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5節
34
站在藍色月光酒吧門口的時候,我有一點眩暈。常常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在推開一扇門之後,等待自己的命運是溫暖如春還是冷若冰霜。常有如履薄冰的奇異感覺,一切都不肯安穩,連夜晚的夢都會如此,沉沉的,如同會有即將過境的颱風,兵荒馬亂。
許許多多面目張狂的少男少女。
我真的有點悲哀。
跟蔡明誠來見這麼一大堆陌生人並非我的本意,只是騎虎難下而已。我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回事,現在就在眼前了,來不及考慮準備,一切顯得有些倉皇。我站在他身邊,對他反覆叮嚀。
“記住。我不想認識這裏任何一個人,不要把他們介紹給我,也不要把我指認給他們。”
他篤定地說:“好。”
他很乖巧地把我安置到角落裏的沙發上,終於像個頑皮的孩子,再也忍不住跑開去。用一個詞來形容,應該是“炫耀”,他這樣的年紀,真懂“愛”嗎?哦,也許是的吧。他們的愛情也許是另外一種樣子的呢。誰知道。我獨自坐在那,有了點傷春悲秋的味道。抽了一支煙。左手握右手。眼淚不知不覺間流淌下來。找不到緣由。只是感受到了孤單,一陣一陣,排山倒海。
我從未想到:自己會活成這副模樣。真的。從未想過。
我始終還是自卑又倔強的女子吧。
我害怕孤單吧。
我總歸是討厭人群又不肯放棄人間煙火吧。
我大約是需要蔡明誠吧。
我真的需要吧,只想兩個人在一起,即使什麼也不做,摟在一切,取暖。
他回來的時候,高高地站在我面前,一動不動地矗在那,居高臨下地看我,眼睛裏有淚,噼里啪啦地砸下來。他呼出的氣體裏有濃烈的酒精味道。他咧開嘴巴笑了。
那天晚上,一切都亂套了。
倉皇。
狼狽。
一個女生從他的後面鑽上來,正趕上他伸張雙臂,她的腦袋就像他身上的一個零件一樣準確無誤地夾在了他的腋窩下,使他們成為有機的整體。她掛在他的身體上說話。語速飛快,語調平直,閃爍不定的燈光下,我辨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聞到一股味道。——少年時,站在我對面因為嫉妒而沖我扔來牛糞的王小花,她詛咒我不得好死。
掛在蔡明誠身上的女孩說:“他喝了33杯扎啤。已經不行了。”
我說:“管我什麼事?”
她說:“當然關你的事了,你是他女朋友,當然要你送他回家了。”
“誰說我是他女朋友了?”
她眼睛向上順了順,衝著天空的方向怒了怒嘴巴,說:“他自己說的啊。”
——我就這樣,又看了一眼蔡明誠。他的臉,少年的臉,淚流滿面的臉,在抬頭與低頭的一瞬間,在黑暗與光影切換的一刻鐘,我的靈魂被置換了,或者說我的靈魂長了腳,從我的身體裏躥出來,踩在我的頭頂,去迎接蔡明誠遺落下來的嘴唇。音樂在時間凝固的這一點上華麗的洞開,我再也說不出話。
我覺得這就是:溫暖和愛。
一直到家(我的家),他都沒有吐,很斯文地控制着,只是沒完沒了的胡言亂語,說起了若干的傷心事,總之是哭了許久的了,眼淚都淋濕了我的一條胳膊,我心裏從來沒有想到他會哭,真的,從沒有想到,我一直覺得這男孩的臉如同葵花,始終追逐着太陽的溫暖。
不可一世的男生。
可葵花之外呢,是忽然的自我。也許這一刻的他更為真實吧。我拉了拉他的手,他順勢倒進了我的懷裏,終於像個委屈了許久的孩子,肩頭聳動,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沉默。一時間,沉默四處蔓延。
我承認我在顫抖。是的。我在顫抖,抖得厲害。如同風中的麥田。我是飽滿的麥粒一顆,等待着風把我打開。
他就在我身邊,不動聲色地躺在我的身邊,領口敞開,露出一小塊皮膚來。舒展四肢,舒服得像個霸道的國王,像個大章魚粘在我的床上,像個張牙舞爪的讓你沒辦法驅逐的年輕的爵士。我淪陷了。我局促不安地守在他的身邊,看他,念他。——燈光下,這張臉,太過精緻了,眼瞼落着,安靜、恬美。
反覆揉搓着他的頭髮。
良久。
他說:“我感覺到了。”
“什麼?”
他沒有睜開眼睛,緩緩地說:“你在顫抖。”
我抬頭望向午夜的窗外,有焰火躥入高空,逼仄的盛開。破裂的美麗。一瞬間,消逝不見。我忽然就低下頭,哭了。
他半仰起身體,看着我,半天沒說一句話。
我開始伏在他身上,反覆的揉搓與親吻。
他卻不允許我碰他的嘴唇。說,那是他最純潔的地方了,要一直保留下去,留給他心愛的人。我生氣,狠狠地吻過去,被他所阻攔。
於是,我坐在一邊去。不說話。
他又開始粘上來,——像是兩條纏綿的魚。我忘記了一切。真的忘記了一切。也許只有這一刻的生命是真實的,卻又如此短暫,稍縱即逝。
我把眼淚了流進他的脖子,沿着脊背滑下去。
他開始說東說西。說說他自小就開始練的跆拳道,中間還給我唱了一支英文歌,還做什麼了,他唱歌的時候,很投入,閉着眼睛,——我一定是瘋了,就在他唱歌的時候,我扒光了他的衣服,僅僅是上身,我貼在他的胸膛上,那麼溫熱,如同靠近了一團火。
我說:“我要。”
他臉色陡然變化。
半天,他才說:“我害怕。”
“你怕什麼?”
他順着眼睛,一副很乖巧的樣子,又咧開嘴巴那麼一笑,對我說:“我就是氣不過,憑什麼人家情人節都成雙成對,都有人陪,就我,看上去那麼孤單。他們都來嘲笑我,說我沒人愛。切,我就是不想找而已。那些女生,下賤的女生,*了衣服叉開雙腿躺在床上等着我干,我都沒理,我都走掉了……我只是不想找而已。”
我說:“為什麼?”
他從書包里,翻出來一把刀子,在手腕上割起來,白色的肉翻卷出來,血是緩慢着溢了上來,於是白色的肉上染上了紅色。
我說:“你幹什麼?”
他看着我,淚流滿面,低低地說:“對不起,我不能和你做。”
我也哭了,拿乾淨的棉布來給他包紮,做好了一切之後,我說:“抱我一會好嗎?”
他就過來抱我。
我聽到他內心裏撕裂的聲音。只是我再也不能去碰,再也不能。我心愛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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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躺一會好嗎?”
他低頭去看手腕上的表,已經被我解掉,扔到一邊去。
“現在是20點47分。陪我13分鐘可以嗎?然後,你就離開,徹底地離開。再也不要相見。我們。”
他說:“好。”
我們合衣而卧。房間裏安靜極了,只有空調發出輕微的轟鳴。我有點遊離,有點冷。時間如此短暫,卻只有這一刻是幸福。我貪戀着他的凜冽,他的溫度,他的呼吸……
他說:“以後我們真的再也不能這樣了嗎?”
我說:“是,再也不能了。”
這樣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他說:“你嘛,其實很弱小,需要被保護,如同小孩子。”
這一次,我沒有陷進去,而是絕地反擊,一針見血地反刺擁住我的男孩:“不,那說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我感覺他抖了一下。
他笑笑。
掩飾住內心的分裂。但我看清楚了,如此明了,如同孤鴻從天而掠,我仰起頭,等待破空的鳴叫。他真的就說了。卻宛如一條小溪水。依舊是凜冽,在不被察覺的後面,還藏着憂傷。我只是安靜地聽。
從小失去父母。由爺爺奶奶帶大。有一個哥哥。兩年前,考入這座城市最好的高中。說起這些來,他是得意的,少年的意氣在臉龐上肆意流淌,真的像個搶到了糖果的孩子。——是他所就讀的那所某工廠子弟初中唯一的考入重點的學生。成績發榜后,學校組織交流會,要他給低年級的學弟學妹講點學習經驗。他耳朵上打了一排的耳洞,頭髮染成了熱烈的黃色,白色的T恤上畫著巨大的紅叉,褲子似乎被剪過,佈滿了若干個破洞。當他站在禮堂門口的時候,風從他的身後吹起來,涌過他的頭頂,揚起他蓄留下來的長發。所有的老師都張大了嘴巴,似乎再也無法關閉了。他的身後還有一個穿黑衣的男人。他回頭沖那個人笑。
“哥,我上去了。”
“好。”
穿黑色衣服的男人選擇了最後一排坐下,看着弟弟走上台去。在此後的近半個小時裏,他在台上口出狂言,“……學什麼學了,就是上上網打打遊戲……困了就睡,渴了就喝,沒事找人出去打藍球,很拉風的了……”,下面是一片唏噓感嘆之聲,他得意非凡地衝下面笑着。後來,會場簡直亂套了。校長氣急敗壞地把他哄下台去。他誰都不理。他原來的班主任。一個三十歲的年輕女人,對着他的背影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就在半個月以前,他還是一個沉默寡言穿白色襯衣,每天騎單車準時上學的好孩子,是的,那時候他多安靜,就像一片內陸的藍色湖泊。
這樣的變化,簡直,簡直太讓人措手不及了。
——他只是壓抑得太久太久了。哥哥是一個社會上的小混混。不允許弟弟被任何一個人欺負。曾經為了他,哥哥和別人打了很多次架,最厲害的一次,是打斷了胳膊,半年的時間才痊癒。現在他這樣一副打扮,全是出自哥哥親手的設計。弟弟是他最為得意的作品。那樣一個夏天,酷烈,張狂,桀驁。他永遠記得。
他說:“你知道嗎?我現在最想念的人是誰嗎?”
“是誰?”
我還在他的臂彎里,還享受着他的體溫。他說:“是我哥哥,我想像小時候那樣,沒有爸爸媽媽的夜晚,要他摟着我才肯睡去。可……”
“那你現在就回去找他告訴他你離不開他。”
他在黑暗裏動了一下,那麼輕微,彷彿一用力,這個夜晚的靜謐就會破碎掉。
“我真的很想念他,我想要他抱我,可是這個人我永遠也見不到了。你知道的,哥哥,他是個小痞子,你知道的。”
他從黑暗中坐起來,準備離開。
我穿着拖鞋出的門,21點整,在我家的樓下,我伸手給他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的時候,我對他說,把所有聯繫我的線索都刪除吧。
他說,好。
就這樣,我們相遇,交叉而過,彼此再度走失,並打算永世不再相見。
回來的時候,我想了想他的哥哥。在頭腦里過了一下,拼湊着他的話語,企圖從中看到他哥哥的模樣,笑容,說話的聲音等等。也想了一些想起來感人的故事。譬如說,他哥哥大約是死了吧,因為怎樣的緣由,死去的情狀等等。就這樣,胡思亂想一直到天亮。我承認,對這個走掉的人,我念念不忘。
有些事,就這樣過去了,說不上值不值,說不上得到與失去,說不上正確與錯誤,只是生命里肯定遺留下一些划痕。
在老去的那些年裏,每當寒潮來時,會疼吧,會記得曾經,我們做過的一切,荒唐的可笑莊嚴的嚴肅的。會記得這些隱秘的事,以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