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若即若離
當故事結束不再貪戀
愛你的挫折留給時間處理
你在追尋中滄桑我在無言中轉身
我們終究還是回到各自的世界裏
我是如此愛你卻只能沉默站在原地
像一個迷失孩子般遺落在人群——
林慧萍《我是如此愛你》
黃昏的樓道。
我拎着一袋重重的垃圾下樓。沒想到會碰到迎面上來的凌夏。
一切就像他曾對我叔叔說過的那一句歌詞:“世界很小,而我們總是狹路相逢。”
“嗨!”他先喊我。
“嗨。”我應道。
他讓開身子,我拎着垃圾經過他身邊。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他卻一把拉住我的手臂說:“看樣子太重了,要不我來替你拎下去吧?”
“沒事沒事!”我趕緊說,“我不是那麼嬌氣的。”
“我知道。”凌夏說,“替你拎垃圾是我的榮幸么。”
“說什麼呢!”他的油嘴滑舌讓我生出一絲莫名的恐懼,轉過身來飛快地跑下樓了,奇怪,本來真的很重的垃圾彷彿一下子失去了重量,變得輕飄飄的。
再上樓的時候,凌夏已經不在了。我喘喘氣進屋,媽媽一見我就說:“讓你倒一下垃圾,你怎麼像跑了三千米長跑一樣的?這麼大了做事還是這麼慌裏慌張!”
我慌張?怎麼會。
只是,為一場意料之外的相遇感到有些驚訝罷了。
難道今晚他又不去唱歌么?他看了我的詩,到底會怎麼想呢?
我在陽台上站了很久,他一直都沒有出現,或許他又已經出門到秀水街去了。天邊有淡紅色的雲,一點一點地慢慢翻卷。我站得雙腳發麻,正準備進屋的時候他卻又忽然出現了,身上的西裝早已脫掉,換成了一套很家居的衣服,高大帥氣中透出一絲慵懶,害得我盯着他看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還是他先笑笑,問我:“明天該開學了吧?”
“嗯。”我說。
“昨晚我給你發了短消息。”他說。
我心一動:“是嗎?我沒開機。”
“你的詩寫得很好。”他說。
“胡寫的,讓你笑話了。”
“胡寫也寫這麼好,我更是要五體投地了!”他真的很會說話,這倒是我以前沒有發現的。
“還可以給我看看你寫的東西嗎?”他說。
“好啊。你把信箱給我。我發一個我才寫的長篇小說給你。還沒有結尾,等你給我一點建議?”
“真厲害。都會寫長篇啦?你等等。”他回到家裏取了紙筆,寫下信箱來遞給我。那張紙很小,我們伸長的手在空氣中有不經意的接觸。我連忙把手收回,紙已經握在手裏。埋頭一看,信箱的用戶名是Ken1978,他是1978年出生的嗎?那麼應該比我大多少呢,我還在這邊心算着,那邊的他已經猜中我的心思,笑道:“是不是比你大十歲啊?”
“哪有那麼多!可別在我面前賣老。”我把紙條小心地收起來握在掌心裏。
“在大作家面前豈敢!”他又油嘴滑舌起來。
“別暈我。我要進去了,一會兒就發給你。”說完,我揮手跟他再見,然後調轉頭進了房間。
進屋的第一件事是開手機,新鮮感過後手機好長時間都不開機了。媽媽說等我上了大學再用也不遲。打開來,果然有凌夏的一條短消息,上面寫着:“希望你的南瓜馬車是破的,這樣,你也許就跑不快了。呵呵。”
這則消息讓我的心狂跳了五分鐘不止。
以前和博文在一起,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我打開電腦發出了我的小說。他的信在兩分鐘后就回過來了:“我會認真看的。祝你新學期愉快!”
關掉信箱羅琳正好推門進來,一見我就說:“怎麼了天意,臉紅撲撲的?”
“是熱吧?”我摸摸臉說。
“熱血沸騰吧。”羅琳糾正我說,“真讓人羨慕哦。”
“說得自己有多老似的!”我罵她。
“我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你是八十年代出生的,我們完全是兩代人么。”羅琳說,“世界遲早得落到你們手裏,而我們都得靠邊站!”
我被她說得笑得要命。她手往空中一指說:“不許笑!”
“太不人道了吧。”我說,“連笑也不許。”
“高考結束前什麼也不許。”羅琳面無表情,把試卷拍得啪啪響說,“除了看書,還是看書!”
“喂,替我媽當說客?”
“嘿嘿。”她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等你考上,我才會受之坦然么!”
一個很可愛也很實在的女孩,不是嗎?我用手掌把試卷掩起來,近乎有些惡作劇地問她:“你談過戀愛嗎?”
“你可別告訴我你在談戀愛!”她急速反應,嚇得我連忙捂住她的嘴,吩咐她小聲點。
“不會吧,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好擔心地看着我,“學文的人是不是都是這樣的感情用事啊?”
“沒你想的那麼嚴重。”我說,“我只是對某個人產生了好感。雖然我們還不算熟悉,可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他陌生。”
“網戀?”羅琳瞪大了眼,越猜越離譜。
“哈哈。”我說,“你也適合寫小說。”
“那些小男生,不說也罷!”羅琳揮揮手:“只當一場遊戲一場夢,早點醒來,回頭是岸哦。”
“你的語氣比我媽還老。”我說。
“胡說,我永遠十八!”這回輪到她哈哈笑。我真的不為她擔心,她雖然胖了些,但一定會有喜歡她的男生。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情人眼裏出西施,愛情的長劇永遠都不愁沒有主角。
就如同我從沒想到過,我會在生命的拐彎處,與一個叫凌夏的人相逢。
那夜我早早入睡。
第二天清晨睜開眼,才發現昨夜竟又下了一場雪。
雪不大,是細細的春雪。世界是潔白的,不過這陣白又註定是短暫的,因為清晨已是陽光萬丈。我踩着那屋薄薄溫暖的雪走出小區,沒有看到凌夏,心裏有些空空的。
開學第一天課程就安排的緊張而急湊,每個老師都拖堂,老丁光是做思想動員就差不多做了半個小時,讓人心煩。
中午的時候胡亂對付完午飯,葉細細把我桌上的書扔到一邊,非逼着我玩一種很無聊的數名字筆劃的遊戲,就是把兩個人名字的筆劃相減,用得出的數字來查看你們的緣份。把那張密密麻麻的紙往我面前一推,葉細細激動不已地說:“我和他的是屬於‘有緣永遠分不開’的那種,和你是‘好朋友心貼心’,真的是太靈驗啦,你快試試!”
“等我找到男朋友再試吧。”我笑着推開她說,“看書,看書!”
“成績那麼好了還看?”葉細細扁嘴說,“下次羅琳替你上課我也要去聽聽,倒要看看她是何方神聖,居然把你的數學也補了上來!”
“好啊。”我說。
“算啦,開玩笑的。”葉細細說,“我可付不起家教費。”
“你是用不着吧,有了於楓還要請什麼家教?”我知道她就想聽我說這個。
葉細細埋怨說:“哎,他才沒耐心教我,一道題多問上一句眉毛就會立起來!”
“這叫一物降一物。”我火上燒油。
葉細細跳起來打我的頭。
正在這時於楓從教室外面走進來,走到我面前低聲說:“天意,學校外面有人找你。”
“誰?”我說。
“不知道。”於楓搖搖頭,“是隔壁班的同學讓我代話的。”
“哦,那我出去一下。”我對葉細細說,“說不定是我叔叔,又被我媽差遣着送什麼東西來着。”
“天意真好運,大老闆也為你風裏來雨里去的。”葉細細口氣越來越酸。
我扯過她桌上的那張紙出了教室。走過操場的時候,我迅速地算了一下我和凌夏的筆劃,順着那張紙找到的答案是:你們在一起的時候都非常快樂,可是如果要做戀人,則有漫長的路要走。
戀人?呵呵。
在高三的時候,這簡直是一個惡毒而可恥的詞。快樂就行,不是嗎?
我這麼想着,就看到了他。
他正站在學校的鐵門外,手插在褲兜里,用溫柔的眼光看着我慢慢地走近。
我停了一下,然後忽然不知道應該怎麼走路。好不容易歪歪斜斜地到了他面前,吐出一句廢話:“你怎麼會來?”
“我……”他笑笑說,“我正在想一個來這裏的理由。”
和我那日一模一樣的對白,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忽然伸出手快速地揉了揉我的頭髮說:“春天還很冷,你應該多穿點。”
“說點不那麼老土的?”我大膽地抬起頭來看他。他很開心地笑了,說:“我可不會寫詩也不會寫小說,哪來那麼多好聽的句子?”
我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
“小說看完了。”他說,“想來問你,男女主角是否會在一起?”
“不知道。”我說,“若即若離吧。”
“那多傷心。”他說。
“我要一高興,他們也可以在一起。”我調皮地說,“還不都是我的筆說了算么。什麼樣的可能性都有,你說對不對?”
“那你怎麼樣才會高興?”他問我。
“你忽然出現,我很高興。”我說實話。
“昨晚我一直在看你寫的小說,”他說,“說真的,我不相信是你寫的,文筆簡直比七十歲的人還老練,可你畢竟只有十七歲。”
“你小看我。”我說。
“不敢。”他糾正我,“只是驚訝。”
“讓你驚訝是我的榮幸。”這回輪到我套他的句子。他笑,驚訝地揚起半邊眉,在他還沒說話的時候,我搶先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什麼?”他問。
“你想說,以前我生命中有個女子,也像你一樣的伶牙俐齒……”
他縱聲大笑,弄得周圍經過的人紛紛側目,笑完了他說:“呵呵,我得上班去了。中午只有一小時的休息。”
“再見。”我說。
“再見。”他說,然後攔了一輛出租就走了,只有一小時的休息,他卻跑到學校來看我。看着他遠走,我的心底就慢慢地湧起一陣招架不住的感動的心酸。
葉細細在背後猛拍我肩膀一下說:“喂,那不是凌夏嗎?”
“你嚇死我了。”我回頭說:“別那麼神出鬼沒的好不好?”
“他嚇死我了。”葉細細指着前方說:“我遠遠地看過去,還以為是……”說到這裏,她捂住了嘴。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對不起。”葉細細說,“感覺上真是太像了。”
“住嘴。”我呵斥她。
“我住嘴。”葉細細說,“你放心,我只當什麼都沒看見。”
不怪葉細細會亂想,其實我自己也在亂想,整整一下午的課,我上得魂不守舍,就連老丁也看出我的異樣,下課的時候刻意跑過來問我說:“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我趕緊掩飾說,“可能昨晚睡晚了。”
“身體也重要的。”老丁說,“吃不消就早點睡。”
“謝謝丁老師。”我把頭埋下去,巴望她早點離開我的課桌,我可不想大家都看到她對我這種特殊的態度,那些流言,我雖說從不在意,卻早已聽夠。
又是很多天不見凌夏。我偷偷地開了手機,他並沒有短消息發過來,我也沒有發過去。有一晚彷彿聽到那邊陽台上有動靜,我急急慌慌地跑出去,原來不過是風,吹翻了媽媽晾在陽台上的一張大毛巾。
學習開始越來越緊張,緊張到我無暇再想些什麼。好不容易周末才有空上會兒網,發現信箱裏竟有他的一張賀卡,沒有什麼多的字,只是祝我學習快樂。我忍不住拿出手機給他發了個短消息:在唱什麼歌呢?
一小時后我接到他回來的信息:一首新歌,等你考完,唱給你聽?
幾天後凌夏所說的新歌的歌詞出現在我的信箱裏,那首歌竟然叫《若即若離》,凌夏在信中說:天意,很喜歡你的小說,所以給它配首主題歌,也希望你會喜歡。
愛來的時候正好是春季
你淺笑嫣然
夢不再孤寂
愛來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原因
我飛蛾撲火
從不能抗拒
這世界它變幻不停
今天相守明天卻已分離
這感情它若即若離
看似遙遠卻又萍水相依
只有我心只有我心
明白我一生都不會放棄
這美好的情緣
這相遇的奇迹
我在電腦前噼嚦啪啦地掉了眼淚。凌夏歌詞裏的每一個字,我想我都懂得透徹。哭完后忍不住打了他的手機,他過了很久才接,我說:“我是天意。”
“我知道。”他說。
“我想聽你唱那首歌。”
“不行。”他當機立斷地說。
“那要到什麼時候?”
“等你考完。”他說。
“可不可以別這麼老土?”我求他。
“不可以。”他的語氣里並沒有可以商量的成份。我沉默,過了很久他才在那邊說:“聽話,好不好?別讓我太內疚?”
“好。”我掛了電話。
四月,春意已經盎然。老丁把我叫進辦公室,遞給我一張表說:“師大中文系招保送生,我推薦了你。你把這張表填一下。”
我一驚,早聽說今年保送生的名額少之又少。而且,我的成績並不算是最好的。
老丁彷彿看出我的心思,說:“以你現在的成績和在文學創作中取得的成果,我覺得你是相當夠格的,當然,如果你還想考更好的學校,你可以放棄這次機會。回家跟你爸爸媽媽還有叔叔好好商量商量?”
“有什麼好商量的!”我媽一聽就跳了起來,“這樣的好事情誰不願意,早點結束高考的煎熬,我再也不用夜夜睡不着覺了!”
“你冷靜點。”爸爸說:“別讓二弟為難。丁老師替天意爭取這個名額,還不是希望二弟可以給他相應的回報么。”
“你就是什麼事都前怕狼后怕虎,”媽媽喊起來說,“你為此吃的虧還不夠嗎!”
“你什麼都不怕,可是你有沒有為別人想想!”我從沒見爸爸發過那麼大的火,他把桌子一拍說:“你把你收的二萬塊錢還給人家!別以為我不知道!”
“那是給天意請補習老師的錢!”媽媽漲紅了臉說,“不是我向誰要的。”
“天意是我女兒,這錢我給得起!”
“你給得起?”媽媽譏笑着說:“一小時五十元,你的工資夠補幾次的?”
“你們別吵了!”眼看着戰火蔓延,我連忙拉開爸爸:“走啦,大家都冷靜一下!”我真不明白,本來是一件好事,不知道為什麼會讓他們吵成這個樣子。
好在正在這時,羅琳來了。
老爸出去了,老媽收住怒火給羅琳泡茶喝。羅琳一看到我放在桌上的保送的表格,驚訝地說:“可以保送啦是不是,恭喜你啊,真行。”
“八字還沒有一撇呢。”我說,“我覺得很心虛。”
羅琳冰雪聰明,立刻猜到是我叔叔的原因,不過她依然勸我說:“學中文不是你一直的夢想么,其實師大也不錯,很好的機會,我看你不要放棄了。”
“也許同學們都會覺得我靠的不是真本事。”
“年輕的時候,心裏眼裏都容不下一粒沙子,其實沒必要為難自己。”羅琳說,“就像我來替你補課,很多人都認為我是拍總經理馬屁,可是我想,只要你成績真的上去了,而總經理因此給我更多的機會,我會覺得理所當然。”
“謝謝你。”我說。
“還謝什麼?”羅琳說,“你可以成為一名作家,我等着看你出的書。”
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沒有看不起我的意思,我心稍安。
第二天清早,我刻意在小區外等凌夏,他果然按時按點地出來,看見我,急跑幾步,到了我面前。
“好多天不見。”他說。
“誰讓你不聯絡我?”
“怕打擾你學習呢。”凌夏說,“我們樂隊上電視了,有公司正準備簽我們,我一直都想告訴你呢!”
“真的!”我高興地說,“那我也還你一個好消息。”
“說說看?”
“我保送上師大了,不用考試啦。”
凌夏的臉上卻沒有出現我預先想中的那種喜悅,而是用一種擔心的口吻問我說:“你確定嗎?你要是自己考,也許可以考上好得多的學校呢!”
我覺得很掃興,不高興地說:“我自己有幾把刷子我清楚!”
“不高興了?”他察言觀色,低下頭對我說,“瞧你,嘴撅得那麼高!”
“討厭!”我說。
“兩年沒女生罵我討厭啦。”他說,“罵得我真舒服。”
“神經。”
“好啦。”他說,“再不上學要遲到啦。走吧,我送你一程。”
“我們不同路的。”
“大不了我遲到嘍。”他笑笑,一直將我送到公車的站牌下才離去,走的時候又對我說:“保送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我總覺得,以你的才氣,可以上更好的學校呢。”
知道他的話出自真心,我對着他點了點頭。他這才轉身離去。
不知道會不會讓凌夏失望,我經過了很慎重的思考,終於還是決定接受保送。大局已定的那一天我不用再到學校上學了,葉細細卻是天天熬夜,整個人像只紅眼兔子。她說那樣紅着眼睛對我說:“天意。真是羨慕死你,你運氣真好。”
“就算給你保送你也不會願意的么。”我說,“那不是去不成上海了?”
“嘿嘿。”她笑,“事到如今,哪還有那麼多浪漫的想法?能考上一個差強人意的大學就算是不錯了。”
“祝你成功。”我由衷地說。
那天晚上媽媽爸爸都趁底放鬆出門打牌了。我打通了凌夏的電話,對他說:“今晚我來聽你唱歌。”
“對不起。”凌夏說,“我在綵排,我們樂隊馬上要參加全省的原創音樂晚會。”
“在哪裏,我可以來看嗎?”
“不可以。”凌夏說,“綵排是封閉的。”
“那……”我失望極了,“我還沒聽你唱過那首叫《若即若離》的歌呢。”
“來日方長。”他笑着說,“下次吧,好嗎?”
說完,他掛了電話。
本來,我幻想着可以有一個浪漫的聽歌之夜,可這些幻想卻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我剛剛放鬆的神經變得凌亂脆弱,於是趴在書桌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