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來自天堂的可麗餅
藍老師給我們調換座位時,居然讓我和蝸蝸坐在一起,我心裏很彆扭。
除了拿眼睛狠狠地瞪着蝸蝸,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蝸蝸是我們班最胖的男生,他的腰圍是3尺2——我聽我們班男生說的。我們喊他“1:1:1”,後來蝸蝸的綽號又演變為“色拉油”,因為那個廣告:“XX牌色拉油,1:1:1”。
數學課上,講到比例的章節,我們經常笑場,蝸蝸和我們一起笑,似乎我們笑的人與他無關一樣。後來生物老師一說到什麼什麼“油”的時候,我們又會衝著蝸蝸笑,他也看着我們樂。
蝸蝸從來不發脾氣,我瞪他,他便沖我嘿嘿地笑。
他個頭這麼高,身形又大,實在不應該坐在第三排的位置。藍老師喜歡他,這是全班人人皆知的秘密。
至於藍老師為什麼喜歡蝸蝸這樣又丑功課又不好的學生,倒是沒人知道。
曾經有一個說法,說是藍老師認識蝸蝸的媽媽。但是,有一天,這個說法卻自動破滅了,那天我突然聽見班裏一個很八卦的女生悄悄地告訴大家——蝸蝸沒媽媽,他的媽媽死了!
她的一個什麼親戚是蝸蝸媽媽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蝸蝸原來是個沒媽的孩子!
“怪不得他身上總是有一股難聞的氣味。”
“是啊,衣服也穿得亂七八糟的。”
“衣服上有很多油漬還穿,真噁心!”
我們很八卦地議論着蝸蝸,當然,這些話是背着蝸蝸說的,可是,在班裏卻漸漸地流傳開來,厭惡蝸蝸的情緒也像傳染病一樣,慢慢地蔓延開……
蝸蝸似乎一無所知,他每天都好脾氣地笑着。
沒事整整蝸蝸,已成了我生活里的一大樂趣。
下了課,我把礦泉水瓶里的水撒到蝸蝸腳下,然後跳起來大聲地喊:“快來看哪,蝸蝸撒尿了!”
大家都嘻嘻哈哈地跑過來參觀,只見白色的水泥地面上,鋪着一灘不規則形狀的深色水漬,蝸蝸穿着涼鞋的大肥腳,尷尬地放在水漬的兩邊。
蝸蝸只是笑,他似乎喜歡被我整。
這傻瓜,現在都進入初秋了,他還穿着夏天的涼鞋和短袖T衫。
蝸蝸很怕熱。
夏天補課的時候,他身上的氣味很難聞,據說是因為胖子容易出汗,在我的呵斥下,蝸蝸委屈地對我說:“我都一天沖兩次澡了!”
“騙誰?衣服一穿就是好幾天,臭哄哄,怎麼不換?”我罵他。
“我爸說……多穿兩天沒關係。”
蝸蝸有點不好意思,臉紅了。
我瞪大眼睛;“你爸怎麼這麼邋遢?”
不過也沒什麼奇怪的,我爸就很邋遢,記得冬天的晚上,他總想不洗腳就上床睡覺,每次被我媽逮到就挨一頓臭罵。
“其實,我爸他就是懶,不想洗衣服。”
蝸蝸坦白地對我說。
我想了想,用警告的口吻對蝸蝸說:“你聽着,以後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每天至少換一次,聽到沒有?”
“恩!”蝸蝸點着頭,沖我笑得五官都幾乎錯位了。
“笑什麼?難道我很滑稽嗎?”
我氣得嗓子都要冒白煙。
“真是白!可麗餅這麼好聽的名字,被他叫做老婆餅,土死了!”
我氣哼哼地坐在死黨木木的家裏,吃着美味可口的千層可麗餅,一邊嘮嘮叨叨地跟他說著蝸蝸這個討厭的胖子。
我只是無意中看到蝸蝸在新買的軟面抄上填的空:最喜愛的食物:老婆餅,然後就打電話問木木,老婆餅是什麼餅?木木說星期天你來我家,我做給你吃。
木木喝着烏龍冰茶,靜靜地聽着。
“喂,木木你也吃喔!”我反客為主地招呼他。
木木是未來的烹飪大師,他幾乎每星期都能讓我享受到他親手製作的美味佳肴。
“好吃嗎?”木木微笑着問我。
他總是說不喜歡吃自己親手製作的東西,就像我媽媽,每次做了飯菜之後,就說聞夠了氣味就失去品嘗的胃口了。
我大力點頭,可麗餅鬆軟可口,一口咬下來,層層的薄片嘩啦啦地散落在舌頭上,很快又被唾液浸漬軟化,慢慢地,嘴巴里瀰漫著雞蛋和玉米混合在一起的香味,還有奶精的甜味。
這是一種很幸福很幸福的感覺吧!
肚子已撐得實在裝不下了,木木才慢悠悠地說:“給蝸蝸帶幾個去吧。”
“給他么?”
我有點奇怪。
“是啊,給他。你不是說他喜歡吃可麗餅嗎?”木木認真地說。
“是哦,他吹牛說他媽媽最會做老婆餅。哼——”我悻悻地把剩下的可麗餅打包,一邊用不屑的口氣說,“他還以為我不知道呢……”
“以為你不知道什麼?”木木奇怪地問我。
“他媽媽已經死了!哪裏來的媽媽?”我放大聲音叫起來。
木木看着我,眼裏不知是什麼表情。
“還吹牛說他媽媽很漂亮,長得像朱茵呢!呵呵——看他那副德行,真不敢想像。”我拿了可麗餅打的包,準備告辭。
“豬豆,我相信,你也應該相信。”
木木站起來,準備送我走,他比我高出了幾乎一頭,我仰起臉來才好看見他。
“豬豆,媽媽死了的小孩,最是可憐,不可以歧視他!”木木對我說。
我有點羞愧地低着頭:“其實,我只是嘴巴上凶而已……實際上,我老是幫他,幫他訂正作業啦,告訴他洗衣服的程序啦,還有……“
喔,一時想不起來了。
“我知道,你會的。”
木木居然敢揪揪我的辮子,用這種安慰的口氣對我說話。
我的情緒一下子就高昂起來,把裝了可麗餅的袋口攥得緊緊的,然後一圈一圈地甩着,一腳跳出門去,衝著木木擺着手:
“拜拜!”
星期一蝸蝸沒來上學。
我帶來的可麗餅一個上午就被我吃掉了四個,還剩兩個,躺在我的書包里。
第四節課,藍老師匆匆趕到教室里,對我們說,蝸蝸早晨騎車上學時,出了車禍。大家一聽,都愣住了。
藍老師說:“雖然蝸蝸傷得不重,但我來告訴你們,是要你們以後一定要小心,注意交通安全!”
這時教室里一陣喧嘩,有幾個人嘻嘻哈哈地說:
“這麼笨還騎車!”
“是啊,這傢伙肯定像頭大象,嗚一聲,向一輛大卡車撞上去吧?不過我懷疑卡車受了更重的傷了!”
“哈哈——”
我們笑着笑着,忽然都安靜了下來——藍老師的臉色很不好看。
不妙,又要挨K了,就是不知哪個會成為替死鬼?大家都紛紛低下頭,恨不得立即逃離藍老師的視線。
誰知,藍老師只是用平穩的口氣說:“我想給你們講個故事。”我們很意外,紛紛抬起頭,做出感興趣的樣子,目的是想讓藍老師快點消氣。
藍老師說,這個故事,她是聽一位朋友說的。而她的朋友,又是聽她朋友的朋友說的。
幾年前,有一個普通而又完滿的家,家中有父親、母親,和孩子。和大家一樣,父親整天忙於工作和應酬,媽媽整天忙於上班和家務,孩子呢,忙於功課和貪玩。
孩子感覺到家裏的氣氛越來越不平常,爸爸晚上總是很遲很遲才回家,媽媽就和爸爸吵,半夜三更摔東西和哭泣的聲音,鄰居都能聽見。
媽媽經常對着孩子以淚洗面,她說爸爸不再愛她,爸爸一定是在外面有了人!
孩子還小,所以有點害怕,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一直一直都很快樂和溫柔的媽媽,為什麼突然間就變了。
但孩子覺得爸爸還是很疼愛他的,一天他問爸爸:“爸爸你不再喜歡媽媽了?”爸爸笑着拍着孩子的腦袋:“你媽媽最近情緒很不正常,別聽她胡說!”
“不過,你媽媽再這樣鬧下去,我真的要考慮考慮了……”
爸爸抽了一根香煙之後,竟喃喃自語地說。
不過媽媽也有情緒好的時候,媽媽情緒平穩下來的時候,就在家裏做那種很美味的千層餅,她告訴小孩,這叫“老婆餅”,可以栓住爸爸的心。
沒多久,媽媽就住進了醫院,檢查結果出來,媽媽得了絕症,是肝癌。
醫生說,最多活過兩個月!
爸爸抱着頭,痛悔萬分地告訴孩子:“原來,媽媽脾氣變了,是因為生肝病的緣故啊!”爸爸把小孩送到親戚家,開始四處奔波為媽媽尋找救命的靈丹妙藥,有一次,為了去找一個報紙上看來的偏方,爸爸竟開着車在路上跑了整整五天五夜!
所有的偏方都沒能挽救媽媽的生命,媽媽臨死前卻欣慰地笑了,她說通過這次生病,她終於看清楚了,老公最愛的那個人,是她,根本就沒有第三者存在。媽媽又叮囑孩子和爸爸,為她舉行葬禮的時候,一定要放好聽和歡快的音樂,每個人都要穿得很漂亮地來參加,因為她喜歡漂亮的衣服,還有歡快的音樂……
放學的鈴聲早就響了,但我們似乎都沒聽見一樣,教室里安靜得只剩下藍老師平緩的聲音,每個人的眼裏都含着熱熱的淚花。
我們都明白了——故事裏的小孩是誰!
周三下午,我和幾個男生結伴去看蝸蝸。
他拄着拐杖來給我們開門,樣子好滑稽,我們都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男生們對着蝸蝸厚實的肩膀練拳擊:“蝸蝸,你這老不死,聽說你硬生生撞傷一輛大卡車!”
蝸蝸只是憨笑。
我從沒見過這麼凌亂的家,衣服報紙垃圾堆得到處都是!
“蝸蝸,你豬啊!這種地方也住得下去!”我罵他。
唉,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一看見他那衰相,我就開始有了罵人的衝動。
蝸蝸嬉笑着跟在我後面,旁邊有人在看熱鬧,我裝沒看見他們的古怪眼神——他們早就在編排我和蝸蝸的八卦悱聞了。
我決定先收拾沙發,那上面簡直就沒有地方給人坐——大家都還站着呢!
剛走近沙發,我感到右腳踩到了一個毛狨狨的小動物,嚇得一激靈彈跳開去。小動物叫都沒叫一聲——別是被踩死了吧!
我不敢看腳下。
“哦,沒關係,一隻拖鞋而已。”
身後傳來蝸蝸的聲音,我一低頭,看到沙發腿下面,躺着一隻軟塌塌的棕色毛拖鞋。他用右邊的拐杖輕輕一撥,毛拖鞋就“哧溜”進了沙發底部,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你!”我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沒關係,我爸也這樣。”蝸蝸笑着對我解釋道。
“你爸怎樣?”我把沙發上攤着的雜誌先收起來。
“東西掉地上了,不想撿起來,就一腳踢到沙發底下去!”蝸蝸解釋道。
他們都嘩嘩地笑起來,蝸蝸跟着笑。
“笑什麼笑?”我轉身,“都幫着一起收拾!誰不幹就滾蛋。”
“蝸蝸你坐着,別動!”我又命令道。
他們都開始動手,嘴裏不乾不淨地嘟囔着說:“豬豆真是疼蝸蝸……”,我裝沒聽見,因為他們都幹得挺賣力,起碼比做值日時老實多了。
蝸蝸聽話地坐在凳子上,一臉歉然:“唉,早知道,我就勤快點,收拾好家再迎接你們來了。”
我抖開沙發佈,重新鋪平整,然後回頭來教訓蝸蝸:“叫你閑着,眼睛別閑——看着點,學着點,學會做家務對自己最有益處,你又沒有媽媽可依靠……”
糟!一不小心,說漏嘴了。
大家都停下了動作,抬頭看看我,又擔心地看看蝸蝸。
“你說得對,你瞧,我早就學會洗自己的衣服了。上個星期,也會了用電飯煲煮飯,還有用微波爐蒸蛋。至於收拾房間,我也會學會的。”
蝸蝸一點都沒生氣——他才不會生氣呢。
我回過身來,不知為什麼,眼睛裏有點澀澀的。
他們幾個男生低頭耳語了一陣,然後大聲地說:“蝸蝸,沙發下面是你家的藏寶地啊,我們很好奇,挖開看看?”
我拍着手:“好啊好啊!快來人哪!”
“豬豆,你遭搶劫啦?劫財還是劫色?”他們奇怪地看着我。
“劫你的大頭!”我罵道,“還不快都過來抬沙發!當我是大力水手啊?”
“啊來了來了!”
他們都嘩啦啦跑過來。
“一二三!”我站在一旁喊口令指揮,他們一下子就把笨重的布沙發挪開了將近90度。
哇!原來下面有這麼綺麗的風景啊——差不多一噸重的灰,像一塊灰白厚重的布,覆蓋著綿延而厚實的“崇山峻岭”。
那隻剛剛進來的拖鞋,在這極其短暫的時間內,也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灰。
“我真佩服你,蝸蝸,垃圾都可以擺出這麼酷的POSE。”
“這哪裏是垃圾啊,這是行為藝術耶!蝸蝸蝸蝸,快拿相機來!”
大家議論紛紛。
蝸蝸傻笑着,看着我們收拾這些“崇山峻岭”,那裏面什麼都有——用了一半的牙膏、破損的茶杯、發霉的橘子皮、好端端的皮鞋、幾張名片、空的墨水瓶……
“會不會有死老鼠啊?”
看着別人拿着掃帚在大力掃垃圾,我這樣問蝸蝸。
“沒有。”
他答得倒是很乾脆,但我將信將疑。
掃帚所到之處,突然蹦出幾張16K的素描紙,上面有幼稚的鉛筆畫。
“喂,別掃這個,我看看!”
我從掃帚下面搶救出這幾張素描紙,抖抖落在那上面的灰,那幾張畫紙上,都畫著一棵筆直的大樹,樹梢上掛着雲彩。
“這是我小時候畫的。”
蝸蝸在旁邊給我講解。
看着那幼稚的筆觸,我感到心裏有一片很柔軟的角落被輕輕地觸動——想起自己童年的時候,每天都樂此不彼地在畫紙上畫啊畫啊,畫房子、畫人,畫小鳥,甚至還畫過自己想像中的天堂……
那些彩色的蠟筆和水彩筆,是珍藏在心底的最難忘回憶!
“蝸蝸,你小時候幹嗎這麼喜歡畫樹?”我問他。
蝸蝸猶豫了一下,才說:“那時我媽媽才去世,我很想她,就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我想讓自己長成一棵樹,越長越高越長越高,高到足夠到達天堂,這樣就可以見到媽媽,吃到媽媽做的餅子……”
“哦,原來你是這樣吃胖的啊!”
我笑笑,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實際上,心裏好想哭!
“那你幹嗎不用彩色的顏料筆啊。”我記得自己小時候求媽媽買了一套又一套彩色畫筆,那些都是我童年裏彩色的夢幻。
“我那時覺得,黑白的樹,需要的養分比彩色的樹要少,所以,容易長得高,我一心巴望早一點看到媽媽。”
蝸蝸說。
“你們在這裏說什麼呀?我們把房間收拾好了!豬豆該輪你煮飯給我們吃了。”男生們走過來干涉我們。
我煮了康師傅辣醬牛肉麵,裏面放了荷包蛋和火腿腸——我只會做這個。
他們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一邊吃麵條,一邊打量着蝸蝸的家——現在它已變得煥然一新了,整潔又漂亮。
擺在冰箱上部的彩色相片框裏,是蝸蝸媽媽的笑臉——她長得的確和朱茵有幾分相似,是個美麗的媽媽。
我想,愛漂亮的媽媽,一定對自己的家感到很滿意!
大家玩到很晚,直到蝸蝸的爸爸回到家,我們才告辭。蝸蝸爸爸堅持要用車把我們送回家,於是大家呼嘯着躥出門去,想上車去佔個好座位,只有我留在最後。
我從包里掏出一大包可麗餅,交給蝸蝸。
“這是什麼?”他疑惑地問我。
我一腳跳出門去,回頭大聲說:“是你媽媽托我帶給你的,她說在天堂一樣可以給你做老婆餅!”
說完,我就朝蝸蝸爸爸的車子飛奔過去。
[成長語絲]
這是我從小就擁有過的一個長長的夢想。在夢裏,我有一個好舅舅,他帶我去買漂亮的衣服,教我系鞋帶,雖然我總也系不好鞋帶,走在路上,鞋帶老是鬆開。冬天到來的季節,他還會替我繫緊圍巾、提醒我要帶上手套。當我頭腦發昏,說蠢話的時候,他會笑笑地看着我,然後還小心翼翼地替我發揮一下。
總之在他的眼裏,我的笨拙統統都變成了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