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政民啊,政民……我們一起去河裏玩兒吧?”
“不行,男女授受不親!我們以後不能一起去河裏玩兒了。”
男女授受不親?這是什麼話?嘻嘻……我的這個小夥伴果然聰明。這裏是江原道的一個小山村,總共也就只有十五戶人家。我嘛!我叫申海芸!今年八歲。我旁邊這個灶坑門娃娃,不,這個男人,他叫河政民。我們經常一起出去偷瓜。如果被人逮住,這個留着灶坑門頭髮的娃娃就替我受罰。所以我好像有點兒喜歡這個灶坑門娃娃。我們已經做了四年好朋友。嘻嘻……有政民這樣的好朋友在身邊,我真不知道有多開心。
“政民啊,你又在看月亮了?”
“是的,今天只是個小月牙兒,還不到一半,真可憐。”
政民凝視着月亮,好像要把月亮盛進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裏。我已經認識他四年了。他每天都要看月亮。這個小傢伙,他每天看着月亮,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我看來看去,還是沒什麼感覺。就這樣,我們倆望着同一輪月亮,五分鐘過去了,又過了一會兒……政民終於轉過身來,他好像要開口說話了。
“多虧今天天氣好,是不是,海芸?”
“是啊,哇,今晚的月亮真大,快趕上我的臉大了。”
政民又轉過頭,把視線轉向天空。他默默地凝視了一會兒月亮,突然,他的臉上露出一副小孩子不該有的嚴肅表情,悄悄地看了看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看我,偶爾他這樣看我的時候,我的小手就會有氣無力地蠕動。
“以後你要是很想念我的話……”
“0_0”
他的大眼睛變成了漂亮的月牙,笑了……
“月亮、太陽、星星、雨、雲彩,抬起頭來,能看見什麼就看什麼。”
“那我就能看見你了嗎?”
“是的,因為我和你在看同樣的東西。也就是說,我們的目光看見同一個地方,那不就表示我們在一起嗎?”
我點了點頭,但是當時我並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在十年的漫長歲月里,那個八歲灶坑門娃娃政民在那天夜晚說過的話語始終牢牢地刻在我的心靈深處,而且直到現在也不曾忘記。當時,我們經常一起玩兒,一起吃東西,所有的事情都一起做,一起開心地笑……我是那麼幸福。所以說呢,小心眼兒的老天爺好像是嫉妒我們了。意外的事情總是發生得很突然。
“海芸啊,我要去漢城了。”
“政民,政民啊,漢城是什麼地方?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十年前的某一天。當時,只要提到漢城,我只能想起學校里的老師講給我們聽的漢城人的趣事。在我心目中,漢城是那樣的遙遠。所以當我聽政民說他要去漢城的時候,我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個勁兒地掉眼淚。現在想起來,我真的好傻哦。其實,什麼也不必說,我當時就應該留住他,不讓他走。誰想到這一別就是漫漫的十年!
“海芸啊,你不出去看看嗎?媽媽和爸爸都要去送政民他們家人。”
“嗚嗚,我不出去,嗚嗚,我不要出去!!”
守在我身邊陪伴我四年之久的好朋友突然離我而去,這對幼小的我來說,的確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我矇著被子哭了好長時間,也不怕窒息。但是,我突然想到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政民了,於是我猛地踢開被子,挪動着兩條小短腿,瘋狂地跑了出去。你不能走,你必須看看我才能走,政民啊。如果你現在就這麼走了,等到以後見面的時候,我會恨你的!你再等我一會兒,等一會兒……
我好不容易跑到政民家門前,那輛大卡車剛要出發。爸爸媽媽看見我,趕緊向我跑過來,但是我掙脫他們,去追那輛卡車……
“政民啊!!!河政民!你這個傻瓜,大海參,你討厭!”
我沒有時間擦去臉上的淚珠,開始責怪自己來得太晚。卡車越開越快,我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兩條腿是那樣的沒用。我忍不住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委屈和傷心,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時,那輛越跑越快的卡車突然停了下來。我有些詫異,一邊哭一邊鬧,但是當我看見那個灶坑門娃娃向我快步跑來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海芸啊!!”
“哦,政民!”
我一邊啜泣,一邊燦爛地笑着,然後猛地站起身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我身邊的政民,喘了口粗氣,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銀白色的東西,放在我的手中。雖然我是個鄉下丫頭,不過我知道那是一條項鏈。
“項……項鏈?”
“是的,秘密項鏈。”
“秘密項鏈?”
“是的,你的項鏈和我的項鏈這樣合在一起……”
政民還想繼續說些什麼,但是卡車上的那些人急切地呼喊着政民的名字。當我們意識到現在真的要分手時,我們兩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總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可是所有的語言都堵塞在嗓子眼,我又準備傻傻地放聲大哭,這時,爸爸媽媽走過來,想把我帶回家。
“討厭!!!放開我!政民!!!到了漢城以後,不許忘記我!聽見沒有!!”
“我知道了,小傻瓜。現在我不在你身邊,沒有人替你受罰了,所以你不許自己去偷瓜,知道嗎?”
“嗚嗚嗚。”
政民的身影漸漸模糊了,我瞪大眼睛,想把他看個清楚。他伸出白皙的小手,幫我擦掉眼淚,然後向卡車飛跑而去。
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當我回憶起十年之前的往事,只能回憶到這裏。再見了,灶坑門娃娃,再見了,我的初戀,我喜歡你,灶坑門娃娃。
十年之後。
唧哩咣當——
我戴着一副寬邊眼鏡,伏在桌子上準備即將到來的考試。剛從市場回來的媽媽向我這邊走過來,發出嘈雜的噪音。我趕緊把放在桌子上的考生專用耳棉塞進耳朵,四周立刻安靜下來。果然名不虛傳,沒想到這個塞耳棉真有這麼奇妙的效果。我強忍衝動,沒讓自己笑出聲來。突然,媽媽使勁拍打我的後背。我條件反射地皺起眉頭,回過頭來看媽媽,她好像在說什麼。什麼?我聽不見?最後,我不得不把塞在耳朵里的耳棉取出來,伴隨着某種空蕩蕩的感覺,媽媽的嘮叨聲也密匝匝地衝進我的耳朵里。
“海芸啊,你想知道政民的消息吧?”媽媽問我。
“政民的消息?那當然了,媽媽。不過,現在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媽媽!我現在很忙。我們一個月後再談論政民的消息吧。”
我連續幾個月埋頭苦讀,暫時忘記了政民的事情。突然聽見這個名字,我又無法全神貫注地學習了。灶坑門娃娃,灶坑門娃娃……我好不容易才集中注意力,都怪媽媽,未經我允許就擅自打擾我。我猛地轉過頭去,看見媽媽正稀里嘩啦地翻找什麼東西。我把寬邊眼鏡往上抬了抬,連連搖頭,媽媽突然轉身看我,好像把什麼東西藏在身後似的。不一會兒,她看了看我僵硬的表情,臉上露出笑容,理直氣壯地把那個東西遞到我的面前,對我說道。
“現在,我們也要成為漢城人了。”
大約有五分鐘,房間裏靜寂無聲。媽媽笑嘻嘻地把一張紙遞到我面前,又在胡說八道什麼漢城人了。我感到不可思議,轉過身去面對着書桌。
“你終於還是瘋了,趙女士。要不你就是吃錯了葯?媽媽,你不是有句口頭禪嗎?‘我的家鄉是可愛的江原道’。”
“天啊,你這個死丫頭!!既然戴了眼鏡,就應該看個清楚,你過來看看,這是購房合同……我們在漢城買房子時簽的購房合同!!”
直到這時,我才開始聽媽媽說話。萬一媽媽說的是真的,那麼我以後就可以從這個土裏土氣的小山村走出去,搬到漢城,像漢城的孩子們那樣盡情玩樂了。想到這裏,我猛地站起來,一把奪過媽媽手裏的那份協議書,顫顫巍巍地讀了起來。天啊,真的是協議書。真的是協議書!!!我們家買房子時簽的購房協議書!
“啊啊啊!!我的趙女士,你太厲害了!你什麼時候瞞着我在漢城買房子的!!趙女士,我愛死你了,噢噢!”
媽媽故意擺出傲慢的姿態,把我手裏的協議書重新奪了回去,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等一等,我已經高興成這個樣子,萬一媽媽以後再說她是因為無聊才隨便編了個謊話騙我,那麼我也許再也不會理她了。真的,但是當我看見媽媽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我知道這不是開玩笑了。啊哈哈……我們也要搬到漢城去了!!
啊,對了,要是到了漢城,我應該可以見到政民了吧?政民……政民……一想到這個名字,我還是心潮澎湃,坐立不安。比起搬家到漢城的事實來,到了漢城以後能看見你的事實更讓我開心,啊啊啊。
啊啊,我現在就開始興奮不已了。於是,我想進一步做好確定工作。
“媽媽,這是真的吧?是真的,對不對?我真的相信你了?”
“你這個死丫頭,受騙上當習慣了嗎?相信我吧,相信我!”
是的!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了,媽媽!!我像瘋子似的一把推開媽媽,開始到我那些為了準備考試而頭戴發卡,連續幾天不洗頭的家鄉朋友家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們。有的朋友羨慕,也有朋友傷心,還有的朋友憤憤不平地說……我到了那裏以後要是交了新朋友,她就打死我。
“搬家?這麼說,你也像秋日的落葉,放下我們曾經以為會走向永恆的友情,離開我們身邊嗎?”
“哎喲,你又來了,生怕誰不知道你是文科生,又來吟詩作賦了。死丫頭!”
就這樣,我和朋友們告別之後,每天想着和政民見面的事,連續幾天都夜不成眠。望着戴在我脖子上的項鏈,我在心裏想,這個灶坑門娃娃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突然,我看見鏡子裏映出我土得掉渣的樣子。哼,要是政民看見我這麼土氣的樣子,感到失望,那可怎麼辦呢?政民肯定已經像城裏人那麼英俊,那麼帥氣了。
不對,他會記住我嗎?他還會認出我嗎?在偌大的漢城,我真的能看見那個灶坑門嗎?凌晨兩點了,我別說睡覺了,整個腦子都被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佔據了……哎呀,你怎麼了,申海芸!!就算摔倒一百次,我也絕對不會哭!嚶嚶,現在怎麼突然沒有信心了,這是怎麼回事啊?政民啊,今天的月亮也很美。啊,對了,今天我已經想好了見到你之後應該怎麼打招呼,還對着鏡子反覆練習呢。我要向月亮祈禱。我是個笨蛋,萬一真的見到你,我說不定會把這些問候的話都忘到九霄雲外,但我還是會一遍又一遍地練習,為了不知何時能夠重逢的你……
轟隆轟隆——
十年前,政民就是這樣坐着大卡車去了漢城,今天我也坐大卡車去漢城了。馬上就要離開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可愛的故鄉,我當然也有很多不舍,但是一想到可以在新地方開始新的生活,而且說不定還可以看見政民,我的心就被激動和興奮佔據了。和家鄉相比,漢城對我的意義似乎更大。
“嘻嘻,媽媽,到漢城以後,我每天都要和政民一起玩兒。”
“你敢?你記住了,你要是真的這樣做,我們就再搬回江原道!”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能考上漢城大學。”
我好像把漢城當成誰家小狗的名字了,隨隨便便就敢說出口。媽媽似乎也覺得我有些莫名其妙,轉過頭去不再理我了。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我的腿都麻了,連連把口水往鼻尖上抹,在車裏不停地跺腳。幾個小時之後,我們終於到了漢城。漢城……望着窗外陌生的風景,剛才的興奮勁兒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我緊張得不知所措。不一會兒,卡車停在一個住宅小區聚集的地方。我半是期待,半是恐懼地打開車門,終於第一次踏上了漢城的土地。
“哎呀呀,海芸啊,快過來。”
媽媽氣喘吁吁,雙手拿滿了東西,往一個聚集了很多超大獨棟住宅的地方走去。除了學術旅行以外,我還是第一次來到城市,於是,我好奇地打量着這座城市。你住在哪兒呢,政民……
我把寬邊眼鏡向上抬了抬,跟在媽媽身後,走進我第一次看見的大房子。和我們原來的家完全不同的氣息和感覺,但是真的很寬敞。哇塞……我張開嘴巴,這不會是美夢一場吧?我掐了掐自己的小臉,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
“哇,好大呀,這裏真的是我們的家嗎?”
“是的,海芸啊,傢具昨天就買好了,你到你自己的房間裏去看看吧。”
我的房間……我的房間,嘿嘿,我生怕又會惹出什麼是非,躡手躡腳地走進三個房間中的一間,悄悄地推開門。今天我真是受了太多的驚嚇!
“嘻嘻,哇,這裏真的是我的房間嗎?”
在農村難得一見的床和梳妝枱,還有新買的整潔的書桌,粉紅色的牆壁和小巧玲瓏的娃娃。哇……來漢城真好。我像丟了魂似的,拿過去的房間和眼前的新房間做着對比,正在這時……
“海芸啊!!”
媽媽在外面叫我呢。我結束了參觀,又看了一眼客廳和衛生間,連忙走了出來。媽媽打開錢包,遞給我幾張萬元紙幣。
“嘿嘿,媽媽,這是怎麼回事呀?”
“哦,你太辛苦了,媽媽給你零花錢。”
當然嘍,媽媽是不可能這麼說的。
“你去買些吃的回來。往那邊走出不遠,就有一家超市。”
“哧,用得着嗎?叫外賣不就行了?”
“現在還不知道我們家的地址,怎麼叫外賣!!你趕快去買吧,就當鍛煉身體了!!!正好也熟悉熟悉地形。”
豈有此理?媽媽真是借口專家。到現在了,連自己家的地址還不知道!找出這麼個說不過去的蹩腳借口,還讓我出去跑腿。要是有個姐姐妹妹什麼的,我說什麼也不會去的。可是,很不幸,我是獨生女。不管怎麼樣,我還是一邊發著牢騷,一邊走出家門,踏上了這條平生第一次走的路。好好觀察周圍的建築物,免得待會兒迷路。嘿嘿。我好開心啊。媽媽說往這邊走幾步就到,我興緻勃勃地走了過去,果不其然,遠遠地看見一個好像是超市的紅色招牌!嚕嚕啦啦_?
雄津超市。
哈哈,雄津超市。我買了幾個大碗面和幾瓶飲料,還有糕點,以及各種各樣的零食、面巾紙、牙刷等簡單生活用品。可是,這個超市怎麼這麼大?應該到鎮上才能有這麼大的超市,可是這裏僅僅是個小區而已,簡直太神奇了。
我走到收銀台前,一位長相淳樸的阿姨站在那裏。
“這些多少錢?”
“以前沒見過你啊。”
“啊,我今天剛剛搬過來的~”
阿姨應了一聲,把零錢找給我。
“呵呵,以後我會常來的。”
“好啊,小姑娘。”
嘻嘻,我懷着喜悅的心情,提着幾個黑色的購物袋,往家裏走去。是的,在此之前,我的心情一直很愉快,可是,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哎喲……
“這……這是什麼地方?”
突然之間,我感覺自己的腦袋都大了,一個人被拋在陌生的城市。要是我比現在小兩三歲的話,我肯定會坐在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號啕大哭。可是,現在我已經是大人了。難道我真是不記路的小鳥嗎?我已經仔細看過周圍的建築物了,這條路應該沒錯啊。我沒有電話,也不知道我們家地址,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我突然感到無比的恐懼,眼裏含滿了淚水,儘管我並不想這樣。
“嗚嗚,媽媽。峰久呀,明姿,淑姬,嗚嗚。”
我丟下你們,一個人興高采烈地來到漢城,看來我是遭到報應了。我小聲祈禱,嘗試着往不同的方向走,但總覺得自己離家裏越來越遠。這樣下去,我真的要上明天報紙頭條嗎?“從江原道來的S小姐,因迷路而凍死在街頭……”啊啊……我搖搖頭,拖着疲憊的雙腿,繼續往前走去。我已經在同一個地方徘徊十分鐘了。走到一個藍色房頂的住宅前面,我疲憊不堪地蹲在那裏。我沒有力氣哭,也沒有力氣喊,手裏提着的黑袋子讓我更加憔悴……
“!#$%!#^#&#%%”
我聽見有人嘀嘀咕咕的聲音。不是我熟悉的江原道方言,而是夾雜着髒話的漢城孩子的聲音。我緊張兮兮地抓緊黑色口袋,蒼天保佑……不要讓他看見我……我不能讓漢城的孩子看到我如此狼狽的樣子。可是,蒼天卻不肯照顧我。
“呃!喂,這裏不是你家嗎?”
“是啊,這是我家,也是你家,也是兔崽子的家。”
“別胡說八道,臭小子!”
“哦,是我家,怎麼了?”
他們說的不會是我吧?我心裏忐忑不安,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不止。就此逃跑?不,那我的背影該有多狼狽呀。我不能從搬家第一天就自毀形象(?其實我的形象已經徹底毀了,55555……)我怎麼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更加雪上加霜的是——
“啊,真討厭,這是誰呀,喂,你把她帶過來。”
呃呃,我更用力地抓緊我的膠袋,聽見一陣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我大驚失色,猛地站起來,五六個身穿時髦服裝的帥哥靚女都在看着我。哈哈,哈哈。
“哈,哈哈,你好啊。”
“……”
他們好像把我當成什麼珍奇動物似的,哈哈大笑着低頭看我的手。我獃獃地站了大約五秒鐘,羞辱和委屈聚集在心頭,我的眼淚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過時的打扮,加上一副寬邊眼鏡,彎彎曲曲的亂蓬蓬的頭髮,髒兮兮的臉,破舊的襪子,還有穿了好幾年的運動鞋,與我相比,那些孩子的頭髮都染過了顏色,有的還燙過,衣服更是絢麗奪目,還有高跟鞋。我真的,真的恨你,媽媽。
“噗——哈哈哈哈,這丫頭真是好笑,是土包子吧?真是的,這丫頭,咯咯咯咯……”
正在這時,我聽見一個女孩子嘲笑我的聲音。土……土包子……那個漂亮的女孩子挖苦我,我就更害怕了。我緊緊地咬着無辜的嘴唇,聽見這個漂亮女孩兒對我的挖苦,其他幾個傢伙也都來了興緻,紛紛拿我開涮。我遲疑不決,不知道如何是好……
“喂,好了。”
一個男孩子說了一句,其他人都閉上了嘴巴。他似乎是我身後這座房子的主人。他的聲音很不耐煩,卻非常熟悉,非常動聽。
“喂,你家在哪兒?”
“不……不……不知道。”
“呵,那你叫什麼名字?”
“申……申海芸……”
聽我說出我的名字,那個男孩子的表情立刻僵住了,叼在嘴裏的煙也掉落到地上。我一會兒看看他掉在地上的煙,一會兒看看他茫然的表情,別的孩子大聲嚷嚷,我驚訝地抬頭看了看剛才那個男孩子。他也在看我。我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我們的目光相遇了。突然,我的心裏一陣刺痛。
“你,你再說一遍。”
“什……什麼??”
“你的名字。”
“申……申海芸……”
“喂,舟善,打火機,把打火機給我。”
呵,這種時候用打火機幹什麼?正在身後和幾個女孩子談笑風生的可愛傢伙從口袋裏翻出打火機,扔了過來。那個男孩子一隻手輕輕接過打火機,咔嚓,黑暗的街上只有打火機露出一縷亮光,他把臉探到我的面前。
“啊啊啊,你想幹什麼!”
“我好好看看你長什麼樣。”
“……”
怎麼會有這麼討厭的傢伙!不管我躲到哪個方向,他的打火機都隨着我的腦袋移動。不一會兒,他又恢復了剛才那副不耐煩的表情,把打火機扔給了那個名叫舟善的男孩子。只聽“啪嗒”一聲,有人大聲叫起來。
“啊啊!兔崽子!誰讓你往我頭上扔的!!”
天啊,這個傢伙竟然也會罵人,長得那麼可愛……我在心裏暗自思忖。這時,我感覺有一道視線落在我臉上。火辣辣的,好燙啊,臭小子!
“喂,你!”
“哦。”
“你真的是申海芸嗎?”
“是的。”
“呵,那就好,那個不是你家嗎?”
那個傢伙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香煙,指了指旁邊那家。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我驚訝地轉過頭去。仔細一看,門前擺着很多箱子……房頂,還有房子的形狀……嘿嘿,對了,對了,混賬,真的是我家。
“哦哦,是我們家,是我們家!!”
啊,真的是我們家……真的。我從來沒有這麼荒唐,這麼丟人過。呵呵。後腦勺火辣辣的,我的心裏真不是滋味。我又轉過頭,獃獃地對那個傢伙說。
“哈……哈哈,對不起,今天我們剛剛搬家過來,所以……”
“可是,誰問你這個問題了嗎?”
“什……什麼?”
啊,真是不可思議,但我還是決定忍耐,因為他長得很兇。而且,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傢伙,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竟然用這樣的方式說話?可是,我又能說什麼呢?我感慨自己的底氣不足,使勁按着無辜的黑色購物袋,猛地轉過身,這時,我聽見那個小無賴在自言自語。
“漢城怎麼會有這樣的土包子呢。”
哦哦,申海芸,冷靜,一定要冷靜。我感覺雙腿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我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一步,一步,艱難地邁着我的腳步……啊啊啊,我要回江原道去,政民啊,你到底在哪兒?這個先不說了,那個小無賴就住在我家隔壁嗎?天啊……我一定會記住這次所受的侮辱,早晚要報仇雪恨!!!他們仍然在我背後竊竊私語,我抬起頭望着天上的月亮。政民啊,我好想你,越是這種時候……我就越想你。
回家以後,家裏沒什麼變化。造成這個結局的罪魁禍首是我的媽媽,可是她竟然責怪我,這個沒有人情味的媽媽。我說過我迷路了,我說過我遇到了幾個不良少年,受到了他們的一番羞辱,可是媽媽手裏的勺子還是向我的屁股飛過來。啊啊,隔壁的小無賴,我不會放過你的!!
“海芸啊,我現在去給你買校服,你就老老實實地呆在房間裏,聽見沒有?”
“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
是的!我生氣了!我真的生氣了!!!我飛快地鑽回自己的房間,為了表達心中的不滿,我用力地關上門,很用力,很用力!!!
傻丫頭,媽媽已經出去了,你還耍什麼威風?這個房子的風水一定有問題,什麼事情都不順!我就這樣發了幾個小時的牢騷。直到第二天,我仍然未能從昨天的噩夢中擺脫出來,想去超市也忍着沒動,就坐在家裏看兒童節目《BONOBONO》。
十八歲的大姑娘了,竟然還在家裏看《BONOBONO》,真是不應該。不管了。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嚕嚕啦啦_?
“阿姨,這些多少錢?”
我悄悄把幾包蝦條和別的點心遞到阿姨面前,阿姨打量了我一會兒,像昨天一樣,把這些東西裝進一個黑色的膠袋。
“你不是昨天那個小姑娘嗎?”
“是的。”
我難為情地回答,然後低着頭離開超市,悠然自得地提着膠袋回了家。呵……難道我又走錯路了嗎?不可能啊,這裏明明是我們家。可是站在門前這個男人是誰呢?他身穿校服……
“喂……請問你是?”
我不敢放肆,輕輕叫了他一聲,這個男人抬起頭來。我臉上肌肉漸漸僵住了,真是冤家路窄,一共見了兩次面,我給他留下的印象都是提着黑色膠袋的村姑……這個傢伙似乎也和我想得一樣,他一看見我,稍微愣了一會兒,繼而又嘿嘿笑了。
“這不是昨天那個村姑嗎?”
“你站在別人家門前幹什麼?”
“我沒帶鑰匙。”
“原來是這樣,那請你讓一讓,我要進去。”
“你這膠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
這個傢伙用他尖尖的下巴努了努我的黑色膠袋。什麼,你問這個?裏面裝得滿滿的,都是點心,我怎麼能這樣對你說呢?你總不會管我要吃的東西吧?雖然說漢城的孩子蠻橫霸道,總不至於要別人的東西吧。
“喂,村姑,那是酒嗎?給我看看。”
“這……這不是酒。”
“那是什麼?給我看看。”
“我……我為什麼要給你看?”
“你在跟我頂嘴嗎?”
呵!我再次感到了不可思議。這個傢伙,真的不值得我再和他多費口舌。我悶悶不樂地從他身旁的縫隙走進大門。這傢伙似乎有些吃驚,獃獃地望着我。
“喂!”
“怎麼了?”
“讓我在你們家裏呆會兒吧。”
我和他一起走進我們家。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怎麼可以讓他到我家裏來?可是,我哪裏有力氣反抗這個定時炸彈般的隔壁小子啊?他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喂,村姑。”
“我的名字叫申海芸。”
“啊,是的,你的名字叫申海芸,你看Tooniverse(韓國一家卡通電視頻道——譯註)頻道嗎??”
剛才我看完《BONOBONO》,然後去了超市。Tooniverse頻道常常把人搞得很狼狽。我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打開膠袋,把零食擺出來,其實只有兩個。
“咔嚓咔嚓,咯吱咯吱。”
“哎呀,吵死了。”
“吧唧吧唧,咔嗒咔嗒。”
“喂,你吃東西小點兒聲!”
嗬,這個傢伙太可笑了,不過,誰讓他長得這麼帥呢,我就暫且不和你計較了。嘿嘿……不過,我總覺得他很眼熟。不應該的,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是我先開口說話了。
“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告訴你。”
“為什麼?”
“我不喜歡聽村姑叫我的名字。”
啊,我的天啊,不過我還是不在意。我不停地問他,這小子的表情漸漸僵住了。
“那你多大了,你連年齡也不願意說嗎?”
“十八歲。”
“跟我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