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一次的邂逅
如風在女生中已算高個子,但這件毛衣還是太過長大,下擺拖到了大腿上,袖子更是長得幾乎連她的指尖都遮起來。
“唔。”李慕白忍不住伸手去揉揉她的頭,微笑,“很可愛。”
這句話和這個動作像帶着某種電流,令如風渾身一顫,抬起眼來看着他。
第一次有人贊她可愛。
冬天畢竟是到了,校園裏該落葉的樹都已只剩光禿的枝椏,常青的植物卻顯出一種異樣的蒼翠來,令人覺得格外的冷。
師大的冬運會是每年必辦的。像運動會這種事情一向是和若水無緣,她頂多也就遞個毛巾寫個通迅稿什麼的,所以當倪虹通知她班上決定由她出賽女子四百米障礙跑的時候,她的嘴張得幾乎可以塞進一個鴨蛋。
“什麼?為什麼是我?”好像她每次體育課都要補考甚至還是考官看不過去放水才能過關的吧?為什麼會叫她去參加運動會?班主任瘋了么?難道他不想贏?
倪虹笑,“大家都記得你那次在食堂的英姿吶,這麼長的桌子,手一撐‘呼’的就飛過去了,不找你去比賽找誰?”
若水呻吟,“那又不是我。”
“這種借口真白痴。”倪虹翻了個白眼給她看,“總之現在名單都報上去了,你抓緊時間練習吧。”
為什麼她說真話都沒人信?若水擺出欲哭無淚的表情來,“我真的不行啊。”
倪虹重重地拍她的肩,“黨和組織相信你,好好乾,我們班就看你了。”
若水仰面向天,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種時候,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她自己去跑,要麼,回去拜託如風。
她決定選擇後者,因為如果讓那個踢個靜止的球都能摔暈過去的蕭若水親自去跑四百米障礙的話,估計她斷手斷腳的可能都有。
她可不想下半生都在輪椅上過。
“我回來了。”
若水推開門,看到如風歪在沙發上看電視。她走過去,擋在她和電視之間,而如風依然一動不動地看向前方,連眼睫毛都沒有眨一下。
若水怔了一下,然後往旁邊讓了一下,現齣電視的屏幕來。如風還是保持着那種姿勢。
她明顯是在發獃。
若水伸出一隻手在妹妹眼前晃了一下,“如風?”
“啥?”如風吃了一驚,整個人彈起來,等她看清楚面前的人時輕輕吁了口氣,坐回原來的位子,“姐姐啊,你回來也不打聲招呼。”
“我打了,你沒聽到。”
“我在看電視。”有一點心虛地拿過遙控器,如風輕輕避過姐姐的眼,挑着電視頻道。
“你在發獃。”若水平靜地宣佈她剛剛觀察的結果,在妹妹身邊坐下來。
“我——”如風張着嘴想要分辯,但只說了一個字,便安靜下來。她剛剛的確沒在看電視,她是在想李慕白。
自那天送她回來之後,就再沒見過的那個親切如鄰家兄長的大男生。
思念就是這麼霸道的東西,它讓你在想一個人的時候,完全聽不見看不見別的東西,滿心滿眼,只有他。
彩燈打在他髮絲上的反光,透過麥克風在空間裏回蕩的聲音,從舞台上下來之後米色的毛衣,遞過水杯時溫暖的手指。
若水看着妹妹,這個看着她欲言又止的女孩子並不像平日裏的如風。她輕輕地伸過手去,握住如風的手,輕輕問:“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如風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抬起眼來看着若水,水晶般剔透的眸子裏有一種下定決心的勇氣。
“姐姐,我想,我喜歡上一個人了。”
“哦?”若水微笑,她還以為自己的妹妹太過中性化,喜歡她的人估計要大大地吃苦頭,看起來她的擔心根本就多餘。然後她就想起那個害羞的時候會連耳根都紅透的男生來,忍不住便問出口,“是楊帆么?”
“嚇?”如風怔了一下,“姐姐你怎麼會想到他的?不是啊,他只是我的好兄弟啊。”
若水又“哦”了一聲,微微偏起頭來看着她,“你不喜歡他啊?”
“姐姐你怎麼會扯到他身上去?”如風微微皺起眉。不過,說起楊帆,他似乎從那天喝醉酒之後,就有意避着她,連球都不再去打,她去找他也總是被隨便搪塞一個理由就擋了回來,感覺怪怪的。為什麼姐姐又會在這時候提起他來?
“沒什麼。”原來她還不知道啊,若水笑了笑,又問,“那麼,你喜歡的人是誰?”
如風靜了一下才緩緩道:“姐姐你認識李慕白么?”
若水怔住。
如風看着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的姐姐,心慢慢沉下去,卻仍然深吸了口氣,繼續說,“姐姐你認識他對不對?”
“只要是師大的學生,沒有不知道李慕白的。”若水笑了笑,但她知道自己笑得很勉強,難道如風喜歡的人是李慕白么?
如風又咬了咬自己的唇,輕輕問,“你覺得他怎麼樣呢?”
若水微微皺了眉,她和李慕白的接觸只限於那一次,她並不知道那個平日裏斯文俊雅卻會和校外的小混混打架的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李慕白這名字會讓她反射性地想起另一個人。
那個峻冷如千年不化的玄冰的男子。
“姐姐。”
如風的聲音令她回過神來。意識到如風問的人只是李慕白,她的表情便慢慢自然起來。“不清楚,是大三的學長,又不同系。不過他是學生會的人,什麼職務我忘記了,風評還是不錯的。”
如風偏起頭來,“就這樣?”
若水點頭,“嗯,我跟他一句話也沒說過啊,你知道我不喜歡和陌生人尤其是男生打交道的。”
“可是你居然救了他的命。”
若水又怔住,如風自己也怔了一下,被她自己說這句話的語氣嚇了一跳。
是的,那是嫉妒。
她多想讓時光倒回去,那天出現在李慕白面前的真的是她蕭如風。
若水嘆了口氣,“不算是救命什麼的吧,我回寢室的途中看到有人打架,那些小混混聽到有人過來自己跑掉了,我不過就是送李慕白去醫務室。後悔死了,早知道他醒來會扯出什麼‘英雄少女打抱不平’之類的故事我就應該不管他直接回去睡覺的……”
如風看着她,像是在評估她的話里有多少真實的成分,靜了很久才輕輕道:“姐姐,我喜歡上李慕白了。”
若水點點頭,妹妹問了那麼多,不用想也知道是因為喜歡上他吧。
“所以他錯把我當成救他的人的時候,我沒有能夠完全否認。”
若水又點點頭,“我不會去說破的,讓他一輩子都那樣認為好了。”
如風怔了一下,姐姐的態度太過平靜了,完全找不到原先因聽到李慕白名字而失態的影子。
難道她喜歡李慕白的事情,她冒充她的事情反而沒有李慕白這名字本身來得有衝擊力?
如風繼續道:“我喜歡他,所以就算撒謊,就算要和姐姐你競爭我也不會放棄的。”
若水被噎了一下,“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剛才你聽到他名字的時候,為什麼反應那麼大?”
“那是因為……”若水將那個黑衣黑髮的男子硬生生咽回心底,臉上浮起笑容來,“你想追李慕白嗎?”
后一個問題的力度顯然比之前那半句話要大得多,所以如風自動忽略了那句沒說完的話,點下頭,“嗯。”
她就是這樣風風火火的性格吧,認定了一件事,自然會馬上全心投進去做。
若水笑,輕輕拍拍妹妹的肩,“給你個機會。”
如風眨眨眼,“什麼?”
“替我去參加師大的冬運會吧?”
“嚇?”
“像這樣的活動,李慕白一定會出席的。”
於是蕭如風就被這句話誘惑了。
師大冬季校運會開幕式當天天氣稍微有點陰,天空佈滿了暗黃的雲,低沉沉的,但那並沒有對全校師生高漲的情緒發生多大影響。操場上旌旗飄飄,主席台上的領導、老師們紅光滿面,各系各班自成方陣,或以服裝,或以啦啦隊,各抒己能地拉攏着觀眾們的目光。
倪虹在校長冗長的發言間隙里伸手推了推身邊的如風,“喂,一會兒就要比賽了,你好像一次練習都沒做耶?沒問題吧?”
平常練習不夠的那是若水,和她蕭如風沒有關係。如風回過頭,向她比了個勝利的手勢,“有我在,你放心好了。”
這個表情,似乎有點不對。倪虹皺着眉才想說什麼的時候,台上的校長已經致辭完畢坐回自己的位置。主持人走到台前來,宣佈:“那麼,第二十三屆師大冬運會,現在正式開始。”
不是很熟悉卻記憶深刻的聲音。
如風抬起頭來,看向主席台上的俊逸男生,深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地吐出來,用一種飽含着各種情緒的語氣,喃喃地喚出了他的名字:“李慕白。”
“咦?”低低的聲音沒有逃開倪虹的耳朵,她好奇地側過眼來,“你居然會記得我們學生會會長的大名?真不錯。”
如風皺起眉,抗議,“喂喂。”
倪虹笑,“當然,這一個比許亞寧的確是好太多了。外表出眾成績好,有能力對人又溫柔,如果有意思的話,可要加把勁呢,以你一慣懶散安靜的作風可贏不了他身邊那群鶯鶯燕燕。”
如風略微眯起眼來,“他很受歡迎?”
“那是當然的吧。”倪虹拍拍如風的肩,“不過,我支持你。加油,若水!”
“啊,謝謝。”如果能把最後那聲“若水”去掉就更好了。如風轉過頭,看到主席台上的男生正高高地揚起手,然後運動員進行曲就響了起來。
各班的隊伍都解散了,各自去自己的比賽場地。啦啦隊和通迅員們則開始忙碌起來。
廣播台的主播用體育賽事主持人慣用的激情語氣進行現場解說,中途插播諸如“請參加四百米障礙賽的同學到田徑場西區集合”之類的通知。
倪虹將號碼牌別上如風的後背,“加油。”
“看我的好了。”如風活動着手腳給她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
“學姐。”
如風保持着扭腰的姿勢轉過去,看向身後的男生。也穿着運動服,白凈的臉上有幾分羞澀的笑容,“學姐,我也報了四百米障礙跑。不過是男子組。”
“是嗎?加油。”如風拍拍他的肩,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笑容。
“是。有學姐的鼓勵我一定能跑出好成績來的。”他抓住她的手,一付受寵若驚的興奮表情。
旁邊的倪虹一個白眼翻過來,“許亞寧,你還真是不死心吶。”
“嗯。”男生堅定地點頭,在裁判老師哨聲催促中放開如風的手,一面跑過去一面還戀戀不捨地回過頭來喊,“我一定會成為配得上學姐的男人的!”
這句話還沒喊完,他腳下不知道絆到什麼東西,一頭栽在地上,像是扭到了脖子的樣子,隨後就被同學們抬去醫務室,抬過如風她們身邊時還不死心地伸出手來揮。
如風頭上一滴大汗掛下來。這就是許亞寧么?別的不說,就運動神經來講和若水還真是一國的。
“預備——”裁判舉起了發令槍。如風拇指和其餘四指呈“人”字形撐在起跑線上,聽到預備的口令后,抬起了臀部,槍一響便人如其名,疾風般躥了出去。抬腿,跨欄,動作流暢如行雲流水,優雅得叫人移不開目光。
這場比賽毫無懸念。
如風一路遙遙領先沖向終點,若水的同學們圍上來歡呼的時候她才愣愣地看向那些被她甩開半圈以上的其它選手。
糟糕了,一跑起來就把若水不要太搶風頭的要求忘到天邊去了。
不過算了,如風接過倪虹遞過的礦泉水喝了一口,誰叫勝利的滋味太好了呢?若水應該可以諒解她的吧,要剋制自己不要跑太快也很難呢。
“若水,去領獎了。”
所有選手都衝過終點,倪虹推了推如風,拉着她走向領獎台,再推着她站上第一名的位置。真是很好的開始,有這個第一名打底,今天一天自己班上的士氣都會很高漲的呀!看若水平時里安安靜靜的,沒想到居然真地能跑那麼快,虧得人家推薦她去的時候自己還懸了口氣,敢情全是白操心了。
如風站在領獎台上,很輕鬆地向若水的同學們微笑。這種場面她見得多了。但頒獎人走到她面前來的時候,她還是怔了怔,睜大了眼看着那個拿證書走向她的俊逸男生,“李慕白?!”
他點點頭,嘴角有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恭喜你,蕭——若水同學。”
他叫她名字的時候頓了一下,然後重重地咬住了“若水”兩個字,眼睛裏是滿得要溢出來的笑意,像是發現了什麼一樣。
“呃,謝謝。”如風接過證書,馬上錯開眼向若水的同學們揮動那個紅本子,在一片歡呼聲中掩飾自己眼神的不自在。
他不可能看出來的吧?連和姐姐同寢室住了一年多的倪虹都不知道呀,這個只見過一面的人不可能發現她不是若水的吧?
李慕白也不追問,頒完獎后便退到一邊,看着那女生被同學們簇擁而去。
蕭若水嗎?只怕不是吧。
若水報的運動只有一項,所以如風跑完之後便無所事事地在操場裏亂晃,看人比賽,幫忙加油倒水遞毛巾。
雨下得很突然,而且沒給人多少準備的時間,最先一兩滴落到地上之後,馬上便落成一片。豆大的雨滴毫無預兆地噼里啪啦地砸向操場上的人,很多人的動作只能用抱頭鼠竄來形容。
如風愣了一下,然後便想跟着眾人跑向最近的建築避雨。
但是一隻手伸過來牽住她的,她扭過頭,就看到師大學生會會長那雙帶笑的眼睛。
“這邊。”他好聽的聲音說。
然後如風就被他牽着,跑向了遠離人群的方向。等到他們終於在一個僻靜的亭子裏停下來的時候,如風身上的外衣已濕了大半。
李慕白看着她,微微皺了眉,“抱歉,雨好像比我想像中要大一點,讓你淋濕了。”
“沒關係。”如風把外套脫下來擰,“為什麼帶我來這裏呢?學長?”
“因為這裏比較偏僻,一般不會有人來。”李慕白一面說著,一面脫下自己同樣濕了大半的外衣,連裏面的毛衣也一併脫了下來。
“哦?”如風挑起眉,拳頭已在暗中握緊。喜歡歸喜歡,如果他要是敢有什麼不軌之心的話,她照樣打得他滿地找牙,她可不是溫和得可以隨便讓人欺負的若水。
看着對面的女生像只小豹子一般警戒起來,李慕白笑出聲,將還是乾的毛衣套到她頭上,“穿上,要是着涼感冒就不好辦了。”
如風怔了一下。這似乎是他那天穿的同一件毛衣,柔軟的觸感,乾淨的味道,帶着他的體溫的溫暖。如風微微紅了臉,聽話地穿上了。
如風在女生中已算高個子,但這件毛衣還是太過長大,下擺拖到了大腿上,袖子更是長得幾乎連她的指尖都遮起來。
“唔。”李慕白忍不住伸手去揉揉她的頭,微笑,“很可愛。”
這句話和這個動作像帶着某種電流,令如風渾身一顫,抬起眼來看着他。
第一次有人贊她可愛。
從小到大,像“可愛”啊,“漂亮”啊,“文靜秀氣”之類的形容詞一向是若水專用的。雖然她們長着同樣的臉,但因為她假小子一般的性格,令她從沒得到過這樣女性化的誇讚,她得到的誇獎大多是“厲害”,“真帥氣”等,諸如此類。
本來她也覺得沒什麼,但聽到李慕白嘴裏說出那樣的形容詞來,卻忍不住心跳加快,仰起臉來時嘴角已綻出一抹笑容。
女人都是虛榮的。
“那個,學長,為什麼帶我來這裏?”
“因為我有些事情迫不及待地想問你。我想你大概也不會想讓很多人聽到答案吧,”李慕白看着她,輕輕地笑,“蕭若水同學?”
如風怔了一下,然後決定先不說話,看這個人到底是知道了,還是只是在試探。
李慕白也靜了一下,見她不開口便追問,“蕭若水是你的姐姐還是妹妹呢?蕭如風小姐?”
如風又怔了一下,抬起眼來,剛好望進他漆黑的眼裏,不自覺地便問出聲,“你怎麼知道的?”
李慕白很大膽地走上前一步,“這是明擺着的事吧,為什麼你會以為我會認錯?”
可是明明之前就認錯了呀。
這句話如風並沒有說出口,只微微咬了下唇,接着聽面前的男生說話。“你就是你啊,又不是換件衣服戴副眼鏡就會變成別人,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他的聲音,有一種致命的媚惑力,讓如風寧願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就這樣沉溺下去。
亭外依然大雨如注,學校的廣播在雨聲中聽得不太真切,似乎是在宣佈運動會延期,又似乎是在尋找某人的樣子。
那些事都讓他隨他去。
甚至,上次他認錯人,而這次沒有認錯的事情都可以忽略。
漫天的大雨似乎將亭中的兩個人與整個世界都隔開來,唯有夾着濕意的兩人的呼吸,心跳,以及令這冬雨的寒意都為之一怯的火熱的心跳。
雨越下越大了。
若水合上手裏看完的書,走到裏面的書架前去,打算換一本。窗戶像是沒關緊,風吹動窗帘,打在兩邊的書架上,獵獵作響。
若水皺起眉來。楓葉的圖書管理員還真是不負責,下這麼大雨不關窗的話,很容易弄濕書籍吧?她走過去,想要將窗戶關起來,這才發現,窗台上坐着一個人。
一個男生,斜斜地坐在六層樓高的窗台上,背靠在窗框上,左腿支起來撐在被推到一邊的窗玻璃上,另一隻腳則垂在窗外,左手擱在左腿的膝蓋上,鬆鬆地夾着一支煙,並不急着抽的樣子,臉朝着窗外。在若水的角度只能看到斜斜的一張冷峻側臉,但卻有無盡的寂寥從他身上滲出來。他身上是和窗帘顏色很近的暗藍色的風衣,被風吹得緊貼着窗帘一起飛舞,所以近視的若水才一直沒看到那裏還坐着一個人,到等她看到那個人時,兩人之間的距離已只有兩步之遙。
窗台上的男生感覺到有人走近,慢慢地回過頭來。
若水先怔了一下,然後下意識就退了一步,要靠上旁邊的書架才能確保自己站得穩。
她記得這個人。
從那天在師大圖書館附近的樹林裏看到之後,他就成了她噩夢的根源。
她有無數次被他那雙冷冽的眼嚇醒來,全身戰慄。
現在這個人居然活生生地又出現在她面前。
若水下意識地想要逃,卻發現自己似乎一點力氣也用不上,只能靠着書架站在那裏,看着對面的男生回過頭來打量她,然後眼睛裏就出現驚喜的神色來。他將自己的腿從窗外收進來,放回室內的地板上,慢慢站直了身子,嘴角勾出一抹很值得玩味的笑容。
他並不急着說話,只看着她,手裏的煙放到唇邊抽了口,然後緩緩吐出個煙圈來,等到青煙散盡他自己的情緒也稍微平靜后才淡淡開了口,“你總算出現了。”
他的確是在找她。
若水想起如風打過的那個電話來,吸了口氣,學着如風的樣子挑起眉來,“你在等我?”
他點下頭,“我等你很久了。”
看來她想若無其事地從這裏走出去已經是不太可能了,如果再像上次那樣不發一言地對視到他離開的話,可以想像受不了的那個人一定是若水自己。所以她索性壓着心裏的害怕,擺出如風的樣子來,指着他的鼻子大聲指責,“不管你為什麼要在這裏等我,你很明顯會給其它人造成困擾。外面大風大雨的你自己想淋大可以出去淋,雨打着窗子會打濕書的。”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身上已濕了大半的自己,轉身將窗戶關好,連窗帘也一併拉好,然後向若水揚起眉來,“繼續?”
“繼續?”若水怔住,“繼續什麼?”
“繼續說話,”他看着她,嘴角上揚,“你的聲音比我想像中好聽,繼續往下說。”
這是什麼要求?若水幾乎要翻白眼,對面這男生到底想做什麼?而對面的人只斜斜地叼着煙,靜靜地等着她,目光里的冷漠稍稍退去,取代的是一個孩子般的期待。
期待着有人能和他說話?期待着有人會指責他?
這人到底孤寂到了什麼程度?
是他的冷漠令人不敢接近他,還是沒有人接近他他才變得冷漠?
若水皺緊眉,看着他手上的煙頭,“你抽煙。”
他點頭,這是明擺着的事情吧?
“抽煙有害身體健康,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抽二手煙的,最重要的是,這裏是圖書館。有一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種地方是不能抽煙的吧?”若水覺得自己很白痴,這話題更白痴,可是她一時間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總不成她隨便抽本書出來念給他聽吧。
他略一皺眉,若水下意識地別開臉不敢看他。
像他那種人,第一次被指責的話說不定會因為新鮮而照改,就像他會去關窗,但多幾次,大概就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了。
但是他並沒有若水想像中那麼生氣,略一遲疑便伸手將指間的煙頭掐滅,淡淡道:“我會注意的。”
若水睜大眼,“你……”
“我叫韓磊。”他走近一步,呼吸拂上若水的面頰,“你呢?”
若水的心猛然多跳了一下,扭頭就想往旁邊躲。這時韓磊的手伸過來,撐在她身後的書架下,截住了她的退路,同時也就等於將她環在自己的臂彎里,氣氛一下子變得曖昧起來。若水身子向後靠,努力拉開和他的距離,然而依舊抵擋不住他身上清清冷冷的味道,夾着被淋濕的衣料發出的潮味和淡淡的煙味一起一絲絲從鼻端鑽進來,她一下子便紅了臉。
韓磊輕輕地逼過來,“你的名字?”
“蕭,蕭如風……”
“說謊。”韓磊看着她,一字字淡淡道,“我要知道你自己的名字。”
若水皺起眉來,一隻手抓住他的手,一隻手抵在他的肩上,想要將他推開。但是很明顯,兩人之間的力量相差太遠,當她乏力地放棄了自己的意圖,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甚至,如果不是他的手撐着,她可能會像那天晚上一樣,整個人虛脫一般跌到地上。好半天她才聽到自己氣若遊絲地叫了句,“你放開我。”
韓磊半分要放開她的意思都沒有。
他肆無忌憚地看着她。她無力地搭在他手臂上的手,她因他的手而不得不微微仰起的素白的臉,她像是很難受而微微皺起來的眉,她像是雨季來臨的湖水一般的眼,她因為呼吸不暢而微微張開的唇……
他覺得心頭像是有股暖流湧上來,一瞬間連他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他向著那張粉嫩花瓣一樣的唇,輕輕地,緩緩地低下頭去。
若水看着他的臉離自己愈來愈近,驚恐地睜大了眼——如果是如風的話,大概會向著他的臉一拳揮過去吧。
但她是蕭若水。
若水咬緊了牙,握緊了拳,抬起眼來正視他,清楚地叫出他的名字,“韓磊。”
這聲音令他怔了一下,稍微拉開了一點距離,看着她。
若水深吸了一口氣,保持着自己眼神的堅定,她緩緩地,一字一字道:“請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一點。”
他喜歡她這個眼神,韓磊唇畔牽過一抹微笑,手輕輕地撫上她的臉,“怎麼樣才算是尊重呢?”
“至少,至少你在想做什麼之前,應該先問過我吧?”這又是句廢話,若水不是沒見過他指揮一堆手下打人時的陰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多尊重人?但是,至少她得爭取一下吧?
“我想吻你。”韓磊說,但是很明顯,這不是個詢問句,是個陳述句。這個人似乎從來不知道要怎樣徵求他人的意見。
韓磊看着她,捧着她的臉,繼續剛才的動作。
若水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很多念頭,像放在包里沒能拿過來的防狼噴霧,像如風曾教過她的簡單的防身術,像大喊大叫以便能招人過來,或者像街上打架的潑婦一般抓花他的臉,或者等他親過來的時候死命咬他一口……
但這些想法若水一個都沒能用上,韓磊的手在這時突然鬆開,連人都悶哼了一聲,倒向一邊。
若水怔了一下,正看到一本厚厚的辭典從韓磊身上掉到地板上,發出很響的一聲。她還沒回過神來,手已被人牽住,那人一言不發拖着她就往外跑。
是個男生,人高腿長,手掌寬大而溫暖。若水跟着他一直跑出圖書館才喘息着開了口,“那個……”
男生回過一張濃眉大眼的臉來,輕輕微笑,“你沒事吧?”
是楊帆。
若水怔了怔,雨打濕了她的頭髮,順着臉頰流下來,滴進頸子裏,冰涼。她忍不住縮了一下。
“走吧,他說不定還會追來。”楊帆脫了自己的外衣撐在若水頭上,領着她往校外跑,直接便打車到了他租的房子。
“有熱水,你先去洗個熱水澡,我去煮點薑茶。”楊帆開了門,將大半個身子早已濕透的若水讓進去。
若水站在完全男性化的房間裏,拘束不安地低着頭看着自己濕透的鞋子,輕輕道:“那個,不太好,還是算了吧……”
楊帆一掌拍在她頭上,“跟我還客氣什麼,又不是第一次來。”
她的確是第一次來啊,跟他不用客氣的人是如風又不是她,若水很有幾分委屈地抬起眼來,想要找理由來分辯,卻不期然望進一雙如火的眸子。
兩個人都怔了一下,然後迅速地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楊帆將自己的外套隨手扔到椅背上搭着,跑去房間裏翻了一條毛巾一套睡衣出來,扔到若水頭上。“諾,毛巾,新的,衣服也是新的,標籤還沒剪吶,你去洗一下吧,不然會感冒的。”
若水還想說什麼,哪知鼻子一癢便一個大大的噴嚏打出來。楊帆皺着眉,將她推進浴室,“你看,我說吧。快點去洗,放心放心,我不會偷看的。”
若水咬了咬唇,關上浴室的門,放水洗澡。等她出來時,楊帆自己也已經換過乾淨的衣服,正在廚房忙活,聽到她出來的聲音扯起嗓子叫了句,“洗好啦?薑茶馬上就能熬好了,電吹風在卧室床頭的抽屜里,自己去拿。”
若水應了聲,走去卧室拿電吹風,看到他床頭擺着幅照片,不禁好奇地看了看。那應該是他們剛進大學軍訓結束的時候照的,他和如風兩個人,穿着迷彩服,哥倆好一般搭着彼此的肩,笑容陽光般燦爛。
若水的心情一下子複雜起來。
這個男生,是那樣喜歡如風啊。
“如風?”楊帆的聲音在外面叫了一聲,若水連忙拿了電吹風走出去。那個笑起來像陽光般溫暖的男生正捧着杯熱騰騰的薑茶從廚房走出來,“來,先喝了這個。”
若水接過來,捧在手裏,輕輕吹去浮上來的熱氣,小小地抿了一口。辛辣的液體從口腔一直熱到胃裏,然後她身子便暖起來。楊帆拿電吹風去插了電,打開開關來幫她吹乾剛洗過的頭髮,手也伸過來輕輕撥弄她的髮絲。
這對於若水來說,已是太過親密的動作。
她反射性地避開,幾乎連手裏捧的茶都要灑出去。
楊帆怔在那裏,若水自己也怔了一下,輕輕咬了自己的唇,低低道:“抱歉……”
楊帆搖搖頭,看着她,“如風,韓磊沒有將你怎麼樣吧?”
他的聲音輕柔,但語氣里卻有一種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他便會去找韓磊拚命的決心。
若水也搖頭,“沒有。”
楊帆輕輕嘆了口氣,“上次我便說過他不是什麼好惹的人,你為什麼不肯避開他呢?”
不用人家說,她自己比誰都清楚那男人有多危險。她何嘗不想避開他?兩次見面都不是由她自己的意志決定的啊。若水也嘆口氣,“其實你沒必要為了我得罪他……”
楊帆沒等她將這句話說完,便伸手將她拽進懷裏,然後緊緊抱住,緊得就像要將她擠進自己的身體裏。半晌之後,才輕輕道:“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我怎麼可能放下你不管?”
他將若水的身體稍微推開一點,以便他能直視她的眼。他就那樣深深地看着她,“你難道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比喜歡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甚至比喜歡我自己都要更喜歡你。就算你喜歡別人也好,就算你只把我當兄弟也好,我都會一樣喜歡你,我怎麼可能捨得讓你有一點點危險?”
若水看着他,又嘆了口氣,點下頭,“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