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美麗的錯誤

第五章:美麗的錯誤

1.美麗的錯誤

其實,那一刻鋒和琳都彼此暗吃了一驚,只是某種心理使他們再次頭也不回地擦肩而過。

鋒和琳同在一個班,鋒是班長,琳是團支書。

琳在大學裏是個優秀的女孩。琳寫的文章似行雲流水;琳畫的水墨畫,用Boy們的話來概括,就是:“像琳,靜美、清純、淡香。”

鋒在大學裏是出了名的。鋒寫的小說因其獨特的鄉土味而頻頻見諸報端;鋒寫的字,矯若驚龍,飄如游雲,Girl們都說,瞧不出鋒粗皮黑臉憨憨相,卻是多才多藝的人呢。

琳和鋒總是一塊兒出牆報。琳畫畫兒,鋒寫字兒,兩個人話不多但配合很默契,每次出的牆報都很得老師、同學的誇獎。於是有人說這一對是正宗的“男才女貌”。話兒飛到他倆耳里,琳不吱聲,鋒也裝耳背。

琳喜歡打排球。每每球賽,場外總是密匝匝圍了一圈人,這時的鋒總是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眼睛眨也不眨地不知是盯着琳還是球。有一次鋒端着飯盒邊吃邊喝彩,冷不防琳一個斧球飛來,不歪不斜直愣愣砸掉他手中的飯盒。人堆中頓時爆發出一陣琅琅的笑聲。琳臉蛋粉粉地趕去道歉,把個憨厚的鋒客氣成了大紅臉。這時不知哪個俏皮鬼意味深長地來了一句:“恐怕拋的是繡球吧?”一語雙關,琳聽了拿着球羞答答地離開了,鋒則拎着飯盒嘿嘿直傻笑。

從那時起,鋒對琳有了一種莫名的感覺,這種感覺又甜又澀,時常誘惑着他經常無理由地到琳後面男同學的座位去,故意高聲說話引起琳的注意。可琳在她位子上一動不動,似乎對鋒的舉動不感興趣。為這鋒有一種自知之明的想法:我長得這麼土,人家會瞧上我嗎?鋒心事茫然。琳的美麗威脅他,琳的才氣削弱他。

琳自從被人說“拋出繡球”后,神經兮兮地開始留心起鋒來。鋒,好一個純樸憨厚、才華橫溢的男孩!鬼使神差,琳悄悄地收藏了鋒在校刊上發表的幾篇小說。她開始留心打扮起自己來。她知道鋒一下課就往她後座溜的意思,她也感覺到他脈脈的目光時刻在追隨她。她多想回眸一望與他相視一笑,對他說一句什麼話。但她從沒有做到,她害怕別人說她主動,因此只好靜靜地戴着高傲公主的面具,坐在那裏耐心地等待鋒的信號。

鋒和琳仍在一起出牆報。兩人不時用欣賞的目光注視對方。鋒從琳的眼睛裏看見了明媚的春天,琳從鋒的注視中聽到了突突的心跳。

可鋒不敢說那個字。琳也不敢說那個字。

鋒想,我不能先主動,別人會說我異想天開。

琳想,我是女的,怎的可以先去追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鋒終於忍受不了這種心靈的酷刑,在一個月圓的夜晚爬起來打着手電給琳寫了一封信。信只有一句話:我喜歡默默地注視着你然後默默地被你注視。第二天,當他正準備把信投進信箱時,突然聽到室友們的談話:琳與新聞系學生會某男士好上了。

當時鋒多想衝過去扭着那位Boy的衣領問他媽的到底是誰說,可他不敢,甚至不吱一聲,好像這件事和他沒有半點關連。在一個黑燈瞎火的夜晚,鋒獨自一人跑到江邊,伴着沉甸甸的痛苦,那封貼了郵票的信被他撕成碎片撒落水中。

琳納悶着,感覺到鋒已沒有了原先那種火熱的眼光。她每天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等待鋒的出現,但再也聽不到他渾厚的聲音。這到底是為什麼?她在心裏苦苦地呼喚他,責問他。正當她下定決心主動進攻時,室友突然談到,鋒經常到外語系找某女生。

“是嗎?”琳輕描淡寫地問一聲,心卻撕裂般疼痛着。她沒有去證實那句話的來由,就淚流滿面地偷偷把收藏着的鋒的幾篇小說燒掉了。

從此,琳和鋒都把心情埋入書本,暗暗地互相競爭。優秀的他們依然優秀,只是琳多了份傲氣,鋒多了份沉默。

歲月如水,當智慧使他們漸漸地從那個自封的心獄中解脫出來時,他們畢業了。

臨離校的那天,陽光燦爛。鋒和琳突然在校園相遇。相遇的那條路上沒有第三個人。或許是出於禮貌,鋒問琳到哪兒,語氣淡然而平薄。

“找我的堂弟一同回家,他是新聞系的。你呢?”琳的話平靜如一泓深封的井水,心中不再有那份疼痛的甜蜜。

“噢,我去外語系找我的表姐。”鋒說,表情不再燦爛豐富。

其實,那一刻鋒和琳都彼此暗吃了一驚,只是某種心理使他們再次頭也不回地擦肩而過。

2.燃情歲月

日子在笑聲中,在莫名其妙的憂喜參半中演繹着他們金色的童年,比起他們的父輩,他們的童年裏多了似懂非懂的愛情故事。

他有一個非常好的名字——王曙,他爸爸說,他的名字預示着黎明靜悄悄地來到,大地在早晨的陽光里歡呼雀躍,呈現出勃勃生機。只要是他來到他們班的每一處,每一個小小的團體,立時就會洋溢着陣陣笑聲,只見他左竄右跳,連連做着怪動作,或者,一句又一句的道聽途說的俚語、笑話從他的嘴裏蹦出來,惹得圍觀他的同學幾乎笑彎了腰。

“哈,哈,哈”整個教室或者教室外頓時瀰漫著一種年輕的,青春的歡笑。

有時,一些年輕的老師也會加入到他們的歡笑中,比如他們班的王老師,18歲左右的師範畢業生,常常奔過來扯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的衣角,追問道:“你們笑啥呢?是不是也讓老師分享分享呢?”18歲美麗如花的王老師未泯的童心溶入了他們每一天的日出和日落。

所有的人都憋住笑,只看大家緊抿着嘴,那笑聲急於從嘴邊跳躍而出,卻又彷彿嘴唇里竄來竄去的音,急切間急得小臉脹得通紅,發出一陣陣“哧哧”的聲音。

還是一位同學忍不住率先開了口,他指着他,說:“王曙,……”話未說完,自己先笑彎了腰,幾乎噴飯。

所有的同學都“哈哈”地笑了起來,教室內或者教室外頓時洋溢着一種青春的朝氣。

待那個小王老師弄明白什麼事後,臉上便出現一層一層的紅潮,多麼像天上五彩的雲,又像荷花粉紅的苞蕾。她那黑波浪般的披肩長發似乎也羞澀的微微顫動……

王曙就喜歡小王老師這樣子。

王曙的年齡正處於人們通常所說的那個危險期,今年14歲,正上初中二年級。

他在一家西安的貴族學校就讀,貴族學校顧名思義就是收費報酬昂貴、專門為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提供的。王曙的父親是延安市一家公司的老闆,前幾年依靠鑽政策空子發了一筆大財,生活得挺富裕。但是在這個文化基礎薄弱的暴發戶心裏卻始終有一種擔憂,也就是他的心病,他希望他的兒子能夠出人頭地,淡泊掉他身上的土氣和俗氣,躋身成真正的領導中國的一代新貴族。貴族一般要經過三代的培養,三代成貴族,他父親算一代,他自己算一代,真正的貴族便就是王曙這一代了,等到了孫子那一輩便是貴族的後裔,真正的貴族的貴族了……因此,王曙的父親對兒子的培養是不遺餘力全力以赴的,無論王曙提出什麼要求,他都會想方設法滿足,即使是天上的月亮,他父親也會搬來高高的一把梯子,費力的爬到屋頂上……

貴族學校實行的是封閉式教學,男女學生吃、住、玩等等都在大校園裏,除非有什麼緊急情況,一般都得要經過老師點頭同意才能外出到花花綠綠的世界裏去。

這些學生平時課堂上有代課的學習老師,生活上有照顧起居的生活老師,條件優越得活生生一批小小貴族,然而,溫暖的校園有如一道道堅固的圍牆,他們被圍得像鐵桶似的,從心靈上,從行動上展開不懈的抗爭。

這真是一個危險的年齡,危險的年齡似乎對一切限制都極力反抗,似乎對成年人世界裏的一切都躁動不安,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脫離家鄉紅都延安來到省城西安,離開親人暫時的憂傷過後,王曙對這個新的世界充滿了濃厚的興趣。

他們一共23人,男生16人,女生17人,全部衣着華貴,個個臉上洋溢着自豪感和睥睨天下的傲氣。

剛加入這個新集體時,他按照往常的慣例掃視了全班女生,想發現一個能讓他動心的美麗公主,她也許就成了他這一學期或者下一學期愛慕的對象。可能在小學四年級時,還是在他的家鄉延安市他家附近的那所小學裏,他就有這個愛好,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就突然覺得班上的王麗很好,他非常喜歡和她在一起,每當放學時,他總是尋找借口和她一起回家,一起去野外玩,沿着乾涸的延河,下到那乾乾的或濕濕的泥沙地里,赤着腳和她“嘻嘻哈哈”地追鬧着……他覺得很高興,只要和她在一起。他發現王麗也一樣,而且比他懂得更多,知道得更多,就像一個小姐姐一樣,經常用泥沙拋向他,向他的褲襠里塞沙子,那濕潤的沙子裝滿他的褲襠,惹得他的小雞雞舒坦地躺在沙灘里,他的心裏竟然升起一股快感。

有時她的一雙眼睛會不懷好意地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在她的有意安排下,他和她假裝一對夫妻生活着,她要他學着那些大人哼着走西口的小酸曲兒,聽着那小酸曲兒,她的一張小臉有時會脹得通紅……

後來,在一次延河水暴漲的時候,她被淹死了。當他知道這一個消息時,他真後悔當初自己為什麼不在她跟前?如果自己在她的跟前的話,他一定會救她,她就不會死的。他為此狠狠地責怪着自己,嚎啕大哭了一場。

到了四年級時,班裏的男學生和女學生好像愈來愈疏遠,大家似乎都有着一層不願捅開的隔膜。許多男同學還借故欺負小女生,氣得她們直哭鼻子時,又幸災樂禍地譏笑,以此向其他男同學證明自己多麼像個男子漢,和女同學沒有絲毫的來往。他也莫名其妙地加入了這種大男子漢的行列,儘管他對自己的心理也捉摸不透,但他又不由自主地這樣做;儘管他的每次惡作劇都氣得那個女孩用一雙迷惑不解或者不知所以的眼睛看着他,他還似乎裝做一副毫不動心的樣子,但是他分明又感覺心裏的跳動,他就喜歡看到小女孩這樣。

五年級時,他發現了劉海榮,他一次又一次羞辱她,挖苦她……她最終去報告了班主任李老師,李老師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內心,微笑着說:“其實你和海榮可以成為朋友的!”

班主任把他和她安排在同桌,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一股力量,他立馬變得安分起來,在她靜靜的注視下,他就像一頭溫柔的小羔羊。時間長了,他和她雖然不說話卻心有靈犀,心有默契似的,彼此都在極力突破這層隔膜……最後,他們竟然成了互幫互助的一對典範的好同桌。

六年級時,他們重新分班,他又注意上了王玲,那女孩一副弱不禁風嬌小的模樣,卻異常驕橫,老師卻很偏愛她,讓她擔任他們班的班長。

他是他們班的搗蛋鬼,嘰嘰喳喳地總有說不完的趣聞軼事,逗得周圍的同學們一陣“嗤嗤”地發笑。

她坐在他的前面,當背後有所動靜時,她總回過頭來,看着他,眼光就像一把尖刀一樣扎在他的心裏,他害怕這樣的眼光,更害怕她還會挺重挺重地說上一句:“王曙,不要講話!”就像一把重鎚一樣砸向他的心窩,弄得他不好意思低下頭來,在心裏暗暗罵道:“哇,好厲害的小丫頭。”

當後面悄無聲音時,她就會回過頭向著他嫣然一笑,似乎是在讚許他:好樣的。

不知不覺間,他把注意力竟然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在所有年輕的心中眼中早已裝滿了王玲……王玲現在不知怎麼樣了?放寒假時我得回去看看她啊!

“張麗!”

“王麗?是王麗?”老師的點名聲把王曙從回憶中驚醒。

王曙定睛一看,只見一個胖胖的女孩站了起來,笑吟吟地自我介紹道:“我叫張麗,大家好。”說完,她似乎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吐了吐舌頭,羞澀得坐了下來。

張麗!張麗!從此這個女孩又成了王曙矚目的對象。就像以往的懵懵懂懂時候,不,不,比以往更強烈、更明確。他覺得他真的愛上了張麗……

不幾周,王曙就和全班同學混了個通熟,這些遠離家人從陝西省各個地方而來的富家子弟,似乎比任何同齡人的孩子都要成熟,都要見多識廣,所有的男孩和女孩都談這談那,什麼名牌服裝,什麼名車,什麼……什麼……許多東西是王曙這個來自紅色聖地的小“紅軍”連聽都沒有聽過的。一到周末,他們學校門口便會停下許多小轎車,各種牌子都有,熙熙攘攘,魚貫進出。當一個又一個小皇帝、小公主被挽上小轎車時,他們是那麼神氣,那麼自豪。羨慕得王曙直流眼淚,因為他家雖然也有一輛桑塔納,他也曾經坐在上面洋洋得意地順着延河水在延安市轉了一圈又一圈,但是現在呢?他卻成了一個貧困戶,父母通常只能隔三差五地給他打過來一些問候電話,剩下的就只有靠他自力更生,發揚光榮的延安傳統了。他只能在寒假或暑假時回家和父母家人團聚,寂寞的小心靈,憂傷的小心靈像小兔子一樣“撲撲”亂跳。

很快,王曙又發現了還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幾位同學,其中的兩位同學很快成了王曙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他們是王宇和鄭發。王宇來自關中禮泉縣,他們那裏主要種蘋果,靠賣蘋果家裏個個富得流油,王宇是標準的關中漢子,既生在關中又長在關中,“關中自古帝王都”,何況王宇個子又高高大大的,不到15歲就已經167米,他和鄭發便稱王宇為皇上;而鄭發呢,來自西安的一個政府官員和作家相結合的家庭,他的父親是市政府的一個什麼局長,母親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鄭發雖然生得白白凈凈,文文弱弱,但是腦子特別好使,他特別新潮,特別現代,滿肚子的鬼點子常常弄得王宇和他拍手叫好……他們便稱呼鄭發為美國的那個聰明的比爾·蓋茨,親切地叫他:“比爾,我們的比爾。”而王曙呢?因為他來自紅都延安,他們便給他送了一個綽號:“小紅軍!”比爾還學着日本鬼子的模樣笑嘻嘻地說:“‘小紅軍’你什麼的幹活?”

王曙故意一臉板正地說道:“我的花姑娘的幹活啊!”於是三人一起開懷大笑。

“小紅軍”、“比爾”和“皇帝”成了初二一班的一個小團體,他們形影不離,同吃、同睡、同唱、同玩。王曙和王宇本就因為家太遠不回家,鄭發原來是每隔一周回家一次,現在有了兩個朋友的陪伴,索性也不太回家了。

“小紅軍”、“比爾”和“皇帝”在一起便演繹出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他們首先決定給那個小王老師一點厲害瞧瞧,每當他們想外出玩耍時,她總是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一邊看着他們,似乎要穿透他們的心靈,一邊不停地追問:“你們幹什麼去?到底幹什麼去?”當他們略微有些囁嚅地不知道怎麼回答時,小王老師於是便迅速沉下一張可惡的娃娃臉,厲聲說道:“不準!不準!”

看着這張娃娃臉,“比爾”想出了一個鬼主意。

一天早上,當小王老師又款款而來,她坐在辦公桌旁,一拉抽屜,卻見一張摺疊成鴿子模樣的花花綠綠的信箋飄落在地上。小王老師拾起來打開一看,卻見上面潦潦草草地寫着:

“王老師,蛤蟆嘴,羊角辮,一張一跳,真難看;小蛤蟆,三條腿,一下一下,一蹦一跳,哭着喊着我們的王老師。”

小王老師剛開始看到的幾句倒沒有發現什麼,只是抿嘴笑了笑,待看到:“小蛤蟆,三條腿”時,突然明白了,一張小臉頓時脹得通紅通紅,連那張小嘴也氣歪了,她在心裏狠狠地罵道:“這幫小兔崽子!這幫小混蛋!氣死我了!”

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除了愛搞些惡作劇,對一切都表示出極大反抗性,藉以表現出自己的獨立性之外,最濃厚的興趣還是在一起談論班裏的那些女同學。

三個朋友——“小紅軍”、“比爾”和“皇帝”紐結在一起,談論最多的還是班裏的那些女孩。“比爾”這個假鬼子似乎懂得特別多,從他的嘴邊經常溜出一串串的令人心驚耳熱的名詞,比如什麼瀟洒啊,性感啊,豐滿啊等等;直聽得他和那個“土皇帝”不住地點頭微笑,“土皇帝”王宇還狠狠地捶了假鬼子“比爾”一拳,佯罵道:“好,你說得真是鎚子似的好!”

三個朋友也無秘密可言,未過多久,他們三個便都彼此透露出了心底的秘密,“土皇帝”王宇說他好喜歡好喜歡班上的李紅艷,一聽到她的名字他就心跳,一看見她的神情,他就走不了路了……

那李紅艷長得瘦骨伶仃的,說話又非常兇巴巴的……不知王宇為什麼會喜歡了她。王曙和“比爾”都想不通。“比爾”甚至故意嘲弄道:“噢!我還以為誰這麼大的魅力呢?把你搞成一副酸不嘰嘰的樣子,原來就是那個李紅艷啊,一副潑婦的模樣,有什麼好?”

王宇一聽“比爾”羞辱他的心上人,頓時紅臉變成了黑臉,他幾乎竄起來想同“比爾”打架。幸虧王曙好言相勸,拉開了兩人,兩人才平靜下來,繼續他們未完的話題。

“比爾”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轉眼間不愉快的事煙消雲散,換上了一副笑眯眯的神情,只見他故作神秘地說道:“我嘛!就喜歡那個張麗!張麗,你們看夠味不夠?夠氣質不夠?夠酷不夠?”

張麗,怎麼,“比爾”這個小子也喜歡張麗,他怎麼和我一拼呢?王曙不由地一怔,他挺哀怨地看了“比爾”一眼。“比爾”倒也知趣,收斂起自鳴得意的神情,轉向他,問道:

“‘小紅軍’,你是喜歡誰的?”

“我誰都不喜歡。”王曙冷冷地說道。

“不會吧!不會吧!你還能騙過我的一雙眼睛,你那眼睛直勾勾的……”

“比爾”笑嘻嘻地說道,他和王宇一連猜了好幾個名字:“王燕、周紅、郭娟……”都被王曙一一否定。

“張麗!”待班裏的女孩子一一被篩過後,“比爾”終於迫不得已吐出了這個名字。

王曙一時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茫然得不點頭也不搖頭,他的臉出現了一縷又一縷的紅暈。

屋裏的人都沉默下來,也就是短暫的一刻過後又恢復了平時的歡歌笑語。

“比爾”這小子就是見多識廣,鬼點子多,他對“小紅軍”和“土皇帝”出主意道,要想贏得女孩子的心必須首先自己要“酷”,要有派頭……說得兩個朋友不禁心癢難耐,躍躍欲試。

在一個周末的傍晚,他們躲開小王老師的監視的眼睛,偷偷溜出了學校,到了外面一家髮廊里,三個稚氣未脫的男孩一人弄了個長長的中分頭,然後再抹上鋥滑鋥滑的頭油,到街上每人又買了一件最時興的奇裝異服回來了。

小王老師看見三個陌生的、油頭粉面的小夥子竄進校門,正要喝問,卻又發現原來是這三個小混蛋時,又好笑又好氣。

一位老教師把王曙、王宇和鄭發揪到辦公室里好一頓訓斥:“你看你們都成了啥樣子?一個個留着‘漢奸頭’,穿着這種不三不四的花衣服……王曙原來還是老老實實的,怎麼也變成了這個樣子?嗯?”

訓斥完了便是寫檢查,待他們三個做深刻檢討后,很快又恢復了往日的不管不顧、不拘不束、依然顧我的青春少年本性,於是乎,一個一個的惡作劇又在這座貴族學校里開始了。

三月中旬,三位朋友各自在家裏度過一個沉悶的寒假后,一起來到學校,立即歡呼雀躍起來。“比爾”的小眼珠子轉來轉去,一個鬼點子又出現在他的心頭。

在第三天裏,他們班的幾個女生便都接到一封情書,只見情書上歪歪扭扭地寫道:

“Dear,張某(或王某、李某等等)

我好喜歡你啊!只要一想起你那高高的鼻糧(梁)長長的頭髮,辮子上的蝴蝶結,我就睡不着覺,吃不下飯……云云。”

再一看下面的曙名,“皇帝”王宇、“小紅軍”王曙,和“比爾”鄭發。她們倒也笑嘻嘻的,臉上紅撲撲的,沒有多少難堪羞澀之意,相反許多沒有收到這封情書的女孩子反倒有些失望,露出羨慕的目光。那一兩天裏,這封情書成了女生宿舍里永恆的主題。

這封情書也成了三個夥伴和一些知情的男生的話題。他們談着,又盼望着,期待着有所迴音。

終於在一個月後,他們收到了女生對他們共同的一封情書,他們興沖沖地展開這封精美的情書,就像打開一件精美的禮品盒,心裏“撲撲”地直跳。“皇帝”大聲念道:

謝謝你們的厚情美意,不過我們所有的女生都告訴你們,“皇帝”風光不再,“小紅軍”嘛……倒是“比爾”,風華正茂,鈔票大大的有……可惜,可惜,假!假!假!我們需要的是真!真!真的比爾·蓋茨……

“比爾”的臉上剛開始還有些笑意,當他聽到“假假假”、“真真真”時,突然像泄氣的皮球一樣蔫了下來,“皇帝”和“小紅軍”王曙的神情也和他差不多。

圍觀的一些男生忍不住發出“哈哈”的大笑聲。在笑聲中,又忽然聽到一個男生喊道:“今天是四月一日,什麼日子?愚人節!哈哈!……”

所有的人都笑了,“比爾”、“皇帝”、“小紅軍”全部都笑了,整個男生宿舍里洋溢着一股股歡樂的氣氛。

日子在笑聲中,在莫名其妙的憂喜參半中演繹着他們金色的童年,比起他們的父輩,他們的童年裏多了似懂非懂的愛情故事。

3.音樂與人生

人生的細膩與明快、雄渾與博大、潑辣與熱烈、含蓄與真摯、憂怨與惆悵等等,音樂都可以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

有人說人生是一首激昂雄壯的詩,有人說人生是一首溫馨浪漫的歌,然而,人生更是一首博大精深的音樂。

一個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懂詩,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唱歌,但他的生活中卻不能沒有音樂。即此一點,已可窺見音樂與人生關係之深切。

的確,音樂對人生來說太重要了。它可以把人們內心世界中最不容易披露的秘密表達出來;可以使人們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思念、纏綿、悲痛、憂傷以及最讓人刻骨銘心的回憶都成為旋律;可以把人生的漫長與短暫都用時間的放大與縮小的方式交付給音樂獨特地表達……

同時,音樂對人生的意義主要體現在音樂表達方式的獨特,因為它是人用全身心去體會的。音樂通過其獨特的表達方式,可以把人帶入到任何的語言都無法傾訴的境界;可以通過簡單或複雜的樂章、曲調以及各種各樣的配器方法,表現出人類紛繁複雜的情感世界;可以讓人類盡情地體味自己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

人生的細膩與明快、雄渾與博大、潑辣與熱烈、含蓄與真摯、憂怨與惆悵等等,音樂都可以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所以,豐子愷說:“藝術對於人身心都是很大的感化力。音樂為最微妙而神秘的藝術。故其對人生的潛移默化之力也最大。對於個人,音樂好像益友而兼良師;對於團體生活,音樂是一個無形而有力的嚮導者。”

在西方國家,人們對音樂的崇敬可謂到了頂禮膜拜的地步。在他們看來,音樂在人生如同食物一樣重要。食物是營養身體的,音樂是營養精神的,所以,音樂也就是人類的精神食糧,即“musicasfood”之說。

豐子愷將音樂對人生的神奇影響力歸結為“慰安”與“陶冶”兩大方面。

“慰安”方面,豐子愷認為,我們的生活,無論求學、辦事、做工,都要天天運用理智,不但身體勤勞,精神上也是很辛苦的。故古人有“世智”、“塵芬”等說法。可見我們的理智生活很多辛苦,感情生活是常被這世智所壓抑而難得舒展的。給我們以舒展感情生活的機會的,只有藝術。而藝術中最流動的、活潑的音樂,給我們精神上的慰安尤大,故生活辛勞的人,就自然地要求音樂。像農夫有田歌,舟人有棹歌,做母親的有搖籃歌,一般勞動者都喜歡唱山歌,便是實例。特別是現代都市人,更熱衷於參加各種各樣的音樂晚會,或在抒緩柔美的音樂聲中享受溫馨,或在振聾發聵的搖滾樂中忘情狂歡。這樣,人們一日間生活與工作的辛苦和疲乏,便可伴隨着音樂的慰安而得以解除。

“陶冶”方面,豐子愷認為,音樂既是精神的食糧,其影響於人生的力當然很大。良好的音樂可以陶冶精神,不良的音樂可以傷害人心。故音樂性質的良否,必須審慎選擇。譬如飲料,牛乳的性質良好,飲了可使身體健康;酒的性質不良,飲了有害身體。音樂也如此,高尚的音樂會把人心潛移默化,養成健全的人格;反之,不良的音樂也會把人心潛移默化,使他不知不覺地墮落。故我們必須慎選良好的音樂,方可獲得陶冶之益。古人說,“作樂崇德”。就是因為良好的音樂,不僅慰安,又能陶冶人心,並養成崇高的道德。學校中定音樂為必修科,其主旨在此。所以說,音樂對於個人是益友而兼良師。

音樂不僅與人們的個人生活休戚相關,對人生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同時,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興衰存亡也具有無法估量的作用。中國古人有“樂以教樂”之說,其意思是說,音樂能使大眾的心一致和洽。

藝術研究工作者在考察音樂時發現,音樂的發達與否與民族的盛衰存在着互為因果的關係。音樂發達,民心就會大振,民心大振,國家也就會繁榮昌盛;民族興旺發達,民眾就會歡愉祥和,民眾安居樂業,音樂也就會更加佳作輩出。

音樂對於大眾具有神奇的支配力。當我們共同陶醉於一種音樂時,大家的情感必會同化於該音樂的意境曲趣之中。故大眾同聽(或同唱)一種音樂時,大家的感情就融洽,團結的精神便一致——愛國樂曲可使萬民慷慨激昂,群情振奮;軍隊樂曲可以使三軍披荊斬棘,所向無敵;追悼樂曲可使大眾感慨流淚,悲痛萬分。這種音樂對大眾的神奇支配力,也就是音樂影響到民族興衰的重要作用。

關於音樂的發達與否與民族盛衰相關的例證,可謂比比皆是。中國古時周公制禮作樂,所以周朝國勢全盛。羅馬教皇格里哥利一世推崇聖詠(即歌謠),音樂發達,從而導致了查理大帝統一歐洲。普法戰爭以前的德國,音樂也非常發達,貝多芬、舒曼、舒柏特、孟德爾遜、勃拉姆斯等大音樂家輩出,把握着世界音樂的霸權,所以其國勢也就非常強盛。今天的美國、香港等國家與地區,音樂出現空前的繁榮,同樣它們的經濟也就處在世界的領先地位。至於相反的例證,也是不勝枚舉。比如古時西班牙國力衰弱時,其國內不正當的俗樂就非常流行。日本江戶時代盛行淫蕩的俗樂,其國勢也就很衰弱。20世紀初,中國缺乏良好的大眾音樂,民族精神也就大為不振。

雖然音樂對每一個人的生活都具有他物無法替代的重要作用,但是不同文化層次的人、不同社會背景的人、不同年齡階段的人、不同思想深度的人,對於音樂的需求與理解也是各不相同的。有的人把音樂作為一種消除疲乏的工具,有的人把音樂作為一種陶情冶性的寄託,有的人把音樂作為一種工作之餘的享受,有的人將音樂視為自己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

其實,音樂對人類的意義是極其深刻的,絕非我們的言語所能表達窮盡的。有人將音樂比作人類“生命的氣息”,認為音樂是可以為自己也可以給別人做傳的,當一個人生命完結時,和他同時消失的還有就是音樂的氣息。

中國的傳統哲學思想認為,氣聚則生,氣散則亡。人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方式,其根本的一個問題就是使自己活得能夠比較地充實,而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夠讓他人了解自己,音樂則可以達到這樣的境界。因為,任何人在欣賞音樂時,他都可以感受到貫通於此的氣息的流動。

台灣作家羅蘭說:“音樂也是一種語言,它可以直接替你傾訴心事,也可以與你的苦樂發生共鳴。”“能夠欣賞音樂的人,很少有無法排遣的寂寞。真愛音樂的人多能保持心境的平和與為人的純良。”“音樂能使人格凈化,真正偉大的音樂家即使難免孤僻,但都很純真。”

所以,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不熱愛音樂。

4.秋·風·影

五花八門離奇的衝刺拍賣靈魂脫離人格以及只求擁有的流向使得我難以相信現今的都市裏還有真正的愛情。所以我崇尚羅曼蒂克般真摯致命的愛情。

已是深秋時節了罷,影說。蘆花已飛白。小時候奶奶說。河裏蘆葦花飄遍了田野飛滿了天,那是秋天深邃的迷靈。

影說要帶我到這個小園並講述一段過去的時候,我的思維落葉般順延得有點淪桑。我敏感地意識到那一定是一個愛情故事。我所延伸的淪桑並不因為影,是因為現今的社會。我指的是現今。五花八門離奇的衝刺拍賣靈魂脫離人格以及只求擁有的流向使得我難以相信現今的都市裏還有真正的愛情。所以我崇尚羅曼蒂克般真摯致命的愛情。我虔誠膜拜所有的真愛。記得在一部什麼影片里我曾為此流下了幾年來我未曾流過一次的眼淚。

這是一個小園,小園不大。古色古香的花榭樓台蓮池晚亭以及羽樹連片的清階小道很容易使我想起這定是晚清時一富貴人家的遺園。麻雀兒折返來回地歡唱,落葉灑了一地。一棵樹,兀自向天,你可以想像那是怎樣一種孤零零的感覺。樹葉兒幾乎都落光了。只剩下一簇簇樹尖上那片片的葉子在瑟瑟的抖擅,像古城堡上根根旗竿尖上舞動的小旗。不要以為我在極力渲染什麼悲劇色彩。我只是在向你說明這是一個季節,深秋。

你喜歡秋么?影問我。

我奇怪怎麼沒人在這時候給我一刀。我是那麼地喜歡秋。我能把唐詩宋詞裏關於秋的詩句倒背如流。像英語中ABC的發音。

影笑了笑說,秋和風是兩個極相好的女孩的雅稱。像古人的字號今人的筆名。字號和筆名原本是一回事。(我深深地,深深地有同感。我要為古人們乾杯。很久沒有這樣的知音了。)

家鄉有座橋,橋兩邊延伸着長長的鐵路。她們便常在黃昏時分來到橋上看橋下的流水和戲水的鴨,看天邊的夕陽一點一點地消失。我記得草長鶯飛,記得秋水長天共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家鄉沒有鶩或鶴一類的水鳥。幻覺是一種美,浪漫也是。家住學校,她們便常跑到牆邊,從牆的這頭畫到牆的那頭,再從牆的那頭畫回牆的這頭。捧着瓊瑤縮躲在小閣樓里總會頭挨着頭直到彼此都模糊了視野。在碗裏打上飯夾上點菜便相互跑串相約溜到一間教室里鑽到一張桌子底下,(那些凳子於她們是一種多餘,像人類的垃圾。)直到彼此的飯碗被敲得咣咣響還捨不得回家,讓各自的家人找翻了天……而所有這些孩提時心靈的故事只有在月夜裏星兒能讀懂全部,也只有你在月夜裏才能告訴星兒全部。媽媽說她倆淘氣,串在一起會鬧翻了天。真鬧翻了天的。故事再美好也會有悲劇的出現。真鬧翻了天的,高考那年。

高考那年。影躊躇了一會,她們是在相識的老地方鬧翻了天的。所有能歸納起來的原因只是因為彼此都太固執。誰再也沒有去找過誰。後來秋考上了北方這所大學。風冷視這一切說秋的不辭而別對她太過分。九年了,九年的感情想來都有點酸。秋固執地認為她不會再想起風,以後大家都會在各自的環境裏沉默多年。可事實上秋每每和我講起她與風的那段過去時總會哭紅了眼。我想大凡外表堅強的女性其實內心都柔弱如水罷。她想給風寄去她在入秋時節不勝清寒的五台山南山寺前的石階上所拍的那張相片。她在相片里挎着背包瘦瘦小小的模樣像一個流浪的小女孩,坐在數也數不清而又罕無人跡的舊台階中央托着小手仰望着天上的白雲。那瘦小的身影和痴迷嚮往的眼神所流露出來的神情總會讓人生髮出百般的憐愛。秋常常捧着相片,反反覆復地說,若是風看到了,一定會,一定會……請原諒我無法用平淡的語言來表述秋的那份感情。人世間原本有種摯誠的友愛無法描述。我想做點什麼。我一直在承受着秋的那份愁苦。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地陰差陽錯便扮演上了這個角色。有如跌入一座圍城,封閉而無助。生活當中的某個角色,由不得你便扮演上了。

影說到這裏的時候我仍在期盼着一個羅曼蒂克的愛情誕生。可至今我還真弄不清秋和風與那個愛情故事以及這個小園有什麼聯繫。如果你是個作家,你會將這樣零落的材料編寫成一篇優美的散文或動人的小說么?事實上生活當中有許多不如意的事天天都在發生,然後天天都在改變,我們便是在這種發生和改變中生存着,併發生着改變。生活當中的許多片段只能歸於一種心痕,然後融入成長的痕迹。我轉向影,笑了笑。拍拍肩是我們最為熟悉的表達方式,於是我便以最為熟悉的方式拍了拍影,說,其實我也知道,有種感情叫無法說清,那是緣於彼此的感動和共鳴。

影以沉默的方式默認了我的觀點。這僅僅是一剎那間的停頓插入。

秋是一個矜持如水潔白如雪露水般晶靈的女孩,像傳說中靈動的罌粟花。你相信二見鍾情么?(我奇怪影為什麼不問我一見鍾情。大凡性格怪僻的人都是其思如性么?)再見面時的快樂之後所留給我的卻是一片空白,它佔據了我所有敏感的神經網絡。我聽見一種顫慄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很細碎。感覺真實,真實如生命。秋哭着給我講了許多她的心事。那點點滴滴勾起了我心酸的往事。點點滴滴。我哭了。別問我那是怎樣的一種心碎。我哭了。這些年我極少這樣哭過。那天夜裏沒有風也沒有月。我們便爬到那棵桃樹上,她活脫脫像個小女孩,一手扶着樹丫一手扶着我,一頓一頓地將樹搖得顫然。很有節奏的那種。相愛緣於一種心的共鳴緣於一種緣分,不是么。說到這的時候影低頭陷入了沉思,我不知道那陣沉默有多長,也不知道能否用客觀的時間單位來測量,但我知道影哽咽了,甚至打濕了雙眼。我便也沉默着。(任何一個人都知道也應該知道此時該怎麼做)直到影抬起頭略微地搖了搖說,人的這一輩子寶貴的東西實在太少像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認真體會並好好珍惜。想起風她又哭又笑的那一刻我感覺得到風是她的世界,是她生命湖裏避風的港灣,是她愛情生命的一部分。離開了風,再美好的愛情於她也只是一杯清淡的水。撿起那一地的落葉吧,你會看見那片片落葉里滿載着秋和我戀風的憂愁。而南國的風啊,可知道這一地的落葉便是那一地的秋么?

我不是影。我和你一樣關注着秋和影下面的故事。我所能補充的是影在此之前已決定去做一件事,影說那是他這一生最真實也是最完美的追求,雖然知道也許會很不平坦。影說你把它記下來吧,記下這未果的心愿和這個小園裏所有發生的一切。來年我結婚了,定會請你到我家去喝酒。我知道影注重結果,影向來很欣賞開花時節的那份美麗,同時更嚮往結果時分的那份完美。影決定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像荊軻。人一旦誓死付出了,情感和心動都會回歸於一種本原。只是我不希望生活中有太多的坎坷和辛酸乃至悲劇再由影來領銜主演。若是悲劇,我知道影掙脫此境后又會去投怎樣的羅網。舉凡真正美滿的幸福都會讓人的心靈先去承受一定的磨難罷。我想這就是為什麼美麗的玫瑰總會帶刺。

影倚靠在柳樹旁輕輕地吹起了口琴。故事也就這麼完了,很不情願地就這麼完了。影說多年以後他定會請我喝酒,那時再讓我續寫故事的結局。我靜靜地傾聽着,琴聲讓我想起清秋時節五台山上自遠方幽谷里飄至的恍如曠古隔世悠遠的鐘聲。如空山鳥鳴,在園子上空久久回蕩……

我是幾年後才獨自一人來到這個小園的。影畢業后回到了南方的那座城市。在給我的來信中影說一切都好。他一直在為那讓他顫慄的愛情和真摯的友誼而執着地追求着。追求本身會讓人醉,這至少讓我們夢幻現實的完美並回味過去。我一直在期盼着突然之間有點什麼事情發生,有如我一直期盼着多年以後的某一天影突然回來請我喝酒並讓我續寫故事的結局。也許多年以後我們都會老去,但我依然想,那時我一定會換成小說來繼續故事的結局。並以此作為我的結局。

我還應該去看看那片蘆葦花。深邃的迷靈飛滿了天,這時節里總時不時地會讓人醉。

5.半冊翻閱過的小說

庄清晚上獨自在家看電視,常常突然地無情無緒起來,把音量調到最低,看男女主人公像魚一樣張口閉口,屋裏靜得只聽見窗外雨打在屋瓦上的聲音。

夏天快完的時候,庄清獨自在家整理舊衣服。在衣櫥最深的角落裏,她又見到了那件天藍色的連衣裙。

一件舊衣裳,有時就像夏日裏你隨手夾進書中的一朵小花,也許很久以後,在你不經意的翻動中,它又會從書頁間悄然滑出,當日的嬌嫩和水靈已不復存在,但總還有點顏色姿態在,作為它曾經綻放過的紀念。這件藍色的柔軟的舊連衣裙使庄清想起自己已變成標本的學生時代。

回想起來,中學生活談不上是愉快的,一節連一節的數學、物理、化學課,漫長得好像永生。有時實在無趣,庄清也在下面看看小說書。那時,他就坐在庄清身後。雖然庄清從不回頭,卻知道他的目光正越過她的肩膀,着落在她的書上,庄清沒有和他說過話,只是在翻頁時稍稍停頓一下,因為庄清想,她的閱讀速度很快,他是跟不上的。

日子就在平淡中逝去了。她——或者說他們——看完了一本又一本小說,但始終沒有交談過。

轉眼到了高三,似望斷天涯路,卻發現沒有一條路自己走得了的,十分彷徨。好在到底年輕,尚有跳河一閉眼的勇氣,乃向人借了全套《鹿鼎記》,大模大樣地在教室里看。

忘了是韋小寶娶到第幾個老婆,在庄清將翻頁而未翻時,聽見他在後面說:“好翻了,其實我也看完了。”庄清回過頭去,兩人都笑了。以後,他們開始講話。他向她借《俠客行》的下冊,因為她曾把上冊帶到學校來讀,“你知不知道,看了上冊不看下冊,感覺就像相聲里那個老頭,聽見樓上的小夥子扔下一隻靴子,便整夜等着另一隻。”

藉著這個由頭,他們在高三的“兵慌馬亂”中逐漸建立起一種平和的友情。那些小說中的幻想世界為這種友情提供了多彩的背景。

後來,中學時代終於定格在一張畢業照上。在照片里,庄清穿着那件天藍的裙子,她後排往左數第五個,就是他模糊的笑臉。

然而,她和他之間的關係,很快便從天藍色變成粉紅色了。

那一年,他們都很幸運,考進同一所大學,不同的系。他常常在自習時到她教室來,坐在她的旁邊。有一天,當他把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時,她沒有躲。

現在庄清承認,當時自己是有些虛榮心的。他漂亮,而且會玩,是學校里鋒頭很健的人物。她呢,非常一般,喜歡閱讀和冥想——都是些不合時宜的愛好。他會追她,使很多女生想破頭也想不明白。而庄清也喜歡看女生們目瞪口呆的樣子。大概是這個緣故吧,當庄清逐漸發現他與自己並不是一類人時,還想着,也許自己有一天會適應的。

他是個活躍的人,與庄清醉心於文史哲不同,他從現實世界中尋找樂趣。庄清還記得同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叉麻將的情景。不擅此道的她坐在那兒,看他談笑風生,下牌如飛。席間的談話她一句也插不進去,只好拿溫柔淺笑來搪塞。有時,庄清還陪他們打保齡,每一次她都把球扔到了溝里。她越來越沒有自信,所以後來去歌廳唱歌時,她就怎麼也不肯和他情歌對唱什麼的,怕在人前出醜。可這樣更糟,回校的路上,他埋怨:“唱歌好不好有什麼,湊個趣嘛。死也不肯,讓大家多尷尬!”她滿腹的委屈,卻無從說起。

有一次,他們坐在女生宿舍的台階上,說了下一個周末同幾個朋友出去玩的事,然後,一個沉默落在他們中間。忽然,庄清開口道:“我倒情願我們還在讀高中,每天同看一本小說。”他轉過頭看着她,她卻只看着自己的腳。那一剎,他好像懂了她。

他開始有意識地和她一起去圖書館,參加學校的沙龍。庄清以為這是個好兆頭,可是,當她坐在圖書館裏,聽身邊的他每隔五秒便“嘩啦”翻頁時,她明白了他這是在作出的犧牲,而她要的,並不是他的犧牲。

他們的約會越來越像一種習慣,每次為了找一個話題,彼此都累得半死。這不能說是他的錯。庄清覺得,在有那麼多女孩向他飛媚眼的情況下,他能陪她在圖書館一泡一個上午,已屬難能可貴。那麼是庄清太古板?可庄清在學校社團里是很活躍的,跟她學漢語的韓國留學生也說,她是一個常有奇思妙想的人。有一次,韓國人說:“你們是不是把魯迅捧得太高了?我看過他的雜文,有時他有點不講道理。”庄清立刻說:“你不了解時代背景。”她一氣講了一個多小時。最後,韓國人說:“聽你說話,充滿樂趣。”庄清卻想:為什麼說這話的人,不是他呢?不,他從來不欣賞她的這一面。

庄清終於想到分手。她一向理智,知道有的東西你再喜歡,也不會屬於你,有的東西你再留戀,也註定要放棄,人生在世,不能太任性。可想歸想,當她下了課,走出教學樓,看到他在不遠處的樹下等她,心又軟了。再試試吧,他就站在那兒,望着她笑,叫她怎麼能就此放手。

終於有一天,庄清路過網球場,看到他在那兒喝可樂,身邊有個穿橙色短裙的女孩,個兒不高,正仰頭跟他說話,他聽着聽着就大笑起來,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那一刻,庄清很受震撼,因為他們在一起時,他已很久沒有這樣笑過。

當天晚上,她向他提出分手。他遲疑了一下,問:“因為許倩啊?那我以後注意點。”庄清溫和地說:“其實,你也知道為了什麼。”這次,他沉默了,許久才問:“再試試?”庄清不語,看着月光下的他,心想:也許,再也不會有那麼漂亮的男朋友了吧。淚水差一點衝出來。

後來,他送她回宿舍。她從樓上的窗子裏看他離開,淚水終於掛滿臉頰。

消息傳開,女生們都猜他到底甩了她,她不辯,但心裏難免怏怏的。韓國人便半是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要不,嫁給我吧。我們家在韓國經營連鎖商店,很有點兒銀子。你跟了我,她們就會說,是你甩掉他了。”庄清只是笑道:“不了,謝謝。”她像韓國人問的是咖啡里要不要加糖似的。庄清已經錯過一次,不想再草率了。

開始的日子是不好過,庄清晚上獨自在家看電視,常常突然地無情無緒起來,把音量調到最低,看男女主人公像魚一樣張口閉口,屋裏靜得只聽見窗外雨打在屋瓦上的聲音。

好在這段日子終於過去,庄清慢慢緩過勁來。再看見那橙衣女孩輕輕盈盈地坐在他自行車後座上穿過校園,或是他們倆在網球場上嬉笑追逐,她不再感到刺激。聽說那橙衣女郎幫他成立了一個保齡球隊,到第二學期,櫥窗里就貼出了他為學校得到獎盃的照片。照片上,橙衣女郎偎着他,一臉甜笑。新入學的女孩們看了,就說:“真登對。”庄清也跟着說:“真登對。”她慶幸自己作出了一個讓他得到快樂的決定。

後來,庄清就畢業了,整日忙着編稿子掙銀子,她很少再想從前的事,直到那一天理舊衣服。天藍色令她回憶起他坐在她後排的日子。她想:或者打個電話給他?只問一聲好。可是,她終於沒有打。她怕自己會一時軟弱,說出什麼令他為難、令自己後悔的話。

庄清終於明白,他於她,只是半冊翻閱過的小說,不論情節多麼動人,都只能回味,而下半冊的讀者卻不是她。

6.以心換心

那時,妹妹剛進入她生命中最美的年華,她的美無時不令我自慚形穢。這樣的青春這樣的純凈這樣的裊裊娜娜。

我是帶着災難來到這個世界的。

我兩個月大時,隨着一聲重重的嘆息,醫生在病歷上寫下了先天性心臟病的判決,並斷言我活不過二十歲。

五彩斑斕的童年,我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父親緊鎖的眉頭和母親的淚眼,還有白大褂、點滴瓶,病房裏那一大片陰冷刺眼的白色。

父母帶着我,每走一步都很艱難。他們時刻都能感覺到死神的威脅,但他們從未放棄過抗爭。這是一場必敗無疑的與命運的搏鬥,他們為我耗盡了心力。體弱多病的媽媽終於在我三歲那年一病不起,竟走在我前面了。

一位平凡的女性接納了我們這多災多難的父女,那是我的繼母。她使這個破碎家庭重新沐浴在女性慈愛的光輝里。

也許是從小就感覺到自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我常常獨來獨往,性格孤癖,但直至一次不小心摔壞了一個小夥伴的金魚缸,才從她母親惡毒的咒罵里知道了關於我生命的全部實情。

那時候我八歲。

那時候繼母生的小妹妹會唱好聽的歌了。

都說這個人見人愛的妹妹是上天給父親的補償。她自小聰明乖巧,又長了一張極精緻的臉,活脫脫一個古典美人的模樣。她給父親苦難的生命帶來了無限的歡樂。她像一朵吉祥的雲,飄在我們的頭頂。從此,我家的天空出現了溫暖的霞色。

然而我只是這個逐漸幸福起來的家庭的旁觀者,這種幸福不屬於我。我在這個世界的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誰也不知道我每次昏倒之後能不能醒來。眼看着,這個美好的生命在我眼前歡蹦亂跳,人們對她的讚美折磨着我的神經。我越來越嫉妒她、恨她,恨這個世界。

上帝只給我20年或者更短的生命,還奪去了我的媽媽。而妹妹是這樣的健康美麗,這樣的無憂無慮。憑什麼她的命這麼好,憑什麼我要受這麼多苦?!我滿腔怨憤,整天陰沉着臉,向每一個與我接觸的人發泄自己的仇恨,要麼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天不吃不睡不說話。好端端的一個家讓我弄得陰雲密佈,父母還得處處陪着小心,生怕說話說重了刺激了我。

偏這個妹妹又格外的大度,從不計較我的壞脾氣,只是一門心思地對我好。父親經常要出差,我一發病就全靠她和母親照顧。母親是個責任心很強的中學教師,有時候她有課不能請假,妹妹就抹起圍裙,脖子上掛着鑰匙,小小年紀就像模像樣地當起了家。

就這麼磕磕碰碰的,我居然活到了十九歲。同時,我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我的心臟已衰弱到極點,我經常昏倒,日常生活都少不了人照顧。市裡最大的醫院作為活標本收下了我,我認定住進那間白房子就再也出不來了。

那時,妹妹剛進入她生命中最美的年華,她的美無時不令我自慚形穢。這樣的青春這樣的純凈這樣的裊裊娜娜。她還有一副與母親相比毫不遜色的菩薩心腸,善解人意、任勞任怨又溫柔體貼,把人照顧得無微不至,直讓我嫉妒之餘又心服口服。而醫生護士們對她的讚美,也使母親過早出現的皺紋舒展開來。

這個天使般的妹妹成了病房裏大家的目光追逐的亮色。每到下午四點她放學的時候,總有人比我更關心她今天來不來。一天,在妹妹本該到來的時間裏,醫院卻開進了一輛救護車,車上躺着的,是從附近十字路口的車輪下抬起來的妹妹。

那時候父親在美國講學,一切打擊都是母親一個人承受。醫生神色黯然地告訴母親:“希望很渺茫,腦部的傷很重。即使能搶救過來,也很可能是植物人或者全身癱瘓。但她的心臟還沒受損傷……”

然而,上手術台的卻是我。一位護士跟我說:“你母親是拿她親生女兒的希望換回你一條命啊!”

我愣住了。忽然覺得我是個罪人。我使親生媽媽為我勞累而死,又使一個年輕美好的生命危在旦夕,我根本就不應該活着!我衝到醫生值班室,跪在母親腳下說:“讓我死吧。我欠你們的太多。我可以把所有的器官都給妹妹,只要她能活下來。”

“孩子,把她的心放在你身上,你活着,也就是她活着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正守在我身旁。我緊緊攥着母親的手,喊着妹妹的名字,泣不成聲。母親撫摸着我的頭髮說:“小妹沒走,我在你眼睛裏看到她了。”

7.雨里雨里

每次見她,總是披一件紅色的風衣,右手拿着幾本書,溫柔是她披肩的秀髮,迷人是她微笑的嘴唇。

車窗外,寒風冷雨斜斜下。

路人匆匆,臉帶不耐。

“雨里更能顯出不真實的心態呀,”他想,“雨也是一個永恆的主題。”

靠站的車又湧上一大群人,填滿車廂的空隙。他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是個女孩,他的心跳了一下,他在車上見過她好幾次了。每次見她,總是披一件紅色的風衣,右手拿着幾本書,溫柔是她披肩的秀髮,迷人是她微笑的嘴唇。她緊挨他肩膀站着,沒有傘,他奇怪她為何不抓扶手。

她盯着窗外,窗玻璃被雨打得模糊。

忽然一個急剎車,車內人先披靡而後惶恐。她沖在他身上,他簡直支不住了。他瞪了她一眼:幹嗎不抓扶手?她臉紅紅的,眼睫閃動。

雨聲更響,車內的燥熱驅散着寒意。

“喂,你的東西掉了。”他扭頭,見她在對一老人說。可不是嗎,一個小包正躺在她腳下,老人在擁擠的車廂里費了好大勁才彎腰拾起。她的目光關注。他的目光透着不滿:既然提醒了人家,何不就便幫忙撿起來呢?讓這老人費恁大的勁。

她看車窗,看雨,嘴邊流露微微的笑意。

終點到了,他隨她而下。跳下車門的剎那,她披着的紅色風衣被車門拽住而脫落,她踉蹌而下,右手拿的書一下甩落在污水泥濘的道上——空空的左手袖在寒風裏無力地垂動。

他吃驚着,明白了一切。他迅速撿起車門上的風衣,遞還她的右手中,又撿起地上三本書:《雨巷》、《雨的季節》、《雨花石》。他用傘背擦去書上的泥。

她披起風衣,感激地咬着嘴唇,笑意嫣然,他打開自動傘,擋住兩人頭上的冷雨。

書到她手裏,他脫口而出:“你喜歡雨?”臉猛然燒起來,他感到冒味。

“啊,我喜歡雨後,”她輕輕地說,臉像桃花般赫然,眼眸撲閃,“這城市……晴朗的時候也顯得霧氣朦朧,只有雨後……才難得有一種清新。”

“是嗎?”他不知該怎麼說,覺得自己太笨。

“據說,雨如人有喜怒哀樂……也是一個永恆的主題,”她猶豫了一下,“我想,雨後的主題是雋永的。”

他驚訝地站着。

她看了看雨里,迅速望他一眼:“我要等的車到了……謝謝你。”

她一笑,飄逸地跑向雨里,登上一路停下的車。

有一些話應該問,他沒問。

確實,雨後有雋永的主題。

8.雪地里的守望者

她給我寫信時,依然稱我雪孩,可在冬天夜歸的路上,卻再也沒有人用圍巾為我擋住風寒。

一轉眼,冬天又過去了,盼望已久的一場大雪終於沒有飄來。

記得十年前,在寄宿學校讀書時,有一天夜晚下了晚自習,從教室里回寢室的路上,不知說到了什麼,我的同桌突然對我說:“以後叫你雪孩,好不好?”

她這樣說的時候,忍不住為這瞬間跳出的靈感而興奮不已。後來,我就被好友們稱做了雪孩。有意思的是,幾乎每個人在稱呼雪孩時都用了標準而好聽的國語。也許是冬天出生的緣故罷,我竟覺得這名字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等了我很久呢。我開始在日記中如此稱呼自己,好像這麼稱呼的時候,眼前就會出現一片銀白的世界,人也回復了內心的純真。

臨畢業那一年,班上來了一名從外地轉來的插班生,剛巧與我住一個寢室。我們因為住校久了,已磨練得十分乖巧,而她卻沒有約束,每天晚上幾乎總是熄燈以後,才一個人優哉游哉晃回寢室,問她去哪裏了,回答是一個人在大操場散步。

她喜歡獨往獨來,走路時常哼電影《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一支插曲《我們的好時光》,聲音細細的,曲調甜蜜而憂傷。有一次我走近她的床頭,發現她竟然有許多的“閑書”,而這些書是同齡人那兒極少見到的。我開始接近她,向她借書看。那時我們一些人正狂熱地喜愛着舒婷與北島,在筆記本上整段整段地抄寫並背誦。我與她也因為對朦朧詩的共同喜愛,走到一起,有了夜自習后的第一次散步。

那真是一個奇妙的夜晚。就像一列火車,啟動后竟停不住了,轟隆隆地朝前開。從此以後,我與她一樣迷住了校園的夜晚。常常整個晚自習,就在等待它結束后的美妙時光。她開始稱我雪孩,並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夜,把她那條純白的帶着溫熱的羊毛圍巾圍在了我的脖子上。

少女時的友誼,在開始時的一剎那,其實恍如一場初戀,我感覺着新生活的降臨,並渴望將自己整個付出。

寒假來了,她將回北方的家中過年。我拿出通訊錄,要她留一個地址。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寫了,並附了一句話:“信息的線是不牢靠的,不過既然寫下來,我便等待着,我那雪孩子放出的,從遠方而來的鴿子。當然,不僅是現在,也不僅是等待。”

最後一次離校回家時,我們沒有像往常一樣地去擠車。而是沿着汽車的線路,足足走了十幾站。天有些黑了,我送她先上車。藉著車燈,我看到她在擁擠的車廂里站穩了,然後對我微微一笑。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忍不住湧出了淚水。

回到家,我就開始給她寫信,並計算着日子,盼望寒假快點過。我沒有心思過年,也讀不進書,只有一遍遍念着她卡片上寄來的話時才稍稍安定。“儘管春日百花開,可我的雪孩子卻要化了。等着我……”

開學第一天,我興沖沖地奔到寢室,希望看到她早已在裏面等我,並責怪我為何來得那麼遲。可是沒有,從上午到晚上,她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想像中讓人激動的重逢的場景落了空。但我依然抱着信心,反正已經等到開學了,早晚會來。可我哪裏想得到,一個星期後,從班主任處傳來可靠消息,她不再來這兒念書了。她的母親堅持要她留在北方,然後在那兒參加高考。

我沒有想到,在車站昏暗的燈光下的送別竟成了一場真的別離。那天晚自習結束后,我一個人去了大操場,想靜靜地再一次體會從前那份美妙的感覺。可才走了一圈,就覺得受不了夜的恐怖與寒冷,逃回了寢室。從此不再去校園夜遊。

她後來寫信來,說這事連她自己都沒有料到。她與母親抗爭了許久,卻最終沒有拗過。她在那兒改了名字,叫驍戈,驍是勇猛的意思,戈是武器。她一直喜歡魯迅的作品,也許又在那樣的環境裏感覺着壓抑,所以充滿了反叛的精神。她說她懷念這裏的一切,一個人的時候,常常讀從前的那本寢室日記,並要我跟大伙兒商量能否將這本日記交給她來保存,她一定會好好珍惜。

時光流轉,也許有人根本就忘了這本日記,而她卻將它視為珍寶。她給我寫信時,依然稱我雪孩,可在冬天夜歸的路上,卻再也沒有人用圍巾為我擋住風寒。

兩年前,她從美國寄來一張照片,照片是在美國白宮後門拍的。照片上的她,隨意,自然,只是沒戴近視鏡,眼神顯得有些迷濛。

她要我也回寄她一張小照。我翻遍相冊,卻找不出一張合意的。正發愁,忽然看到一張自己從前畫的沒有寄出的卡片。在藍色的背景下,一個稚拙的雪孩,正在雪地里痴痴地守望。我想,啊,這就是我。

只是不知,她是否也將那本寢室日記帶去了美國?

9.輕輕走進好風景

我喜歡這座自由自在的校園,那熟悉的樓梯間,那走廊里輕快的腳步聲,那行政樓前學溜冰的男孩女孩,那舞場裏五彩繽紛的燈光。

在九月走進這個校園,天氣有點燠熱。旅途的勞頓后,當我站在這陌生的校園看着周圍流動的陌生人群,心中有點茫然和疲憊。黃昏時候,校園回蕩起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歌,而我在一邊調整自己與校園的步伐,一邊思念着正在歸家途中的媽媽。

一轉眼竟是近三年過去了。熟悉這座校園已如熟悉幼時生活的那條小街。三年來已熟悉了校園的每一季風景,熟悉了每個黃昏足球場邊的沉靜日落。

我永遠也忘不了一次生病在外住完院后回到校園,在清寂的校園裏,微微的晚風中,我伏着一棵樹悄悄飲泣。在淚光中望着校園西側的落陽,我發覺自己是如此地深愛這座校園,而它也是如此憐愛地擁抱着我。不管我在其中是多麼的渺小,也不管我的歌與淚是否有人知道,我是愛它的,如同一個平凡的歌手眷戀着他紛繁精彩的大舞台。

有時夜裏從圖書館回來,路上瀰漫著各種馨香,仰頭看一天清朗的星星,會覺得心地是如此的清明。行政樓上總有兩三方格內的燈光執着地亮着,似對每個路人提醒着什麼,宿舍樓更是燈火通明,每個宿舍樓宛如一個發光透明的大玻璃窗,一方燈光就是一個小小的天地,就是一些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故事。而這些故事知道不知道又有什麼要緊呢,要緊的是我們相聚在這座校園,能天天看見彼此年輕的面孔,以及笑容。

我真愛,愛這一切。在寢室的窗前,我閱讀,聽音樂,在晴朗的天裏看晚雲片片,與友人在校園裏散步,或靜靜無語,或揚聲大笑。櫻花和楊柳可能不曾記得我們,而我們卻清楚地記得它們。我們清楚地記得校園柵欄外春天的水流是怎樣淙淙,楊柳在其中投下怎樣的影子。我們清楚地記得校道上三三兩兩年輕的身影,記得校道旁柳絮怎樣輕輕飛揚,我們也還清楚地記得透過櫻花叢看到的那一彎清清如水的夜月。

我喜歡這座自由自在的校園,那熟悉的樓梯間,那走廊里輕快的腳步聲,那行政樓前學溜冰的男孩女孩,那舞場裏五彩繽紛的燈光。我喜歡這些校園風景,喜歡將這些含笑記上自己的心頭。

校園裏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我們彼此好感着,不管有沒有走近。雖然啊,在這座校園的舞台上,我們最終只能是匆匆過客,可我們畢竟曾相聚過,曾經用友愛豐富了彼此年輕的心。不管我們是在舞曲響起時偶然碰見,或在四年中在同一教室上過課,讓我們盡量記得彼此年輕的面孔,記起我們曾經的相逢。在這校園裏,這些花開花落的日子,這短暫的相逢,我們有什麼理由不去珍惜呢?

總有一天我們都必須離開。所有喜與悲的日子都交織纏綿如歌,以校園上空的漫天彩霞為永恆背景,靜靜地響着。校園的物,校園的人,或普通,或不凡,都是年輕歲月時路過的好風景。雖然只是路過,但我仍然珍惜,仍然熱愛。此際,四月的校園正處在一片雨霧蒙蒙中,薔薇已極艷極艷地綻放。愉快和不愉快的人們各自在校園這座舞台上或匆忙或悠閑地當著自己故事的主角。我也是,坐在校園一角的我,也有着自己所熟悉的簡單而快樂的心情。

我將永遠感激這座南湖之濱的校園,感激它在這四年內給我的所有回憶。以後我會經常聆聽這些回憶在心中回蕩。正如現在我經常聆聽黃昏時候校園裏回蕩的悲傷或快樂的歌。

10.我和小男生的故事

就是這個可惡的男生,終於在畢業后找到我,說為了不後悔一輩子認定我做他的人。

輝有很多好玩的事。

還是上一個冬天,我大四,在一家報社實習。一天上班,發現辦公桌旁又多了一個男生,也是來實習的,和我同校同系只是低一級在專科班——我不禁“咦”了一聲:“我怎麼不認得你!”他瞪我一眼,很認真地說:“你是名流,我不入流,你怎麼認得!”眉清目秀的,說話卻有些沖。

畢竟是師姐弟,我們同進同出一同拖地倒垃極一同巴巴地跑稿子,很有些相依為命的意味。輝幹事特認真,寫篇稿總要將背景資料、文件、採訪記錄細細圈點了,然後列提綱打草稿——我就在一邊暗暗好笑:真夠慢的!那一陣省人大、政協開會,我們選定了一大串社會名流準備逐個夜襲搞個系列專訪,誰知跑了一家又一家賓館、招待所,總是人去樓空。兩個人又冷又餓,特別沮喪。輝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地對我說:“還是分頭跑,你在蓉園這裏,我去楓林。”說完掉頭就走。我急了,一邊跺腳,一邊大叫:“你走了我怎麼辦?”輝很吃驚地望着我:“你怕嗎?”

那夜特別黑特別冷,呼呼北風卷刮著顆顆雪粒。輝在風中揚着一頭黑髮,他不時低下頭來看我:“我看你總是很能幹的!沒想到——不過你生氣的樣子很可愛!”我走在他身邊,沒做聲,心裏卻一遍遍說:可惡!

就是這個可惡的男生,終於在畢業后找到我,說為了不後悔一輩子認定我做他的人,隨即又很紳士風範地宣稱:“你永遠是自由的!”望着他一臉認真,我終於沒敢笑出來。

輝說我喚醒了他。我莫名其妙。

輝果然一改往日的混沌漠然,變得溫情脈脈起來,明明比我小總要做出一副大哥哥的模樣。輝還很能弔書袋,古今中外,詩詞名句,吟誦起來一發不可收拾。一天他坐在一邊看我打毛衣,看着看着就學了魔鬼靡菲斯特的腔調:“啊!讓這一切停留!”其實他平常很少說話。

輝待人處事總還是那樣一板一眼的認真,又總在犯着粗心的錯誤。今年元旦,他一個老哥們從家鄉趕來看他,因為上班忙又想陪我,害得哥們四處流離,終於在一個清晨不辭而別。等輝飛奔到火車站,只剩最後八分鐘。人潮人海,輝穿過一節節車廂,在餐車握住哥們的手時,兩個人都有着想哭的感覺。

輝很認真地相信一輩子的神話,我卻固守“世上沒有愛情”論。男人花心、女人比男人老得快,模範夫妻張豐毅呂麗萍都玩完了——我常給他灌輸些殘酷現實,以促其改變觀念,成熟起來。輝會很奇怪地望望我,然後望望天:“看到天上的飛機你會想到空難吧?”我說確實這樣。“傻瓜!”他一把攬過我:“飛機上的人可不這樣想,他們想生死有命。”夠玄乎的,我聽懂了又像沒聽懂。

輝有個很幸福溫暖的家,父母和兩個姐姐。他們很早就從輝那裏知道我,總是囑咐輝要好好侍我。聖誕節那天夜裏,輝耳語般地對我就:“我把我媽媽送給你,你就又有媽媽了!”媽媽是在我認識輝那年秋天故去的。我的淚馬上上來了,因為那天正好是媽媽的誕辰紀念日。輝慌了手腳,就像實習時那一夜。而我才發現,輝那張清俊的面龐真的很純潔。

接着有一天,輝讓花店送了一大束玫瑰花來。我也慌了神,第一次用認真的口吻向他攤牌:“怎麼辦,我對你還是沒有愛的感覺。我總想像着該找一個大我七八歲鬍子拉碴學理工會修電器會裝傻瓜機膠捲的男人,而你都不行。”輝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我很愛你,”我終於大笑起來:“從那個你掉頭要走的夜裏開始。”

或許我說的是真的。

11.雪山上的紅蓋頭

淚水模糊他的雙眼,依稀間,他看見小雪美麗的笑臉,看見她在掌聲中緩緩倒下,清清的眸中還留着無限的純真與留念,鮮血與蓋頭映在潔白剔透的雪地上,紅得耀眼,紅得驚心,紅得讓人想要流淚……

第一次見到小雪,是在一九八八年的全國舞蹈比賽中。

因為在藝術學院當教授的媽媽是比賽評委之一,剛考上美術學院的蘇唯才有了觀看比賽的機會。節目很精彩,他不時在速寫本上勾畫幾筆。這時,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出場了,主持人說她叫小雪,來自天府之國,是這次比賽中年齡最小的選手,只有十二歲。小雪笑得很甜,一舉一動嬌憨可愛,蘇唯立刻喜歡上這個小女孩。最後,小雪獲得比賽第三名,蘇唯很替她高興。

散場時,蘇唯看見小雪正獨自坐在台階上津津有味地吃糖葫蘆,便走過去,把一幅速寫送給她。小雪睜大眼睛,一臉驚喜與開心。帶幾分藝術家氣質的蘇唯很快贏得小雪的信任,她得意地告訴他,這次回去后,她就要去當文藝兵了,可以和爸爸一樣穿軍裝了。蘇唯“哦”了一聲,說那可以常到北京了。小雪很肯定地點點頭,快樂地和他說聲“再見”,蹦蹦跳跳向後台跑去。進門前,她突然回頭一笑,淘氣的笑臉上有兩個甜甜的酒窩,蘇唯深深記住了她。

一別八年,再見小雪,是在全軍文藝調演的排練中。朋友告訴他,下個節目是雙人舞《紅蓋頭》,非常棒,獲獎希望很大。在纏綿動人的樂曲中,男演員出場,隨後,一位頭戴紅蓋頭的女演員翩翩出場,兩人把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演繹得蕩氣迴腸。

看着女孩優美的舞姿,蘇唯覺出一陣莫名的激動和興奮。一曲終了,演員向觀眾致意,他看見女孩美麗笑臉上的酒窩。是她?他驚喜地搶過節目單,上面寫着:小雪,成都軍區少尉。頓時,回憶如潮水般湧出,蘇唯百感交集:小雪,你終於來了!

蘇唯大學畢業后應徵入伍,經過自己努力,成為總政幹部部最年輕的幹事。而這個老成帥氣的上尉軍官同八年前那個畫畫的大男孩氣質截然不同,小雪認不出他了。小雪留京借調演出半年,在朋友介紹下,兩人重新相識了。

一天休息,蘇唯請小雪去散步,還特意帶了兩支糖葫蘆給小雪。小雪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當然知道,幾年前短暫的相逢已點點滴滴銘記在他心裏,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笑笑。在政治部五年工作的經歷早就磨平了蘇唯的銳氣,他變得沉穩和老練,而小雪依舊保留着少年時的那份純真,這讓蘇唯很欣慰。共同的愛好、思想和默契,使兩人很快成為極好的朋友。

那日,蘇唯去小雪宿舍玩,發現桌上擺着一幅速寫,畫上的小雪天真可愛,時間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小雪說那是第一次來北京比賽時一位大男孩畫的,還說以後會見面呢,可能早把自己忘記了。蘇唯很想告訴她,他從未忘記過她,甚至為她畫過上百幅畫。可或許出於自尊,或許因為從事幹部工作所特有的小心翼翼,他沒有說,他想以後給小雪一個驚喜。

床頭一塊鮮紅的蓋頭引起蘇唯的注意,小雪說那是西藏的一位老兵送的,還講了一個紅蓋頭的故事:老兵說曾有一位乃堆拉哨所當兵的新郎,因執行任務而沒來得及揭開新娘頭上的蓋頭就匆匆離去。第二天,等他回到冰凍的家中,發現新娘早已凍成雕塑,只有蓋頭依舊鮮紅……老兵說他的新娘就是因為高山反應而離開了他。從那以後,再沒有女人上過乃堆拉,因為太苦了……回到軍區,搭擋峰就含着淚編了這個舞蹈;第二次去西藏演出時,他們專門去找老兵,可他已經回到乃堆拉哨所了,很遺憾……小雪說爸爸也曾是一個邊防軍人,每次表演這個舞蹈,她總想起媽媽期待的目光和爸爸過早花白的頭髮,她還會想起老兵的故事……她深愛舞蹈,因為它能表達她對父母,對邊防官兵全部的愛……小雪的眼睛濕潤了,蘇唯感動地握住她的手,慢慢攬她入懷。

秋天到了,澄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楓葉紅了又落,放眼望去,一路燦爛,像蘇唯和小雪濃濃的戀情。閑時,蘇唯便換上便裝,圍上小雪織的情侶圍巾,騎着舊單車去找小雪。小雪總是靈巧地往車橫樑上一坐,一邊吃着糖葫蘆,一邊和身後的蘇唯說笑,長發隨風飄起,甜甜的笑臉,像個無邪的孩子。蘇唯快樂而又滿足地想:或許這一生,就是為了等小雪的到來吧!

半年的借調期很快過去了,小雪同時接到代表宣傳部參加全國比賽和代表軍區參加進藏慰問演出的通知。蘇唯希望她能留下參加比賽,只要取得名次,留京的把握就大些。小雪卻想參加進藏演出,她說不在乎比賽名次,留北京的機會總會有。蘇唯看說服不了小雪,有些急了。最後,小雪勉強答應了,一臉的失落,一臉的不被理解的委屈。

第二天,蘇唯去找小雪,發現小雪已經偷偷走了。她在留給蘇唯的信中寫道:“我走了,去西藏的乃堆拉哨所演出。我喜歡北京,但總忘不了邊防線上那些渴盼的眼睛。我喜歡為那些邊防的戰士們表演,為能給他們枯燥的生活帶來快樂而高興。我去過西藏兩次,每次都能感到心靈的升華。我忘不了那些臉龐黑紅、指關節粗大、指甲凹陷的同齡人,那些可敬可愛的戰士年復一年在千里無人的雪線上重複着單調的巡邏;忘不了一個小戰士把自己捨不得喝的水留給正在綻放的太陽花;忘不了給我講故事的老兵滿面的淚水……原諒我的不辭而別,相信我對你的愛,等我回來。”蘇唯第一次感到,自己以前對小雪的理解太少了,他一直把她想參加進藏演出的願望認為是稚氣的衝動。在他心中,她一直是那個吃糖葫蘆的小姑娘,可小雪畢竟已經長大了。他想:該和小雪好好聊聊,告訴她畫畫的男孩是誰,告訴她他理解一切,以前是自己錯了。哦,小雪,我等你回來!蘇唯熱切地盼望着。

可是,小雪回不來了,她是雪山之魂,雪山要永遠留住她。當蘇唯拿着加急電報,發瘋似的趕到成都時,小雪已再也醒不來了。峰含淚告訴他,這次進藏演出,小雪高山反應非常強烈,一直靠吸氧才能完成演出,但她堅持參加到乃堆拉哨所表演。哨所很小,他們幾個便輪流在雪地上演出,最後節目是《紅蓋頭》,高難度的動作,高強度的反應,使小雪頭痛欲裂呼吸困難,但她仍然面帶微笑跳完舞……謝幕時,她突然口吐鮮血,在掌聲中倒下。醫生用盡所有的方法,還是沒有能救醒她……全兵站的官兵都哭了,他們一邊掉淚一邊為小雪在乃堆拉哨所旁塑了個冰雕,他們說小雪是他們心中最美的雪山女神。那位老兵最傷心,他跪在小雪身旁像個孩子似的哭着……

小雪為什麼不回來呢?她還不知道為她畫畫的男孩就是蘇唯呢,他等她八年,她剛來,怎麼又要離開?蘇唯腦中一團亂麻,忽而是小雪淘氣的笑臉,忽而是她失望的淚水……她沉靜的臉龐還那樣美麗可愛,彷彿隨時會醒來,怎麼會呢?恍惚間,蘇唯看見小雪睜開眼睛,淘氣地笑着。他狂喜地叫起來:“她活着!活着!”他握住小雪的手,滿懷希望地望着她,許久過去,小雪依舊未動。他知道,小雪再也不會醒來了。他抑制不住心中的絕望,怕冷似的緊緊抱住她,喃喃自語:“我還沒告訴過你,我一直愛你,愛了八年……”淚水模糊他的雙眼,依稀間,他看見小雪美麗的笑臉,看見她在掌聲中緩緩倒下,清清的眸中還留着無限的純真與留念,鮮血與蓋頭映在潔白剔透的雪地上,紅得耀眼,紅得驚心,紅得讓人想要流淚……他不禁抽泣起來。

12.我的婚姻跑得比愛情快

雖然是,我的婚姻跑得比感情快,幸虧,感情後來居上,贏了這場比賽。

那天陳初約我去湖邊散步,談了三個小時家事國事天下事,才轉彎抹角地表示有事相求。我正在喝可樂,頭都不抬:“說。”絕沒想到他的下一句話會是:“俞青,我們結婚吧。”我猛一抬頭,滿口的可樂噴薄而出,撲了他一臉:“大家同事這麼多年,你開這種玩笑?”

他一邊揩臉一邊瞪眼:“放心,不要你以身相許。你也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福利分房,我的意思呢,是咱們拿個證,混套兩室一廳,一人一間住着,井水不犯河水,怎麼樣?算幫我個忙。”

我到現在才恢復正常呼吸,看他一臉懇切,幸災樂禍得眉飛色舞:“你還愁找不到人結婚,那些在電話里叫你‘初哥’‘初哥’的女孩呢?關鍵時刻都不肯委身下嫁?”

他聳聳肩:“還不是圖個雙職工可以加分。再說了,俞青,你一個人在這裏,難道你不想要一間自己的房子啊?你年齡多少我就不說了,反正也是紅顏已老,現在錯過去了,以後假結婚都沒人找你。”

我可樂罐脫手而出,他折身就逃,還不忘了回頭賄賂我:“你考慮一下啊,我把有陽台的那間給你。”

生平第一次被人求婚,竟然還是為了房子,簡直是奇恥大辱。我恨得咬牙切齒,他的建議,根本沒打算考慮。我很氣節地想:為房子而結婚,不等於賣身嗎?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寢室里,一個“白馬王子”敲門而入,直奔女友之餘問:“你在啊?”我只得強顏歡笑:“正準備出去。”落荒而逃。在暗中轉了兩圈,只覺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處,一眼看見新宿舍樓的工地上還在燈火通明,我不由得心中一動。跟師傅說了好話,容我進了一套,推開門我眼睛都直了。在房裏興奮地來回踱步,一邊運籌帷幄:床放這兒,梳妝枱擺那兒,陽台上可以種一盆梔子花……我拚命告誡自己,房子事小,失節事大,可是,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很可笑。

我一路思想鬥爭地回了寢室,沒想到一眼就看見我床下的書箱全泡在水裏。那位打翻洗腳水的小姐,雖然歉聲連連,可是一點收拾的意思都沒有。我倒笑了。停電,等着半夜來水洗衣服,排隊上廁所,為掃地吵架,物品無端失蹤,別人談戀愛我在外面頂風冒雨,難道我還沒受夠?與其和7個人做室友,何不蟬曳別枝,跟一個人做室友呢?

三個月後,新樓完工,我和陳初完婚。站在我用8年積蓄佈置好的房裏,我深刻體會到當年毛主席為什麼會站在黃河邊笑了。陳初探頭進來問:“如何?”我大喝一聲:“出去出去,女宿舍非請莫入。記着,是你說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陳初點頭如搗蒜,卻完全不準備執行。早上,我辛辛苦苦做好早飯,一回頭,卻看見他已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左手拿着我煎的雞蛋,右手握着我買的饅頭,面前擺着我煮的稀飯,見我對他怒目以視,很大亨地說:“乾脆我們打伙吃飯吧,伙食費我付三分之二。”我洗衣服,他抱來一大堆臟襪子,還振振有詞:“反正是用洗衣機,多洗幾件沒什麼吧,水費電費全是我的。”冰箱裏的雪糕常常不翼而飛,裏面多了10塊錢。一個月下來,我給他下了評語:好吃懶做。

於是一天晚上,我穿上我最好的真絲長裙,細細化了妝,姍姍出了房間,對正在全神貫注看電視的陳初嬌滴滴叫了一聲:“陳初。”便緊緊挨着他坐下來:“其實,我對你是暗戀已久,就是一直沒有機會表達,沒想到,還有機會跟你‘結婚’。你想過沒有,你還要盡一個丈夫的責任?”

陳初顯然是受驚過度,一下就滑到沙發最遠的一端,臉上表情千奇百怪:“怎麼會……說好了的,別這樣,大家是朋友……”

我神情幽怨,緩緩地堅定地向他靠攏。他背後是扶手,已退無可退,齜牙咧嘴地一臉苦相。一咬牙,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好,我答應你。”

我把早已準備好的紙條遞給他,起身就進衛生間洗妝,只聽他在外面慘叫:“什麼,這就是你要我盡的義務?定期買米換煤氣,負責一切電器、水管、小型傢具、自行車的維修,一三五洗碗……俞青,你整我!”

我笑道:“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陳初,你說話可要算數啊。”

以後在我經常的檢查督促下,陳初基本可以完成各項工作指標,偶爾還主動請纓,打死兩隻蟑螂什麼的。我漸漸覺得有個男孩做室友也不錯,至少深夜看恐怖片沒那麼害怕。何況除了懶以外,陳初還是有許多其他優點的。

沒想到風雲突變,竟只為了看電視。那天是《倚天屠龍記》的大結局,陳初卻堅持要看足球,我們倆你換過來我換過去,最後他大吼一聲:“電視是我買的。”他居然跟我算你的我的!我一時急怒攻心,衝過去就把正在工作的洗衣機按停了,他的衣服,水淋淋地就往地上扔:“洗衣機是我買的,你別用。”不知怎的,聲音都哽住了:“我還幫你用手搓領口袖口……”淚水嘩嘩地掉下來。

陳初真是慌了,直把遙控器往我手裏遞:“我不看了行不行,別哭啊,就算我錯好不好……”隨後的幾天,陳初表現奇佳,三餐主動下廚,煮掉大半箱方便麵,連他自己都吃得受不了。下班時,我看見他在路邊的小攤上大吃羊肉串,一副餓狼相,我轉過頭去偷笑,卻還是不理他。

那天晚上,陳初5分鐘就進一次衛生間,最後乾脆就不出來了,扶着臉盆架氣若遊絲:“俞青,我不行了。”我攙他上醫院,他全身無力,整個人都壓在我身上,手心沁涼,泛滿了汗。我嚇得魂飛魄散,卻還不停地安慰他:“沒事的,沒事的。”

陳初得的是急性腸炎。折騰了半夜,他終於掛着吊針,沉沉睡去,睡著了還緊緊皺着眉,彷彿異常痛楚。第一次,我對他生出了那樣溫情的憐惜。

天亮的時候,我發現我竟然伏在他身上睡著了。我向他微笑,他的臉,忽然慢慢地脹紅了。

後來的日子,他每天下班后帶菜回來,我學會了好幾種新菜式,兩人都胖了好些,都在所不惜。晚上一起散步,有時可以去到很遠的地方。雙休日騎自行車四處漫遊,睡在破敗的小店裏,屋外風吹草動,他握住我的手叫我別怕。我從來不知道快樂竟可以是這樣簡單。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們正在看電視,忽然有人敲門,我正欲起身,不料陳初赤着腳衝過去開了門。那年輕女孩有清麗的長發。通常陳初的朋友來時,他總介紹我是他的“團結戶”,而今天,他連一眼都沒有看我,就把她迎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繼續坐在那兒看電視,可是屏幕上演的什麼一點都不知道。過了好久,我才突然回過神來,我是在聽,聽他們的語聲和笑聲。我開大了音量。但是沒有用。陳初熟悉的聲音像鋼針一樣刺穿所有的屏障,而在一切的聲音之上,我聽到自己的心跳。

我敲他的門:“陳初,我鋼筆找不到了。”他板著臉很不情願地給我找出來。5分鐘后我又叫:“廚房有煤氣味你看一下。”他巡視了一圈就了事。3分鐘后我又敲門:“馬桶漏水。”

這次他說:“你等一下,好嗎?”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你等一個給我看。”

女孩嫣然一笑,我狠狠地瞪着她,笑什麼笑,你可以叫他為你鞍前馬後地服侍,卻不可能叫他為你修馬桶,至少到目前為止,這是我的特權。

女孩很快地告辭了,我馬上對陳初開火:“你明知道今天要大掃除,為什麼還要帶人來,逃避勞動……”等我說得差不多了,陳初笑眯眯地開了口:“俞青,你在吃醋是不是,你在吃我的醋?”

“你?”我想反擊,卻看見他的眼睛,含笑的,明白的,我忽地臉紅耳熱,轉身就逃,進了自己的房間插上門。

他在外邊急急地敲:“她是我表妹,是我叫她來的,為了想知道一個答案,現在,我知道了。俞青,”他一字一字地說,“嫁給我好嗎?”

好久好久,我開了門:“我已經嫁給你了。”

雖然是,我的婚姻跑得比感情快,幸虧,感情後來居上,贏了這場比賽。

13.女孩,你往何處去

女性的優美與高貴來源於一種創造意識,女性是生活的,藝術的,她要創造生活的意境藝術的境界,更要創造一種超越價值意義的存在。

這是一片鍾靈毓秀的土地,靈山秀水裏,長出一個個柔媚可人的女孩。玲瓏的身姿,飄逸的風韻,翩翩於甜美生活的旋律里,一曲終了,把世界舞得完美和諧。

於是女孩子也理所當然地得到愛憐與嬌縱。這是一個無需論證的陽光般驕傲的事實:商店彷彿是專為我們準備的,從一樓的化妝品到頂樓的時裝,總能讓女孩子們流連忘返,卻令男孩子們望貨興嘆;雖說現在有許多單位叫嚷着不要女大學生,可是女孩們也並沒有因此而失業,她們紛紛找到了自己的第二個“象牙塔”,並且幾乎享受着同樣的禮遇。女孩們受到故作成熟的憐香惜玉般的呵護。似乎女孩生來就是為了被愛憐,被尊重。

女性的優美與高貴來源於一種創造意識:女性是生活的、藝術的,她要創造生活的意境藝術的境界,更要創造一種超越價值意義的存在。一個耽於享樂,沉醉於自己家庭角色的女人,或許更懂得柔情蜜意的歡悅,卻無力作超越性的思考,無法超越自身,超過時間的存在,一扇薄薄的門足以將一個世界關在外面,使她無法聽到社會的呼喚,於是漸漸墜入慵懶繾綣,懨懨不快;她在努力抬高自己的家庭地位的同時也漸漸熄滅了自己的熱忱與激情,遠離了創造,也就偏離了創造,偏離了價值的取向。

女性的溫柔可人則來源於一種平民意識:寬容爽朗、古道熱腸的女性會讓人一下子感到親切自如;適度的熱情與關注會很容易地形成一種一見如故、故友重逢的氣氛,在這種氣氛里,無論是交談還是相處,一切都變得更加容易和輕快。更重要的是,平民意識是群體意識的基礎,孤高冷傲歷來是容納與合作的大敵,一個女人的力量是微薄的,女人們站在一起的力量當更偉大。

穿越四季,女孩終將跨進一個多重角色的家園:作一個老吾老的女兒,一個愛吾愛的妻子,一個幼吾幼的母親;同時,社會又呼喚她走出家門,一展其現代風采。於是她需要成熟,不知不覺地成為一個女人:矜持而不神秘,多情而不放蕩,練達而不世故,這是一個真純可愛的女孩無法做到的。

貧窮而聽着風聲也是好的魯子

越貧窮的日子,我就越拚命寫稿,希望自己能成個大師,最不濟也得和汪國真平起平坐。

小超從外地來到瀋陽時,正是瀋陽冬季最寒冷的幾天。我正好丟了工作,身上所有的兜都翻了個遍,也沒湊夠買張站台票的一元錢,我於是就坐在出站口外等候小超。晚上九點多,我凍得牙齒直打顫,我上大學時所穿的那件軍大衣已抵擋不了冬日的嚴寒,掃馬路的老太太肯定把我當成了盲流,幾次白着眼用掃帚極冷漠地把我趕來趕去,更可氣的是列車晚點,而我還沒有吃晚飯。

好不容易小超出現在門口,而我的臉已被凍得麻木,說不出一句成句的話。惟一的話就是:“我今天請不起你吃火鍋。”這小子來信時說他下了火車的第一件事就是吃瀋陽的火鍋。想當年,我們天天用電爐在飯盒裏涮羊肉吃,而今天不行,我兜里確實沒錢。

好在小超是自家哥們兒,他身上還有幾塊錢,我們還不至於彈盡糧絕,於是我們就順路買了一斤羊肉還有一瓶白酒。在我那間襪臭烘烘的宿舍里,我們就又用飯盒涮上了我們愛吃的羊肉。後來我回憶起那天的經歷,總覺得落難才子就是我們這等形象啦!就是那天晚上,我們恰好看到了羅伯特·勃萊的一句詩:“貧窮而聽着風聲也是好的。”我們就為自己和這句話感動得熱淚盈眶,好像這話就是勃萊事先說給我們聽的一樣。

有了酒,談話就更加活躍了,我坦白地說:“我現在很窮,但我相信今後我們有吃大宴的日子。不會像梵高似的,窮上一輩子!”在貧困中掙扎的人,致命的優點就是他總丟不掉幻想,這成了我們危難時最能聊以自慰的一招。

我丟了工作的那段時間,小超還沒大學畢業,他仍在大學裏寫詩作文,常常來我的小屋呆一宿或吃一頓。這期間我們富有過(比如我的稿費單接踵而至或小超發了一首小詩時),也貧困過,當然貧困的日子仍然居多,但我們畢竟漸漸習慣了適應各種不同檔次的生活水平。當我們手裏有錢時,就去冷麵店烤頓牛肉或者自個涮羊肉吃,這自然也算是稍微改善了生活質量。我們手中的錢屈指可數時,就常常吃方便麵或者一天只吃一頓飯,躺在床上看一天的書。我就天天一個人躲在家裏,從不敢上街。看着大街上吃得油膩膩的人我就老懷疑自己是不是還生活在社會主義社會?我也不去和朋友聚會,就一個人在家裏熬稀粥,就着鹹菜蘿蔔下肚。惟一驚喜的就是小超從大學裏給我打個菜買個饅頭回來,坐在家裏喝開水和我聊天。越貧窮的日子,我就越拚命寫稿,希望自己能成個大師,最不濟也得和汪國真平起平坐。話說回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巴爾扎克——要不是為還債能成大師嗎?我崇拜的就是這類人。

我在內心裏肯定是孤獨而又軟弱的男人。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擺個小攤去大街上划拉點錢要比玩命碼字掙得多,我害怕去大街上面對着我的同類,他們的紳士風度讓我自漸形穢。我總想到火車站接小超時讓人呵斥的模樣。大約卡夫卡同我一樣,他說他害怕人類。

要命的時候是我寫完稿子連枝煙都找不到,就得在床下沙發底下東挪西移找以前抽剩的煙頭。如果找到一枝稍長點的,我的心情就如同梵高知道他賣掉了一幅油畫時的心情一樣,欣喜若狂。沒有的時候,沮喪到極點我就把鄰居家花盆裏枯萎的花葉卷碎了抽。而這時候我只承認我貧窮,卻不同於乞丐。

好在我的日子以後發生了稍微的變化,我做了編輯,天天可以有權處理自己和別人文字時,我的苦日子就算暫時告一段落,雖然仍是一個痛苦、單薄的白面書生,但我總不至於為抽煙而焦心愁苦了,吃飯一日三餐也可以不用天天稀粥鹹菜了,我就覺得人生燦爛的時候到了。

回憶這段日子,我就從心底里感謝羅伯特·勃萊,他說“貧窮而聽着風聲也是好的。”這句話支撐我走過了人生一段艱難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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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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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美麗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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