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運
高麗開京
自高麗建國以來,開京便是首都,更是華麗而奢侈的豪門貴族雲集之地。開京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市井之間貨物豐盈,應有盡有,各種珍貴物品均可在貿易重地——禮成江入口(碧瀾渡)進行交換。無論何時,開京的市場都是人潮洶湧,熙熙攘攘。儘管如此,從百姓中間辨認貴族的方法仍有很多。貴族家的女兒們頭裹蒙首(主要是貴夫人出門時戴在頭上,只露面部,其餘部分拖至地面),那就是身份高貴的象徵。
"走吧。"
阿春看着站在那兒發獃的熙,遲疑着說道。熙轉過身來,看着丫鬟凍得呼呼吹手的樣子,覺得可愛,忍不住笑了。正要進門時,阿春低聲說道:
"小姐,您還不知道吧?"
聽了阿春沒頭沒腦的話,熙的臉上充滿了疑惑。阿春好像早就知道熙會有這樣的反應,搖頭晃腦地說道:
"小姐剛到集市,那些貴族公子們就把目光聚集到小姐身上了。所有的視線都那麼貪婪,色迷迷的……難道小姐真的沒有感覺到嗎?"
熙好像漠不關心似的,撇下獨自說個不停的阿春,徑直走進了大門。房間裏的奴婢們紛紛彎腰向她行禮。
"您回來啦,小姐。"
"您平安回來啦?"
熙輕輕點了點頭,準備回自己的處所。正在此時,一個男子的身影闖進了她的視線。儘管只是背影,但她還是一眼就辨認了出來。熙緊緊咬住茶紅色的嘴唇,顯示出堅定的意志。她嘴角上揚,劃出漂亮的曲線。
比想像中來得早呵。
熙努力按捺狂亂的心跳,悄悄打量着男子寬厚的背影,眼神之間充滿了愛意和溫暖。
"現在才回來呀。"
熙正要開口說話,男子快步跑來,身上散發出大海的腥味。
男人正是慶州金氏家族的後代金敬武,經常和宋朝的貴族們進行貿易往來,風裏來雨里去的。每次他回來的時候,平時從來不施粉黛的熙為了打扮得漂亮些,都會往臉上塗點兒淡淡的香粉和胭脂。
看着歷經歲月磨鍊而愈發英俊健碩的敬武,熙長長地舒了口氣。
"熙,快來,我買了很多你喜歡的禮物,這次肯定會讓你驚喜!"
敬武拉起熙纖細的手,滿懷深情地說道。這時,敬武的熱氣深深地湧進了熙的心裏。
"敬武……"
熙在心中無數次呼喚着這不能叫出口的名字,充滿深情地望着敬武,臉上露出了微笑。見到如此奇妙的情景,站在熙身後的阿春連忙抬起衣袖擦拭酸澀的鼻子。
"哇!……"
看着滿床五彩繽紛的綢緞,熙驚訝不已,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目光仍不忘徘徊在那些珍貴的布料上面。看着熙興奮不已的樣子,敬武也高興得眼含熱淚。
"我想這些應該都很適合你,所以就帶了幾匹回來。"
"花了不少錢吧……"
"你這樣說反倒讓我的心裏挺不是滋味,如果你想感謝我,我希望你讓我牽你的手。"
敬武這麼一說,本來滿心歡喜的熙眼中一下子沒了光彩。敬武沒能猜透熙的心思,仍滿懷期待地看着她。
別用那樣的表情和眼神看我,我也是在強忍着……
熙不是因為這些綢緞而高興,而是因為敬武只給她買,沒有給別的女人買,所以她幸福得想要流淚。這次也不例外,熙又在自己的感情面前卻步了,彎腰行了個禮。
"謝謝。"
平時,她總是以眼神和表情代替回答,只在必要的時候才開口說話,所以熙的嗓音略微有些沙啞。
早知道這樣,就應該提前做好練習。
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房間裏迴響,熙立刻閉上了嘴巴。時間過去了整整七年,她早已忘記坡平尹氏家的小姐尹熙那特有的清脆嗓音了。當然這也只是熙的感覺,儘管聲音很低,但是說話聲的甜美韻律依然讓人心曠神怡。
"我不想聽這些客套話。"
敬武沉默片刻,生硬地說道。熙讀懂了其中深意,頭垂得更低了。
"對不起,大人。"
"我不是說過不要這樣稱呼嘛。"
敬武眉頭緊蹙,本想去拉熙的手,卻在不知不覺間握緊了拳頭。熙緊緊地閉上雙眼。
"熙,我氣喘吁吁地跑來,就是想看你……你看着我。"
敬武用他那寬厚的手掌撫摸着熙的臉頰。
"不要總是和我保持距離。"
"不是的……"
"好好看着我!"
敬武貼在熙的額頭上喃喃自語。熙想抬頭去看敬武的臉,可是,她的身體裏好像有另一個自我在吶喊:絕對不可以抬頭。
不久就要成為兄妹了,怎麼還能這樣交談。
熙想到敬武的母親,同時也是自己的養母海蓮,於是下定決心不抬頭。
"你弄疼我了。"
"哦。"
聽熙說疼,敬武連忙鬆開了手。
"對不起,我不知道……"
敬武一副很擔心的樣子,拉起熙的手細心查看,目光充滿了溫暖。熙把手藏進袖子,依然躲避着敬武的眼神。敬武伸出手來,想再次拉住熙的手,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縮回了手。熙甚至能感覺他的手在輕輕顫抖。
"好好休息吧。"
"又要走嗎?"
熙突然抬起頭來,伸手拉住敬武的衣角,彷彿聽出敬武有離去的意思。看到熙這樣,敬武不由得笑了。
"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晚上母親要舉行宴會,到時候再見吧。"
敬武摸了摸熙的頭,離開了房間。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總是給她無微不至的關懷,熙感動不已,想着便哽咽難言,不過她依然沒能說出"等會兒再走"這幾個字。
"小姐,奴婢進去了。"
熙一件件摘掉讓她感覺沉重的飾物。就在準備脫衣服的時候,阿春進來了。看到熙要自己脫衣服,阿春就趕緊跑了過來。
"讓我幫您吧,您別自己動手了。"
阿春急忙阻止了熙,聲音有點兒顫抖,好像出了什麼大事。看到阿春認真的樣子,熙偷偷地笑了。
"天哪!這是什麼綢緞呀?"
阿春侍候完熙,看見床上的綢緞,情不自禁地失聲驚叫。熙想,儘管是敬武送的禮物,畢竟用不完,於是毫不猶豫地說道:"你挑幾件中意的拿去用吧。"
"真的嗎?"阿春喜出望外,怔怔地看着熙。
"可以拿回去換點葯。"
熙依稀回憶起阿春母親痛苦的呻吟。
"這是大人送給您的呀。"
"沒關係,所以……"
"我不能接受。"
阿春的拒絕讓熙不知所措。
"這是大人送給小姐的禮物。大人心裏想着小姐,好不容易才買回來的……所以奴婢不能要。"
聽到阿春這麼說,熙搖了搖頭:"這是哥哥送給妹妹的禮物,既然是給我的禮物,我想怎麼處理就……"
咣!正在此時,門突然被撞開,門框都要被震裂了。敬武臉色難看地走了進來,原來他一直在偷聽她倆的談話。敬武的突然出現讓兩人愣住了。
"母親叫你去。"
雖然能看出敬武話中有話,但是看到他那受傷的表情,熙也只能點了點頭。
"準備好了就出來吧,我在外面等你。"
敬武兄長出門而去,阿春不無擔心地說道:"小姐,大人好像生氣了……"
熙輕輕撫摩着阿春發抖的手,整了整衣服的褶皺,重新戴上飾物走出了房門。
"來啦。"
敬武感覺到動靜後轉過身來。想到敬武剛才欲哭無淚的神情,熙把頭低了下來。沉默之後,敬武的視線又轉向了熙。
"真漂亮啊,不愧為開城第一美人……"
敬武的聲音之中夾雜着苦楚。
"難道我們的命運就只能這樣相見嗎……"
敬武若有若無的話讓熙的心裏陰雨連綿。
如果沒有您的母親伸手幫助,我們不會相見,也就不會發生你因我而痛、我為你相思的事了。但是我不後悔,因為那天如果我沒有拉住母親的手,你我甚至不會相見。
熙下意識地想把手放在敬武的胳膊上,就在這個瞬間,耳邊突然傳來了冷冰冰的聲音:"好景緻啊。"
因為這冰冷的聲音,
敬武和熙之間流淌的氣流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無須回頭,熙也能猜出正在向她和敬武走來的人是誰。
"忍受不了這種關係,難捨難分了吧。"
天瑜冷笑着走了過來。他剛剛上朝回來,身上還穿着禮服。
天瑜和敬武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其父金純武有兩個太太,敬武的母親,也就是收養熙的海蓮,只是金純武名義上的結髮妻子。但這也只是名分,因為她並非金純武內心喜歡的女人。天瑜是那個女人的兒子,所以也算是外來的孩子。起先,天瑜剛剛進入金府的時候,曾經遭受了很多人的白眼,但是金純武戰死之後沒過幾年,天瑜就被封為正五品武散階寧遠將軍,從而取代敬武成為金府的主人。從那以後,誰都不敢再蔑視他是妾生子了。
"好久不見了,天瑜。"
看見天瑜正在注視自己和熙,敬武說道。天瑜卻不理會,根本不看面帶微笑的敬武,視線牢牢地黏在熙身上。
怎麼又……又用這樣的目光看我……
天瑜冷漠的目光讓熙感到後背發涼,緊握在袖中的兩隻拳頭也有點出汗了。
那眼神好像在說,敬武絕對不是你這樣的人應該敬仰的對象。
熙不假思索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接受着天瑜那冰冷,卻又包含着強烈感情的目光。看到熙這樣,天瑜動了動嘴唇,收回了目光。
"你好像剛下朝回來吧?"
"母親找你。"
沉默之後,敬武想岔開話題,天瑜聽他說完之後就趕緊轉身離去。
以為自己有地位,就可以蔑視別人嗎!
熙對天瑜的無理非常氣憤,他可以對自己無禮,但是不能對敬武無禮。因為生氣,熙的臉都漲得通紅了。
"別生氣了,別看他那樣,其實他也是個內心脆弱之人。"
敬武柔聲勸道。熙內心深處的火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別人勸說她可能反感,然而敬武的勸告她卻能聽得進去。她覺得敬武那樣說天瑜是抬舉他了,不過她也不願多想。既然敬武說是這樣,也就是了。
"因為我回來了,母親今天好像很費心……我們趕快去吧。"
看着敬武露出開心的笑容,熙也笑着點了點頭。迎着春日溫暖的陽光,熙的微笑顯得更加迷人。
"少爺平安回來,小人我別提多高興了,我們為少爺干一杯吧!"
"乾杯!"
"乾杯!"
為慶祝敬武平安歸來舉行的宴會盛大而喧鬧。敬武和天瑜的武藝老師陀衡舉杯祝賀。開京的名門貴族們全都聚集過來,今天的主人公,風流倜儻的敬武,顯得更加引人注目。
跟隨大人參加宴會的女孩子們都忍不住偷偷打量敬武和天瑜,或許心裏只想着敬武的熙還不知道,已經有人向天瑜提親了。
"現在已經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了。"
"母親也真是……別哭了。"
海蓮看着越來越像乃父的敬武,心中泛起陣陣酸楚,忍不住擦眼抹淚。面對這讓人內心溫暖的情景,熙不禁陷入了沉思。
她曾經伸手到荒蕪的松岳山原野,撿回了被遺棄的我,她曾經力排眾議收養我,她就是我的母親啊,待我就像親生女兒,不,甚至比親生女兒還要親……如果沒有母親的收養,我就是個讓人憐憫的不幸孩子,現在不知身在何處,更不能這樣和敬武哥哥在一起了。熙在心裏暗暗想道。
敬武開心的笑聲卻讓熙感到心痛,於是她將臉側向一邊。準確地說,是她想到別的女人也在凝望敬武的笑容,心裏產生了莫名的失落感。
"……"
就在那一刻,熙和天瑜的目光相遇了,熙連忙低下頭,但是天瑜銳利的目光卻久久沒有從她身上移開,彷彿要看穿她的全部內心,這讓熙感到自己像個罪人,再也無力抬起頭來。
"有個好消息。"
天瑜將目光從熙身上移向別處,這時海蓮從座位上起身說道。
"可能已經有人知道了,敬武下個月要和守太衛門下侍中李元中大監的女兒舉行婚禮了!"
咚!誰的心臟發出如此響亮的聲音?
海蓮話音剛落,敬武就將視線投向熙,同時驚訝地說道:"母親,你說的婚禮究竟是怎麼回事……"
"敬武少爺,恭喜了!"
"恭喜恭喜!"所有在座的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那聲音回蕩在熙的耳畔,讓她的臉色蒼白如雪,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在倒流,緊握酒杯的手也在劇烈地顫抖。
"小姐……"阿春最先看出熙神色的變化,低聲叫了一聲。
千萬不能失態,可是,我該怎麼辦!我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啊!
熙的腦海里浮現出敬武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情景,心裏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已經吃飽了,先失陪了。"
熙平時聽命於海蓮,參加過不少宴會,她的容貌給每個貴族子弟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熙的說話聲雖然很低,大家仍然把目光投向秀色可餐的她。對於那些兒子已到結婚年齡的人們來說,深受大王信賴的慶州金氏家族的養女,條件可以說是再好不過了。
"那好吧,你回去休息吧。"
"是。"
熙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海蓮寧靜的眼神意味着什麼。她來不及多想,就起身逃離了宴會。
"早就知道敬武哥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熙逃離了,心也走了,如果可以,她真想把深藏在心底的話統統說出來,一吐為快。
就這樣,熙失魂落魄地跑開了,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宅院裏的池塘邊。
"吁……"
熙長長地吁了口氣,一下子坐下了。周圍很安靜,月光灑向波光粼粼的水面。
剛到這個家的時候,我還覺得很好。池塘這麼近,什麼時候想死也很方便。但是自從遇到敬武,我又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念頭,我不想失去他給我的溫暖!熙想道。
剎那間,熙的腦海里浮現出她和敬武在一起的回憶。
小時候,經常和哥哥到這裏玩,但是每次都有天瑜跟着,總覺得彆扭。
想起從前的事情,熙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但是她卻哭了,苦笑不已。
刷刷,刷刷。
一陣冷風吹來,熙聽見長裙拖地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夜空。
熙又將身子朝着池塘邊斜了斜,水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流淌,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處在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原本屬於她。熙本能地被大自然的神奇感染了。
然而就在此時,嗖……
就在熙的臉頰快要接近水面的剎那,她的身體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了回來。
"為什麼這樣傻……"
熙緩過神來,定睛看去,原來是天瑜。天瑜對熙怒目而視,好像非常生氣,甚至揮起了拳頭。
為什麼要這樣?
天瑜的出現讓熙當場愣住了,連眼淚都沒顧得上擦。她看了天瑜一眼,而天瑜則長長地舒了口氣,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你在想什麼呀,離池塘那麼近!"
天瑜好像是跑過來的,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熙想轉過身去不予理會,但是天瑜抓住她肩膀的手卻是如此有力,熙絲毫動彈不得。
"回答我,你來池塘邊究竟為什麼?"
熙本想說這跟他沒關係,但被天瑜抓得喘不過氣,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說呀!"
天瑜憤怒的叫喊讓熙更加痛苦。
不能哭,不能在這個男人面前哭。
過了好一陣子仍不見回答,天瑜眼中的光彩漸漸消失了,讓人感到他冷酷得好像渾身都在散發著冷氣。
"聽說敬武要結婚,是不是受了刺激?"
熙對天瑜的話不置可否,努力縮肩掙脫。天瑜不由得大為惱火。
"那也不是什麼意外,你不是想跟敬武結婚嗎?可惜,你生錯了地方。"
天瑜嘲弄道。熙緊閉雙唇,無言以對。
"不要做夢了,你和敬武是不可能的!"
天瑜使勁搖晃着熙的肩膀。
好吧,你使勁叫吧,無論你怎麼做,我都不會眨眼!熙想,不管是喜歡還是討厭,畢竟我們一起生活了將近十年,怎麼能這樣對我呢。有時候,她感覺天瑜看她的眼神也不是那麼壞,原來還以為真如敬武所說,他是個外表冷酷內心狂熱的人。然而直到現在才知道,這種想法竟是多麼的荒謬。
"不願理我是不是!聽到這話也不願理會嗎?"
天瑜抬起熙的下頜,雙眼圓睜,好像要把熙吞掉似的。
"促成這次婚禮的人就是我,本來母親嫌太早,可是在我勸說之下就這樣決定了。這樣就……"
啪……
雖然知道這是故意的挑釁,熙還是忍無可忍,揮起另一隻未被抓住的手狠狠地打了天瑜一記耳光,天瑜被打得把頭偏向一邊,半邊臉立刻變得紅腫。熙用力推開天瑜,掙脫出來。
"自作自受!"
天瑜一邊用袖子擦着嘴角的鮮血,一邊看着熙。熙也激動得氣喘吁吁,憤怒不已地看天瑜。
"還以為你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呢,原來也會這樣。"
原以為天瑜會馬上還手,可是聽到天瑜帶着笑意的話,熙突然覺得有點兒虛脫,渾身無力。
"對,就是這樣的眼神,比起因為敬武而痛苦的眼神,這眼神好多了。"
"小姐,小姐!"
天瑜話音剛落,阿春從不遠處跑了過來。天瑜最後瞟了熙一眼,猛地把她拉了起來。
"如果還有掉落池塘的想法,最好提前奉告。"
天瑜一字一頓地說道,語氣甚至超越了命令,甚至帶有某種威脅的成分,俯視熙的眼神都流露出凶光。
黑漆漆夜幕降臨的時刻。
金府上下都熄燈休息了,只有敬武的房間裏燈火通明。
"就到這裏吧。"
與敬武相對而坐的天瑜看敬武頻頻舉杯,連忙伸手阻止,敬武卻醉眼惺忪地嘿嘿直笑,推開了天瑜的手。
"真沒意思。"
然後,敬武抓起酒壺,仰頭大喝。
"兄弟我出去這麼久才回來,你就沒有話要跟我說嗎,哥哥?"
敬武把視線轉向天瑜,濃烈的甘酒嗆得他咳嗽不止。
"甘酒好像很烈啊,你竟然叫我哥哥了。"
天瑜的話里明顯夾帶着嘲弄。
"雖然不是一母所生,總歸也是兄弟呀!"
敬武說完,天瑜的臉色稍微有了點兒變化,於是用力握起放在桌子底下的拳頭。
"我本來是信任你的。"瞬間,敬武睜開了因醉酒而矇矓的眼睛,兇狠地瞪着天瑜。
"什麼意思?"天瑜答道。
"天底下沒有像你金天瑜這樣的人,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樁婚事原本屬於你嗎?"
"我不明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元中大監的女兒!一開始不就是給你提的親嗎?"
現在什麼都不用隱藏了,敬武啪的一聲放下手中的酒壺,壺中剩餘的酒四濺開來。看着激動得失去理性的敬武,天瑜語氣平淡地說道:"那有什麼重要嗎?李元中大監家景也不比誰遜色呀。"
"除了熙,別的女人我統統沒有興趣。"
敬武單刀直入地說道。
很長一段時間,兩人之間流動着奇妙的氣氛,最後,天瑜哈哈大笑起來。
"你瘋了嗎?你竟然喜歡有可能成為你妹妹的姑娘?"
"不要亂叫,她不是你隨便亂叫的女人。"
敬武話音剛落,天瑜臉上的笑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也知道熙的出身並不微賤,儘管現在家門沒落了,但她畢竟還是德高望重的尹尚源大監的長女。"
收養熙的海蓮是個處事細心又明事理的人,她不可能不了解熙的身世。儘管熙並不知道,但是敬武和天瑜兩人卻都心知肚明,熙是人品崇峻、學識淵博的尹尚源大監之女,只可惜尹大監早已作古。
"我是真心真意,我一定要向她表白。"
"母親絕對不會同意。"
"這我知道,但是母親對熙……也很寵愛。"
聽到敬武真心的表白,天瑜忍住了笑,握成拳頭的手在微微顫抖。
敬武看出來了,看出心旌搖蕩的天瑜內心深處還有另外一個天瑜。既然已經被敬武看穿,並且道破了隱藏心底的秘密,天瑜眼中流露出恐怖的凶光。
"你知道什麼!不要胡說八道。"
"從小我就發現你看熙的眼神好像有什麼意思,如果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真可笑,我所看的只是從我面前經過的姑娘而已。"
"那麼女孩受傷的時候你幹什麼去了?"
面對敬武刻薄的問話,天瑜一時無語,嘴唇緊閉。緊張的氣氛包圍了敬武和天瑜,兩個人的腦海里分別浮現出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時候,熙剛進金府不久,經過海蓮的悉心照顧,熙的身體有所恢復,不過雙眼還是沒有神采。
敬武和天瑜分別從不同的角度,遠遠望着紋絲不動地坐在院中矮石牆上的熙,彷彿在欣賞一幅畫。
當熙那烏黑明亮的長發被秋風吹起,飾物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每當這個時候,熙都會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伸手將頭髮往耳後捋一捋,豆蔻少女身上特有的香氣就會撲面而來。敬武和天瑜心想,熙有着與其年齡不符的憂鬱的眼神,所以才會如此美麗而迷人。
看着憂傷的熙,敬武和天瑜正在猶豫是否要和她說話。突然,清風吹走了熙脖子上的薄紗。就在敬武和天瑜閉目沉思的時候,熙起身去撿薄紗。
就在這時,就在熙想撿起薄紗的剎那,更強烈的風吹來,呼的一聲,薄紗被吹進了池塘。熙注視水面,連忙伸手去抓。但是,不知道是因為風一直吹刮,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熙就是抓不到。就在她緊咬嘴唇使勁伸手去夠的時候,一下子掉進了水裏。
"啊!"
敬武和天瑜正好目睹了這一幕,不由得失聲驚叫。
"熙!"
剎那間,天瑜趕在敬武靠近之前,首先喊出了熙的名字。不僅如此,天瑜還立刻跑過去,脫掉外衣跳進水裏,將她救了上來。敬武的動作卻顯得有些緩慢。那一刻,敬武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熙本來就身體虛弱,再加上突如其來的驚嚇,早已暈了過去,臉色蒼白如紙,彷彿死人一般。
"該死!睜眼,睜眼哪!"
天瑜着急地大聲叫道,同時使勁去按熙的胸口,但是熙仍然毫無反應。情急之下,天瑜深吸一口氣,略做猶豫,便對着熙的嘴唇吹了進去。
"天……瑜……"
看到這個情景,敬武臉色蒼白,他知道儘管自己沒有直接和熙接近,但是天瑜的目光卻一直在追隨着熙。不過,由於天瑜整天都說熙卑賤,他也就沒有在意。他始終希望比他年長不到一歲、對周圍冷冷漠漠的天瑜沒有把熙放在心上。
"呼……"
不知過了多久,經過天瑜反覆幾次嘴對嘴的人工呼吸,熙終於又有了呼吸。
那一刻,天瑜笑了,自從進入金府之後從來都沒有笑過的天瑜,終於露出了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抱起熙來,走向房間。
直到天瑜抱着熙離開之後,敬武還在那兒發愣,等到惴惴不安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他便來到熙的處所,發現除了醫生,天瑜和海蓮也都在場。
"敬……武……"
正巧在這個時候,熙的眼睛睜開了。她看着敬武,第一次看得這麼專註,而且準確地喊出了敬武的名字,敬武也第一次從熙的眼神里讀出了信賴。
"哎喲……"
就在天瑜和敬武因為各自的感情而無法入睡的時候,熙卻在噩夢中呻吟,痛苦的叫喊響遍整個房間——
抓住她,那穿紅衣服的就是熙!
喊叫聲無比恐怖,熙四處躲藏,可就是逃不掉,那叫喊聲仍然不離不棄,如影隨形——
抓住她,抓住那紅衣服,那穿紅衣服的就是熙!
許多男人追趕在熙的身後。熙雙目緊閉,渾身大汗淋漓——
姐姐!快走啊!姐姐!
凄切的呼喊並沒有放過熙。
"呼……"
許多厚厚的大手糾纏如同蜘蛛網,就在快要抓住熙衣角的瞬間,熙突然睜開了雙眼。她猛地從床上坐起,四下里看了看熟悉的房間,周圍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原來是夢啊!
熙蜷縮起身體,把頭埋在兩腿之間,可怕的夢境讓她情不自禁地渾身顫抖,五臟六腑都在翻湧,嘔吐的感覺如此強烈。直到過了很久,那天的事情還是不能忘記,尤其是心裏煩躁不安的時候,必有噩夢來訪,就像現在這樣。
我這個樣子,什麼事情也做不了,所以才會失去珍惜的人嗎?包括明……
熙想起弟弟的名字,但是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已經很模糊了。每當想到弟弟,熙的心裏就會流血,自從七年之前生離死別,弟弟是死是活她也不知道。然後,她又想到即將拱手讓給別人的敬武,這更讓她痛苦不堪。
好想信烋哥哥啊。
心緒稍微平靜之後,熙走下床來,把手伸到床底,掏出一件樸素的綠色男上衣。
她換下汗水浸濕的衣服,穿上綠衣,然後挽起長發,看來就像個清秀俊朗的男子。
信烋哥哥現在應該在做事吧。
熙絕望的心裏突然充滿了期待。黑暗之中,一個黑影在敏捷地移動。
"歡迎光臨!"
熙身穿早起趕路人的裝束,剛剛走進那家繁忙的酒館,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原來是信烋。
"大人您來啦?"
信烋興沖沖地跑了過來,面容那麼熟悉,不過也僅僅如此,哪兒都看不出還有那種望着妹妹的溫和目光。
"來杯燒酒。"
熙本想叫聲哥哥,但又忍住了,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請稍等,大人。"
信烋彎下腰,熱情地說道,隨後轉身快步向店裏走去,左腿依然一瘸一拐。
從前的信烋哥光知道學習功課,可是迂腐得厲害呀……
看着如今好像徹底變了個人似的信烋,熙失望地嘆了口氣。
信烋哥要不是為了去那裏救我,也不會失去記憶,更不會斷一條腿,當然也不可能做這麼卑賤的活。他曾是坡平尹氏家族引以為豪的哥哥啊……
信烋和熙被趕出去之後,失去了意識。他倆被打得遍體鱗傷,又被裝到船上扔進了大海,然後就漂漂蕩盪到了開京。熙比信烋先醒過來,急忙喚醒信烋,但是從那以後,信烋就認不出熙了,甚至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同樣深受打擊的熙反覆告訴信烋她是誰,為什麼來到這裏,可是所有的努力全然無用,他什麼都不相信。最後,沒能得到及時治療的左腿也不能動彈了。再到後來,信烋就失蹤了。這讓熙痛苦得幾乎暈厥過去。
應該去找哥哥,他這樣的身體肯定走不遠!
就這樣,她幾乎是爬到了松岳山,隨後差點兒踏進死亡的門檻,身上的傷口化膿了,又沒有飯吃,即便死了也不會讓人感到意外。
熙再次見到信烋,已經到了她偷偷練習武藝的時候了。熙每天晚上都偷看天瑜練武,自己也手拿樹枝比比畫畫,漸漸地也練就了渾身的武藝。
她覺得應該學習保護自己的本領。在練武的時候,累了就到這家酒館喝杯燒酒。
天可憐見,熙最終見到了信烋,當時他正在人群中穿梭送酒。
熙還清楚地記得信烋,但是當她熱淚盈眶地跑到信烋面前,信烋卻表情生疏地說道:"——大,大人,你怎麼啦?"
信烋愣在了那兒,好像第一次被人認錯,眼睛不停地看這看那,左顧右盼。沒錯,就是信烋,左腿瘸了,儘管身穿破舊的衣服,卻掩飾不住貴族氣質。他就是信烋。
哥哥都變成這樣了,我……我應該受到懲罰,絕對應該!
熙掏出總是沉甸甸的錢袋,放到桌子上,這是她能夠給予信烋的唯一的禮物了。
然而就在此時,"啊呀!"有個女孩突然倒在熙的大腿上。
"你這該死的臭婊子,沒把我當人看是不是?嗯?"
"你那臟手往哪兒放!"
酒館裏頓時炸開了鍋。熙看到一個紅臉的酒鬼和一個挺直腰肢的女人,酒館裏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這裏。
"幹什麼!怎麼回事?!"
"難道我就是為了滿足你的骯髒獸慾嗎?混賬傢伙!"
原來是個奇怪的女人。通過衣着來看,像個貴族女子,但是說話卻無比兇悍,無所畏懼、理直氣壯的神情也吸引了圍觀者的眼光。女人的丫鬟從熙的大腿上起身,然後跪在了熙的面前。
"大人,請幫幫我們,我家小姐、小姐她……"
都是自找的,跟我沒關係。
熙冷靜地搖了搖頭,起身向店裏走去。她要去看信烋,就在這時——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你這騷貨!"
"忍忍吧!我們可是弱女子呀!"
這時候,信烋從店裏走了出來,扒開酒桌擋在女人面前。
"你這傢伙又要幹嗎?瘸腿的酒囊飯袋!……"
"嗷!"
身軀高大的酒鬼拳頭一揮,頃刻間就將信烋打倒在地。信烋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喘着粗氣。這一切都被熙看在眼裏。
"啊……"
信烋抱着左腿痛苦地叫喊。看到這裏,站在旁邊一聲不吭的熙毫不遲疑地走到酒鬼面前,儘管她比信烋臉色更蒼白,身體更瘦弱。
"你這傢伙又想幹嗎!"
砰!熙揮拳打在酒鬼臉上。酒鬼始料不及,一下子跌倒在地。
"大哥!"
"這傢伙瘋了嗎!"
與此同時,好像是酒鬼隨從的一伙人突然圍了上來。剎那間,熙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她知道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打人,儘管這樣也不能退卻。
他們竟敢……這些傢伙竟敢打信烋哥哥?竟敢毆打坡平尹氏引以為榮的信烋哥哥?
"嗚,哎呀!"
熙毫不猶豫,立刻進行反擊。隨從們害怕了,拉起跟死豬一樣的頭兒,匆匆離開了酒館。在一片讚歎聲中,熙走到幾乎不能起身的信烋面前。
"沒事吧?"
"大……大人,對不起。"
"哪兒受傷了?"
"沒事!"
信烋連忙磕頭,又急忙起身。
信烋哥,是我呀!我,熙呀,我是哥哥的表妹呀!
信烋逃也似的進了酒館裏間,熙的耳邊傳來一陣細弱的聲音。
"啊呀,腿好像脫臼了。"
"小姐,沒事吧?"
熙轉過頭來,感覺心裏空空落落的。看到女人眉頭緊鎖,好像要說什麼。熙有點兒心軟,但是很快又像沒看見似的,走了過去。
"喂!我很疼!"
女人尖聲叫道。
信烋哥是因為誰變成了那個樣子呀?
面對女人的無禮舉動,熙毫不理睬。
"人家疼,難道你不該負責嗎!"
熙失聲笑了出來,實際上是我救了你,怎麼還要我負責,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你在笑我嗎?"
熙覺得沒有必要跟她計較,於是走出了酒館。本想過來看看信烋,心裏多少能有些安慰,沒想到會遇到這種事,反而讓她更加心煩意亂。熙加快腳步,心想下次務必要讓信烋重新想起自己是誰。
"喂!"
女人用手抓住長裙,跑出酒館來到熙的面前,姿態並不高雅,不過因為天氣寒冷,鼻尖凍得通紅,倒也有點可愛。
熙嘲笑說:"腿不是脫臼了嗎,這不是走得好好的嗎?"
"你說什麼?"
被熙這麼一說,女人的臉立刻變紅了,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異常嬌艷。女人的長發飄向一邊,金色的耳環噹啷噹啷地鳴響。單憑女人這身打扮,看一眼就知道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
"我沒有責任,對不起。"
"請……請稍等片刻!"
女人伸出纖纖玉手,急忙抓住了熙。
"今天相見也是緣分呀,請問您貴姓……"
"尊貴的小姐,回您的話,我的名字沒什麼了不起。"
"我叫崔清娥!"
熙似聽非聽地點了點頭,真是一段多餘的緣分,心裏感覺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兒。
"知道了,那麼,到此……"
"啊!"
就在熙轉身要走的時候,抓住她衣角的女人突然向前跌倒了。慌亂之間,熙急忙扶住了女人。
"沒事吧?"
"痛!……都是因為你!"
有妹妹的感覺就是這樣嗎?女人很像阿春,行為有點兒孩子氣,熙脫下外衣披在女人的肩上。
"我叫……熙。"
本來也不想說出名字,但是女人身上的魅力最終還是讓熙開了口。女人嘴裏念叨着熙的名字,流露出興奮的眼神,問道:
"請問是哪家公子啊?"
"還是回去吧。"
壞了,我為什麼要告訴她名字呢!
熙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起身,不停地責怪自己粗心大意。熙轉身離開,似乎再也不能和她碰面,女人在後邊高聲呼喊她的名字。
熙回到慶州金府院外的時候已是天色大亮了。本來想去看看信烋,卻沒有達到目的,這讓她有點垂頭喪氣。就在熙準備熟練地翻牆而入的時候,耳邊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這情景真有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