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下午兩點。

夏天特有的燥熱無孔不入,即使躲在開着空調的房間裏,汗水仍舊源源不斷地從王淑芬身上的每個毛孔冒出來。她忍住想要脫掉白色大褂的衝動,跟一旁的同事抱怨著兒子的缺點,可是口氣聽起來卻又分明是誇獎。

不時有病人探頭探腦地出現在門口,臉上堆着恭維的笑:“請問檢驗科怎麼走?”

王淑芬不耐煩地隨手一指:“直走左拐。”然後轉過身來接上之前的話茬兒,“我們家束誠就是不聽話,學校里舉辦運動會這事,我就不同意他參與,前前後後要折騰一個禮拜,要耽誤多少學習時間呀。可是他嚷嚷說我什麼都不懂,怎麼也勸不住這小崽子,早上偷偷摸摸還是把釘子鞋塞到書包里背學校去了。”

王淑芬對面的人同樣頂着一頭大波浪,兩隻手插在腰身兩側的口袋裏,一本正經地回應着:“現在的孩子有幾個讓家長省心的,奇裝異服,抽煙喝酒,打架早戀,什麼壞事都落不下他們。就前幾天咱們科來的那初中生,家長說半個月前跟人打了一架,流了好多血,於是感染了乙肝,依我看呀,一定是性傳播!”

用“品學兼優”來形容自己的兒子絕不誇張,所以對於話題一路被扯到不良少年的區域之內,王淑芬明顯有些不快。

“今天幾號了?”

“5月25呀。”對方顯然是聰明人,捕捉到了王淑芬情緒的波動,於是匆忙改變話題的方向,“你們家束誠可是好孩子呀,學習那麼好,不知是你幾世修來的福分,你還不知足。要是我有一個跟束誠那麼優秀的兒子,我這嘴巴可是一天到晚都合不攏了。”

“就你嘴巴會說話。”王淑芬臉上露出笑容,“……唉,我幫你把疫情報告送到疾控中心吧。”

她們嘴裏說的束誠,還有18天剛好滿17歲。長得精瘦可愛。王淑芬別出心裁地把手機屏保設置成束誠的圖片,一張好看白凈的臉龐,衝著鏡頭做出吐舌頭的調皮動作,顯得格外可愛。王淑芬走到門口時電話響了,她接起來。

“喂。”

“你兒子出事了。”

“你說什麼?”

“他跑800米的時候心臟猝停。”對方頓了下,可能在探測學生家長此時的反應,“現在第四人民醫院,呃,就是您工作的地方……搶救,請您快點趕過來。”

王淑芬兩眼一黑,筆直地朝後倒去。

***

“那天束誠他媽哭得昏天暗地的,眼睛估計都快哭瞎了。非常可怕,我從來沒見過人可以那樣哭的。”藺曉楠雲淡風輕地說,“等她趕到搶救室的時候,束誠已經……停止呼吸了。”

“那時你哭了沒有?”

兩個穿着白色短袖制服的女生藏在操場邊緣的一棵大樹后,逃避着體育課上程老師的仰卧起坐的訓練。雖然那些男孩子踢起足球來,整個操場持續着山呼海嘯一般的喧鬧,但程老師嘹亮如洪鐘一樣的聲音還是無比清晰地抵達她們的耳邊。

“藺曉楠、溫嵐,在不在?”

程老師是剛剛畢業的大學生,身高大約185米。可能是長期在戶外活動,所以皮膚呈現出了古銅色的健康色澤。讓溫嵐心動的,是程老師兩道擰起來的墨般漆黑的眉毛。

兩人暫時放下束誠的話題。

“溫嵐,你喜歡人高馬大的男生吧?”

“嗯。”

“像程老師那樣的?”

“說什麼呢,你?”溫嵐的臉微微泛紅,“討厭啊你。”

“我還是喜歡束誠那樣清瘦寡言的男生。”藺曉楠不眨眼地盯着貼着雲壁緩慢行走的白色雲朵,“束誠現在很可能踩着雲朵週遊世界哪!”

是不是天氣太過炎熱了?

不遠處的操場在視線里蒸騰出影影綽綽若干道白色透明線條,空氣因為高溫而凝固成一塊,以黏稠焦灼的狀態緩慢遊走。藺曉楠揉了揉眼睛,在溫嵐的“天啊”的叫聲中,也忍不住張開了嘴巴。

——束誠!

褲管被卷上去,露出一截清瘦麥色的小腿,着藍色短袖,在足球場邊的跑道上坐着,看樣子那男生正在給跑鞋安裝鞋釘,然後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走向起跑點,然後在體育老師的“預備——跑”的口令之下驟然啟動,整個人像是離弦的箭一樣射了出去。

男生第一個起跑,並持續領先。跑過離她們最近的彎道后,藺曉楠盯着男生後背被風鼓動起來的衣衫,如同藍色飛鳥,翱翔於萬里白雲之間。

心裏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

時光快速翻轉到夏天剛剛開始的時候,簇擁在眾人之中的藺曉楠,站在800米的終點線上,迎接着她的王子的勝利凱旋。就在她覺得可以衝過去擁抱束誠慶賀成功的瞬間,王子像是被拔去了電源插頭的機器,轟然停止運作,重重地倒在了跑道上。

——束誠!

溫嵐忍不住感嘆:“天啊,簡直栩栩如生啊!”

距離束誠去世的3個月零7天之後,藺曉楠再一次聽見了自己如同太鼓雷動的劇烈心跳。因為她遇見了重返地球表面的束誠!

嗯,復活的束誠。

***

我叫楊雲琅。

能邁進這所重點中學大門在我媽眼裏,是件光耀門楣的事,雖然我並不清楚我們家是否還有門楣可言。從小到大,我的成績一直居於班級前列。而且像語文這樣的科目,我基本不怎麼學,成績卻特別好。在我們語文老師的眼裏,假以時日,我會成為一位作家。對此我不置可否。

“楊雲琅,你這個人還真是乏味得很。”張文銘這麼評價我。

我沒什麼朋友,如果張文銘算是的話。我們倆,性格上是南轅北轍的那種。我偏向靜,不愛講話,偶爾講幾句總是帶有強烈的攻擊性,使人不快。討厭電腦遊戲,不抽煙,不喝酒,不嗑藥,不早戀,不看AV,不翹課……簡直就是模範生一個。但我偏偏交上了張文銘這樣一朋友,他怒放張狂,自命不凡,任何時刻都自負得有些過於沾沾自喜。奇裝異服。善於打架,搏擊驍勇,抽煙喝酒,泡吧K歌,徹夜不歸。

完全是質地迥異的兩顆星球。

卻被某種神秘的介質聯繫在一起。

父母在我哥11歲時離婚了。我哥10歲那年被醫生判了一個死緩,他被確診為骨髓異常增生綜合征。我媽為了治我哥的病把家裏的積蓄全部花光。我爸不同意繼續治下去,因為哥哥能被治癒的可能性的確微乎其微。兩人爭執不下,終於分道揚鑣。離婚之後,我媽聽醫生說造血幹細胞移植可以救哥哥,就又去找已經另有新歡的爸爸,苦苦哀求之下,才與爸爸又生了弟弟雲杉,為了用他的臍帶血去救哥哥。讓我媽崩潰的是,這四分之一的機會,上天並沒有賜予她。兩個月之後,我哥去世。

曾被寄予厚望的弟弟雲杉,我不知道他會不會長大后和我一樣,因面對哥哥的離世而束手無策不能幫助媽媽,而背負愧疚的十字架。

釘穿了我的骨骼,陣陣尖銳的痛。

這些事沒有人知道。

我不想靠這個獲取別人的同情。儘管時常感覺到黑色雲團涌動在我16歲寂寞的天空之上。我常常夢見哥哥,他滿眼幽怨地看着我和弟弟。

為什麼要這樣?

***

體育課下來,楊雲琅跟其他男生一樣熱氣騰騰地從操場走出來。不時地抬起手臂擦去額上的汗水。

在轉入教室走廊的瞬間,男生感覺到有人又輕又快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順勢轉身,闖進眼帘的是一張陌生女生的面孔。

“束誠,你好呀!”

楊雲琅左右快速看了看,臉上全是疑惑:“在跟我講話?”

“你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女生不滿地嘟起嘴巴,“……束誠,喏,給你。”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束誠。”轉身欲走,卻被女生一把扯住胳膊,“你怎麼對人家這副態度呀?”

“我不認識你。”

“可我認識你呀!”女生很調皮,硬是把一張紙條塞進楊雲琅的手裏,然後飛快地轉身離開,一路上灑下了銀鈴般的笑聲。

楊雲琅納悶地回到座位上,然後慢慢拆開被女生疊得略微有些複雜的紙條。還沒等看清楚,就被一雙手“嗖”地搶去。

“還給我!”楊雲琅抬眼看着得逞后一臉壞笑的廖勇。

“你說還給你就給你呀?”廖勇不屑地哼了聲,然後慢條斯理地展平了紙,眉毛挑起來,“親愛的……”剛吐出這3個字,廖勇就感覺眼前閃過一道白光,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手中的紙條已經被撕碎,而他的兩隻手還懸在空中。

楊雲琅把撕成碎片的紙扔在地上,倔強地看着廖勇——開學一個月之後才轉進來的“條子生”,學習成績巨爛無比,廖勇長得不錯,來這沒一個禮拜就跟一個女生黏糊上了。楊雲琅素來跟這樣的男生劃清界限,每次去洗手間看到廖勇和他的親信們抽煙時都快速走開。有幾次,廖勇還特意走過來遞上一支煙,楊雲琅都搖着手拒絕了——有時自己就是這樣,像是一個小刺蝟,在感受到敵意時不顧一切地豎起渾身堅硬的刺。

廖勇笑笑說:“……楊雲琅,算你有種!”

上課鈴聲響過之後,張文銘才大汗淋漓地抱着足球衝進教室,所以他沒有看到上課前3分鐘楊雲琅和廖勇上演的對峙大戲。

老師一進教室,廖勇就高高舉起了右手。

老師示意他講話。

“報告,楊雲琅破壞衛生。”廖勇幸災樂禍地看向楊雲琅,“他把紙撕成小碎片,然後扔在地上。”

老師疑惑地看向楊雲琅:“是嗎?”

“嗯。”供認不諱。——如果掐去事情的前因,後果的確如廖勇所說,所以對於老師勒令楊雲琅放學后獨自一人打掃衛生的懲罰,他也默然接受。但這些都不足以讓楊雲琅對所處的環境感到厭倦恐懼。

反倒是同桌的一句話嚇到了他。

“剛才我看見高二的學姐叫你束誠啊!”

“嗯。”

“……可是,束誠他……”女生欲言又止。

“怎麼?”

“已經死了呀。”

突然凝固下來的世界,冷氣長驅直入。楊雲琅打了一個寒戰,然後視線慢慢拉遠——

夏末秋初,陽光明媚,萬里無雲。耳邊一再迴響起陌生女生的聲音。

——“束誠你好呀!”

——“……束誠,喏,給你。”

“她給你的紙上寫的是什麼呀?”同桌繼續八卦,“她這麼做,明明是戲弄人,簡直太過分了。”

***

“就算靠近看,也很像。”溫嵐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這世界真讓人毛骨悚然,竟然有長得那麼像的兩個人。”

“還有呢?”

“高一(3)班的。”溫嵐吞吐着說,“……他畢竟不是束誠,束誠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藺曉楠冷漠地回著,然後一隻手支起下巴,專註地盯着黑板上數學老師從左到右寫得密密麻麻的計算公式,“紙條他收下了?”

“嗯。”

“謝謝你。”

那天以後,楊雲琅之前平靜的生活被攪亂了。

從被罰做值日那一天開始。

在整理好最後一張書桌后,楊雲琅吐出了疲憊的一口氣。光線透過教室巨大而明亮的窗戶落進來,浮動在光線中的灰塵,一顆顆如同懸浮在宇宙中的星球。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轉身朝垃圾筒走去,彎身在裏面翻着什麼。他手裏放滿了被撕碎的紙片,細心地把它們拼湊成完整的一體,試圖看清寫在上面的文字。

廖勇身後跟着三五個男生踢開教室的門。

“勞動模範呀!”“居然還有女生給這樣的衰人遞紙條。”“給他點顏色看看?”……

廖勇只是笑而不語,他抽着煙,空出來的一隻手輕輕一揮,“給我上!”

他們就像是一群八爪魚一樣攀附在楊雲琅的身上。有人動手解他褲帶,有人撕扯他的領口,有人從後面抓住他的兩隻胳膊,還有人剝奪了他痛苦而恐懼的叫聲,不知是誰的內褲被塞進了楊雲琅的嘴裏。

噁心的味道直衝大腦。

楊雲琅瞪大眼睛看向門口,整個教學樓都已人去樓空,他的掙扎全是徒勞,只是憑空製造出一些沉悶聲響。而這些求救信號最終消失在傍晚的空氣中。

不會有人來援救他。

等楊雲琅意識到這一點時,他緊繃著的身體鬆懈下來。

那些人剝掉了他的褲子。

空氣有些涼。小腿上的汗毛像是全部要豎起來。

羞恥如同黑色海水,從淹沒腳踝到覆沒頭頂,楊雲琅用力扭動身體以示反抗,廖勇用燃燒着的猩紅煙頭戳在他的胸脯上。

“不許動,再動我就燙死你!”廖勇威脅道。

淚水慢慢盈滿了他的眼眶。

廖勇笑着說:“遊戲才剛剛開始。”

他們走了很久,楊雲琅才在黑暗的教室里慢慢直起身,內褲橫陳在講台上,長褲被扔在地上,撿起它們,慢慢套回身上。然後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

一束手電筒的光亮猛然刺向眼球。

保衛處的人操着不知哪個地方的口音大聲嚷嚷着:“誰,誰在教室里?”

太陽已經下山了。

過去的一年裏,藺曉楠一天中最期待的時間就是放學后太陽將要下山前後的那一段短暫時光,束誠家住在城市的東邊,卻每次因愛西行,先送藺曉楠回家,然後一個人在光線消失的街道上獨自回家。

跟束誠在一起的時候,空氣里瀰漫著清冷的疏離。

他這個人話一直出奇的少。

每次都是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着,什麼話也不講。在人少的路段,他會湊過來拉她的手,也在藺曉楠家樓下的拐角處擁吻過她。

咬到她的嘴角淌出血來。

這些記憶像一把利刃,在不能回到過去的現在讓藺曉楠心如刀割。

她掏出手機,看着屏幕上的時間。

已經在這個地方等了半個多小時了。——離學校有兩站地的人民公園裏,藺曉楠開始懷疑溫嵐是否把紙條交給男生了。或許該仔細描述一下這個擁有無比正統名稱的公園,它居於這個小城的中心地帶,並且佔地面積超大,即使是直行穿越整個公園也需要半個多小時。裏面有藺曉楠最喜歡的摩天輪。在摩天輪旋轉到最高點的時候,可以鳥瞰整個公園,層巒疊嶂的山林,如同鑲嵌在大地上的碧玉一般的湖泊,婉轉低回的長廊,遊樂場裏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設施,還有那些在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的少年。嗯,準確地說,這裏是很多少年戀人的天空。就像是束誠還在的時候,他們也是這裏的常客。——“束誠”還是沒有出現。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你想像的樣子,你會繼續喜歡我嗎?”

“會呀。”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了,你會怎麼辦呢?”

“我會想着你呀。”

“如果我……嗯……再也不在你身邊了,你怎麼辦呢?”

“嗯……那我就去喜歡一個跟束誠一模一樣的人好了。”

藺曉楠清晰地記得當時束誠用左手颳了刮她的鼻子,輕笑着說,“傻,哪裏找得到一模一樣的人?除非我還有一個走失的兄弟。可是,事實上,我只是獨生子而已。”然後他切換了話題,“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呀?”

藺曉楠想了想說:“你跑第一吧。”

“哈,就這麼簡單?”男生露出溫和的笑容來。

“不是啦,我才不關心你跑第幾。不過這次運動會如果跑第一的話,據說有一筆獎金哪。好吧,我承認我拜金主義。”

“你要錢做什麼?”男生拍了下女生的頭。

“去看海呀!”藺曉楠記得溫嵐在過去的一年光景里不斷朝她炫耀着北方的海有多麼美好,而最後總要歸結到一點上,在那次旅途上,她認識了值得託付一生的男人。雖然每次藺曉楠在嘴巴上表示嗤之以鼻,但心裏卻涌動着美好的憧憬。

束誠篤定地說,“喏,夏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看海。”

“拉鉤。”

真是小孩子的把戲。男生笑笑,伸出了小拇指。

***

吃完晚飯之後,我給藺曉楠掛了個電話。

“怎麼樣呀?”我迫不及待地問,“他跟你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說!”

“那算什麼?”

“什麼算什麼?”

“喂,好好講話好不好?”手指纏繞着糾結的電話線,心裏想着真不知道這小丫頭在搞什麼鬼,於是興緻大增,“……你不會是有什麼秘密在瞞着我吧?”

“溫嵐,你確定今天他收到了紙條?”

“你不會懷疑我沒把紙條傳給他吧?”

“是。”藺曉楠頓了頓,“……因為他根本就沒有來。”

“啊!”我坐直身子,“但我溫嵐向上帝發誓,我絕對給他了……如果你寫信給他表白,他對你不感興趣,所以沒有來也是正常的事呀!”

“我沒有跟他表白!”

“那你要幹什麼?”

“你是我什麼人你管我那麼多?”藺曉楠啪地摔掉了電話。

我莫名其妙地盯着話筒。合著我的好心全被當成驢肝肺了,我還賤兮兮地跑去關心人家,最後被劈頭蓋臉罵回來。

可藺曉楠的確是我的好朋友。

因為她分享了我的私密。

我喜歡上一個男生。他長我5歲。我初中畢業後去北方看海的路途上結識了他。

當時,一向安分保守的父母雖然很不放心我的出行,但我還是說服了他們,一個人背着書包乘火車前往大連。

對座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大男生。色澤光亮的黑髮。瘦長美觀的體型。整潔乾淨的笑容。微笑時,會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

第一眼,就讓我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他跟鄰座的女生聊得眉開眼笑的。話題的尺度大到讓人瞠目結舌。我當時以為他們是一對情侶。於是拿出MP4聽歌,以免自己聽到不該聽到的話題。結果,火車走了一站后,他就跟鄰座女生揮手告別。

然後略微有些無聊的他開始趴在桌上睡覺。

中途擠掉了我放在桌上的礦泉水。

他醒過來,幫我把水撿起來遞給我,說“對不起”。

男生才有的修長有力骨節突出的手遞在我眼前。我猶豫了一下,伸出了手。

指尖相碰,如同火花迸裂的瞬間,我看見他朝我亮出了招牌式的笑容。

他開始跟我搭訕。

……

而這才是故事的開始。

因為那個夏天之後,我升入高中的第二天的體育課上,我看見了從操場上朝我們走來的他。叫程躍的……老師,嗯,名字聽起來有點像女生。在我身邊那些乳臭未乾的小毛孩的眼裏,他連笑都是一絲不苟,卻只有我清楚,他放肆起來,簡直可以顛覆“為人師表”這四個字,我完全沒有想到以這樣一種方式再次遇見他。

而他也一樣。

因為在他點到我名字的時候,微微怔了一下。

但我只是用驕傲而自信的目光迎向了他。

高一的時候,有次束誠他們打魔獸比賽,非要拉上我們兩個女生一起去,要不是看在藺曉楠的面子上,打死我也不去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可是,藺曉楠卻毫不介意,只是跟我說你緊張個頭呀,偶爾縱情一下也是無所謂的事呀。她所謂的縱情就是跟那些男生一樣口吐髒話手掐香煙。

我忍不住接過藺曉楠遞過來的香煙,才吸了一口,就被一隻大手打掉了。

我轉頭,看見了站在我旁邊的程躍。

“小姑娘怎麼不學好?”他生氣地說,“趕緊回家,不要讓我再在這裏見到你。”

然後我就哭着回家了。

藺曉楠第二天問我至於那麼激動嗎。而且還解釋說,程躍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呀,他跑去跟束誠他們打魔獸啊,他沒有什麼資格這樣說你的。

然後我說了句讓藺曉楠掉了下巴的話:“你會在乎束誠怎麼看你嗎?”

“會。”

“我非常在乎程躍怎麼看我,我不想他認為我是壞孩子。”

“什麼意思?”

“你還真是笨。”

我把做冥想狀的藺曉楠拋在身後,3秒鐘后,我聽到了她的尖叫,美好得劃破了雲霄。那就是我的秘密,當它被釋放時,可以光芒萬丈。

——我喜歡上了程躍。

***

我是張文銘。

放學時,我看見廖勇他們幾個人鬼鬼祟祟地談論着些什麼。

我經過他們的時候,他們幾個人忽然閉上嘴,警戒地看向我。

我對他們的鬼把戲沒有任何興趣。

我混得其實比他們要風生水起。但我保證,我跟廖勇他們絕對不是一個路數,我對他們那種拉幫結夥迫害比他們弱小同類的做法無比蔑視。

有一次游泳課,快下課的時候,女生基本走光了,我看見廖勇等幾個人站在池子邊,很不要臉地朝池水中撒尿。

我好奇地走過去,初衷當然只是提醒他們老師也許會突然闖進來,何況,角落裏還有兩個女生沒有走出遊泳館。

轉了個彎,我看見了攀附在泳池邊上的赤身少年。

頭一冒出水面,他們就一腳踩下去,把少年踩回水底。我在少年被淹沒在水底之前看見了他朝我看過來的眼神。

絕望的窒息的恐懼的痛苦的。

廖勇他們哈哈大笑。

我走過去拍着廖勇的肩膀問:“玩夠了沒有?”

“呃?”廖勇也許是感受到了我眼神中的冷意,“怎麼,要一起來玩嘛?”

“你這樣會搞死他。”

“……”

“到此為止吧。”

廖勇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沒說什麼,訕訕地離開了。

我遞出一隻手把少年拉出水面,他不停地嘔,可能是之前在水底嗆了幾口水。我拍了拍他的脊背,問他沒事吧要不要去醫務室之類的。

少年花了半天的工夫吐出3個字:“謝謝你。”

我在他濕漉漉的臉上看到了似曾相識的神情。

“你以後離他們遠點,不要惹到他們,他們都是沒有人性的傢伙。”

“謝謝你。”他又小聲地重複了一次,“我叫楊雲琅。”

“你跟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挺像。”我說,“……嗯,真的很像。你確認你沒有一個失散的兄弟?”

他笑了:“沒有啊。”

雖然我也時常做些在老師看來離經叛道的事來,但進入這所新學校沒多長時間,我的人氣高漲到讓我自己都瞠目結舌的地步。居然有人給建立了貼吧,我被描述成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對此,我啞然失笑。

晚上放學,我在人民公園撞見了藺曉楠——我知道她是束誠的女朋友,有一次我們在PUB里一起喝過酒——硬着頭皮走過去打招呼。

“你好哦。”

“你是?”藺曉楠對我的印象有些模糊,“……對不起,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了。”

“我認識束誠。我……”以一個死人做開場白的介紹,是有點衰,我也不想這樣。

“張文銘吧。”藺曉楠兩隻眼睛閃閃發光,“你也考到青耳中學了?”

“嗯。”——實際情況是,我是從另外一所高中轉學過來的,如果我不留級的話,我現在跟她一樣,也該讀高二了。

“不錯呀。”

“你在這等人吧?”只是隨意的一句攀問。

她既羞澀又興奮地答道:“我遇見了復活的‘束誠’。我約他出來。”

“呃?”

看着我疑惑恐懼的表情,她說:“你別害怕,只是人長得和束誠很像,我想接近他。”

“嗯?”

“束誠死了一年了。”藺曉楠憂傷地說,“我很想念他。所以……”

“需要幫忙嗎?”

她露出了迷人的笑。

我最近似乎很有正義感和保護欲。

雖然這並非我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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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朵次第(我心中尚未崩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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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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