他之後所有的記憶都以1993年的這一天作為了起點。
在若干年後的一個秋天的下午,小五用一輛小摩托帶着菲菲騎在林蔭道上時並不曾說起1993年的事情,他們倆人都戴着碩大的頭盔,彼此聽不到對方說話的聲音,那時天高氣爽,空氣中少有灰塵,陽光肆意,小五拚命地嚼着木糖醇口香糖,頭盔裏面一股薄荷的氣味。菲菲眼中的小五,是一個狂愛阿迪達斯三葉草系列,狂愛木糖醇口香糖,狂愛紅雙喜香煙的少年,在菲菲看來,少年這個稱呼對於有些人可以綿延不絕地一直使用下去,但是其實對他們來說真正青春殘酷的黃金歲月已經只與記憶有關係。那時候菲菲剛剛辭去了諮詢公司的工作準備去法國念書,她在街上淘到一條黑色的麻布闊腳褲,一件粉色的繡花掛頸衫,很得意地嚮往着在法國的小鎮子裏穿着這些拍照片。於是有的時候小五就想像着菲菲這樣一個蒼白的小小人,穿着粉紅色的小衣服團縮在法國漏水的小公寓房子裏面,在攝像頭的前面拚命地打字,整個影調都是灰茫茫的。
小五倒是曾經跟菲菲說起過他真正的黃金少年時代打架的事情,而且反覆說過多遍。那時他14歲,為了給一個兄弟出頭,用磚頭敲破了隔壁學校一個小流氓的眉弓,之後擔心報復的他就每天在書包里攜帶一把鐵扳手上學放學,他騎着一輛翠綠色的跑車,斜挎着被鐵扳手壓得變了型的書包,穿梭在當時四處可見的建築工地之間,那些搭着腳手架的高樓掩映着傍晚鹹鴨蛋一般的太陽,他總是一邊驚惶於身後的自行車鏈條聲或是示威性的鈴聲,一邊在這樣蒼茫的城市傍晚中流連忘返。但是報復卻始終都沒有來到,那個鐵扳手在書包裏面塞了整整一年,終於把小五的牛仔布書包底磨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然後連同一盒假冒的萬寶路香煙一起落掉了。
“後來他死掉了。”小五最後總是要鄭重地附上一句。
菲菲隨手剝着瓜子說:“他怎麼死的?被你砸了一下砸死的?”
“他後來吸毒了,死前人瘦得發灰。”其實小五的黃金時代並非像他自己描述的這樣陽光燦爛,菲菲在他抽屜里翻到一張幾年前的報名照,梳着滑稽的三七開頭髮,根根都位置妥帖,穿着當時男孩子間流行的灰色無領拉鏈衫,面孔扁平,全然沒有現在的腔調,倒是現在27歲的模樣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少年。菲菲也不知道為什麼近日來要把少年這個詞語放在嘴巴邊上念叨着,她橘紅色的短頭髮正在漸漸褪色,鵝黃色的衣裳和澄藍的耳環擺在一起顯得不搭調,雖然面孔上面的青春痘依然因為熬夜而來勢洶湧,但是這一天,小五再次重複着他鐵扳手的故事時,正是早晨八點,夏天已經戛然而止,風從床頭的窗戶縫隙里不斷地湧進來,簌簌發抖,菲菲突然凄涼地意識到,青春期果真已經跟她全然沒有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