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緣分有時就在一剎那

第二章 緣分有時就在一剎那

1.待到冬盡飛花時

愛,不是一個女人的全部,但絕對是她走向美麗生命的那把鑰匙。

明慧初識斯仁是在大二的課堂上。那時大學裏的年輕教師正時興斜坐在講台上,蹺着二郎腿和學生討論問題,衣着一絲不苟、神情肅穆地講解莊子和六朝駢體文的斯仁因此給明慧以特別的感覺。

他們的感情開始於一年後的古都之秋。在連綿的陰雨中,明慧身陷一場“年輕的愛情”而不能自拔。她不問緣由地愛着那個男孩,對方卻淡淡地若即若離,明慧痛苦不堪。在異常鬱悶的心境中她給斯仁寫了一封滿紙解不開人生困惑和迷茫的信——因為信賴,也因為距離。其時斯仁已經去另一所大學讀碩士學位了。接到信的那天,斯仁就騎着一輛破車趕來看明慧。好長一段時間以後,明慧仍覺得斯仁先是老師,然後才是朋友。她從未想過和他會有特別的感情。直到有一天,在初冬略有寒意但很明亮的月光下,斯仁忽然吻了明慧一下。

那個冬天,在北京肆虐的風沙里,明慧過得愉快而又矛盾。她享受着斯仁的關懷和寵愛,這是她曾渴望在愛情里擁有而不得的;但同時,又懷疑着這份感情的性質——她總是懷着敬慕的心情聽他講學問,講學術,講學人,帶着自愧不如的焦急讀從他那裏借來的書。不久後到來的新年中,明慧接到的一封信使這份感情的脆弱昭然若揭。信是那個男孩寫來的,回憶、思念、懊悔,還有憧憬和誓言。看完信,明慧知道自己完了,她其實一直未能走出那場感情。她懷着無限歉意,也有終於理清感情所系的輕鬆給斯仁寫了一封信。

收到信的那天外面下着那年冬天北京的第一場大雪,斯仁正打算約明慧去圓明園。他不信手裏的信真是明慧寫來的,立刻趕去求證,但一見她的表情,斯仁就知道一切已無可挽回了。那一夜的雪特別大,斯仁的自行車胎破了,他推着車冒雪走回自己的學校,眼鏡片不斷地變模糊,斯仁不停地抬手拂去上面的雪花,可是沒用。他發現原來自己在流淚。

半年後,明慧畢業隨男友去了南方小城,他們很快結婚了。

明慧是四年後的初夏離婚的。他們冷戰了兩年。起初她因幼小的女兒而下不了決心,後來他開始經常夜不歸宿了,明慧不得不細細詢問自己這份婚姻的來龍去脈,發現她竟已找不到愛的確切理由。

在這一場婚姻中,明慧覺得自己燃盡了生命中最燦爛的一章,然後力竭神衰地失去了一切:青春、愛、家庭、孩子,還有自己健康的神經和身體。她的心漸漸地冷了、木了。最後她自甘放棄地讓自己掉下去,不再努力,不再感受,也不再思索。直到那年夏末最熱的時候,斯仁出差順道來看她,明慧的生活才有了一些改變。

斯仁在小城裏留了兩天,明慧陪他看了那裏的幾處古迹。兩天中,斯仁無時不感受着明慧的抑鬱寡歡。斯仁走的那天中午,太陽辣得不近情理,他們立在站台上,都覺得空氣悶得讓人窒息。斯仁突兀地抓住明慧的一隻手臂,用力搖着說:“明慧你看着我!”然後堅決地對惘然地望着他的明慧說,“你應該考研。你要離開這兒,明慧,你不能這樣下去!”

斯仁走後,明慧接連幾個晚上失眠。她已離開學校五年了。五年中她幾乎經歷了女人的一生,自覺老了幾十歲,心已生出了厚厚的繭,封死了所有的夢想和期望。生活於她,已經僵硬得無可改變。但是,考研的念頭一經斯仁提起便日日生長不可遏制。一周以後,明慧寫信給斯仁,請他幫助購買複習資料。

接下來的日子,明慧在工作、孩子、複習和一陣陣發作的胃痙攣中苦撐。那年是江南罕有的一個寒冬,早市上小販菜擔里往日青青綠綠鮮活的菜心,都包上了一層冰碴,明慧廚房裏的水龍頭,也被凍裂了。為了抗拒疲倦,明慧常常一面猛喝濃茶,一面不肯給自己加衣保暖,結果手腳都生滿了凍瘡,痛癢不堪。她更加消瘦了,卻不給自己半點憐惜,她怕軟弱的情緒上來會衝垮自己在這寒冬中堅持下去的勇氣。她懷着一種決絕的心情,認定這是自己生活下去的惟一機會:那時她當然還無法相信,任何苦難都會過去,生活里不會總是陰霾。

斯仁每周都有信來,詢問她的複習進展,關切她的身體。信常寫得很厚,明慧卻總是匆匆掃過,然後就鎖進床頭的抽屜。漸漸地,竟積了半屜。後來,明慧曾一一翻檢,一一細讀那些信,發現那些冬日裏,斯仁心細如絲,熱情如火。其實,彼時的明慧也並非毫無所覺,只是她深知五年來自己已改變太多,早年的拒絕已經鑄成了他們之間無法縮短的距離。更何況,那時感情於她,正如洪水猛獸般可怕。

明慧終於筋疲力竭地度過了備考的日子。提前一天,她背着大包趕往設在蘇州大學的考場。在蘇大招待所,她吃驚地發現斯仁也在那天上午從北京趕來了。“我沒什麼事情,來陪陪你。”斯仁輕描淡寫地說。那一天裏的明慧是不會注意到這解釋的不合邏輯的,那時正值期末,斯仁是丟掉學校里一群複習待考的學生請假趕來的。

第一天走出考場,看到在外面等候的斯仁,明慧幾乎不能舉步:她連考題都未能答完。那一晚,明慧吃不下飯,斯仁陪她坐在校園裏一幢灰磚樓前的石階上。寒氣襲來,明慧瑟縮了一下,想告訴斯仁明天不再考下去了,斯仁卻像知道她要說什麼似的,這時握住了她的雙手。

“明慧,有件事,我本想等你考完再跟你商量。我來之前幫你想了兩種方案,考上呢,最好;考不上呢,或者明年再考,或者,明慧到北京來打工好嗎?我想,請你答應和我結婚。”明慧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斯仁,月光灑下來了,照在斯仁的臉上,鏡片后的一雙眸子盛滿安詳,柔柔地罩住明慧。

“相信我的話,明慧,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你能做許多事。即使,現在你不願做任何事,答應到我身邊來,讓我好好看護你,我要讓你快樂起來。”明慧怔怔地望着斯仁,漸漸地,熱熱的感覺從斯仁的雙手傳了過來,傳入雙臂,傳入肺腑,衝進了眼眶和內心。明慧發覺,在整個漫長的冬天她刻意冷凍起來的軟弱正從臉頰上大滴大滴地滑落下來。

接下來的幾門功課,明慧考得輕鬆,本來蒼白的臉上也隱隱現出一層光澤。只是她不再去想那晚斯仁的話。她懷着感激,相信那是斯仁對她的安慰和憐惜。考完那天,斯仁送明慧去乘返程的大巴,那是冬日裏異常溫暖的一個中午,陽光照在背上,已有了熱熱的感覺。明慧與斯仁立在路邊,一時間心裏竟有一種軟軟的惆悵。汽車要開了,明慧儘力微笑着向斯仁道別,斯仁卻有些着急地說:“明慧,回去考慮一下我的建議,然後寫信告訴我,好嗎?答應我,明慧!”

汽車嗽叭響了,明慧跳上車擠向窗口,斯仁在窗外微笑着,明慧忽然感到一陣不舍的疼痛——那是她與斯仁的相識中從未有過的疼痛。

一年後,明慧再次應考考取。

放了暑假,斯仁來接明慧北歸。那時,明慧還沒有結束手中的工作,只能在下班后慢慢理東西。啟程前的一個中午,累極的明慧建議睡一會兒再干,兩人便各拿一張席子躺在地板上。朦朧中,明慧覺得嗡嗡作響的電風扇停了,夏天的用電量總是超負荷,停電是常有的事。但是不一會兒,卻有一陣一陣的柔風拂過她的身體,明慧就在這愜意的柔風中掉進了睡鄉。不知過了多久,明慧醒來,才發現是斯仁坐在她的身邊,一手為她搖着扇子,一手用毛巾替自己擦汗。明慧沒有動,眼淚卻涌了出來。她想起多年前校園中斯仁的關愛,過了那麼久,世事已經改變了太多太多以後,斯仁的愛依然那樣切實地就在身邊,觸手可及。就在那一刻,明慧終於感到自己那顆渴望、尋找、拒絕、被拒絕的心,被一個人、一種甜蜜苦澀的幸福滿滿地佔住,再也無法逃脫也不願逃脫了。她為此流着淚一遍遍地默默感謝命運,在青春歲月里歷經苦難,原來是為了這一份太美好的幸福。

兩年後,明慧接受斯仁的建議,和他結婚了。

因為感情,世界曾對明慧關閉所有的通道,同樣因為感情,明慧打開了生活四壁盛滿陽光的門窗。愛,不是一個女人的全部,但絕對是她走向美麗生命的那把鑰匙。明慧找到了自己的那一把,多年來,她一直為此而感激、慶幸。

2.長發為君留

我在得得失失中走過來,實現了自己曾經向住的生活,也邂逅了一個又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

“你為什麼不留長發?你留長發會很好看。”他突然拍拍我的肩,一本正經地說。我轉過頭,氣惱地瞪了他一眼,“蔣正傑,我的頭髮關你的事嗎?”說完又趕緊啃我的數學題。

這學期班上換座位正趕上學校“先富帶動后富”的政策,考試常常“大紅燈籠高高掛”的他自然而然成了我的同桌。開始我是謹遵師命,正兒八經地“扶貧”,但每次考試捲髮下來,他分數看都不看就往抽屜里一塞,然後豪氣干雲地招呼一幫哥們兒出去踢球,我終於覺得孺子不可教也。

他在班裏連個小組長都不是,卻在男生中極有威信,走到哪裏都跟着一幫兄弟,儼然無冕之王的派頭。一次晚自習,幾個調皮的男生攪得教室里鬧開了花,身為值日生的我束手無策。他看了看惱得要哭的我,悄悄地遞出去幾張紙條,只一會兒,沸湯般的教室便如釜底抽薪了一般安靜下來。我回過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很大氣地笑了笑,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毛。從那以後,我值日的時候便少了許多麻煩,然而他的哥們兒便也開始有些暖昧地朝我起鬨,他在一邊既不慫恿也不制止地笑着,直到我紅着臉,故作鎮靜地走遠。

高中畢業后,我考上了大學。學習一輕鬆便忙着參加五花八門的社團活動,把生活過得絢麗多彩。他給我來過幾次信,說他當了警察,工作很忙但很充實。他回憶起高中時的生活,不濃不淡地透露了對我的好感與思念。我心裏覺得好笑,我們是兩個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人,能發生什麼呢?我沒顧得上給他回信。

一天下午,我匆匆趕去上課,半路上遇見了他。我開始沒認出來,他喊了我一聲,我一愣,問:“是你呀,你怎麼在這兒?”他的樣子很驚喜,“我來看體育系的一個哥們兒,沒想到遇上了你,還好嗎?”他問道,熟練而優雅地吐出了一個煙圈。我皺了皺眉頭,不置可否地說:“還好。我趕着上課,下次再聊。”於是,點點頭走了。以後,他每次來看他體育系的哥們兒的時候便順道來看看我。後來我才知道他根本沒哥們兒在體育系,即使那次看似偶然邂逅也費盡了他的心機。他一來就神侃。我說校園裏的趣事,他便講破案時的驚險情節,常常惹得一寢室的同學心驚肉跳,驚嘆不已。時間長了,我便覺得他是個盡職盡責,敢拿命去拼的好警察,不禁有些佩服起來。

大二的春天,我遭遇了一場車禍。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正候在我身邊。他驚喜地叫了我一聲,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彷彿握着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接我出院的那天,我們在草地上散步,他對我說:“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但是我差一點失去你,所以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愛你。”我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表白愣住了。他輕輕轉過我的臉,看着我的眼睛說:“我不要你作出什麼決定,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是愛你的就夠了。”說著他就走了,留下彷徨的我站在陽光里。

他還像從前那樣來看我,跟我聊天,陪我散步,帶我出去,我容易暈車,他便陪我一站路一站路的往前走。有一回走了八個小時從武昌走到漢口,兩個人的腳上都起了泡。公路上塵土飛揚,人聲鼎沸,兩個人傻傻地走。那是我一生中走得最長的一段路,現在想起來,因為有他在身邊,並不覺得累。

年輕的時候,我不懂得愛情。我以為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我應該有比這浪漫得多的愛情故事。所以當真的愛情飄過時,我沒有抓住它。

認識他的第七個年頭我畢業了,我總以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還沒來得及看他期待的眼睛便匆匆簽了約去了廣州。現在想起來,當時我若是多看一眼,只多看一眼便不會與今生的情緣錯過。

歲月在我的指間滑落。我在得得失失中走過來,實現了自己曾經向住的生活,也邂逅了一個又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有大束大束的玫瑰,有奧迪和藍鳥來來往往,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也許是在辦公室里起草文件的時候,也許是在扣晚禮服的第二顆紐扣的時候,他的影子不經意地冒出來。之後我便走一會兒神,走到落地窗前,看一會兒下面的車來車往,想想他和我一站路一站路往下走的情景。

突然有一天,我沒來由地想留長頭髮,我不知道這個念頭從哪裏冒出來。直到有一天朋友看到我長發飄逸,拍拍我的肩說:“其實你留長發很好看”時,我才知道是因了他,因了他在我做數學題時拍了我的肩說的那句惱了我的話。

我不顧一切地剪了頭髮。我看到長發就想起他,想起他便難受。因為在我離開的第二年,他在破獲一起緝毒案件時犧牲了。

3.我初戀的抒情史詩

火車載走了一顆正在戀愛的心。月亮不見的時候,我們彼此看見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物理系大四的蕭偉的形象一直在我的腦海里出現。在食堂或是公共自修室,我們總是很頻繁地見到。周末的時候,他總是和他的同學來找我和我的同學玩,我們總是在月光下散步或談話,我喜歡和他並肩地坐在石凳上,一起說我們共同的家鄉和不同的童年故事。

有的時候,我真恨透了我自己,老是穿着一條背帶牛仔褲和那件桔紅色的毛衣,我對自己的這個形象真是膩透了,尤其是和蕭偉在一起的時候。我連做夢都在希望我能穿上美麗的衣服,站在蕭偉的面前。

在學校附近的一家時裝屋中,有一件連衣裙使我在它面前久久徘徊流連。這件連衣裙是由一種進口的棉麻料子做成的,顏色如維多利亞時代的很典雅的棕紅色,其中夾有一種橄欖青似的綠色,碎花圖案,上身很緊,裙子的下擺很闊大。真漂亮!每次走過,我都會獃獃地站在那兒,幾乎是夢寐以求地嚮往穿上這件連衣裙站在蕭偉面前。

每次看着連衣裙,我心中就發澀:289元人民幣,我一個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哪來這麼多錢呀。

有一天,我和我的同學們上街看電影,回校的路上正好路過那家時裝屋。我沒有對那件連衣裙再看一眼。走在我身邊的蕭偉,他的腳步停了下來,他兩眼盯着那件連衣裙。他說這是一件多麼漂亮的連衣裙,他讓大夥都停下來欣賞,並對我說:“秦泰,你說是不是很漂亮?”見我不置可否,他又對同伴們說:“嗨,你們說,如果秦泰穿上這件衣服,是不是會特別漂亮?”我的那些男女同學都說漂亮漂亮,但是我們買不起。於是,我們就說說笑笑地大踏步地離開了。

回宿舍只有三分鐘的路程,我很留戀這僅剩的三分鐘,故意放慢了腳步,走到蕭偉身邊。我已經能感覺蕭偉同時也放慢了的腳步了,但是那哽在唇邊的話就是說不出來,走了十多步路,蕭偉的聲音傳過來,他的臉仍然朝着正前方,好像不是對我說似的:

“秦泰,你穿那件連衣裙,一定好看。”

我沒有說我曾經怎樣地佇立在時裝屋中獃獃地渴望那件連衣裙的情形,我也沒有說我和你蕭偉一樣喜歡的就是這樣一種味兒。我什麼也沒說。

這時節正是陽春三月。蕭偉沒有幾個月就要畢業了,他和我是老鄉,我們都是從很遙遠的另一個城市到這個大上海上學的。一想到他要走了,我的心就會感覺突然從陽光地帶走入陰暗角落時的不知所措。在這所有的日子裏,我就想着那件碎花的連衣裙,我真想穿上這件連衣裙,讓蕭偉在離開學校的時候,看見我穿着它,在夏天的陽光中向他招手。但是,那實在太貴了,我買不起呀。可我又突然想到,那式樣很簡單,我只要買到這種色調的碎花花布,我自己也可以試着做一做呀。

6月底將有蕭偉他們離校前的話別晚會。在五月底的一個晚上,我被通知作這次話別晚會的女主持人。我自然很高興,但同時,我的悄悄的計劃必須緊鑼密鼓地進行了。

我幾乎走遍了上海的所有綢布店,終於在一家小店鋪里找到了和那件連衣裙顏色、圖案相仿的花布,雖然質地沒有進口的料子那麼好,但是卻有粗織粗紡的另一種味兒。這個時候,已是6月20日了,離話別晚會只有八九天了。我又去那個時裝店仔細研究了一番那件連衣裙,回宿舍后,將報紙拼起來,將書桌也拼起來,大幹了起來。我很不順手,也很不自信,腦子想了又想,才敢在報紙上劃線條,在身上比劃來比劃去的,花了整整一個星期天。終於,在晚上,我才用剪刀在花布上“開刀”。以後一個星期里,只要有空,我就用手縫我的花布裙子,小時候,我很愛繡花做針線活兒,這時候全派上用場了。

忙了好一陣子,花布連衣裙終於做成了。我迫不急待地穿上身,用一個小圓鏡照來照去,看不清全身的效果。同寢室的同學說很棒很好看,怎麼會這麼合身。一直生怕裙子做壞的我,被同學誇獎了一番,這才驕傲得什麼似地說:“買來的衣服哪能像我這麼做一星期裁一整天的!”

當我站立在宿舍正門口的大穿衣鏡前的時候,簡直要高興得暈過去了。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這種闊的裙擺,在風中搖曳抒情的樣兒!

我在蕭偉他們班的信箱裏塞了一封給蕭偉的信,裏面寫了一句話:“6月27日晚上6:30,在學校小樹林的圓桌邊等我。”

6月27日,夏天來臨后的一個難得清涼的日子。這一天,我緊張地準備晚會的主持,緊張地吃午飯、晚飯,更是緊張地想像蕭偉見到我時的表情。6點20分,我匆匆走出宿舍樓,走過教學樓前的林蔭道,又走上了一條兩旁種着一種叫不出名兒的樹的小道,前面就是小樹林了。也許是我走得太快的緣故,一不小心,只聽見“嘶”的一聲,我的美麗的連衣裙闊大的裙擺被掛在外面的樹枝條撕出兩尺多長的裂口。

前面站着蕭偉。我哇的一聲哭出聲來了,我的準備了近一個月的連衣裙!

蕭偉不知所措。我還在哭,眼淚流得像決堤的洪水。蕭偉走近我,掏出他的手捐遞給我。等我停止哭泣了,蕭偉拉住了我的手,我的手被他溫暖的大手握着,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和激情涌遍我的全身。

“我一直在想像,想像你穿着這件連衣裙時的模樣。真好看……你是不是特意為我而穿上這件連衣裙的?……”蕭偉那厚大的手掌仍然握着我的手。

我又哽咽起來:“人家就是要穿給你看的嘛。你知道我想了有多少天了嗎?……但是,它破了……”我說著就又傷心了起來。

蕭偉輕輕地拍打着我的手,說:“這一天怎麼就來到了?但是,我卻要離開上海了。秦泰,你穿着這件連衣裙走到我面前,好像是千百年的一段戀情從深深的海洋中浮現出來,我覺得已經有千百年了。”說著說著,蕭偉將我的雙手提到了嘴唇邊,一片濡濕的溫柔在黃昏之中散漫開來。蕭偉繼續說:“我還有三天就要離開上海了,你一定要穿上這件連衣裙去火車站送我,好嗎?現在,你必須去換條裙子,我等你。記住,晚會一定要主持得精彩。”

三天後,我穿着這件縫補過的連衣裙,在擁擠嘈雜的火車站送走了蕭偉。我失魂落魄。雖然不久就要放暑假,我就能見到蕭偉了,但是,我知道蕭偉這一走,就註定了我們在以後的兩年中必須分離。

不久我接到了一封蕭偉寄來的特快專遞:

“在啟動的火車廂中,我看見一個身穿碎花連衣裙的女孩在灼熱的陽光下向我招手。火車載走了一顆正在戀愛的心。月亮不見的時候,我們彼此看見了。”

我雙手拿着蕭偉的信,佇立在漸漸蔓延而擴大的黃昏暮色之中,身上的碎花連衣裙在晚風中輕輕吹起,正向遠方訴說著一個女孩心中久久的渴念和最初的愛情……

4.緣分有時就在一剎那

打開報紙,將那枝沒送出去的玫瑰花插在一隻玻璃杯里,看着那些花瓣一片片落下,我的眼睛竟濕潤了。

我早就想在情人節給燕妮獻上一枝玫瑰花。燕妮不是我的女友,我也不是她的戀人,我給她送花並不奢求得到什麼,我只想為自己心愛的姑娘送上一份節日的問候。

認識燕妮是一年前的一天中午。那正是櫻花開放的季節。我們都在武漢大學讀大三。那天,學校的午間廣播剛停息,寢室里一片寧靜。弟兄們紛紛拱進被窩,午睡了。

突然傳來一串輕輕的叩門聲,不知誰在被窩裏粗魯地吼道:“找誰?”叩門的手指猶疑着,又輕輕敲起來,一個纖細的聲音問道:“黃彬在嗎?”啊?是個女孩子。

寢室里的空氣霎時興奮起來。我們笑嘻嘻地將頭探出蚊帳,連聲催促黃彬:“快,快,阿黃,找你的!”阿黃忙不迭地套上他的臭鞋子,箭步趨前,可恨他將門只打開一道縫,把身體斜勾在門內,只伸出頭和那外面的女孩說話。我們只能聽到他們用鳥兒一樣婉轉的家鄉話嘰里咕嚕地說些什麼,卻看不到女孩的面容。

屋裏的幾個急了,一個朝阿黃嚷嚷着:“快讓客人進來坐呀!”傻阿黃似乎才反應過來,連忙發出邀請。幾番推辭之後,女孩終於進了屋。我們的眼睛好像在暗夜突然打開了一扇明亮的窗戶:這是一個美麗的天使!只見她秀麗的臉蛋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鏡,胸前垂着兩條可愛的小辮子,她的皮膚粉白粉白,好似室外盛開的櫻花,無意中將花粉全撒到了她的臉上。那笑盈盈、羞怯怯的樣子愈發襯出她的清純動人。糟糕,瞧我們這間凌亂的寢室:桌上是亂七八糟的書本碗勺,地上是橫七豎八的雜物鞋子,空中的繩子上隨意搭着毛巾、三角褲,再加上人仰凳翻,姑娘居然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正在大家後悔不迭之時,女孩已經先行道歉了:“對不起,打擾你們了,下回我挑個好時間來。”說著,她的身影已輕盈地飄出了屋,還輕輕為我們帶好了門。

據阿黃交待,女孩子叫燕妮,正讀法律系三年級。不知為何,雖然只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燕妮的影子在我心中卻怎麼揮也揮不去了。那天燕妮進屋時,我聞到了一股幽幽的香味兒。她走了,那香味兒還在,讓人憐愛地瀰漫在空氣里,盤旋在我的枕畔。我開始焦灼地盼望着燕妮的再次出現,盼望再次看到她燦爛的笑容。

我還以為這種期盼和思念只不過是一個尚未成熟的男孩子尋求的一份新鮮和刺激,後來我才明白,這種焦灼只屬於戀愛中的傻瓜!我已經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燕妮。

然而,轉眼一月過去了,燕妮卻再未光顧我們的寢室。

我猜想,燕妮定是被我們宿舍的“悲慘”狀況嚇得不敢再來了。於是,我悄悄地當上了寢室的管家。我敦促這個勤洗襪子,提醒那個多整理桌子,還呵斥那個不要把剛換下的秋衣秋褲隨隨便便地就搭在繩子上。弟兄們常常狐疑地看着我:“天舒,你哪根神經搭錯啦!”誰料細心的阿黃卻一下子點破了我心中的小秘密:“你是盼着哪天燕妮再來吧?”弟兄們一聽,恍然大悟,圍着我大聲起鬨。我很男子氣地說:“是又怎麼樣?”阿黃頓時“悲壯”地說:“可惜呀,燕妮已經有主了!”

我不由大驚失色:“什麼?是誰?”

“是他們法律系的一個研究生,聽說帥得很,又有才。這才是兩個月前的事兒。”

什麼?兩個月前?那時候,我早已見過了燕妮!我恨不得捶胸頓足,我為什麼沒有捷足先登呢?我感到彷彿有一隻美麗的花瓶摔到了瓷磚地上,花瓶的碎片正割裂着我的心房。弟兄們還在一旁為我出謀劃策,要將燕妮奪回來。可在我心中,愛一個人,就應當祝願她幸福。既然燕妮有了男友,或許,我該將自己的愛意偷偷收藏……那一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不久,我果然在校園裏看到了燕妮和她高大帥氣的男朋友,他倆挨得很近,親親熱熱,有說有笑,格外引人注目。燕妮仰臉望着那男孩時,我看見她眼睛裏閃着亮光,臉上綻開着幸福的笑容。而他呢,則是那種讓他的同類看一眼便頓遭挫折的男子漢,高大英俊,滿臉自得。

燕妮真的不再來了。阿黃倒是常常有老鄉聚會,聽說常有燕妮,每每看到阿黃欣欣然換裝準備出發的樣子,我便又一次悵然若失:阿黃也不風流倜儻,也不英雄才俊,緣何有個燕妮那樣玲瓏剔透的老鄉?

好心的阿黃為了逗我開心,經常找借口帶我到燕妮寢室去玩。我們並沒有什麼要緊事,只是坐着喝茶,聊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接近燕妮,更知道她是一個心無城府、活潑開朗的好姑娘。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總是那麼開心,離開她的日子,立即變得更加難熬。

燕妮終於記住了我的名字。她常拿我開玩笑:“天舒,你長着一張娃娃臉,永遠都像小孩子。”

唉,的確,我的外表並不顯得成熟,而且,那天我悄悄與燕妮比身高,我只比她高一點點,這愈發使我沒了勇氣。恐怕,我是永遠也不敢向燕妮表白心跡了。

偶爾,燕妮也來我們寢室坐坐。每次她來,我總要給她泡上一杯她愛喝的果汁。幾個弟兄總陰陽怪氣地說:“啊,我們也想喝果汁!”我瞪着他們得意地說:“休想!”燕妮只顧羞澀地笑。

燕妮每次走,弟兄們總慫恿着讓我送,於是,我就將她從櫻園一直送回桂園她的宿舍門口。

一天,在回去的路上,我們正穿過櫻花大道邊走邊說笑,突然,我看見燕妮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憂鬱。

燕妮低聲說:“天舒,我現在越來越想不明白了,我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感到好開心,可我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時卻常常不快樂,我覺得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我……”

我忙男子氣地勸慰她:“優秀的男孩子都是這樣的,當他擁有時,他會裝得滿不在乎,實際上,他心裏肯定是愛你的。”

燕妮高興地看着我:“真的嗎?真的嗎?”我肯定地笑着,心中卻針扎般疼痛。

回去后,我一言不發,生了自己一下午的悶氣。多好的機會啊,當時,我真想對她說:“對待那種自以為是、得意忘形的傢伙,你應該以牙還牙,早早遠離他!”

可我不能。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乘人之危?

轉眼情人節到了。

我想,燕妮的男友一定會為她買許多玫瑰花。而我,也情不自禁地為她買了一枝,我並不想得到什麼,只想悄悄告訴燕妮,我很喜歡她。

中午飯後,我用一張大報紙將玫瑰花裹了一層又一層,生怕會在路上遇着熟人。我在心裏一遍遍念叨着:“玫瑰花,送給你!玫瑰花,送給你!”

來到燕妮的寢室。燕妮正忙着,她是班上的生活委員,要把剛發下來的飯菜票一份一份送到每個人手裏。她用白皙而纖巧的手指將它們一一分好,又靈活地列成一堆一堆,再分給一個個同學。

我悄然坐在她的旁邊,看着她幹活,玫瑰花還握在我手裏。

終於,她的手空了。她舒一口氣,一回頭,看見了我:“你什麼時候來的?對不起,冷落你了,你不要生氣哦。”“哪裏哪裏,是我來得不是時候。”我慌忙站起身,掏出那枝被報紙裹得嚴嚴實實的玫瑰花,正欲遞上去,忽然有人叫她。她忙說:“就來就來。”又對我說:“真對不起,和同學約好了,去看籃球賽,不能陪你了。”我強顏歡笑:“你去吧,我也沒什麼事。”我悄悄留下玫瑰花,先走了。剛出門,燕妮就追上來,喊:“天舒,你的東西忘拿了。”我一看,天哪,燕妮正舉着裝着玫瑰花的報紙遞上來。我接過它,囁囁地說:“是……是報紙。”

我夾着玫瑰花,沮喪地回到宿舍。

打開報紙,將那枝沒送出去的玫瑰花插在一隻玻璃杯里,看着那些花瓣一片片落下,我的眼睛竟濕潤了。

弟兄們一個個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大家見我悲壯地坐在那兒,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阿黃先開了口:“天舒,有時緣分就是一剎那的事,為什麼不鼓足勇氣試試呢?”弟兄們一聽,也都拚命為我打氣,我一咬牙,拿起那枝玫瑰花徑直跑到了籃球場。我知道有許多人在看着我,但我還是走到燕妮面前了,鄭重地將玫瑰花遞給她。

燕妮驚奇地看着我,瞪大了眼睛,羞紅了臉。

“什麼都不是,什麼也不為。我只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在燕妮還沒明白過來的那一刻,我已經說完轉身走了。

真沒想到,緣分就是那一剎那。在我轉身走時,燕妮已經愛上了我。她被我的真誠和勇氣打動了。兩年後,燕妮成了我的妻子。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情人節,燕妮的那位男友竟然將燕妮最渴盼的那束玫瑰花送給了別人!而就在那個傷痛的夜裏,燕妮忽然明白了很多,包括自己的選擇!

5.經典“愛情啟事”

後來,那女孩就成了阿豐的女朋友,再後來,都畢業了,那女孩就跟着阿豐到南方闖蕩去了。

那日,吾室詩人阿豐的學生證不知失落於何處,翻遍箱櫃、床鋪上下,未見蹤影,急得他在寢室團團亂轉。外人有所不知,別看那小小的學生證,在大學的用處可不少:去圖書館看書,假期往返買車票,到校醫院看病等等,少它不行。

看來,只得登尋物啟事,再做最後的期盼了。同室的哥們皆曰:純粹多此一舉。試想,那學生證上面,姓名、系別、班級一應俱全,倘拾到者有意送還,不過舉手之勞,何需再費那紙墨?

阿豐卻搖頭道:“一般的尋物啟事,自然無益。如果措詞新奇,定能引人注目,或許能發動眾人為吾尋找呢。”

至晚飯時,食堂門前告示欄內,一大張紅紙書寫的尋物啟事頗引人注目。有人笑曰:“不愧是學中文的,找個學生證,也要寫一首情詩。”

原來那則啟事如此寫道——“朋友,三年的風雨/我們都已相依着走過/為何在這陽光燦爛的時節/你竟悄然地離我而去/甚至來不及道聲再見/哦,朋友/你可知曉,在你走後的日子裏/我是怎樣地徹夜難眠/……/哦,歸來吧/我一生守望的朋友。”

當然,在詩的下面,還有一行蠅頭小字,無非是哪位拾到者,通知誰誰,一定感謝云云。只是那首詩幾乎佔據了整個版面,彷彿無意尋證,只是向大家公開一首愛情詩而已。

第二天,那則啟事旁邊多出一張紅紙,上書一題《不曾失去》的小詩:“只要你真心地尋找/你就會欣喜地發現/春天的承諾從未改變/走吧,朋友/在你的身後/是我遠天一樣的目光。”詩的下面亦有一行小字,曰學生證已被其拾到,歸還之前,有一條件——失主還應認真作一詩,張貼出來,大家評判,倘若合格,屆時定會完璧歸趙。

阿豐讀罷此詩,欣然道:“拾主實乃知音也,吾當珍惜這一天賜良機。”

整整一個下午,阿豐都泡在圖書館內。未及開飯時間,告示欄前已有很多人前來圍觀。我室諸兄弟混跡其中,搜集各種反響。只因時間久了,那首詩我已記不清。阿豐的詩篇在牆壁上發表的當晚,外語系的幾個女孩走進了我們寢室。其中一位,先向阿豐索去詩歌的底稿,然後將阿豐失落的學生證雙手交還。

後來,那女孩就成了阿豐的女朋友,再後來,都畢業了,那女孩就跟着阿豐到南方闖蕩去了。

6.初戀的音樂盒

車開了,載着他越走越遠,而他眼神中的難捨難分卻十分清楚地印在了我的腦中。

1992年10月,我進入大學后不久,便被招收為校報學生記者團成員,在那裏,我認識了已經是記者團團長的江浩。江浩高我一級,是四川成都人,他不但英俊瀟洒,而且文筆出奇的優美,在入大學以前,我就讀過他那美麗凄婉的愛情故事。

我堅信,愛情真是一種緣分。我很難描述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但當時我的的確確有一種眩暈和沉醉的感覺,而我從他的眼神中也發現風情萬種的底蘊……

很快,大家都熟悉起來。我能明顯感覺到江浩對我的那種異乎尋常的關心。一次,江浩的又一篇愛情故事見刊后他收到300元的稿酬,大家都嚷:要讓江浩請客。江浩很慷慨地帶了記者團的幾個小師弟就去買東西。不一會兒功夫,大包小兜的食品水果就被買回來了。記者團所有成員那天晚上在校報編輯室里熱熱鬧鬧地吃着聊着,氣氛融洽得如同兄弟姐妹。快11點鐘的時候,大家都陸陸續續地回宿舍了,我正要走時,江浩拉了一下我的衣袖說:“曉曉,你等一下。”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種預感燒紅了我的臉。

只剩下我和他時,兩人都覺得不自在,江浩往昔的那種從容飄逸已經蕩然無存,他有點語無倫次地說:“我來西安一年多了,還沒有吃過幾樣西安的小吃,你是西安人,可以給我當個嚮導嗎?再說……稿酬,我也想單獨……請你的客。”我連想都沒想就點了點頭。

第二天傍晚,江浩騎車帶我從南郊出發,在我的指引下,我們穿過大街小巷,來到了西大街有名的賈三灌湯包子店。那天,我們兩人吃得開心極了,邊吃邊聊,心靈的距離一下子縮得很小很小。在那裏,他告訴我,本來以我的文筆是很難被記者團錄取的,但他為我據理力爭,他告訴其他成員:“她的那一肩長發就是篇很美的散文。”大家都被他逗樂了,就這樣,我成了記者團的一員了。

華燈通亮時,我們從西大街往回走,我坐在後座上,看着江浩壯實的雙腿狠勁蹬着腳蹬,心中既感動又滿足。我們大聲地說著笑着,他不時回過頭來看看我,然後一甩頭髮,就講起很幽默的小故事,我開懷大笑,心靈的雀躍是前所未有的。突然,一直沉浸在快樂中的我發現江浩騎錯路了,本來我們應該往南拐,但我們正向北騎着。我知道,一定是他迷路了,我本想告訴他,但是沒有說出口。我雙手輕扶着他的腰際,任他飛一樣地疾馳,我真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我們能這樣相依相靠一生一世。

騎着騎着,江浩停了下來,他大叫一聲“糟糕”,回頭對我說:“我們走錯路了,南轅北轍!你看,那不是火車站嗎?”位於西安市區最北的火車站燈火通明,江浩又說:“曉曉,我們走錯路你也沒看出來呀?”我心虛地說:“我一直在聽你講笑話,一點都沒注意。”於是,我們又沿原路返回,我在後面給他當“指揮”:“向左拐……向前……”這時候夜已經很深了……那一夜我失眠了。

因為那個美麗的夜晚,我和江浩更親近了。但我發現,和我一起進入校報的經濟系女生葉子對江浩表現出非同尋常的關心。因為她已經花了好多個周末在織一雙手套,織着織着就去問江浩顏色、花樣如何,而且還要在江浩的手上量量尺寸,那種過分的親昵弄得江浩很尷尬,而我心裏也十分不快。

1992年11月15日晚上,那是一個讓我永生難忘的日子。因為快期中考試了,那晚我在7區大教室里看書,11點30分時,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另一個女孩子。正在這時,江浩從後門進來,走到我身邊和我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又陪我坐了幾分鐘就一聲不響地走了,他的表情很怪,我當時心中挺納悶。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有人敲窗戶玻璃,我回頭一看,是江浩在教室外邊,他用手指了指腕上的表,我抬起手腕一看錶,正好三根針同時指向12,我再抬起頭時,他已經走遠了。我正莫名其妙時,那首古老的英文歌曲在後門處響了起來:“Haybirthdaytoyou,haybirthdaytoyou……”我急忙跑過去一看,後門處的地上放着一個盒子,盒子裏放着一個美麗的“心”形音樂盒。音樂盒的蓋子打開着,美妙的音樂是從一個旋轉的彩色圓盤處發出的,有一個滑稽的塑料小人站在圓盤上,隨着圓盤一起轉動,還做着祝福的運作。我猛然間想起11月16日是我的19歲生日,由於忙於應付考試,自己竟將它忘了。我彎腰捧起音樂盒,將小人拿開,音樂就停下了,我再將小人放上去,祝福的歌聲又響起來。我忽然明白,原來江浩他是要在11月16日來臨的一剎那將那美麗的祝福送給我,我感動得差點掉下淚來。當我正靜靜地聽音樂時,旁邊那個女孩走了過來,她說:“祝你生日快樂!”我將小人拿開,她接過我手中的音樂盒,看了半天說:“是男朋友送你的吧!我去年生日男友也送了我一個這樣的音樂盒,但沒有這麼別緻,而且也沒有你男友這麼浪漫!”我滿足地笑着向她說了聲“謝謝”。

我小心地將音樂盒收起來,回到宿舍后,就悄悄地將音樂盒鎖進了箱子,我不敢將它放在外面,我那幫姐妹整天正閑得慌呢!

第二天,我到編輯室去,江浩一見我臉就紅了,我也有點不好意思,但我還是輕輕對他說了聲“謝謝”。

正當我沉浸在初戀的甜蜜中時,卻發現江浩好像變了,見了我也不再說笑,對我禮貌客氣得像見了陌生人,我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怎麼在意。半個月後,我的奇怪終於有了答案:西安飄雪的時候,他的手上已經戴上了葉子早早就為他織好的那雙手套——他們成了公開的戀人。

我的心快要碎了,難道我苦等的是這種結果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去編輯室,我怕見江浩那張俊秀卻冷漠的臉,我怕聽葉子那滿足而誇張的大笑。我明白一廂情願地愛一個人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雖喜歡他,而他卻只能給我一個兄長般的關懷,是我誤解了他。

這樣一想,雖然很心痛,我也就釋然了。但我不能沒有男友,我要讓江浩知道除了他我還會找到更優秀的男孩子。一個北京男孩對我一直很好,他幽默、帥氣,也很善解人意。上大二不久,我們成了戀人,雖然我深知,我從未真正愛過他。

以後,我和江浩在校報編輯室見面時,我們都會微笑着點點頭,但那例行公事般的笑容有着冬天的寒冷。我們的關係就這樣冷冰冰地持續到他大學畢業前夕。

1995年7月4日,是江浩離開西安回成都的日子。他走那天,記者團的全體成員,以及他的好多同學、老鄉都去車站為他送行。我夾在人群中看着他和送行的人手拉着手聊着,看着他一臉真誠的憂戚,我的心也彷彿被什麼東西揪痛,畢竟他是我的初戀啊!我突然發現他的目光越過那麼多人在焦急地尋覓,我很迷惑:他的女朋友不就在身邊嗎?當他的目光移到我跟前時,總要做一下停留,現在回想起來,那種停留有着多麼豐富的內涵呀!我分明感到,在注視我時他對別人的敷衍和心不在焉。

火車快開時,他戀戀不捨地上了火車。本來他的座位不靠窗,但他換到了靠窗的位置。他和車下送行的人一一握別,我發現了他眼中的淚光。突然,他大聲喊站在遠處正注視着他的我:“曉曉,過來!”我過去,發現他看我的眼神中有一種明亮的傷痛和熱烈。我踮起腳尖,以便能聽清他的話。而他,把他那健美的身軀和英俊的面孔從車窗中伸出來,俯身到我跟前,在我光潔的額頭,重重地一吻,長長地一吻。頓時車上車下死一般的寂靜,我不知所措地閉上了雙眼。這時,我聽見了掌聲,潮水般熱烈的掌聲,那是同學們在為他的行為鼓掌呢!他用一種只有我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這是我3年來惟一的缺憾,今天,我補上了。”看着他含情脈脈的眼神,我哭了。

車開了,載着他越走越遠,而他眼神中的難捨難分卻十分清楚地印在了我的腦中。

回到宿舍,我摸了摸額頭,他的熱吻似乎還在。我打開箱子,拿出了那個我一直不敢動不願動的音樂盒。打開蓋子,將小人兒放在圓盤上,頓時,那首古老的經典英文歌曲充滿了整個屋子。音樂聲中,我又想起了那個迷途的夜晚,還有讓我情竇初開的19歲生日。我沉浸在音樂中,情感在樂曲中起伏,我將頭埋於掌中,任淚水悄悄滑落。“他既然這麼喜歡我,為什麼不表白呢?難道他還要一個女孩主動向他表白嗎?”我正陷於沉思中,音樂結束了,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那磁性的聲音曾多少次牽我夢魂:“曉曉,我愛你,做我的女友好嗎?如果願意,就請送我一根你的長發,因為一根長發代表一生的牽挂!”

頓時我被驚得目瞪口呆!我捧起音樂盒,捧起那愛情的表白,緊緊地抱在胸前。我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對我的態度急轉直下。當時沒有聽完音樂的我也就無法明了音樂盒中古老樂曲之後所藏的這段秘密,更無法給他回復,而他一定以為是我拒絕了他,於是違心地接受了葉子的愛情。

這個發現讓我心痛得熱淚長流,命運為什麼這麼喜歡捉弄人?

當晚,我鋪紙提筆含着淚給他寫了一封信,我不願這樣的誤會伴我們一生,儘管我們已經錯失了最好的時光。

信中,我沒有忘記給他一根長發,我只是想表明,我當初真的是願意的,願意的呀!

很快他回信了:

曉曉: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風景,傷得最深的也總是那些最真的感情。

給你送音樂盒后那幾天,我如坐針氈,我盼見你又怕見你,而每日見到你,你總是一臉平靜的微笑,我以為你一定拒絕了我。本來,我想讓所有的秘密伴我一生並隨着我的生命沉入大地泥土,成為永遠,但是,那天在車站我吻了你,我當時心中無數次告訴我:不吻她,你將抱憾終身。你知道,那我該要多大的勇氣呀!

你的生日是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打聽到的,在這之前的半個月,我就一個人悄悄騎車到東郊的工藝品廠,我請求工人為我製作一個特別的音樂盒,因為一般的音樂盒只有音樂,而我想將我最想對你講的話錄到音樂盒中去。起初,工人不同意,但最後他們被我的真誠所打動,為我錄音,製作,而且音樂盒的外觀也按我的要求重新做了設計,送給你的禮物我要與眾不同還要有情調。本來,這樣的單件產品成本很高的,但工廠也只收了我普通音樂盒的價錢。臨了,年長的那位工人拍拍我的肩說:“小夥子,祝你好運。”

還記得我倆第一次單獨外出的情景,回來時,我們迷路了,南轅北轍,其實是你迷路了,而我一直很清楚,我是故意要走錯路,因為我想和你多呆一會。當我向北拐時,我怕你當時會認出路,誰知你根本沒認出來……

看到這裏,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雙眼。

如今我只想告訴戀愛中的朋友,如果你給心愛的人送了音樂盒,請一定將愛情表白放在音樂前面,常常,愛情成功與否就差一曲音樂的時間。

7.風裏吹來五丁香

信從劉雯的手中飄落,躺在課桌上,風兒吹來,一枚丁香飄飄然落在那信箋上。

實際上,劉雯喜歡徐浩完全沒有理由。徐浩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似乎還不如劉雯,劉雯儘管不漂亮卻小有名氣,從小學到高中一手漂亮文章愣是寫得全校師生沒有一個不知道劉雯的。可這年頭男孩子不喜歡劉雯這種類型的女孩,她太聰明、太精靈,或者說,有些太世故。同劉雯一個班的三十幾個男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名“草”有主,當然沒有一個是對劉雯而言。

劉雯與徐浩是初中同學,高一分在相鄰的兩個班,高二時,劉雯分在文科重點班做團支書,徐浩在理科普通班做宣傳委員,兩個幾乎老死不相往來的人能走到一起,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迹。可劉雯偏偏喜歡上了老實的徐浩,當然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劉雯信緣分,而緣分本身就更不需要理由了。

兩人第一次單獨談話純粹是一次巧合。那晚,他們各自的夥伴都去看電影《鐵達尼號》了,晚自習后,他們也就只有獨自回家。於是,獨自回家的劉雯恰巧遇到了獨自回家的徐浩。劉雯就談起了數學老師上課打錯了領帶,徐浩談起了物理老師手指上有一個吸煙時燒出來的泡,那個夜晚無疑是愉快的,連滿天的星星都在湊熱鬧。

閑下來時劉雯的好友李唯逼劉雯說出喜歡徐浩的理由,劉雯扳着指頭數,儘管徐浩沒有什麼大優點,卻也沒有什麼缺點,這當然是難能可貴的。或許這就叫緣分吧!李唯看着劉雯的眼睛,她終於明白原來喜歡一個人真的不需要理由,就像劉雯喜歡既無才又無貌、不具備一點兒優勢的徐浩一樣。

劉雯看到徐浩與一個女孩兒走在一起時是在中午,徐浩和那女孩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情景,多少使劉雯有點兒不舒服。精靈的劉雯只逃避了這一回,她躲在一棵樹后看兩人走過,她終於明白徐浩從未對自己承諾什麼,其實說白了兩人連好朋友都夠不上。她開始笑自己自作多情。她曾試圖了解那女孩的身份只可惜一無所獲,甚至於有幾次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徐浩,他連招呼也不打便飛馳而去。稍帶點兒失望的劉雯很快便忘記了那個中午,忘記了那個美麗得一塌糊塗的夜晚。劉雯逼自己不去注意徐浩,她對李唯說緣份還不夠。她又開始忙,忙得昏天黑地。

忙碌的劉雯真正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裏已是一個月後了,劉雯曾坐在桌前對着窗外的丁香花發獃,或許是又想起了一個月前的那段日子吧!那段日子劉雯曾經多次計算着時間出教室門,為了碰到徐浩,哪怕只是笑一笑,也曾許多次有意無意地談起徐浩,談得不知情者都一臉莫名其妙。劉雯常想如果自己也能撿到五瓣的丁香有多好,不是說撿到五瓣的丁香的人可以實現美麗的願望么?

徐浩邀劉雯一同去逛街購物實在出乎劉雯的預料之外,劉雯一直認為自己是在一廂情願。徐浩再次遇到一個人回家的劉雯時便發出了這份邀請。劉雯忽然想到了那個中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不想讓徐浩知道自己很在乎他。劉雯想自己還不到為喜歡的人而生存的年紀,17歲,總該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與理由。她仔仔細細看了看徐浩的眼睛,清晰地給了徐浩也給了自己一個回答:“對不起,我很忙,以後吧。”是啊,劉雯很忙,忙會考、忙高考、忙得天昏地暗。劉雯坐在桌前心裏的滋味兒怪怪的。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用詩人的話說:“沒有白馬王子的花季不算是完整的花季。”可劉雯也明白自己真的忙,忙前途,忙未來,忙得顧不得許多東西,也包括感情,劉雯不知道這算不算書上說的“冰封”自己、“學會放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從此以後,自己與徐浩真的只能是普通朋友了。

徐浩也仔仔細細看過劉雯的眼睛,臨分開了只說了一句話:“其實只是想找個女同學幫我妹妹挑份生日禮物。”劉雯沒做任何反應。徐浩走了,一走就再沒回來。一直到十幾天後劉雯收到了徐浩寄自遠方的信。

徐浩說“……劉雯你好嗎?剛轉學的那幾天總想起你們,想老同學。可父母工作調動,我不走也難。本想臨走前送你一份禮物,可看過你的眼睛我才明白,如果以前曾在你的眼睛中看到過什麼的話,那麼今天你的眼中則清清爽爽的只剩你自己。如果不是這次轉學,如果不是這封我無法不寫的信,也許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期望你的,遠比你期望我的高。”

徐浩說:“劉雯你瀟瀟洒灑地活着真好,何苦要受這份感情的拖累?是,我承認,從初三那年我們做前後桌的那天起一直到臨行前的那最後一次對話為止,在這段近三年的日子裏,我喜歡你,喜歡你的開朗,喜歡你所具有的那份精明與洒脫。我一直遠遠地看着你,你無拘無束地生活,這恰恰是我喜歡你的原因。可後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這份遠遠的張望不再是我一個人的事,而是成為了一種雙向的張望時,我才明白為什麼書上說‘距離產生美’。於是我才試圖疏遠你,其實那個中午和我在一起的是我妹妹,我也看到了躲在樹后的你。”

徐浩說:“劉雯,其實直到今天我仍惦記着同窗的日子。可我不希望你為了別人而放棄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希望你為了不再‘鶴立雞群’而放棄一隻丹頂鶴的高貴。我不希望因為我的注視而讓你放棄你的洒脫,如果是這樣,我寧願遠遠地注視你而不是看你走近。”

徐浩說:“臨行前看你的眼睛才發現,一個月的時間你終於又擁有了自己的天空。我們才17歲,遠遠地注視就夠了,走得近了是種責任,我們的肩還太稚嫩,這份責任我們挑不起。”

徐浩說:“劉雯,我多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們能在同一所學府讀書,如果你願意,讓我們共同努力好嗎?等到高中畢業我們升入理想的大學,等到我們的肩膀不再稚嫩,等到我們終於有資格挑這副擔子的時候,我想我們終於可以說,這份感情不再是拖累……”

信從劉雯的手中飄落,躺在課桌上,風兒吹來,一枚丁香飄飄然落在那信箋上。這回劉雯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丁香分明有五個花瓣……

8.燃燒的海(1)

大海的驚濤與被落日染紅的燦爛晚霞交織在一起,在這一片熱烈燃燒的大海邊,一對相依相偎的情侶坐在礁石上,緊緊地抱在一起,永不分離……

譚靈沒想到一本書會翻開自己的大學愛情生活。

那是秋天的一個淡淡的早晨,譚靈發現自己的書少了一本。她仔細回想了一下,一定是昨天晚上遺忘在合堂教室了。趕到合堂教室那曾經坐過的位子,沒有那本書。既然丟了就算了,譚靈想。當她無精打采地回到寢室的時候,一個男生正等着她,手裏拿着那本書。

他叫鍾揚,昨晚他到合堂教室學習的時候,發現了這本被人遺忘的書,便根據書上寫的班級及姓名找到了這裏。

就這樣,他們相識了。

譚靈並不是那種天生麗質的漂亮女孩,她的家遠在貴州山區的一個小城鎮。在這所美術學院裏爭奇鬥豔的女孩子中,她更顯得普普通通了。因此,到了大學三年級,愛神那幸運的翅膀還未曾掠過她頭頂的天空。直到鍾揚闖進了她原來平淡無奇的生活。

從此,校園外那條被廢棄的鐵路旁,經常出現他倆晃動的身影,也留下了喃喃的低語、歡聲的大笑。當春天來臨,綠遍山野的時候,他們又背起畫夾,把自己融進大自然的風景之中。

花開花落,草木枯榮。又一個炎熱的夏季來臨了,他們也畢業在即。

這天晚上,他們牽着手又來到了那條鐵路旁。月光從高大的揚樹林上投下斑駁的碎影,風在輕輕地搖,草叢中的蟲兒時起時伏地“嘰嘰——”鳴叫着,天地一片寂靜。

“靈兒,跟我一起到珠海,讓我們在大海邊結婚。”鍾揚擁着譚靈,倚靠在一棵楊樹上。

鍾揚的家在珠海。譚靈很少聽及鍾揚談起自己的家庭,有時各自說到自己的家庭父母,鍾揚總是三言兩語就完了,譚靈也懶得打聽。她只知道,鍾揚是家中的獨子,父母在做着生意,有一個姐姐去年考過托福后就到澳洲去了。

“你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只是不知道你的父母喜不喜歡我呢?”譚靈抬頭看着那輪皎潔的滿月,臉上掠過一絲憂慮。

“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鍾揚輕吻着她光潔的臉頰。

在大學戀愛的事,鍾揚一直沒對父母說,嚴厲的父親使他只能把許多心裏話留在肚子裏。前些天他給家裏寫了一封信,隱隱約約透露了自己談戀愛的事,父親好像也沒說什麼。

一個月後,譚靈跟隨着鍾揚,踏上了那片南國熱土。出租車沿着寬闊平直的大道飛駛,車窗外是藍藍的天、翻卷的雲、醉人的海風,還有那林立的高樓,這一切都讓譚靈着迷,可是一想到很快就要見到鍾揚的父母了,她的心裏不禁又有些緊張。

周圍的高樓漸漸少了,路旁是一幢幢雅緻的別墅。車子拐了一個彎,停在了一片精心護理的草坪前。

“到家了。”鍾揚打開車門對她說。

站在這幢歐式風格的洋房前,譚靈覺得有點糊塗。她知道鍾揚的父母是生意人,但她從未想過他父母的生意做得有多大。

鍾揚帶着她走進佈置考究的客廳:“媽媽,我們回來了。”鍾揚一邊向樓上喊着,一邊讓譚靈坐在沙發上歇息。

“哎呀,是揚兒回來了,你怎麼事先不打個電話,好去接你。”一位穿着入時的富態夫人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她是鍾揚的媽媽。

譚靈站了起來:“伯母好!”鍾揚連忙介紹:“媽媽,這是譚靈。”

鍾揚的媽媽滿臉矜持地看着譚靈,揮了揮手,說:“坐下吧。”

下午,鍾揚的父親從公司回來了,鑽出那輛灰綠色的寶馬轎車,他一眼看到了站在門前迎接他的鐘揚和譚靈,他已經接到了妻子的電話,知道兒子帶着女朋友上家門了。譚靈向他說了一聲:“伯父好!”他點了點頭,沒有吭聲,掃了兒子一眼,徑直走進客廳,上了樓。

鍾揚父母的言行傷害了譚靈,她的臉因慍怒而紅了起來。她拎起自己的行李,對鍾揚說:“鍾揚,我再也不會到這個地方來。”

譚靈走了,但她沒有離開珠海,她住在了車站附近的一家旅館。鍾揚滿臉嚴肅地告訴她,只求她能住一個晚上,明天早上他會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覆。

鍾揚回到家中,和同樣生氣的父母談了整整一個晚上。父親明白無誤地告訴兒子,在大學裏談了朋友耍一耍可以,要是結婚動真的,絕對不行。原因很簡單:無論是從家庭背景還是人的長相,她配不上自己的兒子。媽媽在旁邊也開導着鍾揚:“我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婚姻大事父母是一定要管的,像你這樣的條件,什麼樣的姑娘找不到?”

鍾揚不再說話,當天快亮的時候,他站起身,告訴父母,他愛譚靈,而且會和她結婚。父親被激怒了,他向兒子吼道:“你給我滾!”

鍾揚看了父親一眼,覺得是那麼陌生。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

在賓館的房間裏,同樣一夜未能入眠的譚靈流着淚撲在鍾揚的懷中,她害怕離開鍾揚,害怕世俗的力量將他倆分開。而今,鍾揚離開了父母,他倆將面對着生存難題。

但這一切都不重要,對鍾揚和譚靈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倆能長相廝守。

鍾揚和譚靈離開了珠海,渡過瓊州海峽,來到了海口。

海口是個熱鬧而自由的都市,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們帶着同樣的夢彙集在這裏,到處充滿着生命的活力。在喧囂的大街上逛了兩天,鍾揚決定賣畫。他告訴譚靈,海口市街頭有不少的畫廊,以他們倆在美院所學的油畫專業技能,畫出畫,然後送到畫廊去出售,應該是可行的。

他們租了一間十多平方米的房子,買來繪製油畫所需的顏料、畫布等各種材料,鍾揚又自己動手做了一具畫架。海南島火熱的亞熱帶風情強烈地衝擊着他們的藝術世界,他們畫那熱情奔涌的大海,畫那浪花中聳立的危壁,畫那暖風中搖曳的椰樹……一幅幅畫送到畫廊,又一幅幅地賣出去,生活開始向他們露出笑臉。

9.燃燒的海(2)

當季風吹起的時候,他們租了一套更大而且靠海的房子。

窗外是海,月光下的大海暗潮湧動,傳來陣陣低沉的濤聲。鍾揚和譚靈相擁着坐在一塊礁石上,潮水在腳下扑打着岈石壁,“嘩嘩”作響。

到海口快一年了,生活是勤奮而艱辛的,但更是幸福和快樂的。他們已經商定好了,再過兩個月就結婚,併到美麗的雲南大理去旅遊。

鍾揚和譚靈望着月光下的大海,靜靜地出神。

“跟你在一起看海,真好。”譚靈柔聲說。過了一會兒,她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怎麼啦?”鍾揚關切地問她。

“結婚的時候,誰來向我們祝賀呢?”譚靈幽幽地說。

“誰來向我們祝賀?”鍾揚捧起她的臉,深情地望着她,說:“靈兒,你聽這濤聲,大海會向我們祝賀,會為我們見證。”

過了幾天,譚靈開始動筆畫一幅畫,她的腦海中已經勾勒了這樣一道風景:那是海岸上的一塊礁石,上面有兩個相互依偎的情侶的背影,海水激起飛揚的浪花,遙遠的天際處是燦爛的雲,在這一片海天一色的流動中,礁石上的那對情侶是那麼安靜地看着滄海桑田。

一天下午,鍾揚給畫廊送過畫趕回來,推開房門,看見譚靈倒在了地上,畫筆滑落在一旁,面前是那幅還未完成的畫。鍾揚急急忙忙把譚靈送到了醫院。

一張診斷書擺在了鍾揚面前:譚靈患有急性非淋巴細胞白血病,生命估計不會超過半年。鍾揚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攥着那張該死的診斷書,他淚流滿面地仰問蒼天:“老天,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們?為什麼?”

新生活的希望就這樣被命運之手無情地撕碎。關在房間裏,鍾揚放聲痛哭,他哭了整整一個上午。下午,他必須趕去醫院。

在病床前,鍾揚將一束紅玫瑰插在床頭的玻璃瓶中,剛剛做過穿刺檢查的譚靈顯得很虛弱,她向鍾揚詢問自己的病情。鍾揚微笑着對她說:“沒什麼大病,只是有些貧血,在醫院休養治療一段時間就會好起來。”譚靈嗅着那束散發出芬芳的紅玫瑰,對鍾揚說:“阿揚,等出了院,我們就一起到大理,如果我穿上白族姑娘的服飾,你說好不好看?”鍾揚強顏歡笑,但內心深處已如刀割。

譚靈的治療需要大量的錢。鍾揚在海口舉目無親,賣畫積蓄的數萬元很快花光了。譚靈也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不同尋常的化療和輸血讓她察覺到病情的嚴重性,從一位實習護士的嘴裏,她聽到了真相,也知道了鍾揚用光了所有的錢,現在正在偷偷地賣血籌錢。她更知道了自己得的是絕症,無論治療與否,可能只剩下3個月的生命。她怔住了。鍾揚匆匆地趕到她身邊,緊緊地抱住她。譚靈一聲不吭,淚水從她憔悴的臉頰上無聲地流淌。過了良久,她在鍾揚耳邊輕輕地說:“我要回家。”

鍾揚淚如雨下。

回到他們那個賴以棲身的家,看着那幅未完成的油畫,無限的絕望和悲苦像鞭子抽打著鐘揚的心。幾滴淚水落在他的手背上,譚靈臉上掛着晶瑩的淚珠,在窗外陽光的映射下,顯出一種蒼白哀傷的美麗。

天已經黑下來,遠處傳來沉沉的濤聲,譚靈躺在鍾揚懷中,側耳靜靜地聽着,她說:“阿揚,我想和你去看海。”

海還是那片海,月光依然明亮。

譚靈仰起頭:“阿揚,你知道楊過和小龍女的故事嗎?”

“知道。”鍾揚低聲回答。誰不知道金庸先生筆下的楊過和小龍女呢?他們那纏綿悱側的愛情故事感動着浮世中的男男女女。

“楊過和小龍女還有再見之時,可我們只有來世再聚了。”譚靈悲傷地說。她想起了“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這兩句話。過了一會兒,她又想:我要把那幅畫完成,我要把與阿揚相處的這段短暫而快樂的日子畫出來。

“我要畫完這幅畫。”坐在窗前,譚靈傷感地對鍾揚說。她出神地看着窗外燦爛輝煌的晚霞,提起畫筆,她要把這狂熱燃燒的色彩畫出來。

譚靈把自己關在小屋裏畫著畫,她不讓鍾揚看那幅畫,她說:“等我畫完了,才讓你看。”日子一天天過去,譚靈的面容也愈來愈蒼白。

畫終於畫完了,譚靈也如一朵枯萎的玫瑰,飄落在地上。那一天,當鍾揚聽到不祥的響聲衝進畫室的時候,譚靈已然滑落到地上再也起不來了。鍾揚痛苦地抱着她,喊着她的名字。譚靈睜開眼睛,指着那幅畫,用微弱的聲音說:“看,大海在燃燒,我們一起去看海。”

那幅畫就在鍾揚面前,大海的驚濤與被落日染紅的燦爛晚霞交織在一起,在這一片熱烈燃燒的大海邊,一對相依相偎的情侶坐在礁石上,緊緊地抱在一起,永不分離……

幾天後,鍾揚的父親從珠海趕來找到了鍾揚。他告訴兒子,他和媽媽已經改變了主意,決定接納譚靈,並勸鍾揚和譚靈回去。鍾揚沒有理會父親,他默默地把父親帶到譚靈的遺像前,父親呆在那兒,再也沒有說話。

又是一個滿月之夜,鍾揚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那塊礁石上,望着月光下黑沉沉的海,淚水奪眶而出,恍惚中,他彷彿感覺到,他的靈兒又依偎在身旁,靜靜地陪着他,一起看海……

10.“求婚”的故事

我不用抬頭就能猜到他肯定正得意地瞧着我呢,我能感覺自己的臉開始發燙。

聖誕前夕的那天晚上,同學們聚在一起舉辦本學期的最後一次活動——“快樂聖誕”晚會。昏黃的燭光,漂亮的聖誕樹,氣氛真不錯。

這時,第六感覺告訴我,有個男孩一直在盯着我看。光線較暗,看不大清楚。應該是不認識,也可能見過幾回面,也就沒放在心上。

“擊鼓傳花”遊戲開始了。音樂驟停,“花”剛好落到那男孩手中。男孩從“花”中拿出張紙條,原來是讓他扮演一個求婚者,而其女友必須毫不留情地拒絕他。大夥笑了起來,我也跟着幸災樂禍地鼓掌。主持人當眾宣佈紀念品:是張精美的聖誕卡,但只能給其中一個人——求婚成功者,或拒絕成功者。

沒有哪個女孩自願出列應徵“女友”。主持人讓可憐的求婚者站在場中央,平右臂,閉眼,轉圈。一圈,兩圈……男孩停住了。我心裏格噔一下,那手分明正指向我,半天不肯放下!我左右看了一眼,都是男孩,只好在掌聲中被請了出來。

我真有點緊張,說:“給幾分鐘準備時間,行嗎?”於是我們倆就到教室外的走廊去了。原來他是英語系的學生。他先開口:“我叫邁克,你呢?”“還沒想過叫什麼英文名字好呢,”我說。“那一會兒就先叫你凱倫吧。”“行。”

“準備好了沒?”主持人已經探了幾回頭,可結尾還沒商量好呢。

邁克徑直走到場中,在凳子上坐下,旁邊的桌上點着根蠟燭。

邁克:“凱倫,親愛的,到這兒來,今晚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

我在邁克身旁坐下:“什麼事讓你這樣認真,告訴我,親愛的邁克。”

邁克:“凱倫,在告訴你之前,我想唱首歌,僅為你而唱。(唱)怎麼會迷上你(大夥笑)/我在問自己/我什麼都可放棄/居然今天難離去/你並不美麗(大夥笑得更厲害)/但是你可愛至極……凱倫,你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尋一個人,一個能幫我建立屬於自己的小小而又溫暖的家的人。現在我終於找到了,她就坐在我的身旁。嫁給我好嗎?凱倫?”

我心裏一動:說得那麼真誠,跟真的似的。不就是在演戲嗎,我可沒忘記主持人的叮嚀,說:“不,很抱歉,親愛的邁克,我還沒想到過結婚。現在這樣子不是挺好的嗎?”

邁克:“不,請別這樣說,凱倫。”說著把桌上的蠟燭拿到眼前。“看着我的眼睛,凱倫,難道你沒看出,我對你的愛有多深?”

我忍不住抬起頭,那雙烏黑的眼睛果真在看着我,有好幾秒鐘了吧(那眼睛,那眼神,至今難忘),我頓時有點慌亂,挪開雙眼,好不容易想好的台詞也忘光了。只聽見自己在重複說:“不,抱歉,我不想嫁給你!”

邁克:“哦,上帝!我被拒絕,我該怎麼辦?”

“再試試”,“再試一試!”人群中幾個男生大聲地喊。

“是的,我會的,我已經習慣了,因為我已被拒絕了上千次了(大夥又笑起來)。但這將是最後的第一千零一次。請相信我,我一定會成功!凱倫,現在最後問你一次同樣的問題,如果你答應嫁給我,那麼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如果你真不想嫁給我,那就請最後再吻我一次吧!”

大夥一愣,接着便鬨笑起來。我不用抬頭就能猜到他肯定正得意地瞧着我呢,我能感覺自己的臉開始發燙。

……

聖誕節這天,照例收到一大堆的祝福,其中有一張精美的聖誕卡。是“快樂聖誕”晚會那張!我一眼就認了出來。裏面只有一句:能有機會為你唱完“灰姑娘”的下半段嗎?

後來,他有了機會,卻沒提及“灰姑娘”,倒說了許多其它的事。

第二年的聖誕節,我們又談起那天晚會上的事。

我問他:“那最後面的一段話你可事先沒跟我商量嘛。”

“要不然,你怎麼會答應嫁給我呢?”

“好吧,那你為什麼堅持要用‘灰姑娘’開頭呢?你知道的,那是個英語晚會。”

“沒什麼原因,就是喜歡這首歌。其實——很早以前就想唱給你聽了,只是一直沒有機會。”

“是嗎?要是那天晚上你的手碰巧不指向我的話,恐怕早已唱給別的女孩聽了吧?!”

“不!你不知道,那時我壓根就沒閉上眼睛!”

11.帶白斑的蕃薯干

風兒柔柔地吹進來,頭上的風鈴叮鈴叮鈴地旋着,輕奏着一曲鄉謠。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題記

秋雨朦朧,如煙如霧。窗下是塊青春的草地,綠油油的一片;窗前一棵不知名的小樹,寬寬的葉子上那密密的絨毛苦苦挽留着這些天上來客,亮晶晶的閃耀着。

玲子坐在窗前,執筆寫着信。

“爸爸、媽媽:家裏一切安好吧……弟弟還挑食不?媽媽您的身體不太好,就多歇會吧,別那麼勞累了。剛發了助學金,這月的生活費別寄來了……我在學校一切都很好,宿舍的同學都似一家子,相處得很愉快。只是……”

玲子瞧了瞧旁邊的金絲果脯,繼續寫道:“很想吃家裏自己做的蕃薯干。這兒賣的袋裝蕃薯干根本就沒有蕃薯的味道……”

風兒柔柔地吹進來,頭上的風鈴叮鈴叮鈴地旋着,輕奏着一曲鄉謠。玲子捧起墜在胸前的銅鑰匙,淚眼婆娑。

“長夜空虛使我懷舊事,明月朗相對念母親。父母親愛心,柔善像碧月,懷念怎不悲莫禁……”遠處高樓傳來一陣渺茫的歌聲。

三百裡外的天空異常的悶熱。一團團雲灰色的棉絮似的雲朵緩緩地向西邊聚攏,夕陽柔柔地投射在高樓上,遠處的山峰鎖上一圈金輝。

“姐的信!”弟弟興高采烈如旋風般卷進來。

“呀,玲來了信?”正在洗衣的母親帶着雙手白沫進了房。

“什麼,孫女寄來的?”奶奶兩手抓着一件玄色衣裳,胸前別根針線從隔壁小房鑽出來;父親滿頭熱氣拿着鏟子從廚房奔出。

“姐姐問我挑食不……哎約,姐說想吃蕃薯干呢!”

母親一把搶過信,湊到燈下;奶奶早戴上老花鏡湊過頭,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研讀,儘管自己認不了幾個字。

蕃薯?蕃薯打算賣了給她作生活費的!四十六塊一擔哩,房裏還有兩擔沒時間挑去賣……做什麼蕃薯干!又費時間又多功夫,天氣反覆無常。這孫女也太饞嘴了……“奶奶絮絮地叨開了。

母親深沉的目光緊緊地盯着遠方,一言不發。沉默了好一會,她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趁這兩天刮北風,有陽光,曬!”

“這怎麼行!”奶奶板起臉,“你白天累死累活地做建築挑泥沙賣力氣,骨頭都散了架,哪有精神,哪來時間!”

弟弟也插了句:“我正讀初三,要溫習,沒時間幫你;爸爸又教畢業班,沒空!”

“再說,”奶奶望了望天空:“天氣時好時壞的,這兩天天剛晴,還不知道明天下雨不!”

母親默默地站起來,徑直向舊泥房走去。

秋風颯颯,寒星點點,山村的夜異乎尋常的靜,偶爾一兩聲狗吠,更顯靜謐。皓月當空,銀光點點地灑滿大地。正是秋涼如水。

一家院門燈如蠶豆,昏黃的燈光拖長了兩條身影。灶膛里的火跳躍着一串永不休止的符號,照着一張乾癟的臉。在她的腳下,蹲着一個瘦弱的婦女:一張歷盡人世滄桑的臉早已被歲月的年輪無情地輾出一道道深深的印記;那雙松樹皮一樣乾枯粗糙的手,青筋突起,裂痕累累,老繭叢生。生活的殘酷磨礪出的這雙手正伶俐地剝着蕃薯皮,完全不顧冒着熱氣的熟得淌水的蕃薯燙手。

一桶蕃薯剝完了,兩人吃力地抬上天棚。天棚已用竹竿、破竹席擺起了八卦陣。兩人一手拿刀一手拿薯切了起來。奶奶絮絮地數落着:“這麼晚了,孫女怕也睡著了。看你,真是自己拿苦來受!你這樣為她,也不知道將來孝不孝順呢……”

母親的心一顫,鋒利的刀切破了手指。她偷偷背過身,迅速把手放進嘴邊輕輕吮了一下。

“她奶奶,你也困了,下去睡覺吧!”

奶奶佝僂着身子緩緩下了樓。

灶堂里還剩下幾片紅紅的炭。藍藍的火苗輕輕地捲成一個問號。鍋里的水撲騰騰地拍打着鍋蓋,冒出白晃晃熱辣辣的蒸氣。院內外瀰漫著濃濃的甜甜的香味。

銀波淡照,月華如水,母親的身上披上一件聖潔的銀衣。她利落地切着,一塊塊晾在竹席上。秋蟲啾啾,靜寂的夜幕畫出一幅美麗的剪影。

“鐺!鐺!”古老的鐘聲在幽靜的山村上清晰地回蕩着。“啪!”的一聲,最後一點亮光消失了。

東方已發白。石貓山上彩霞盤繞,片片紅雲飛上天空,北風冽冽地吹了一天,傍晚,風婆婆換了袋口,南風暖暖拂着行人的臉。剛剛發硬的薯片立刻變軟,一滴一滴滲着糖分的水掉在瓦面上,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個紅黑的斑點。蒼蠅嗡嗡地逐着味兒趕來了。

“沒事的,還有陽光呢!”母親笑了笑,拿着長毛巾揮逐着蒼蠅。

第三天早上,竟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奶奶忙跑上顛下地把薯片搬進走廊。母親皺起了眉頭。

小雨紛紛揚揚下了起來,夾雜着惱人的風到處亂竄。天地灰濛濛的,不見一絲亮色。

第四天,薯片起了白點,就像被人灑了一把麵粉在上面。母親呆住了,心像被鋸般撕裂一樣的痛楚。

“看你看你,就聽孫女一句話!這下可好,出麻疹了!”奶奶一個勁兒數落着,拿來毛巾小心地抹去那些小白點。

雨,無情地下着;風,報復般刮著,老天爺恣肆渲泄着自己的情緒。母親無神地站在走廊上,攏了攏兩鬢花白的頭髮。一些薯片已長出了一層綠絨毛,母親遲緩地撿起這些發了霉的薯片,裝了一盆又一盆,倒進了豬欄。奶奶正在灶堂邊取暖。

火!母親靈機一動,忙着把薯片搬進了廚房。地面全燃起了火,火苗竄得老高老高,歡悅地跳躍着。火燃了一整天。

不再出白點了。薯片變硬了。母親笑了。

第六天,老天爺不再發脾氣,抖擻了精神,又露出燦爛的笑臉。奶奶又顛着那雙小腳,把薯片搬上天棚。這回,她沒那麼累:薯片已有一半填進了豬肚或扔進了陰溝。“咳,九十多塊錢哪!就這麼糟踏掉了!”奶奶搖着頭,嘆息着,母親鬆了一口氣,舒展開了眉頭。

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玲子收到了張包裹單,家裏寄來的什麼東西?玲子想:會不會是那本參考書,叫爸爸寄來的。她直奔郵政局。

沉甸甸的一個至少有六七公斤重的大包裹擺在她面前,玲子詫異了:這該有多少本書?忙打開:一塊塊帶着斑斑白點的紅黑色的蕃薯干豁然入目。參考書內夾着一張寫得歪歪扭扭的信:

“……玲子,天氣不好,曬出了白點。用火烘乾的。不過不礙事,發霉的全扔了……”

立刻,淚水蓄滿了玲子的眼池,迅速地衝出密密的黑閘門,洶湧而出……空中又盪起了一段《念親恩》:

“親恩應該報,應該攝取孝道。惟獨我離別無法偎親旁,輕彈曲韻夢中送……”

12.梔子花之謎

我常常激動地做着白日夢,想像着這個害羞而古怪的人為什麼不讓人知道他的身份。

自我十二歲起,每逢生日,總有一束白色的梔子花從天而降,沒有附卡片,詢問花店也打聽不出誰是訂花者,因為這花是被付現金買走的。

我於是停止打聽送花者的身份,只是來愉快地欣賞這束襯托在粉紅色花紙中純白美麗的鮮花。

但是我從未停止想像和猜測這花是誰送給我的。我常常激動地做着白日夢,想像着這個害羞而古怪的人為什麼不讓人知道他的身份。

媽媽引導我進一步的想像。她問是不是我曾對某個人做了特別的好事從而使他有此贈花之舉?是不是我曾幫忙卸貨的那位鄰居為了表達謝意而贈花與我?也許是正在過馬路的那個老人送給我的花吧,冬天的時候,我經常幫他取回郵件,這樣老爺爺就不用冒着在冰上滑倒的危險去取信。雖然我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但開玩笑地說也不排除某一個男孩子送花給我,我們曾偶然地相遇,他注意上了我而我卻沒有注意到他。

在我十七歲的時候,一個男孩傷透了我的心,在他給我最後一次電話的那個夜晚,我哭着哭着就睡著了。

清晨醒來,我突然發現鏡子上用口紅潦草地寫着“失去一半,還會獲得一個”,在愛默生這句名言前我默視良久,心慢慢地平靜下來。於是我離開媽媽寫的字去取了一塊擦布,當我擦掉玻璃的字時,媽媽知道我的感情風波已經成為過去。

在我即將畢業前夕,爸爸因心肌梗塞猝死。巨大的悲痛壓倒了我。失去父親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打擊。我對畢業前夕的舞會及一切活動都失去了興趣。但媽媽在自己巨大的悲哀中並沒有忘記我的這些活動。

父親去世的前一天,媽媽和我曾為這個舞會帶我去採購裙裝。我們發現一件鑲着花邊,紅白藍點相間的裙子,它使我穿上就像《飄》中的郝思嘉,但衣服雖然漂亮,尺寸卻不適合我。而後,爸爸過世,我就忘了這件衣服。

但媽媽沒有忘記它。舞會前五天,我發現這件衣服神奇地被放在我卧室的沙發上,而且正合我的身材,顯然是特意訂做的。它是那麼美麗,那麼藝術,那樣可愛。那時我沒有心情介意自己是否需要一件新的裙裝,可媽媽在乎。

她想讓她的孩子感受到愛與被愛;擁有創造力與想像力;感知大千世界的不可思議;並且具有一種信念,即使面對逆境,在不幸與災難中也能發現美的存在。

事實上,我的媽媽已讓她的孩子就像那些梔子花一樣,追求可愛、強壯和完美,充滿謎一樣的靈氣,或許還有一點神秘和不可思議。

我二十二歲結了婚,婚後十天,媽媽過世。自從那時起,我再也收不到梔子花了。

13.黃土地上的兄弟

生活中,每個人都有自己崇拜和愛戴的對象,我也有,除了那些偉人、英雄之外,還有一位極其普通的農民。

生活中,每個人都有自己崇拜和愛戴的對象,我也有,除了那些偉人、英雄之外,還有一位極其普通的農民——我的弟弟。不論時間過去多久,弟弟稚嫩的肩上扛着一架笨重的耕犁,趕着老黃牛,行走在鄉間小路上,吃力扶着犁把,艱難地翻着祖輩們不知翻過多少遍的黃土地的情形,永遠不會在我腦海中消失。

我家住在西北一個偏僻的山村裡,閉塞貧窮。弟弟小我四歲,天資聰明,愛學習,老師和村裏的人都誇他學習好,長大一定有出息。然而,弟弟的夢卻早早地結束了。

那年,高考榜上有名,這對我是人生的一大轉機,而對弟弟意味着災難的開始。我上大學后,父親來信說,弟弟不再學習了。這消息雖然在我的意料之中,卻讓我感到不安。在省城上學,有錢的同學買吃、購衣,隨心所欲,毫不吝惜,可我不能,我知道我口袋裏的錢來之不易,那是親人的血汗呀。記得那年寒假開學,父親把家裏所有的積蓄三十幾元錢給了我,並說等有了錢再給我寄去。我知道父親是在安慰我,含着淚點了點頭,一邊收拾東西準備上路。就在此時弟弟進來了,他從衣兜里掏出一疊錢來遞給我。母親說這是弟弟上山挖葯掙來的十一元五角錢,原想年前給弟弟買塊布料,做件新衣服過年穿,可弟弟不要,說有舊衣服穿就行了,非留着給我上學用。此刻,我的心好似萬針穿刺,猛地將錢擲回弟弟,拎起包走了。

“哥哥……”出門不遠,身後傳來了呼喊聲,我一回頭看是弟弟趕來了,他那雙粗糙無比的手裏攥着那十一元五角錢。我再也抑制不住感情,一把將弟弟擁進懷抱,許久許久捨不得放開。

弟弟轉身走了,我定定地站在那裏,任寒風吹打,直到弟弟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有時候,我竭力不讓自己想弟弟凄慘的情形,拚命去讀書,不給自己閑靜的時候,但我做不到,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映現出弟弟稚嫩的肩上,扛着堅硬笨重的農具下地幹活的畫面。弟弟輟學后,先是在家裏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後來便像成年人一樣下地幹活了。學耕地,趕馬車,庄稼人能幹的活,他樣樣能幹。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十幾歲的孩子儼然一個“老農民”。再後來,弟弟病倒了,大口大口地吐血,醫生告訴家人是給累的,以後要注意讓孩子歇歇。當家裏寫信把這一切告訴我,我哭了,好傷心,好後悔呀。如果那個暑假我多個心眼兒,給父親提醒一下,弟弟也許不會有今天的悲慘。那天,我同家人下地幹活,太陽火辣辣的毒,鋤了一會兒,父親和母親硬推我到地頭那棵桐樹下乘涼,說我常坐學堂,經不住日晒。我去了,可坐在蔭涼下的我,心裏不是滋味,覺得父親有點偏心兒,同是兒子,況且弟弟還小,就因為我是讀書人,便要我休息。正想着,一件叫人心碎的事發生了。正在鋤地的弟弟突然摔倒在地上。我飛快地跑過去,將弟弟抱到桐樹下,很顯然弟弟是因為過度勞累加之天熱休克了。父親呆住了,母親用拇指狠勁地掐着弟弟的人中,好大一會兒,弟弟才蘇醒過來。這時,我猛然發現弟弟的嘴角滲出了一絲鮮紅鮮紅的血。這血讓我熱血沸騰,彷彿血管要爆炸一樣。我發瘋般地抓起鋤頭,瘋狂地刨着黃土地,恨不得把所有活幹完,讓弟弟能像我一樣,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讀書。對那血絲我沒有冷靜地去思去想。

大學終於畢業了,我被分到空軍某部當了一名軍官。這時我要為我付出忍耐、心血和勞作的弟弟做點什麼。實際上,這也是弟弟輟學供我上大學時,我在心中發過的誓願。我跑前忙后,託人說情,總算在部隊給弟弟找了個臨時工。我想,一來能讓弟弟像城裏人一樣生活,二來抽時間教他學些文化知識。我將喜訊告訴了弟弟,滿以為弟弟會高興得跳起來,誰知沒有引起弟弟的一絲欣慰,表情倒顯得冷漠。對比之下我大惑不解。晚上,我和弟弟並頭睡在炕上,我問弟弟為何不想去,沉默了一會兒他說:“哥,我想去哩,可爸和媽年齡都大了,身體又不太好,咱哥倆走了,丟下他們在家誰照料呢?再說去部隊,會影響你的工作,人家要怪你哩。”

我的一切努力,被弟弟的一席話付諸東流。實際上從我的感情上來講,只不過是對一種負疚感的解脫和寬慰。儘管這樣,我仍然沒有忘記要為弟弟做點什麼的心愿,因為我欠弟弟的太多了。後來,我又拿出自己的積蓄給弟弟,要他到外面闖一闖,做些小本生意。他答應了,也去了,但沒幹多久就干不下去了,一方面生意難攬,也因沒有文化常被人欺,另一方面體力不支,還是回到了家,回到了那片祖祖輩輩生息的黃土地上。

弟弟,哥實在無力為你做什麼,只能在腦海里經常浮現你的影子。夜深人靜,草就這點文字,去吻你那顆善良、純潔的心。同時祝福、祈禱那些農村孩子,能有書讀,有學上,不再走你那樣的路。

14.伴我同行

在我印象中,父親永遠是帶着笑不完的微笑,一頂滑稽的帽子蓋在他那微禿的頭上,手裏拿着一根英式手杖,他對我們說這樣顯得年輕,嘴裏叼着一個他永遠離不開身的玉龍煙斗。聽說這個煙斗是從宋朝傳下來的傳家寶。

記得小時候,家裏很窮,全家七口人靠父親那微薄的工資來打發日子。但樂觀的父親沒有為生活上的貧窮和工作上的壓力所壓倒。在我印象中,父親永遠是帶着笑不完的微笑,一頂滑稽的帽子蓋在他那微禿的頭上,手裏拿着一根英式手杖,他對我們說這樣顯得年輕,嘴裏叼着一個他永遠離不開身的玉龍煙斗。聽說這個煙斗是從宋朝傳下來的傳家寶,父親對它非常的喜愛,曾對我說就是窮到要飯的地步,也不會賣掉它的。

父親每次下班時,都會給我們五個孩子帶來一點小禮物。進了家門,他笑呵呵地把公事包扔給母親,對着我們吹一聲響亮的口哨說:“來吧,孩子們,猜猜今天帶給你們什麼。”我們興奮地尖叫,一窩蜂似地跑到父親的身前搶着禮物。父親好像喜歡看着我們着急的樣子,頗有興趣地逗着我們,而這時我們會不約而同地把父親絆倒在地上,然後舉着“勝利品”跑到屋後分享,撇下了笑得喘不過氣的父親。因此,每天等待父親下班,是我們兒時的最大樂趣。

我是長子,父親對我比弟妹要求更嚴格,但他從不打罵我,甚至有時我把他的文件搞得亂七八糟,他也只是笑着說我幾句。直到父親所在公司要大量裁減人員,父親面臨被解僱的危險,家裏又窮得揭不開鍋,這才見不到他的笑容。

父親為了借錢來回奔跑,看着他日漸多起來的白髮,我心疼極了,於是決定曠課到一家工廠做童工。每天我都帶着書包像往常一樣去上學,晚上臟乎乎地帶着一身疲勞回來。當我拿着第一個月的薪水,興高采烈地回家,進門卻見父親坐在椅子上鐵青着臉,母親和弟妹畏縮地躲在一旁驚恐地注視着我。父親走了上來問:“告訴我,今天你去哪兒了?”

我心裏頓時覺得不妙,這時我看見了桌子上一封學校寄來的信。

我正在考慮該不該告訴父親,“叭”的一聲,我覺得一陣頭昏,眼裏冒着金星,鼻血霎時從我鼻子裏涌了出來。“天哪,你幹了什麼!”母親跑到我面前用衣袖擦着我的鼻子。父親對我吼着:“滾,滾到遠遠去,我們不要敗家子。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就是希望你能給我爭一口氣,你卻曠課,到外面去瘋,你……你太叫我失望了。”一陣委屈湧上我的心頭,我叫着:“我並沒有到外面去瘋,也不是什麼敗家子,我愛你,我不忍看你憔悴下去,所以我到外面打工,來幫你維持這個家。給你,這是我第一個月的薪水。”我把錢扔到地板上,硬幣在滿屋子滾動。父親站在那裏愣了一會,慢慢地向我走來,恐懼使我向後退着,突然他把我一把摟在懷裏,聲音嘶啞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兒子,是我錯了,我不該不問清楚就打你。”望着父親流下來的眼淚,我心慌了……

三年後,我終於以總分第一保送到大學。那天,父親拿著錄取通知書,哭了。他又哭又笑,像瘋了似的跑到左鄰右舍,自豪地說:“你們看呀,我兒子考上大學了。”鄰居們向他祝賀。我從父親的臉上又看到了好久沒有看到的笑容。

轉眼到了開學的日子,可隨之而來的學費問題困擾得我們一籌莫展。這天,父親冒着小雨從外面趕了回來,他拍了拍身上的雨珠,笑呵呵的從懷裏拿出一包東西。我打開一看竟是一疊錢,共200元。我大驚,因為在那時200元已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你哪來的這麼多錢?”我問。父親的臉色變了,驚慌地掩飾着說:“這……這你就不要管了,去了大學好好讀書,別給你老爸丟臉。”我困惑地接過錢。突然一驚,我大叫道:“父親,你的煙斗呢?”原來我發現父親心愛的傳家寶、我曾祖父留下來的寶貝玉龍煙斗,此刻不在父親的手上。父親尷尬地笑了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孩子,小煙斗又算什麼呢?”我無言以答,淚水早已噙滿了眼眶。斗轉星移,大學畢業后,我在一家公司謀到一份小職。10年以後,我榮升為這家公司的總經理,而我的父親已是垂暮之年了。在父親80歲生日那天,我冒雨匆匆地趕到家,沒進門就聽見了父親爽朗的笑聲。我推開那扇我熟悉的門:“啊哈,你竟然在我的生日時遲到了,來來來,罰酒三杯。”父親高興地嚷着,我走過去擁抱了父親,在他耳邊輕聲說:“生日快樂!”說完我遞上用彩紙包的禮物。“今年送給我什麼驚喜?”“你打開看看!”父親瞪了我一眼,笑罵道:“你小子,就知道賣乖。”他打開了彩紙,接着又慢慢地打開了盒子,我興奮地注視着父親,只見他手顫抖着,霎時眼裏充滿了淚水。母親好奇地望了一眼:“天,這不可能,這……這不是你的玉龍煙斗嗎?”父親抬起頭來用淚眼望着我,不覺中我的眼裏也充滿了淚水。我說:“這個煙斗我找了它整整5年,今年才被我找到。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父親什麼也沒說,只是久久地擁抱着我,久久地。

如今,父親已經故去,煙斗回到我手上,伴我同行。

15.讓我許個願

如果真有來世,我會如何對待她呢?如果她逃課,如果她不聽我的話,我會不會生氣?

我不是一個很宿命的人,但是,能做她的女兒,我想是與她有緣的。

其實,上中學的時候,我一直不大喜歡她。那年,她四十歲了,在一家學校當老師,卻不大會做家長。她對我要求嚴格,卻從沒有試圖了解過我。

我從學校到家,要經過兩條馬路,一家電影院,大概需要二十分鐘。於是,每天下課,我如果超過了這個時間回到家裏,必定要受到她的盤問。

在那樣晴美的天氣里,一路上因為要急急趕回家,見到陽光的溫婉心情全被破壞掉了。那一刻,我會感覺自己是一隻籠中驚慌的小鳥,儘管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卻失去了最寶貴的自由。

但是,在這樣中規中矩的家庭內,我能怎麼樣呢?我是孩子,在她面前,我永遠無法做到與她平等地說話。她是那樣輕視我的存在,因為我是她的女兒,我沒有理由沒有資格對她說不。

有一天,被她嘮叨煩了,我大清早在去學校的途中溜了號。一整天,我都躲在電影院的花園內,百無聊賴地玩螞蟻,想靜觀事態的發展,看看她如何對待一個逃課的孩子。

我在電影院內不知呆了多久,直到天一點點地黑下來。不用說,那天我被她提着耳朵拎回家,而且頭一次挨了她的臭罵。但對付她,我不是沒有法寶。

我很快給姥姥寫了一封信,央求姥姥來看我。姥姥是個小腳女人,腦後盤着一個大髮髻。我是姥姥一手帶大的,小時候,我常常會打散姥姥的髮髻,讓那黑黑的頭髮散滿一脊背,我會將小小的臉貼上去,姥姥便將手繞過來摟我,我知道,姥姥是疼我的。

我的救兵很快到了。

姥姥來了之後,我的形勢逐漸好轉。下課,我可以稍晚回家,不必讓老師籤條;讀書讀累了,就可以放心睡覺,不必擔心還要去做她留的課外作業。

那一段時間,我因為獲得了自由像一隻快樂的小鳥,對她也放鬆了警惕,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她偷拆了我的信,信是同校一個男生寫給我的。那年我十六歲,臉上還在發小痘痘,但是,屬於一個花季女孩的清秀是遮不住的。

那天,她把男生寫給我的信摔在我面前,讓我解釋。我的頭轟地一下大起來,因為私隱被她發現而惱羞成怒。我和她怒目而視了十分鐘后,便一頭衝出了家門。那天,我繞着院子跑了一大圈,姥姥在身後追我,她在姥姥身後追姥姥,大晚上了,碰見鄰居,還以為我們一家在進行馬拉松比賽。

為了那個男生,她幾乎費盡了所有的心思。她先是找老師,後來又把我轉到了別的學校,最後終於隔絕了我和那個男生的所有聯繫。為這件事,我怨恨過她,甚至有半學期沒和她說話,儘管我不和她說話,她照舊做着一個母親分內的事,早起給我做飯,搞家裏清潔,甚至為我洗衣。有時,她會花高價,搞來一套高考模擬題放在我桌上。反正,做媽的該操不該操的心她全操了。

我卻從未領過她的情,直到姥姥去世。

那年夏天,她回山裡給姥姥奔喪,我因為高考脫不開,沒有回去。

父親長年在外地出差,她走之後,家裏剩下我一個人。鄰居阿姨受她之託,每晚會邀我去吃晚飯。

也不知為什麼,她走之後,我本以為獲得自由了,內心卻不知為何會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

晚上回去,打開燈,室內充滿了寂寞。我看着課本,看着看着,眼淚便無端流下來。我想,有一天,她也會如姥姥離開一樣,棄我而去。那時,我和她將隔絕於兩個世界,我將再也沒有機會做她的女兒。

長大不過一夜之間。

高考的第二天,我從考場出來,在門口見到了她。炎炎烈日之下,她的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她遞給我一支雪糕,說:“細細,考得怎麼樣啊?我剛從車站趕來。本來,是該陪你一起溫課的,可是你姥姥……”說著說著,她眼睛便紅了。

高考的作文題是寫一位親人,我選擇了寫她,卻不知該如何落筆。因為太熟悉了,因為太愛她了,因為太恨她了。在文章的結尾,我寫了一句話:如果有一天讓我選擇,我會希望老天賜她永生。她的存在,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我沒有告訴她我寫過這樣的話。因為怕她流淚,因為她早已習慣了我對她的不滿。

我在本市的一所大學寄宿,偶爾回家。我回來之後,她依然會嘮叨我,依然把我當成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但我這時候,已經懂事了,我知道她是寂寞的。我讀書在外,父親長年出差,她平時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而我,是她惟一的寄託。她是多麼多麼希望我能夠很出色,她對外人提起我來,會充滿驕傲。

大三那年,我更忙了,因為我有了男友。忙忙碌碌的,我很少往家打電話。周末,有時她會把電話追過來,問我回不回家,她買了我最愛吃的武昌魚。

我自然不回去的,這時候,愛情的力量勝過一切。

大學幾年,我和她逐漸疏遠,我忙於讀書,忙於戀愛。書勉強念完,畢業分配,男友卻去了異鄉。

愛情沒了,我灰溜溜地回到了家裏。

家內一切照舊,我的屋內,所有的東西都不曾動過,桌上一塵不染,床下那雙綉着罌粟花的睡拖,也是乾淨的。只是,陽台上,給花洒水的她有點老了。

那晚,她對我說,她很想她的母親——我的姥姥。如果姥姥現在還活着,她會帶着姥姥去海外旅遊。可是,這輩子,姥姥除了山裡,只來過我們這個小小的城市。這些年來,她仔細想過,世上,只有做母親的不會丟棄女兒,付出一輩子也無怨無悔。可是,知道得太晚了。

當時,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很想流淚。

我又想起高考那天,她從車站直接趕到考場,那滿臉的汗,那支快化掉的雪糕。

我知道,這輩子我永遠無法還清她傾注給我的愛。所有的女兒都是這樣。

也是不想讓她操心,我很認真地決定着自己的未來。我希望有一天,能用自己賺的錢為她買一幢漂亮的房子,能讓她很愉快地去旅行。除此而外,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表達對她的愛。是的,她是我今生最愛的人,但我知道自己永遠不好意思對她說出口,媽媽,我愛你。

去年,我去越南參加筆會,在石窟內,我將硬幣扔進水池,我許的願只有一個:如果有來世,讓我做她的媽媽。

如果真有來世,我會如何對待她呢?如果她逃課,如果她不聽我的話,我會不會生氣?我做媽媽時,會不會規定她在約定的時間內回家?會不會為了一個男生大動肝火?會不會在她高考那天,從火車站趕去考場為她買一支雪糕?會不會,會不會像她愛我一樣愛她?

16.守候日出的信念

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連海面也似乎更加寬闊了。

“這……會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看日落了嗎?……”暨望着天際,聲音有些沙啞了。

今天早晨,所有報紙都在頭版頭條發佈了一項通告:

“日前一直流傳的‘消亡論’並非空穴來風,經證實,太陽的能量消耗已到達極限,並且進入危險期……目前,這個曾經主宰人類命運的、曾經為我們帶來光和熱的、熾熱而美麗的恆星,面臨隨時發生大爆炸的危機!”

暨是一個才剛剛滿了十六歲的男孩子。十六年前,暨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伴隨日出而誕生。十六年來,暨在陽光下成長;充滿陽光的每一寸空氣,分灑下日光的碧藍色的天空,是暨最最喜愛的。可是,在十六年後的今天,暨竟不得不懷疑自己一直所信賴的太陽會突然消失,永遠、永遠地離自己以及這個世界而去……

“現在的地球正面臨著來自太陽的巨大威脅……一旦太陽的末日來臨,其爆發時產生的巨大熱量及大量宇宙塵埃將以氣流形式直接衝擊地球,屆時我們美麗的地球將被徹底摧毀……世界存亡繫於一線,離開家園是我們的惟一出路。”

“不會!我才不信!”暨這樣喊着,心卻在動搖着、動搖着……現在,連指尖也顫抖着,他知道自己害怕了,害怕地球會在太陽爆炸中毀滅,害怕人類也會同時變為宇宙塵埃。

最後一班開往新星的移民飛船將在一小時后啟航,這代表人類最後的選擇——逃亡。若只有離開家園才可以生存,或許每一個人都會選擇當流浪漢。暨年幼的妹妹,還有暨的父母都乘搭上一班移民飛船離開了處於危機中的地球,但暨堅持要多留一會兒,為了在地球上看這最後一次日落。

在那望不見邊際的海面上,太陽是一塊橙紅色的大圓餅;轉眼間,就被大海吞了下去,僅留下一片晚霞,像是在海面潑上了鮮紅的墨水。被主人遺棄了的船隻,凌凌落落的在海面漂流,偶爾會有幾隻倦了的海燕落在船頭歇息。它們還不知道太陽的末日即將來臨,仍興高采烈地與夥伴們說著話兒。

“永別了……”暨深情地望着落日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氣,猛然背過身去,飛也似地奔向另一個方向——那是飛船發射塔所在地的方向。但在距發射塔僅一百步處的一堵高牆前,暨忽然停住了腳步——那兒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在晃動,仔細看,發覺竟是一個畫家正站在高高的攀登梯上,用油漆和刷子奮力地作畫。暨認得這身影,那是他的畫家鄰居,一個怪脾氣的中年男子,但在這最後時刻他居然還在努力完成一幅壁畫!

“喂!”暨大聲喊着,“還剩不到一個鐘頭呢!快下來吧!”

畫家頭也不回,“我忙着呢,今天一定要完成!”

“可是……這……”

“別打攪我!”

暨無奈地聳聳肩,這個畫家顯然是個工作狂,竟浪費最後的寶貴時間去完成一幅不會有人欣賞的壁畫——在這即將被毀滅的行星上,作畫又有什麼意義呢?但不能仍下他獨自一人吧!不得已,暨惟有坐下來等待他結束工作。天色漸暗,畫家點亮所有的燈,仍繼續工作。畫的輪廓漸漸現出來了,暨發覺他竟是在描繪海天相接處的一輪紅日——是落日?不!燃燒着的紅日邊緣光彩四溢,活像盛滿鋼水的爐中鋼花迸濺,海天一片赤紅,那分明是海上日出!

“為什麼?”暨迷惑了,“太陽就要消亡了!連我們的家園——地球也將覆沒,為何還要描繪那種日出的景象!……為什麼……”他無法再說下去,以往所見的日出一直深深印在腦海中,而這幅壁畫撕開了記憶的封條,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絕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情。

“你真的相信太陽會滅亡?”畫家開口了,但手下絲毫沒放慢,“真的相信地球將覆沒嗎?今天太陽一落下,就永遠不會升起嗎?那就問問自己是否還記得太陽的溫暖吧。”

“可是天文學家……”

“鬼話!一派胡言!太陽屬於我們……絕不會消亡,永遠不會!”那隻握筆的手捏得緊緊的,似乎每畫下一道陽光都極其神聖……

最後的移民飛船的發射引起了一次小型地震,升空的巨響彷彿在宣告地球時代的結束,耀目的閃光劃出一個句點。

“最後一批人類也離開了,地球被遺棄了……媽媽見不到我會很着急的,”平躺在地面上的暨望着這最後的閃光,“但我還是要留下,為了無可替代的家園,為了溫暖的陽光,必須留下來……”

“後悔嗎?”畫家站在暨身旁,望着剛完成的傑作,目光溫和了,“地球上最後的兩個人,與地球一起被遺棄了……現在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或許會在日出前全部消亡呢!”

“不!我相信——明天,太陽一定會再升起來的!一定!只要相信,黑夜也並不漫長!”

“明天,太陽一定會再升起來的!”

這是一個沒有繁星,也沒有月的夜晚,漆黑的夜空中一無所有般。但燈光下的壁畫給予了暨新的希望,他沒有絲毫睡意,與畫家一起,靜靜等待着黎明的到來。

……在水天相接的遠方,點綴着一道白紗一樣的雲彩。東方的天一點一點地由青變白;突然一道鮮艷的霞光像利劍般刺破了那層雲紗,億萬道金光噴射出來!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連海面也似乎更加寬闊了。海風吹拂着萬物,海燕依舊嘻戲追逐。暨面向東方,微笑着,有一句話將永遠藏在他心中——“明天,太陽一定會再升起來的!”

生命,因為執着信念而更加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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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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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緣分有時就在一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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