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 第五章

光年 第五章

在連續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后,我們降落在墨爾本機場。沒有停留休息,直接轉機去悉尼,然後在悉尼機場等待轉機去黃金海岸。那天他也要去東南亞出差,知道我在機場短暫停留的消息,連闖了四個紅燈來看我。我們約在機場停車口處見。我一眼認出了他,他下車向我走來,我居然不敢直視他。機場工作人員催促他快把車開走,他示意我上車,他帶我繞整個機場轉了一圈然後又送回到機場。

“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樣,不過我仍然很喜歡你。”周說。

剛到黃金海岸的第一天夜裏就開始下雨了。雨落在巨大的熱帶植物和樹木上,發出淅淅瀝瀝的響聲。這種響聲也是幽怨的,不似北京的雨聲那般爽快。

半夜想抽煙,也只好下樓或去陽台,房間是禁止吸煙的。

樓下不時走過年輕而健康的白種男孩,每一個都像John一樣漂亮。不,他們甚至比John還要漂亮。我想起我租的公寓的前房客,也就是John的朋友,在我問如果John永遠不回來該怎麼辦時,他回答:你可以跟着我去美國,那裏全都是和John一樣的男孩。或者,你可以把你以後的男朋友叫做“John”。

第二天陽光燦爛,恢復了澳洲常見的晴天。我在房間睡了一上午,錯過了旅行團的活動。除了另外兩個女作家請假到周圍的城市購物,整個旅行團里只有我和另外一位男作家韓因為睡覺而留在了賓館。

我其實是餓醒的。發現已經是下午兩點半了。我去敲韓的房門,他打開門的時候甚至還沒有醒。我在他的房間上了會網,點了一個匹薩餅。

我們打算去看海。我們走到一條路的盡頭,發現路邊有個指示牌用英語寫着“此路不通”。在半路上我們看到一個湖,他說你就當這是海吧!我們向湖走去,因為剛下過雨,草地很濕。走過的時候鞋幾乎要陷進去,像到了沼澤。

“嗯……你聞一下這空氣。多好聞啊。”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空氣真好。我深深吸了一口這座城市的空氣。

我們調過頭接着走。這一次我們決定到繁華地帶去看一看。我指着像在天邊一樣遙遠的一座高樓上的紅燈,說:“就到那裏吧。”

我們一直走,身邊都是車,沒有人像我們一樣走在路上。已經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一看手錶才八點,這裏與北京有兩個小時的時差,北京才六點啊,正是堵車熱鬧的時候,這裏怎麼就已經死氣沉沉了?

路過一座荒涼的橋。昏黃的路燈,路旁是自由生長的野草,讓我想到一個澳大利亞的Skinhead的電影《無法無天》。路兩邊會有幾個這樣的種族分子少年嗎?當然沒有。空無一人。除了我們。橋下塗滿塗鴉,其中有一隻是邪惡的熊貓,我拿出手機拍了下來。

——兩個月前,我同樣坐在昏黃的路燈下。也是在抽煙。

兩個月前的甘肅文縣。

發生最大餘震的那天,我們正在文縣的一個小山村採訪。突然間地動山搖,幾乎站立不穩,人們驚慌失措,大聲呼救,或者緊緊摟住身邊的人。我呆愣在原地,手足無措,一無所傍,不敢相信死亡真的近在咫尺。根本沒有躲避的地方,前面幾步是已經被震塌了的土坯房,後面是深坑。那時我居然想到了來採訪之前網上的熱門帖——“地震后第一個電話打給誰?”

打給誰?真可笑,無論想打給誰都打不出去。地震時和地震后的信號一度是中斷的。

我顫抖着拿出手機,想給他打電話,他是我唯一的安慰了,死並不可怕,最難捱的還是精神的空虛。還沒按下撥打鍵我就強行制止住了自己,不行,他那裏正是午夜,我不要吵醒他。那幾十秒鐘讓我發現我的愛是如此無私,我愛他超過愛自己。於是我決定先發條短訊,告訴他如果有時間,請給我打電話。

發完之後我就後悔了。我並不想讓他為我擔心,只是我太需要他的安慰了。我是如此缺乏力量。

當夜,我們借住在當地的一家小學的操場上。由於餘震不斷,無法在房間停留,根本沒有充電的地方,更別提上網了。只有在抗震救災指揮部才有網絡,我們輪流使用往北京發回通訊稿,基本沒有時間干別的。我帶着強烈的負罪感在唯一一台能上網的電腦上緊急查了一下郵件和我們經常去的網站,沒有任何新消息和新郵件。

我走出抗震救災指揮部的帳篷,坐在冰涼的台階上,昏黃的路燈照耀着我,也把松柏的影子照映到對面的高樓牆壁上。我點上一支煙,大腦翻騰不止,無比悲傷。恐懼、迷茫、失落、擔憂,這些情感輪番上場。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要堅強,如果沒有人關心就自己關心自己,如果沒有人照顧就自己照顧自己。我強迫自己一遍遍重複這些道理,直至徹底麻木。他始終沒有消息,死亡也不過如此了。我一分一秒地數着時間,看着電池一格格地消失。在無法隨時充電的情況下,我應該只在白天開機。但我那麼想得到他的回應,我沒辦法做到別的,至少能保證我的手機有電。

那是我人生中最凄涼的夜,它讓我發現我的感情生活完全失敗。我看着松樹透過燈光投在牆上的巨大的陰影,忍不住流下淚來……

我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接着走吧。”我說。

中間路過一家很大的超市,估計是方圓五里地之內最大的超市了。我們很欣喜地衝進去,發現離關門時間只差兩分鐘了。店員和善地告訴我們,如果要買什麼東西就趕緊去買。

“我要買點牛奶。”我跟韓說。

“賓館冰箱裏就有。”他說。

於是我們出去了,接着趕路,去那大方向明確卻不知道具體還有多少路程的市中心。

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很大很圓,比在北京看到的要大要圓。並不是外國的月亮都圓,我在歐洲看到的就沒有這麼圓。

“現在有輛夏利給我我就滿足了。”作家兼司機的他呻吟了一聲。

後來我們實在走不動了就回去了,正好是吃晚飯的時間。半夜我想抽煙時發現前夜我扔在陽台上的火柴已經被霧水打濕了,我拿吹風機吹了半天都不幹。我卻懶得去賓館大堂取盒新的。到底下不下樓?我想了一個小時,終於決定不抽了。

白天我們終於被汽車拉着到了沙灘。

即使在沙灘上,我仍穿着黑色的Polo衫。說不上為什麼,我不再穿我最喜歡的白色衣服了。

女作家們被安排集體接受一個國內一家電視台的採訪,主題是“愛情”。

我斷然拒絕了採訪,獨自沿着沙灘跑起步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在哼着某首歌的旋律,不知道為什麼,這首歌就是能讓我在無助或沒安全感的時候感到安全和溫暖。

那晚我們凌晨三點半被叫醒,直飛到悉尼。

“天,你們參加的到底是旅行團還是游擊隊?”周不可置信地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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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年之美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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