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和夏郡在很多問題上看法不一致,他喜歡的陳道明我怎麼也看不下去,覺得他突破不了《圍城》,再怎麼演也就那麼回事兒了,直到後來看陳在電視劇《夢斷青樓》裏演過一個龜公。極消沉頹靡的樣子。在一個過氣妓女自殺的時候,他正好進去,猶豫了一會,最後幫那個妓女把繩子……系得更緊一些……
我突然被打動。別問我為什麼,這世界上一半人的想法另一半人不懂。
我依然每天看着“天狼”里的宣樺。
不知道是望遠鏡還是我眼睛出了毛病,鏡頭裏的他一天比一天模糊。萬幸,我沒有在裏面看到蘇惠。
我想飛,卻想起我是離不開水的魚;
我想逃,卻想起我是不能移動的草;
我想你,卻想起我是你不要的人。
愛着愛着,終於天各一方,即使知道你在何處,即使後會有期,卻再也無法輕易聽到你的聲音,觸摸你的輪廓,再和你笑,再和你爭吵,遠去了,從此,思念是鈍刀,一天一天割着我想你的心。
什麼叫做緣?什麼叫做分?什麼叫做可遇?什麼叫做不可求?我只是甘心被你毀滅,生和死,只是個鮮艷得讓人絕望的童話。
我願意用我十年,來換我共你十天。
可是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知道,即使我在你面前流淚,你也不會再為我心碎。
我嘴角牽牽,無所謂。我無所謂。
那天我和幾個小模特兒一起出去吃飯,有點兒喝上頭,吃完了,包房唱歌,有倆妹子是老手了,對場子也熟,帶了點搖頭丸進去,大家胡搞到深夜三點……唉我都糊塗了,是凌晨三點,一干人搖搖晃晃站在飯店門口兒摟摟抱抱,“再見啊親愛的,常聯繫。”“回見啊姐姐,沒事兒常聯繫。”
把她們都送上了車,轉眼之間,回頭看看就剩我一人兒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我試着攔車,過來幾個司機一看是“粉妹”,都不敢停,二話沒說直接開走。我跳着腳追着一輛出租車罵,追了半天也沒結果,只得悻悻步行回去。
“喝高了吧?”
我抬起頭來,半天才認出對面那個高個男人是夏郡,還知道不好意思,齜牙咧嘴沖他靦腆一樂,“喝了點兒,沒事兒,扶着牆還能走。”
夏郡無奈地看着我,“你扶的那是馬路牙子。”
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痛欲裂,嘴裏有味兒,看看身上衣褲襪子都沒脫,穿着牛仔褲睡了一夜,腿都僵了。
桌子上有黑森林蛋糕,我吃得幾乎把臉扎進去,管它是誰的呢,先吃了再說。
鼻子上沾了奶油,一隻手伸過來幫我揩掉。
我突然想起以前在學校看書的時候,教室里很冷,有時候我看着看着就趴在桌子上睡過去,等醒來以後就看見宣樺的外套披在我身上,只要他在我身邊,沒有一次例外。就是那麼一個小動作,讓人一直暖到心窩。
“大家一起玩,回回你買單?”夏郡問,“都是些酒肉朋友吧?”
“酒肉朋友酒肉朋友,你不給人家酒肉誰跟你做朋友?”我笑,“就那麼回事兒,誰跟誰是真朋友?我就是圖個人氣兒。”
“陳默。”夏郡突然說。
“幹嗎?”
“咱結婚吧。”
“你有病吧?”
“沒有”,夏郡特別肯定地說,“你不覺得咱倆越來越般配了么?”
我心裏飛快地盤算,已婚老男人喜歡和小丫頭玩曖昧的,他不是第一個。但大家得搞搞清爽,老男人身上值得姑娘愛的也就是錢和一點人際關係了,當然也有很多有識之士有很多值得稱道的品質,不過話說回來人家也沒準備拿你當媳婦,他人品再好關你鳥事?一次性用品而已,乾淨沒病就謝天謝地了。
中國男人喜歡幻想妝奩豐厚的美女主動向自己投懷送抱,小時候喜歡牛郎織女的故事,很大程度上是被那頭老牛感動。其實長大了想想這個傳說,到底要告訴我們什麼呢?牛郎偷了織女的衣服,威脅她,如果不嫁給他,就不把衣服還給她———首先,是偷窺;其次,脅迫;加一起夠送公安局的了。
老夏不是白痴,他一定有他的目的。是什麼呢?
我牢牢看定他,“那好,我去訂製婚紗,我要巨型鑽戒,我要去歐洲旅行。”
夏郡笑,“那我也要。”
我和夏郡在一片噓聲中訂婚。
我們有個協議,彼此保持相對自由。
看起來仍是最出色的合作夥伴,青年天才攝影師,名校畢業的玉女模特兒,媒體頻頻採訪,稱我們為金童玉女,我們的合照放在娛樂版頭條。人氣旺盛,幾家世界知名的化妝品品牌表示願意出七位數請我代言。
“陳默!”小周遞過一捧花。
“陳姐又有人送花兒啊。”夏郡的小助理張菲羨慕地看。
我摘下卡片看看,“送你了。”順手把花兒塞給張菲。
“嗬!挺德行的啊!”小周咂嘴,“成了腕兒是不一樣啊,我真替送花兒那主兒不值。”
“我又沒強迫他,捧着一堆植物生殖器走大街上很好看嗎?”
“哎。”小周壓低聲音,“聽說有人出價請你吃飯?”
“是嗎?不知道。”全世界人都聽說,惟獨當事人不知情,“公司找槍手搞的吧?”
“娛樂報紙上登的,一頓飯五十萬呢。”小周眼裏露出艷羨。
“娛樂八卦你也信?他們還說夏郡同性戀呢,你見過有夏郡不感興趣的女人么?”我訕笑,“羨慕應召女?真要有這種事你代我去好了。”
“說起來了,你幹嗎那麼想不開啊跟老夏混?找個有錢的早點兒嫁了,上岸不好嗎?”
“你以為有錢人好招呼?”
“看在人民幣的分上忍忍唄。”
“我也盼着有升官發財死老婆的款爺來追我呢,在哪兒啊?”
“嗬!門口那大奔可不是等我的吧?”
我臉色一沉,“跟我沒關係!”
小周沒覺得自己說話冒失,“要麼乾脆找個年輕的,兩個人一起玩也算回事兒,又沒那麼多心眼兒。老夏那人不行,女人拴不住他。”
呵,年輕的?更妙了。三朵兩朵玫瑰一盒巧克力,就想揩點油去,口口聲聲“我永遠愛你”,“我願意放棄一切愛你”,本身就不名一文,丟起來當然大方,我還用不着他們開這種空頭支票做人情。最有意思的,每個人都拐彎抹角地想探問“你到底多少身家?”誰說這年頭男女不平等?誰還是愛情至上的傻子?真有了做小白臉的機會,還是有不少人躍躍欲試的嘛。
陳世美算什麼,俱往矣,數下流人物,還看今朝。
倒是老夏看起來反而有點好處,至少他不靠女人自己闖蕩,反正本來就是萍水相逢,露水情緣,剎那的激情燃燒,有什麼資格奢望永遠,這樣的他,就如小周說的,不屬於任何人,他是自由放蕩的。
男人都花心,索性找個漂亮的。
“誰說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惟一結局就是無止境的等
是不是不管愛上什麼人
也要天長地久求一個安穩?
噢噢難道真沒有別的劇本
怪不得能動不動就說到永恆”
私下我們一周不見一次面是常事。我仍獨身住在那間破舊的小房裏。夏郡不喜歡那個房子,他住在外面。其實人每到極點時可以嘗試一下讓自己變得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這樣對你有好處,為什麼地球是圓的,因為它的稜角都漸漸被磨平了,別跟我討論喜瑪拉雅山的存在,否則拿彈弓打你們家玻璃。
如果不是你,那和誰在一起都一樣。
“每當我想往高處飛翔,總感到太多的重量,遠方是一個什麼概念,如今我已經不再想。”
浮躁……
我開始看佛書。
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來。不知不覺,換了人間。
色色原無色,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裏何勞說夢。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里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
夏郡看着我嘿嘿笑,“哎,我給你起個法號吧?叫智障好不好?”
“那我也給你起一個,就叫夢遺。”
“看點兒什麼不好?哎,你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應該看看青春小說兒什麼的,你看過那什麼,《我不是聰明女生》沒?那主人公特像你,傻乎乎的。”夏郡獻殷勤。
“不看!我最煩這些編故事的了,一個個裝得純情得不行,為了賺讀者眼淚非要把主人公安排了去死掉。得絕症死算是開恩了,出車禍的,卧鐵軌的,我操今兒還看了一個坐飛機摔下來的,太誇張了吧,一年才幾次空難啊,就讓他們給編上了。一共就兩千多字的文章,這主人公還沒活夠呢,為了作者賺眼淚,他就得去死。罵丫們俗都覺得不解恨。”我瞟他一眼,“庸俗的人只會看庸俗的書。”
“狗咬呂洞賓,你這種女人簡直就是為不解風情這個詞現身說法。”
“是啊,沒你那老空姐兒叫得甜———今天打三個電話了,”我捏着嗓子,“夏哥哥在不在啊?”
夏郡得意地嘻嘻笑,“吃醋了吧?羨慕嫉妒吧?”
“我嫉妒她?”我挑起一條眉毛,“她老人家今年高壽?”
“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正是如狼似虎的時候啊,跟某些性冷淡一比,那就是天上地下啊!”
我懶得理他,夏郡坐了一會兒,閑不住,跑出去看碟兒了。我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就跟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一樣,幾天不打打反而感覺有點不對勁。非得大家一起吊吊嗓子才覺得是生活在現實之中。
早上那女孩兒打電話,小心翼翼探問半天還是忍不住,“你是他什麼人?”
我微笑,“不一定,有時候是他表妹,有時候是他堂姐,有時候是他合伙人,有時候是他鐘點工,你應該知道我是他什麼人。”
那女孩兒立刻摔電話。
咦?這點承受能力都沒有也敢出來跑?
有時候真的很想離開他,這個時常會無緣無故發瘋的男子,可又不知道該走向哪裏。於是再次的互相傷害,不能停止。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夢裏。尋一夥相識,他一會咱一會,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我時常覺得無聊,有時候擰開電視看港片,香港電視劇有一點值得大陸的豬頭編劇們學習:你看人家,把各行各業都拍遍了———航空、證券、餐飲、警察……這才叫反映各條戰線的同志們為四個現代化的實現努力奮鬥的片子,大陸的豬頭編導們一頭扎進清宮不能自拔,把皇帝們弄遍了,換個體位再搞一回,各種體位都試過了,又開始搞皇帝的閨女,把皇帝的閨女弄了三四回,又開始對皇帝他老母下手……你TM煩不煩啊!
我收集了兩千多張影碟,做了專門的架子,一張一張摞好,跌跌撞撞誤入聲聲色色間,只有它們陪我看長夜變藍。可是再經典的片子也耐不住看十遍,我基本上把所有的台詞都背了下來,看得多了,發現破綻,除了極少數覺得還是寶貝,剩下的也無非是製作精良的垃圾。
我開始變本加厲地磕葯,除了抽麻,還學會了打冰,High完了就和老夏亂搞,我不是不快樂,人生這麼長,不做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歡娛之暇,夏郡好奇,“你什麼時候搞的文身?”
“好看不好看?”
“好看。”他伸出手摸摸,“疼不疼?”
雪白的后腰上幾個字母攢成一朵花的圖案。分外怵目驚心。當然疼,不過,身體再疼,總有過去的時候,比起“斷糧”來,那點痛楚根本不值一提。
“這個C應該是你吧?陳字的開頭字母,”夏郡眉開眼笑。“那這×就是我唄,夏!小樣兒,還跟我玩這個?”
我笑笑不說話,“×”可以代表宣樺的“宣”,代表夏郡的“夏”也未嘗不可,真是個詭異的字母。
我還在網上見到了久違的勾陳,他說:“恭喜你,大紅大紫。”
“孔雀開屏是好看,轉過去就是屁股了。”
“點解?”
我發張圖片給他,是我喜歡的圖,一個笑容甜美的女孩兒,半邊臉完美半邊臉骷髏。看見了嗎?這就是我。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麼?世人渴望的,你似乎都有了。”勾陳帶點說教的意思,“應該學會知足常樂。一個人除非要傷害他自己,否則任何人沒有能力傷害他的。”
“是是,我力爭培養出一顆感恩的心。”我想起麥姐一首歌兒,《爸爸,不要說教》,我有什麼了?人前都是一副神采飛揚的樣子,人後各自曲折各自悲哀。記得有一次看楊瀾專訪,那是一個無聊至極的節目,不把嘉賓弄哭就覺得節目不成功,楊瀾不愧是我兒時的偶像,硬是思維清醒地做完整個節目眼圈都沒紅一紅,她在節目裏提到一個故事,有人向上帝祈禱,請保佑我選擇我應當選擇的,放棄我應當放棄的,可是請先告訴我,這兩者之間的差別。
我想,有點意思。
誰告訴我,這兩者的差別?
閑時打開電視,屏幕上的陳默狡黠快樂,誰想得到不過是一張面具?
向日葵隨太陽轉動,人都以為它需要陽光撫慰,誰知道不過是因為花盤背面的生長素畏光,才支配花盤轉動來遮光?現實和想像往往很大差別。不是愛風塵,只被前緣誤,我做了這麼多,其實無關名利,我只是,怕你忘記我。
我每天都看那扇窗子,它總是安靜地黑暗着,我知道你很忙,你一定很緊張。如果你想飛我明了,你自由也好。
我不要,將你多綁住一秒,我也知道,天空多美妙。
請你,替我瞧一瞧。
我非常的,非常的,寂寞。
閑來無事,不外逛街、看劇本……跟我談得攏的人並不多,她們其實不喜歡我,我能從她們眼神里看出來。人與人之間有因緣這一說,不是沒有道理的,我本質上和她們不一樣吧?可是,不一樣在哪兒呢?
逛街手面大了是真的,看上什麼牌子,一次買下同款所有的顏色,夏郡常咒罵我。
管他的,留着錢有什麼用?說不定明天就死了。
模特出名的也就那麼幾個,我很有些炫耀衣服的機會,開始很欣賞那種環佩叮噹,眾人為之側目的感覺,次數多了,漸漸覺得無聊,他們看到的,無非是首飾、時裝以及一個日益衰老的軀殼吧?真正的陳默躲在濃重的妝容下,並沒有誰關心我的喜怒哀樂。
夏郡把我改造成了一隻芭比娃娃,呵,或許這樣也很好,很多女孩求之而不得。
又長大一歲了,這麼快。
夏郡為我開生日Party,我已經變成晝伏夜出的夜行動物,九點睡覺,下午六點起來收拾停當,儘管我並不想去,但是夏郡說得很明白:“你以為這是給你開的?”
當然不是,陳默是一件商品,商品要擺在櫥窗里讓人看,看好了,才有人來買。
Celine的裙裝喜歡用輕軟的紗質面料,重重純白,托出一張蒼白精緻的小臉,巴掌大的小帽子面網上掛一顆全美圓鑽,一閃一閃,像滴淚珠,小妖精一樣。我對着鏡子嘆口氣,打扮了給誰看?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我從“天狼”的架子下面掏出筆記本,“×今天回來得很早,現在的時間是7點19分……”向對面看去,那扇窗里沒有燈光,大概開了電視,窗帘一會兒變一個顏色。
夏郡跑上來找我,“幹什麼呢?”
我從望遠鏡前抬起頭來。
夏郡呆了一下,口氣溫柔很多,“來吧,大家都在等你。”
人真多,大家彼此都有印象,真正熟悉的卻並不多,我一直和夏郡的小助理張菲呆在一起,音樂響起,張菲歡呼一聲,跑去跳舞。
我也全力周旋,談戀愛不如跳舞,反正封面女郎不愁沒舞伴,樂得輕鬆。
我的舞伴換了一個又一個。頭髮都要擰出水來的時候,我停下來,這不行,太累了。
越是人多,越感到寂寞。是不是很奇怪?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也只是一群人的孤單。繞樹三匝,終究是無枝可依。
我悄悄溜到隔壁書房,黑洞洞的,躺在搖椅上看着天花板,外面的衣香鬢影都不復存在,我凝視着窗外的星空,要是現在是在自己的窩裏,我會趴到窗口的望遠鏡上。
音樂響起,我就着月光,想像他扶着我的腰,獨自在屋子中間起舞。
醉笑陪君三百場,不訴離傷。
一曲終了,一個聲音響起。“陳默?”
我扭頭,背對着我的沙發沉浸在黑暗中,上面有人。
“是我,你是誰?”
“你的崇拜者。”
我笑,這人有點意思,號稱是崇拜者卻吝於留下一個名字。
“我的崇拜者都在外面看我。”
“那你為什麼不在外面?”
“不喜歡被人看。”
“同理,我也不喜歡看人。”
“陳默!陳默!”老夏在外面喊。
我看着他。太暗了,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在找你。”他說。
我看看他,開門出去。奇怪的人。
夏郡為我挑了幾個廣告預熱。
“真有鏡頭感。”合作過的導演和攝影師都讚歎,“其實身材和樣貌都不是頂尖兒,偏偏她得天獨厚,味道特別。”
“讀過書的女孩子,氣質是和其他演員模特不一樣的。”
公司更是不遺餘力地造勢,和一家娛樂周刊的記者小坐了片刻,第二天頭版上赫然出現大字標題《難以抗拒你容顏》,“出現在我們眼前的陳默,翩若游龍,矯若驚鴻”,那位專欄作者自己也是娛樂圈裏打拚出來的,閱人無數,對新晉女星品頭論足是家常便飯,向來眼眶高不肯輕易讚許人,這次卻例外,捧得是天上有一,地下無雙。我自己看得都直臉紅。
“你們沒少花吧?”我笑吟吟問夏郡。
“倒也沒多花,老數兒。”夏郡說,“你運氣好,女孩子出來打天下,長得好總佔便宜。雖然人笨,笨得倒實在,合媒體的眼緣,也挺難得。我替你看好了幾個本子,這下弄好了,就能上國際舞台了。”
我在網上對勾陳說:“那其實並非我最想要的。”
“你最渴望的是什麼?”
“我最最最最想要的是男歡女愛,快樂人生。”
“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
“在我很難。”
“處世不能太聰明,看得透只是小聰明,會裝傻才是大智慧。”
我慘笑,“勾陳,你真是我良師益友。”
夏郡倒也不是只會吹牛,不知道他怎麼拉的線,我被邀去劇組試鏡,夏郡教訓我:“做人要把握機會,能屈能伸,工作上再倔強,永不放鬆,人事上非要圓滑點兒才混得下去,學學人家會來事兒的,甭把你那個犟驢的樣子拿出來,有時吃虧也是佔便宜,聽見沒?”
犟驢點點頭,不管怎樣,夏郡還是個前輩。說的話也不無道理。
還沒正式開機,媒體已經炒作成一團,導演陳北剛在柏林獲獎,正當紅。下面的演員也不少大牌,惟一的女主角卻要選用新人,網上選秀,觀眾投票……驚天動地折騰,十幾個候選人拚命爭搶,人人都有希望,個個都沒把握。戲沒紅人先火,擺明了是往紅捧的架勢。
“有底嗎?”我多少有些不安,惴惴地,問夏郡。
他點了點頭,“應該問題不大,該打點的也都打點到了。你別操這心,別把現在手上的節目耽誤了。”
我也點頭,“放心。”
試鏡時從劇本里掐了一個片斷,是段悲情哭戲,我點點頭,我早一目十行把劇本看完。
上一個女孩兒是話劇演員出身,動作幅度都很誇張,但確實見功底。輪到我,台下人議論紛紛,“不像演員啊,木。”
“冷冰冰的,怎麼沒表情?”
副導演猶豫一下,“看看鏡頭再說。”
攝影師是夏郡的朋友,悄悄在我背上拍了一把,“就是你了。”
我苦笑,“眼看要被淘汰。”
“嗨,看完再說話。”
大屏幕上,人物特寫,女孩兒的臉在光影中忽明忽暗,臉色陰鬱,眸子裏全是掙扎凄苦,大悲無聲,痛苦深入骨髓。
我抬着頭,那是陳默嗎?怎麼感覺像換了個人?
“嘩,這女孩兒眼睛會說話。”
“靈氣逼人啊!”
“有分寸!拿捏得有度!”
“爐火純青,好演技!”
大家目不轉睛地看屏幕,輿論又紛紛倒回我這邊來。
講到被背叛,我是No.1。這有什麼難的,簡直是讓我自己演自己。
“怎麼樣?”攝影師得意地問我。
“太謝謝哥哥了”,我笑答。
“不客氣,謝你自己爹媽吧,這麼好一張臉,你天生是吃這碗飯的。”
說什麼內在美外在美,長得好永遠佔便宜。
副導演很滿意,他問一個剛從外邊進來的陌生男子,“怎麼樣?”
那人不答,卻看着我,“願意被人看了?”
我大腦嗡的一聲,那聲音……原來是他。
眼前分明是外來客,心裏卻似舊時友。
“是的。”我說,多少有點魂不守舍。
大局已定。
我的知名度本來不低,現在更是一路高唱凱歌迅速躥紅。
陳北導演的御用女主角……那名頭……非同小可。
找了國外的雜誌作封面,燈光、監製、美工、服裝都是一流的,國際知名攝影師的作品,出來的效果硬是不同,評論都是陳詞濫調,從頭到尾誰都不得罪,模稜兩可,滑頭至極。但即使是這樣,把一堆外文報頭略加整理,翻譯成中文,亦足已成為嚇唬人的好材料。配一張大照片,讀者很難不被那迷惑的眼神吸引,說什麼心靈美,一張美麗的臉勝過幾萬字評論,誰也不知道那略顯迷茫的眼神其實是吸食過量大麻瞳孔對光感不靈敏的結果。
我愛上了演戲。
丹鳳眼,眼角微吊,眼睛下面抹淡淡青色胭脂,呼為啼妝,小臉尖下巴,白得如同官窯最精緻的瓷器,三千青絲挽一隻墮馬髻,遍體紈素,折腰步,執宮扇亭亭而立。像穿越了時空隧道活在另一個朝代的女鬼,凄艷到地老天荒。
扇面上一行瘦金體小字: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等待是一生中最初的蒼老。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如果我遇見你是一場悲劇,我想我這輩子註定一個人演戲,最後再一個人慢慢地回憶,輕輕地嘆息,後悔着對不起。
我的經歷被挖出來,從出生醫院到未來走勢,小報記者簡直無孔不入。更有無數人追問戀愛史,“廿多歲女,一定有拍拖過,夏氏之前可有人追求?”香江記者自恃業內翹楚,提問尤其直接。又有人說,導演陳北早是陳默的入幕之賓,拍這個戲也全是為了捧愛將上馬。
我一笑置之。不予作答。
無論失意得意,有些東西,還是不與人分享的好。埋在心裏,爛掉了,也是安靜的,死了也把它帶進墳墓里去。才是對自己和彼人的尊重。
惟一不接受的卻是我家人,我爸非常苦惱,“本來想讓她走學術的路子,結果讀了那麼多年書還是靠原始本錢混飯,一個女孩子拋頭露面算什麼好事兒,居然還有人羨慕她?我就想不通!”
“你爸真有意思?還有嫌錢多的?”夏郡心情一好,看什麼都有意思。
“嗨,他就想讓我當個天文女博士,將來給銀河系小行星命名陳默她爸。”
我媽要我寄幾張簽名照片回家,“你四表舅要的。”
我莫名其妙,“我哪兒來的四表舅?聽都沒聽過。”
我媽笑,不說話。
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古人說得真好。前天接到一個電話,居然是留校的呂小倩,自稱現在當了母校的團委書記,不准我叫她全名,只許叫小倩,語氣親熱得生硬,“小默,當了明星就忘了老同學了?啊?拍電影也不告訴我!什麼時候回家啊?我請你吃飯!”
我不知所云地應付幾聲,她咯咯咯笑了一陣才扯入正題,說是學院要辦個多少周年院慶,請校友出席,特彆強調了來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在商界或學術界有一席之地的老校友,是她特意為我爭取了一席之地,希望大家能看在校友分上,為母校作出貢獻云云。
我笑笑,原來還是要錢。當下籤一張支票送去,賞飯就免了吧,破財消災。
更有親戚覺得我混出了頭,要我幫兒女找工作……我只有苦笑。
人們疏遠舊時朋友,恐怕都是因為怕累。對他好些,他就一直數從前的恩怨,彷彿沒有他,就沒有你,是他犧牲了做你的墊腳石,你才會有今天,不理他呢,他能滿大街訴苦抱怨,什麼一闊臉就變之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沾光是應理應分,不然就是耍大牌、忘恩負義……我暗暗發誓,一旦有一天我落魄了,一定什麼都不說,靜靜來靜靜去,省得被人看不起。
我告訴助理,“以後再有這人的電話就說我不在。”
助理驚訝,“她說是你大學時候兒的好姐妹呢。”
我笑笑,“好姐妹不會等到這時候兒才想起你。”
以前談得來的幾個朋友大多是性格耿直一路的,畢業以後七七八八散得差不多了。能想起我的都是回來摘桃兒的。
陳北不失為一個優秀的男人。無論從事業或者生活上看。
我並不怕與陳北的緋聞曝光,即使曝光,說實話,對我也是利大於弊。長江後浪推前浪,圈內多的是後起之秀虎視眈眈,這個世界裏最不稀罕的就是青春。
最怕處女作紅不起來,以後一直半紅不黑,那才尷尬。
媒體也要靠炒藝人的緋聞找飯吃,沒人會踢一隻死狗,多的是過氣女星自爆花邊新聞,只求能重新在大眾面前露臉。被人利用的尷尬,再精明的老戲油子們也沒辦法避免,能做到相互利用,已經很了不起。
有時候陳北也會開玩笑似地托起我下巴,“為什麼上帝要造你這個妖精?”
我冷冷掃他一眼,不做反應,他自覺無趣,正有點訕訕的。我忽地展顏一笑,“打敗你。”
陳北眯起眼睛,“為什麼是我?”
陳北這人是個人精,又是經過事兒的,什麼好聽的沒聽過?誇他事業成功他已經不放在心上了,我得另闢蹊徑,我嚴肅地說,“你的屁股好看。”
美得他屁顛兒屁顛兒的。
當然他不會當真。
婊子無情,戲子無意,教戲子做戲的人,更是水晶心肝玻璃肚腸,八面玲瓏的人們,誰不知道彼此那點底細?太陽底下並無新事,男女之間,也無非就是這一點稀薄的情分了。
投資商探班時我們正在拍一場悲情戲,照例是雨景,不知道編劇為什麼那麼缺乏想像力,分手總千篇一律在雨天。我不禁想起宣樺說分手的那天,天氣好得不得了,彩霞滿天,或者悲劇總是在人最意料不到的時候發生的。
水是從外景地的河裏抽上來的,有股刺鼻的異味,初秋的夜晚已經很涼,被臭水淋得滿頭滿身,風一起,寒徹肺腑。雨點的大小不好掌握,反覆重拍了好幾次。我沒說什麼,和我配戲的小生直嚷嚷受不了。
幾個群眾演員私下嘀咕,“人家陳默身子那麼單都沒說什麼,看看!”
我抿着嘴苦笑,誰喜歡吃苦?可只有大牌才敢指手畫腳地挑剔,小角色總是說多錯多。
陳北也注意到我冷得打哆嗦,現場沒有可以取暖的東西,只好把劇組一輛普桑發動起來,導演一喊CUT,我和男主角立刻衝到車邊,披塊浴巾趴在熱乎乎的前蓋上取暖。
正趴得舒坦,忽然有人喊說虞總過來了,我抬起頭,只看見眾人紛紛圍上,里三層外三層表功,我冷笑,低頭假裝盹着。
陳北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你不去看看?”
我笑,“看一眼給加多少片酬?”
陳北趁眾人不備,抬手為我理粘成一綹綹的頭髮,“說不定一眼看上了,後半輩子可就不用受這罪了。人家會來事兒的女演員可還專門跑家裏去求老闆看呢。”
話有三分醋意,我抿嘴笑,“我倒覺得挺享受,受罪?我不覺得。”
陳北眼裏有笑意,這個人有才,心胸卻窄。尋常藝人眼裏老闆總比導演強,只是我沒有攀龍附鳳的意思,攀上去又怎樣?還不是人身上一隻跳蚤?
兩個人正卿卿我我,背後突然傳來笑聲,“這兩天可累壞陳導了,我還沒向你賠罪呢。”
要不說是老闆,看起來也無非一個尋常人,這虞總五短身材,沒什麼特別與眾不同的地方,只一雙眼睛精光四射,一看就是生意人。
陳北心不在焉附和着,人家是腕兒,不太需要看別人臉色行事。
虞總小眼兒倍兒亮,看到我時略呆了一下,“陳小姐,演得很好啊。”
我心裏暗笑,他根本沒看到我們演戲,反正說客套話不費勁,“虞總過獎。”
虞總毫不忌諱外人的眼光,“辛苦陳小姐了,今晚戲完了我請你消夜。”
我一愣。
眾人的眼光立刻曖昧起來。
“傻妞兒,”虞總車前腳走陳北後腳在化妝間追上我,“老虞的飯局你都敢推?夠狠的啊。”
我冷笑一聲,“男人的飯桌通向床。”
要賣,賣一次也夠了,我還不至於人盡可夫。
陳北卻忽然感動起來,一把擁我入懷,喃喃道,“是因為我嗎?”
越聰明的人越愛犯把自己當太陽的毛病,我很勉強地推開陳北,“老夏接我來了。”
我在劇組的所作所為,夏郡不能說一無所知,但是這廝很沉得住氣,我察言觀色很久,沒發現絲毫破綻,我甚至開始懷疑根本就是他給我下的套兒,為什麼都這麼巧,為什麼這麼一帆風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世界太多悖論,我已經無力理解,也不想理解。
我有個小替身,才十八歲,很會來事兒,每天都是一臉甜甜的笑容叫所有的人哥哥姐姐。我拍戲,她跑前跑后幫我拿雜物,提詞兒,比助理都勤快。我不忍心看她那麼辛苦,讓她自己注意休息,小姑娘揚起一張如花笑臉,“沒事兒姐姐,我不累。”
我有點兒難過,她還這麼小。
回頭跟張菲說起來,她立刻脫口而出,“薛雪凝是吧?你可別搭理她!那就一公共汽車!”
我愕然,“誰說的呀?不能吧?還是個孩子呢。”
“小什麼小?”她倒是見怪不怪,“都知道,見誰貼誰,出了名兒了她都。”
我啞口無言,想想也臉紅,我又有什麼資格說她?娛樂圈裏女演員有幾個不靠色相上位?
權色交易,銀色交易,要是在小說里,女主人公都是被逼無奈走上邪路,天知道我們都是自願的,呵呵。你可以說我賤,我不介意,世間本來就什麼人都有,最愛罵妓女的就是嫖客,最愛罵蕩婦的就是色狼。
想起《紅樓夢》中柳湘蓮對賈寶玉說的一句話:你們賈府只有門口的兩隻石獅子是乾淨的。如今看來,娛樂圈亦然。獅子開口、勾心鬥角、笑裏藏刀、唱做念打、賣身求榮、忘恩負義等情景不時上演,有人中箭落馬,有人一騎絕塵……成者王侯敗者寇,反正是強姦,又顧慮什麼姿態?等到一舉成名,大可以買斷媒體,一手遮天把污點包起來,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人本是最健忘的動物。
我已不再純潔,陷入這個世界,但願它還屬於你。
我想我已經成功地忘記了宣樺,這麼久了,他從未在我面前出現過一次……當然,他是那種以靠女人為羞的男人。聽起來很好笑是不是?幾乎每個男人嘴上都不齒於這種行徑,可就我所知,這種人還真不少。有一次我媽非常正式地向我提出了什麼時候結婚的問題,我剛陪陳北吃飯回來,一身酒氣抱着電話笑了,“啊?結婚幹嗎呀?”
我媽有點怒了,“一個女孩子,挺大歲數了還這麼不着調!小夏那邊是什麼意思?怎麼他也不急啊?”
“不知道,無所謂,管他呢。”我傻笑一陣,聽得我媽直嘆氣。
我知道我爸媽都不大看得上夏郡,他們也就是覺得我走上這條路了,周圍覬覦的人多了,不放心,想早早把我安頓下來,哈哈哈哈,我抱着電話笑得稀里嘩啦的,我媽真單純。
夏郡非常得意,他視我為他的作品。三天兩頭拉我出去炫耀。
“你不累呀?”我白他一眼,“做造型就得半天,我不想去。”
“最後一次,以後你就不算這個圈子的了,”夏郡很正經,“告別Party。”
“走吧。”我順手撈了夏郡的一件老頭衫想穿。立馬被夏郡截下,“沒見過你這樣的,去好好打扮打扮,不嫌丟人。”
“想拋棄我提前一個月通知啊,我好再找主兒。”
“誰能拋棄你?”夏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我以為他接下來要說些“誰會捨得拋棄你”什麼的,誰料他說:“你根本不屬於任何人。”
我笑了,這人倒還了解我。
不交心,就不會有拋棄不拋棄一說。
男歡女愛對我已經是件遙不可及的事,只要身邊有個伴陪我說說話,遇事有人商量,就覺得上天待我不薄。什麼叫情,什麼叫愛,還不是男男女女在做戲?
上妝時覺出皮膚越發晦澀,眼角居然有了細細皺紋,我拔下一根白頭髮,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別看了,咱們是一年當十年的活着。”夏郡安慰我,“好歹活過一遭,夠本兒了。”
“我想戒。”
夏郡不置可否地笑笑,“想從良?立牌坊?”
我不吭聲,想起以前宣樺為我設計的路。心裏立刻一痛。花無百日紅。
夏郡見我不說話,立刻改口,“好,我信我信,我幫你。”
我嫵媚一笑。
夏郡為我挑的衣服都不是我的Style,我試了一件深V領,“這領兒也太低了吧?”夏郡不滿意。
“沒事兒我胸也低。”
“可不,這領兒都快開到肚臍兒上了我都沒看見你胸,你這胸可真夠低的。”
一隻拖鞋凌空飛起,“去你媽的。”
最後挑了一件小弔帶,遮遮掩掩地露着后腰上的刺青,很是逗人遐思。夏郡拍拍我的肩膀,“不錯哥們兒,走着。”
我重申,“最後一次了啊!”
“行行沒問題,最後一次!”夏郡答應得很痛快。
後來我想起這一刻,總聯想到一個故事,一個僕人到巴格達的市場去趕集,在那裏看見死神朝他裝鬼臉,他嚇得魂不附體,趕返家中,求主人賜他一匹馬,往麥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着僕人向麥加飛馳,實在不服氣,親身到市場去,見到死神,問他:“你為何嚇唬我的僕人?”
“死神回答:‘我沒有唬嚇他,我只是作了個詫異的反應———他怎麼會在巴格達出現?因為今夜,他與我在麥加有約。’”
也許我們的一生早就訂好軌道,一個人得多少失多少,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這樣的話,那我只能算咎由自取。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全都,全都會失去,你的眼淚,歡笑全都會失去。所以我們不要哭泣,所以我們不要回憶過去,所以我們不要在意,所以我們不要埋怨自己,走完同一條街,最終會回到兩個世界。短的是人生,長的是幻覺,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