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死亡疾馳
5月22日,凌晨1點2分零4秒。
玄宰的房間裏響起了電話鈴聲。
“喂!”
“我是R。”
“啊,您好。”
“現在可以嗎?”
這是一位老顧客——企業獵手R。移動大筆金錢的業務總是在矇著神秘面紗的深夜進行,而且一環接着一環,通過若干人的接力完成,自己也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過程而已,玄宰非常清楚這一點。
“是的。”
“太好了!謝謝!您現在去釜山梵魚寺大雄殿,有人會交給您一份文件,5點半之前把那份文件放到德黑蘭谷上次那棟大樓的文件箱裏就可以了。”
玄宰看了一眼手錶,離5點半還有4小時28分,必須在兩個小時12分鐘之內從漢城抵達釜山梵魚寺,再用同樣的時間趕到德黑蘭谷,留出4分鐘的機動時間。
“可以嗎?”
“可以。”
“好,跟上次一樣的金額將會在5點31分轉到玄宰先生的賬戶里。再見!”
電話掛斷了。
玄宰立刻從床上彈了起來,按順序把掛在牆上的東西迅速武裝到身上——扣好脊椎保護帶和頸椎保護帶,迅速套上騎行服,拉上拉鏈,穿上充氣背心、靴子,帶上手套,把護齒放進嘴裏,戴上HJC頭盔,跨上頭衝著門外的CUSTOM。2分31秒。
他啟動車子直接用車輪撞開門沖了出去,拐彎上了大路后馬上加速到110公里,1分28秒之後他的摩托車進入了奧林匹克大道。
嘎——轟轟轟……
達到時速200公里只花了7秒鐘。
他沿着黃色的中央線朝京釜高速公路疾馳。對他來說,黃色中線是最安全的,如果走車行道,即使是相同方向,前面的那些汽車也如同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汽車上的司機通過後視鏡看到後面疾馳而來的摩托車燈光的一瞬間,可能會驚慌失措,胡亂轉動方向盤,而留給玄宰避開事故擦身而過的時間只有0.001秒,爭分奪秒的車手只能把自己的生命全部託付給本能的直覺和條件反射了。
“看……看見了嗎?”
“看見了。那是什麼啊?什麼那麼快,哥?”
“摩……摩托車呀!”
玄宰的摩托車眨眼之間就拐了個彎,消失在坡路下面了。在時速90公里的汽車裏,一對年輕男女張着嘴,眼睛瞪得渾圓,直盯着摩托車消失的方向。這時玄宰摩托車上的時速表已經指向了280公里,難怪他們會那麼吃驚了。
對疾馳的摩托車車手來說,高速公路上最安全的行車路線是沿路肩和行車道之間的白線或兩條行車道之間的白線行駛。雖然是高速公路,但並不見得就能全速行駛,比如京釜高速公路上就有40多處拐彎承受不了250公里的時速,如果不事先記清楚,提前減速,而是像在無限速公路上一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快速行駛的話,就會撞到水泥墩子上,把自己的身體像鳥一樣甩出去。
韓國沒有能長時間承受300公里時速的道路,如果開發了性能非凡的剎車,能在0.1秒內突然減速到180公里的話或許可能。
玄宰在地面上達到的速度比從飛機上墜落的跳傘者還要快,比驚濤駭浪里的弄潮兒更需要超人的技術、專註力和體力。
他屏息凝神,均勻地呼出和吸入每一口氣,平均每隔5秒鐘,就會超過一輛正在行駛的汽車,大部分超起來輕而易舉,但過兩三分鐘,總會遇到一輛不規則行駛的車。
玄宰和他的摩托車像子彈一樣在高速公路上閃過。
從前,玄宰利用在加油站工作的機會加入暴走族時,他的快樂並不來自速度,而是來自發出各種怪聲把道路變成一片混亂的無秩序性,來自呼嘯着像單發火箭一樣在地面上水平射出去的快感,來自輕鬆趕超豪華轎車、隨手扔掉喝光了的牛奶盒子、快速越過中央線逆行時的痛快和刺激。
那真正是懵懂的青春時期,是侮辱了摩托車的時期。
十八九歲時,他第一次從同樣青春懵懂的一個女孩那裏獲得了愛情的感覺。那女孩說坐在他的摩托車後面的時候感覺到了自由。
上高三的那個女孩常常凌晨兩點在課外輔導學院門口等玄宰。每當玄宰加速到接近200公里的時候,她就發出混合著歡喜和恐懼的尖叫,似乎要把路邊大樓的玻璃窗都震碎,有一天甚至喊得喉嚨都啞了。
女孩並不總是那麼瘋瘋癲癲的,她極愛花草,在自己家的書桌上放了好幾盆,還曾把其中的一盆送給了玄宰。她的微笑,她的眼淚,她湊在他耳邊低語時身上那若隱若現的花草香,都令玄宰痴迷。
玄宰愛香氣,更愛那女孩。
一天凌晨,路面籠罩在濃霧裏。
“戴上!”
“戴這個怎麼大喊大叫啊?你是不是不想聽我唱歌?上次你不還說我唱的像瑪麗亞·卡拉斯嗎?”
“好聽是好聽,但今天路面太滑了,還是戴上吧!”
“我相信你的實力。”
女孩拒絕戴頭盔,玄宰戴上了。時速超過180公里就很難在風中睜開眼睛,而且濃霧會粘在眼睛上,形成水膜,擋住視線。
他們通常沿江邊走統一路,到文山之後繞回來。
“呀,你怎麼了?今天這麼慢!”
女孩從後面抱住開到時速130左右的玄宰的腰,大聲喊着,幾乎要震破頭盔里玄宰的耳膜。
“霧太大了。”
“呀!這條路上一個彎都沒有,又這麼寬,也沒車,快踩油門!踩到底!”
玄宰開始小心地加速,每次10公里。鋪得很好的灰色的路閃爍着光芒,路上面籠罩的濃霧明亮而寂靜,整個世界都被濃霧掩蓋了,只剩下寬闊的道路像爬蟲類的身體一樣延伸着,閃着光亮。
速度表指向170的時候,玄宰第一次在摩托車上感覺到一陣戰慄,雞皮疙瘩爬滿全身,這不是因為速度,只是一種直覺,感覺像是在被吸入不可知的世界、不可知的時間裏去,似乎盡頭處有不知名的怪物正張開血盆大口等待着。
女孩在後面放開喉嚨大喊了一會兒,越過他的肩頭看了看速度表。
“怎麼了?速度在降低!”
“真是的,你要多快才滿意啊?”
“190!上次我們不是到了180了嗎?”
“不行!190隻能是我一個人騎的時候。”
“試試看嘛!兩個人會更容易的。”
“不行!”
“試試看嘛!我考上大學以後做你的女朋友。”
“做不做我的女朋友隨便你。”
“幫幫忙!你知道嗎?我有一種感覺,只有今天開到190,我這次期末考試才能拿到好分數;只有這次拿到好分數,我才有自信考上大學;要不然,大學就上不成了!”
女孩哽咽起來。
他媽的!玄宰乾咽了一口唾沫,握緊了手把,速度從130開始逐漸加快。那時他分明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紅色指針超過160的時候,那種戰慄又一次襲擊了他的後腦勺,像是要把他肩膀上的肌肉撕扯下去。他全身緊張起來,一邊加速到170,一邊在心裏暗暗祈禱。掠過脖子的溫柔的霧氣突然變得像樹枝一樣堅硬,似乎要把脖子割斷。女孩又開始狂喊了,路面妖艷、美麗地舒展着,顏色像黑葡萄上灑着銀粉。前方又一個拐彎,剎那間,玄宰突然感覺堅硬的瀝青路面像水波一樣蕩漾起來。
幾乎同一瞬間,矇著濃霧被子、隱藏在緊急停車帶上的一輛警車突然鳴響警笛追了上來。
“嗚哇哇!好玩死了!太好玩了!”
女孩高興得發狂。對暴走族來說,警笛就是禮炮,尤其是玄宰曾帶着女孩橫掃市內,熟練地穿越衚衕或逆行,從未落入警察手中,今天在這麼閃亮的大路上遭遇警笛,就更是成了高品位的興奮劑了。
但警車只是隱藏在後面的濃霧中鳴着警笛,後視鏡里根本看不到警車大燈的燈光,可能警察意識到路面太滑,有意拉開了距離。
“什麼呀!慢騰騰的……”
在女孩尖叫的同時,摩托車突然晃動起來,可能是女孩想回頭看一下警察是否還在追,抬起了屁股。
如果說濕漉漉的道路滑得像冰面,那麼成一直線高速轉動的兩個輪子就像一副冰刀。這時玄宰正開始沿着道路流暢的曲線拐彎,前後突然失去平衡,只聽“哐——砰——”,摩托車剎那間順着地面滑了出去,與此同時,傳來了女孩短促的慘叫聲和建築物的碎裂聲,玄宰則跟摩托車一起翻滾着衝過路邊的欄杆,昏了過去。
醒來后玄宰才知道,那個讓自己願意為她獻出生命的女孩獨自去了玄宰的摩托車無論如何也追不到的世界。他自己因為帶着頭盔僥倖活了下來,但左肩胛骨和左側的三根肋骨斷了,腳腕別進後輪里,踝骨粉碎性骨折。治療過程中的痛苦簡直是超越想像的,好幾次都像是到陰曹地府打了個轉。
玄宰為此坐了牢,出獄后一千天沒摸摩托車,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為了悼念那個女孩。他重新騎上摩托車以後,無論多麼漂亮、多麼苗條的女孩,哪怕是吊著他的脖子哀求,他也絕對不讓任何一個坐到後座上,這也是對那個女孩的尊重。
那場事故之後,他對摩托車的態度變得成熟了,毫不留戀地脫離了暴走族,不再瘋狂飆車玩,而是開始限制速度。他知道,愛惜摩托車,尊敬它,愛它,它就會給車手以同樣的愛。他還根據工作的性質,選用了全套的安全裝備,這不是因為女孩離去、踝骨碎裂和死裏逃生帶來的恐懼,也不是因為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出於對摩托車的謙遜、誠意和信賴。
他終於明白:如果摩托車和車手沒有合二為一,那樣的疾馳是輕率、拙劣的。於是,他成了韓國最好的職業快遞員。
現在他正以時速250公里的速度穿越秋風嶺。每行駛一定距離他都會察看一次計時器。
如果不能在顧客要求的時間內送達,支付的費用就會變為1/10。當然,報酬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自尊和信用問題。迄今為止他已經跟R做過5次生意了,從未超過約定時間。
時速250公里對玄宰來說是最舒服的。
達到這個速度時,周圍的景物蹤跡全無,聲音也完全消失了,他只能跟綿延不絕的路對視、交流。路雖然單純,但隨着速度的變化會呈現出不同的樣子,給人不同的感覺,時速250公里令人感覺寂靜而美麗,適當陶醉其中,路上的行駛就會變成一種不可名狀的享受,但不能過分陶醉,否則會在情況急轉直下時難以收拾,甚至一命嗚呼。
無盡頭的隧道——溫柔的風的隧道,真空的隧道。
經過金川之後,玄宰重新加速,飛馳起來。
一輪滿月把皎潔的銀色光芒均勻地灑在柏油路上。玄宰在這樣的路上奔馳的時候,常常感覺喉嚨因悲傷而發乾,心底下涌動着一股激流,想這麼一直走下去,最終以全速徑直衝進永恆。這種對死亡的不可理喻的渴望時時折磨着他。
整個世界空寂無聲,道路像舒潔紙巾連成的哈達一樣延伸着,穿越這一段路的速度和時間盡在玄宰掌握之中,在他身後,滴水不漏的黑暗溫柔地包擁着他的背部。
咔咔咔轟——咔咔咔咔轟——
時速280!
玄宰的眼睛在頭盔里閃着光。
那個女孩像鳥一樣飛起來沖向盡頭地疾馳。
那個女孩的微笑、那個女孩發狂一樣的歡呼化為月光傾瀉在柏油路上,玄宰就在這樣的路上貼着路面飛翔。
要這樣飛多久才能忘記那個女孩呢?已經度過了1467天,里程超過189萬公里了。
玄宰緊咬着嘴裏的護齒,他的眼睛濕潤了。
現在……真的想忘記那個女孩,並且一直在努力,但事情並不遂人願,與其他女人約會依然讓他產生負疚感。那個女孩的傷口還流着血,他卻束手無策,不知道該做什麼幫助她痊癒。他是堅強的,又是內向的,他還沒有學會如何去忘卻那段剛剛開始卻刻骨銘心的愛。
“你不肯幫我嗎?幫幫我!是啊,你得幫幫我。”
她必須主動離開。
如果她願意玄宰重新看到世界的美好,過上美好的生活,就會主動從玄宰心裏拔出白凈的腳離開,留下這樣的話:謝謝你了!以後讓別的女孩坐在你摩托車後面吧!珍惜你的生命,以安全的速度回到那透出溫暖燈光的家吧!
呵呵!
姿勢優美地傾斜着上身拐彎的玄宰笑了。
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例外,在他疾馳的空氣中,時常有香草的芬芳蓋住了汽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