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隨落(下)

花隨落(下)

十八.

天清雲淡,秋高氣爽,看着這樣的天空,讓我彷彿重拾了許多年前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這時,忽有一隻小巧漂亮的蝴蝶從眼前飛過,小曲一向貪玩,興奮地說,“主子你看,是蝴蝶!這個季節幾乎已經沒有蝴蝶了呢!”說著有些乞求地看着我,說,“小令最喜歡蝴蝶了,不如讓奴婢捉它回去養在梅香小築吧?”

我揚唇一笑,無端想起《紅樓夢》裏寶釵撲蝶那一段,率先揮起扇子朝那蝴蝶撲過去,小曲見我默許了,蹦蹦跳跳地追得更歡。我們二人被這蝴蝶牽引着,也不知道是走到了哪裏,玩得興緻正濃,卻忽然聽到“砰”的一聲,打破了這片短暫的快樂。

我頓住腳步,抬頭一看,原來是小曲撞翻了迎面走來婢女手上的杯盞,正踏着一地碎片不知所措。那個婢女也是滿臉恐慌,看起來與小曲有些交情,低聲道,“小曲你……你打破了蘭妃娘娘給皇上熬的燕窩!這可怎麼辦?”

小曲慌得臉色蒼白,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剛才只顧着捉蝴蝶……”

我一愣,正要趕過去,只聽“啪”的一聲,忽有一個美艷女子自那婢女身後走了出來,一個耳管打在小曲臉上,艷麗的五官看起來有些面熟,眼神里滿是鄙夷,道,“這裏的蝴蝶豈是你這種卑賤婢子能碰的?又碰翻了本宮的杯盞,你跟你家主子都不想活了么?”

好大的口氣,不愧是現在掌管六宮的蘭妃。我心裏暗叫不妙,怎麼頭一回出來放風就遇上她?還真是冤家路窄。但此時也顧不得面子,保住小曲要緊,急忙揚聲道,“小曲,你怎麼這麼不小心?走路沒帶眼睛嗎?還不快跟蘭妃娘娘認錯?娘娘母儀天下,自是不會給你計較的。”

小曲聽了,急忙跪下認錯,蘭妃的注意力卻完全轉移到我身上,繞開她直直朝我走過來。我心想絕不能讓她再抓到我的把柄,急忙恭敬地行了個禮,道,“沈晴兒參見蘭妃娘娘。”

上次她抓我過去毒打,尚有凌楓瑟來救我。可是如今的呢?恐怕他已經忘了我是誰吧。蘭妃不屑一笑,說,“本宮當是誰呢,伶牙俐齒的,原來是晴美人。平常稱病不去請安,旁人還當你死在梅香小築里了呢。”

我低着頭,當下也不敢做聲。只聽蘭妃又說,“可是今天讓你撞見本宮,好日子也算倒頭了。來人,把這個不長眼的侍女拖出去仗斃了。”

我一驚,急忙求情,“蘭妃娘娘……”

蘭妃猛地喝斷,道,“住口。你一個四品美人,有什麼資格在本宮面前說話?這次斃的是你的婢女,下次說不定就是你!”

我顧不得別的,站起來道,“她是我梅香小築的人,沒我允許誰也不能動她。蘭妃娘娘,你真當自己可以隻手遮天么?”

蘭妃回過頭來看我,杏眼裏滿是戾氣,冷笑道,“本宮自然算不得隻手遮天,但只要能遮得你不見天日也就夠了。”

氣氛僵住,我針鋒相對的看着她,心裏卻很恐慌。就在這時,遠處忽有小太監高聲唱到,“皇上駕到,雲昭儀駕到。”

凌楓瑟……我的心沒來由地一震,所有人七七八八地跪了一地,我也跪在地上,死死低着頭,一時竟不敢抬起頭來看他。我怕只要一眼,那些記憶,就會排山倒海地向我湧來,衝撞着我自以為已經靜如止水的內心。

……我想起最初相遇時,他在水中將我救起時的手掌的溫暖。晃動的水波中,他的俊臉美不勝收,一頭烏黑光亮如綢緞長發水藻一般飄散在水裏。我想起在春色靡荼的牡丹園裏,他的神色有些無措,夾着一絲孩子氣的可愛,忽然一把將我拽進懷裏,說,“你啊,不過是仗着朕喜歡你。”

可是就是這樣的他,最終也狠心地將我打入天牢,冷冷地說,“可是你還是拒絕了。沈晴兒,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如今,也已經沒有了。”

我低着頭,眼看着那雙鑲紅寶石的綉金靴子走進我的眼帘。一如許多年前,我被蘭妃關在小屋裏毒打,他亦曾經這樣走到我身邊。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為我而停留,徑直繞過我走到人群中央,淡淡說道,“蘭妃,不是說好一塊去梨花台聽戲么?時辰快到了,與朕一道過去吧。”

蘭妃頓了頓,乖巧答道,“是,皇上。”

說完,一眾人便往南走了。片刻之後,四周冷寂下來,他們似乎已經走遠,我一直保持着同樣的姿式,這才僵硬地抬起頭來,只見雲昔和小令又折回來,快步過來扶起我,雲昔道,“姐姐,蘭妃可有傷到你嗎?多虧小令機警,看到你和小曲被蘭妃攔下,就跑去雲香殿找我,我便引着皇上過來了,不然還真拿她沒辦法。”

我雙腿酸軟,坐在地上,感激地看一眼雲昔,由衷說道,“這次多虧有你。……真不知該如何謝你了。”

雲昔忙擺手,道,“哪裏的話,憑你我相交多年,還用得着說這些嗎?我現在要趕去梨花台聽戲,日後再與姐姐敘舊。”說著站起身,囑咐小曲小令兩句便往南去了。

我坐在地上,關切地看一眼小曲,安慰道,“她那巴掌打得疼嗎?她沖我來的,你別往心裏去。”小曲哇一聲哭了,跑過來伏在我腳邊,連說,“謝謝主子回護之恩,謝謝主子……”

十九.

那日衝撞蘭妃之後,梅香小築的日子果然更難過了

今日內務府來找碴,明日浣衣房來示威,前兩日蘭妃的人還無端把我梅香小築的幾個小太監打了一頓。

我氣得腦袋一熱,就要衝去跟他們理論,卻被小令勸住,下人們在梅香小築跪了一地,道,“主子,千萬莫與權勢斗啊!這點皮外傷,小的們還受得起。”

可他們越是這樣,我心裏就越不好受。我帶着小令出去散心,卻在御花園外的樹林裏發現了一架鞦韆,前方是一望無際的花海,讓人一瞬間有種身在仙境的錯覺。我玩心忽起,坐到鞦韆上讓小令推我。秋天夜晚的風有些涼,我只穿一件白色寬袖窄腰芙蓉裙,卻不覺得冷,只是陶醉在這一刻類似飛翔的自由里。

我握着纏滿了花藤的鞦韆索,背對着她說,“小令,推得再用力些。……你說,如果我一鬆手,就能飛出這道宮牆,該有多好呢?”

小令卻沒有答話,只是加重了推我的力道。

我仰着頭,看着緋紅的天際離我越來越近,彷彿是開滿了前塵舊事的花朵,不由幽幽自語,“可是,就算出了這道宮牆,我又能去哪裏呢?這個世界上,可還有真正在乎我的人嗎?……為什麼我遇見的所有人,最後都要離棄我呢?”

我的爹爹是朝中重臣,一品丞相,可是他不能與我相認,在眾人眼中,沈雲昔才是他唯一的女兒。其實也很佩服自己,這麼久以來,在這面冰冷的宮牆,我到底是憑藉怎樣的信念才堅持到現在的呢?

身後的人頓了頓,推我的時候更加用力,秋日晚風中,我白色的裙裾如亂蝶飛舞。我閉上眼睛,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男聲,他說,“這麼久了,原來你一點都沒有變。……你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裏。”

我倏忽一愣,半空中不顧一切地轉過頭去,只見凌楓瑟一襲青色長衫,正端端站在我身後。……轉眼已經一年了,他英俊如昔,只是眉宇間多了一份沉穩,烏黑長發用明黃穗子鬆鬆束起,一雙深邃瞳仁倒映着如火晚霞,閃耀出晶瑩璀璨的光。我此時正盪到高處,這樣突兀地回過頭去,整個人就失去平衡,雙手一松,整個人就直直往後飛了出去……

快速流動的風景中,依稀看見頎長的青色身影一閃,他已經穩穩將我接在懷裏。當我恍過神來,他的臉龐已經近在咫尺,鼻息間呼出的熱氣讓我有種恍惚的錯覺,我本能地環着他的頸,不能說也不能動,一時只是獃獃地看着他……因為我身上浸透了冷風,此時一片冰涼,他掌心地熱力源源不斷地傳到我身上,那樣大的反差,那樣地暖……

凌楓瑟低頭看我,一雙黑鑽般的瞳仁潮水涌動,彷彿也透過我的眼眸,望見那些凌亂而糾纏的過往……

半晌,他淡淡地放下我,轉身就走。我站在他身後,一時也是無語。我與他之間,隔着的不只是蒼惑,還有一年的時光,以及太多太多無法言說的隔閡……可是走出幾步,他又頓住腳步,解下墨綠色水貂毛斗篷,搭在手臂上遞給我,道,“拿去吧。”

我一怔,抬起頭看他,也想雲淡風輕地說聲謝謝,可是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小令見此情景,早就默默地退了下去。深秋的傍晚,我與他就這樣站着,前方是開到盡頭的一片花海,我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寒噤,不知為何,卻如何也伸不出手去接他的斗篷。

凌楓瑟深深地看我一眼,表情里似有無奈,走過來親手為我披上斗篷,將我整個人包裹在那片溫暖里,細細地系好繩索。我冰涼的身軀漸漸回暖,心中也是一熱,不知為何,眼眶竟然倏地濕了。……其實我並不是個矯情的女子,亦不是想靠淚水挽回什麼。我只是覺得心酸。過去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大夢,夢裏曾經有他,可是到頭來卻只剩下我一個。

我的淚緩緩滴落,一點一點滲透進斗篷的絨布里。他的手臂微微一震。我低着頭,語無倫次地說,“第一次我想離開皇宮,是因為怕你抓我回天牢。現在我想離開,是因為我總是不停連累身邊的人。從開始到現在,我想要離開皇宮的理由,都不是因為想要離開你……”

可也是正因為事隔多年,過去所有都已煙消雲散,我才會覺得心酸。……這算是在解釋嗎?我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一半,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又覺得再無話好說。轉身想要離開,走出幾步,卻被他喝了一聲,“站住!”

我一愣,轉眼已經被他扳過肩膀,他眼中彷彿有被這番話勾起的累累傷痕,有隱忍的怒火和哀傷噴薄而出,他緊緊扣着我,說,“你這算什麼!說了這麼一句話就想走,你以為我會原諒你么?……你一次又一次地舍我而去,最終卻是為了保住賀蘭蒼惑才回到我身邊!沈晴兒,你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有多傷人!我發誓我再也不會對你動心思!可是為什麼你現在又出現在我面前!”說著他狠狠鬆開我,將我推得一個趔趄。

這一次他沒有自稱為朕,他聲音里極少有這樣失控的憤怒,我跌坐在地上,淚水汩汩而出,如今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心高氣傲不肯妥協的沈晴兒了,我開始學着體諒,開始懂得珍惜身邊的人。也就是在此刻我才明白,原來在我以為是他傷害我的同時,我也深深的傷了他。

“對不起。……其實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事到如今,我也不知如何才能補償你……”我喃喃地說,默默地流着淚。我知道我們是在剖開過去的傷口,可是也許只有這樣,那些傷痕才可以真正痊癒。

楓瑟猛地回過頭來,冷冷地說,“誰要你的補償?你以為你一句對不起,就可以將過去一帶而過了么?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多少次心痛得夜不能寐,滿心滿眼都是你……”他微一咬牙,恨恨地轉過頭,沒有再說下去。

我氣苦,心裏也覺得委屈,忍不住喊道,“凌楓瑟,是你將我關到牢裏的,是你處處欺負我!蒼惑對我好,我自然要跟他走,難道留在牢裏等着被害死不成!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肯考慮別人的感受!”說完,我忍不住抱着膝蓋嚎啕大哭,這一年來所有的心酸,都彷彿隨着淚水流了出來。我的心也很苦,可是又有誰知道呢?

我以為我說了這番話,凌楓瑟又會勃然大怒地來吼我,可是他卻沒有。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只覺有一雙溫暖地手將我抱在懷裏,我抬起頭,正對上凌楓瑟無奈卻又似乎釋然了的雙眸,他的手微一加力,將我額頭按在他胸口。他修長的手指穿過着我的髮絲,很久很久,他只是靜靜地抱着我,什麼話也沒有說。

二十.

當我醒來的時候,自己正躺在梅香小築的榻上,小曲笑吟吟碰上來一杯茶,有些曖昧地看我一眼,說,“晴美人請用茶。”

其他下人也皆是面有喜色,笑得我都不有些不習慣。我靠在枕頭上,接過小曲遞過來的茶盞,看一眼小令,有些好笑地說,“他們這是怎麼了?今日為何這樣反常?”

小路子一向口快,搶着答道,“昨晚聖上親自送晴美人回來,這樣的事可是前所未有。現在已在宮裏傳遍了,眾人都說晴美人有福氣有造化,日後怕是要寵冠六宮呢!”

小曲也是滿面紅光,說,“今兒早事情一傳開,浣衣房的管事嬤嬤就親自來梅香小築請罪了。托主子的福,日後那些人再也不敢欺負我們了!”

我見他們高興,也不忍掃興,笑道,“看把你們高興的,活都不用做了嗎?都圍着我做什麼?該幹嘛就幹嘛去吧!做的好的都有賞賜。”一眾下人聽得更是喜慶,急忙行禮應了。

這時,忽有外面的小太監來傳話,道,“啟稟晴美人,王公公求見。”

我微微一愣。王公公,豈不就是凌楓瑟身邊那個管事太監?他來找我做什麼呢?

王公公引我去御書房,一路上絮絮地跟我說了很多,大多是一些凌楓瑟的飲食與習慣,比如他喜歡吃什麼,喝什麼,通常幾時就寢。踏上久違了的凌雲殿,我也有些心緒不寧,只聽王公公在我耳邊嘆了一聲,說,“老奴在皇上身邊伺候多年,從來沒見過他為哪個女子像對晴美人你這樣上心。……昨夜皇上很開心,老奴已有很久沒有看到他這樣開心了。如今國事繁忙,南方又蝗災,老奴便自作主張引晴美人過來,希望一會子皇上見了你,能忘記些煩心事吧。”說著,他把我一個人留在華麗寬闊的御書房裏,自己躬身退了出去。

房間裏飄着淡淡龍涎香,是楓瑟身上熟悉的味道。原來這裏就是他的辦公室啊,我四下參觀着,心想在古代呆久了,我都差點忘記自己是穿越來的了,這地方鑲金嵌玉的,要是擱到現代可相當值錢了……我兀自胡思亂想,一邊走到桌子邊,只見幾層宣紙下壓着一張畫,畫上的女子身穿一襲素色長裙,纖長的裙裾飛揚如蝶,正迎着夕陽盪鞦韆,前方是一片花海,一個身量頎長的男子一襲青衫,正站在那女子身後,痴痴地望着她。

我心中微微一震,這不就是我與他昨日相逢的場面么?沒想到他竟畫了下來……還把我畫得這樣美。我揚唇一笑,忍不住揮筆題了幾個字上去……

“在做什麼呢?”這時,他卻忽然從內堂走出來,見到我在這裏,微微一怔。我急忙放下筆,臉上無端一紅,像是被抓包的小偷。他有些詫異,走到我身後低頭看向那幅畫,半晌,臉上浮現一絲好看的笑容,輕聲念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我不由有些窘,轉身就想走,他的大手卻覆上我的腰,將我自后攬在懷裏,側頭在我耳邊說,“你怎麼來了,很想見到朕么?”

我別過頭,急急辯道,“才不是呢!是王公公非要帶我過來,不然我才不要過來這裏呢……”凌楓瑟壞壞一笑,手上微一加力,將我抱得更緊,道,“還說不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話可是你寫的,還想不承認嗎?”說著便來呵我的癢,我嚇得慌忙去抓他的手,告饒道,“好了啦,我是很想見你,可以了吧?你怎麼還跟以前一樣,動不動就動手動腳的……”他反握住我的手,將我抵在書案上,俊臉緩緩壓過來,龍涎香的味道更濃,唇邊的壞笑也更甚,說,“是嗎?朕可好像從來都沒有動過你呢……”

我臉上更燙,掙扎着要起來,卻正對上他的唇,那樣溫,那樣軟,卻霸道地彷彿要抽干我體內所有的氣息……

我閉上眼睛,雙手無力地攀上他的脖頸,他攬住我的腰,呼吸有些粗重,濃烈的吻沿着肩膀往下滑落,我身子一顫,忍不住輕吟一聲,有些害怕又有些猶豫,往後躲了躲,喃喃地說,“楓瑟……”

他的俊臉近在咫尺,抬起頭來看我,眼中閃爍着迷離慾火,不由分說地又吻上我的唇……

二十一.

回到梅香小築,回想方才在御書房發生的一切,臉頰不由有些發燙。坐在妝枱前看着鏡中面色緋紅的自己,忽然有種強烈的不真實的感覺。

現在的我,真的開心嗎?即便是開心,又能維持多久呢?楓瑟的心今日在我這裏,可是明日呢?……我的心今日也許只交付了一半,那麼,明日呢?一旦全心全意地愛上他,卻又不能不與旁人分享他的自己,會如何呢?

也許是經歷過太多,所以在碰觸愛情的時候才會這般患得患失。我輕嘆一聲,驀一回頭,卻在門側看到一個熟悉的纖細人影。

正是雲昔。她看到我,面上浮起一絲熱切的笑容,迎過來道,“姐姐在想什麼呢?整個人都痴了。怕是在想皇上吧!”

我臉上一紅,心裏卻無端顫了一下。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曾答應過雲昔不會對皇帝動心。可是經歷了那麼多以後,兜兜轉轉,我最終還是食言了。我下意識地拉起雲昔的手,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

我心裏自然把她當是親妹妹,可是她自己並不知道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只當我是尋常侍女罷了。過去我又曾答應過她不會與她搶皇上,如今卻成了楓瑟的后妃,儘管不是出於自願,卻也的確違背了承諾。但是她卻不計前嫌,對不受寵又位份低的我很是照拂,這也讓我更加慚愧。

那麼此時此刻,她心裏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雲昔卻若無其事地笑笑,拿出一塊絲絹攤在妝枱上,道,“聽小令說,姐姐這兩年讀了許多詩文,請姐姐給這花樣兒題個字吧,妹妹平時綉着玩的。”

我微微一怔,還是忍不住問道,“雲昔,想必皇上送我回梅香小築的事你也聽說了……你,不怪我?”

雲昔輕嘆一聲,撫了撫我的手道,“姐姐,原先我跟姐姐說的都是傻話。當時我只是秀女,還不真正懂得何為後宮。佳麗三千,皇上豈是我沈雲昔一人可以獨佔的?姐姐能得到皇上垂青,連帶着我也跟着光彩呢。晴姐姐你說是嗎?”

雖然雲昔此時看起來雲淡風輕,可是對於她,我始終有愧。一時又不知該再說什麼,便扯過那匹絲絹,打趣道,“我這兩年悶在梅香小築里飽讀詩書,看來也沒有白費,倒招來妹妹問要字了。”看了看滿絹梨花的花樣,想了想,提筆寫道,“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沈雲昔接過,眼中略有驚詫,細細看了數遍,輕嘆一句,“……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姐姐可是在說你心中真正所想之人嗎?”

我此刻精神集中在寫字上,一時沒有答話。

就在這時,忽有一個眼熟的婢女跌跌撞撞跑進來,一下子撲到我腳邊,哭道,“晴美人不好了!雲昭儀失蹤了!”

我一愣,倏地站起身,急道,“她才離開梅香小築不久,怎麼就失蹤了呢!你們這些人是如何看顧她的!”

那婢女又驚又懼,斷斷續續說道,“是蘭妃娘娘故意支開我們的!……雲昭儀路過蓮花池,一時興起便停下來觀賞片刻,哪知碰到了蘭妃娘娘……之後就找不見她了,去問蘭妃娘娘她又一問三不知,推了個乾淨!”這婢女大概是護主心切,此刻也有些口不擇言,要是讓人聽到她這樣說蘭妃可是大不敬的罪。

我聽出了個大概,急忙打斷她,道,“好了,先找到雲昭儀要緊。你帶着梅香小築的太監去蓮花池東邊找,我帶小曲小令去西邊!”說著,披了斗篷就要往外沖,卻被小令輕輕扯住,道,“主子,不消半個時辰皇上就要來梅香小築了啊……”

我一愣,心中微一猶豫,道,“還是去找雲昭儀要緊。這件事先不要驚動皇上。倘若雲昭儀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再與那蘭妃計較!……如果我太久沒回來,你便勸皇上先回去吧。”說著,我接過下人遞來的燈籠,急急往夜色里去了。

二十二

當我重回梅香小築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時分。梅香小築里一片淺白,門口燃着一星燭火,在清晨的寒霜露中搖搖欲墜。我折騰了一夜,此時已很是疲憊,料定皇上定是早就離開了,洗了澡便爬到床上,一把拽過枕頭,卻倏忽碰觸到一個男子陌生的體溫。

我的指尖僵在半空,一時愣住了。凌楓瑟轉過身來,視線迷茫地看我一眼,俊美的臉上竟顯出一種不同於往日的柔和,伸手攬住我的腰,輕聲埋怨道,“怎麼才回來?朕等了你好久。”

“你……等了我一夜?”我獃獃地看着他,眼眶竟微微有些紅了。後宮佳麗三千,沒有一個女子敢讓他等。

其實我也不敢,我以為他早就回去了,可是他偏偏等了我。……我遲疑片刻,雙手終是環住他的頸,輕輕回應着他……

我走進梅香小築,雲昔已經在妝枱前等我了,我一邊解下披風,一邊關切說道,“雲昔,前晚到底發生什麼了?你的身體可已無大礙?我方才去你宮裏找你,她們說你過來梅香小築了,我便趕回來。”

雲昔掩袖一笑,說,“姐姐對我可真是關心,皇上剛走便去找我了。……聽聞皇上在梅香小築呆了一天一夜,連早朝都不上了呢。”

我臉一紅,有些窘又有些擔心,順口問道,“他因我而沒去早朝,可有臣子不滿嗎?”

雲昔見我擔心,急忙正色道,“我跟姐姐開玩笑的。皇上近來一直在為國事煩擾,殫精竭慮,偶爾休息一下沒有人敢說什麼的。”

我微微放心了,看看雲昔,說,“那天晚上你在蓮花池畔失蹤,我以為是蘭妃對你不利,直到在花園裏找到你了才放心。”

雲昔露出一抹歉疚的神色,道,“讓姐姐擔心了。其實蘭妃沒對我怎樣,是我自己走丟了,之後又在花叢里睡著了,現在還像小孩子一樣,可真是沒用。”

我這才完全放心,急忙寬慰她兩句,雲昔忽然拿出一塊錦帕,上面綉着我上次幫她題的字,“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她把帕子遞給我,說,“姐姐聖眷正隆,妹妹沒什麼好送的,就親手綉了塊錦帕送給姐姐。……這字題的可真好,所有看過的妃嬪都贊姐姐有才氣呢。”

我見雲昔這般為我,心中一暖,忙謝了接過。心想她不知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尚且如此對我,這份情意我真不知該如何還了。

房間裏靜寂一片,雲昔忽然靠近了我,壓低聲音說,“姐姐,有件事,雲昔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挑眉,說,“是不是蘭妃暗地裏難為你了?你說出來,姐姐給你做主。”

雲昔搖搖頭,猶豫片刻,道,“……是關於西楚皇子蒼惑的。我聽爹爹說,他現在人就在京城……”

蒼惑……蒼惑。驟然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還是有些震動,沉默良久,想想雲昔也不是外人,忍不住問道,“沈丞相說的?他可有說蒼惑來京城做什麼沒有?”

雲昔低頭看我,眼神有些深,含意未明,道,“爹爹沒說。”她靠着我的妝枱站着,頓了頓,說,“姐姐若是想……我可以想辦法讓你們見一面。”

我一愣,雲昔怎會有這樣的心思?也許她只是想幫我做些什麼吧。當下急忙搖頭,說,“不用了。”

聽凌雲殿的太監傳報,一會兒楓瑟就要過來了。我打開妝盒,剛想別個他喜歡的發簪……

卻只見一封白色信箴靜靜躺在妝盒裏,信封上是陌生的字跡,與漆黑的木質妝盒形成強烈的反差。我一怔,詫異地抽出信紙,只見上面寫了滿滿的相思,署名竟是蒼惑!我握着軟軟的信紙,一時間竟呆住了,卻也於剎那間心如電轉。

不對!雖然我未曾見過蒼惑的字體,可是這些寫滿了赤裸相思的信根本不可能是他寫的!因為我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件事別人不知道,我們兩個卻清楚得很!這些信是有人偽造的,我的心一寒,忽然有種未知的恐慌,可就在這時,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凌楓瑟板著臉走進來,一雙黑眸靜靜地逼視着我,彷彿在深層涌動着一泓暗涌。

我下意識地把手上的信藏到身後,楓瑟卻從袖中甩出一疊信件,上面分別寫着我與蒼惑的名字。他瞥一眼我妝枱上的信封,眼中微有刺痛,伸手打開我桌上妝盒的夾層,裏面竟也整齊地擺着一疊信件,白花花的煞是刺眼。

此刻楓瑟的臉在陰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眼中分明有痛,隨手拈起一封信,攤開在手裏細細看了,眉間蹙起一抹凄楚,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是滿目寒冰,他抖了抖手裏的信紙,逼視着我道,“這些,你如何解釋?”

我心中忽然騰起一絲不好的預感,我覺得我似乎又要失去他了,慌亂地搖頭,語無倫次地說,“我不知道……這些信不是我寫的,也不是蒼惑寫的……楓瑟,真的不是……”

可就在這時,我藏在身後的那封信卻抖落下來,緩緩飄落在大殿裏光潔如鏡的地面上。他瞥一眼落在地上的信紙,痛楚又悲憤地看我一眼,“啪”一聲把手中的信拍在桌上,拈起旁邊的錦帕,說,“好一句‘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這分明就是你的字跡,還想推得乾淨嗎?”

我忽然間明白了。我想起雲昔送我這帕子時的神情,以及她靠着我妝枱站着時背後的雙手。

原來她是為了今天這一刻,才問我要字。她要的不是什麼繡花的圖樣,她只是想要我的字跡。

原來在這後宮,真的沒有姐妹之情可以相信。

可是她到底是我的親妹妹。這一切,我不能對楓瑟說。

我抬頭,哀哀地看着他,說,“楓瑟,這些信真的與我無關。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

楓瑟眼中亦有同樣的悲哀,他忽然握住我的肩,劇烈地搖晃着,聲音里似有比從前更深更痛的傷口,他說,“原來你在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心裏想的人是他……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句話你在信里也曾對他說過……沈晴兒,你這樣殘忍地對我,你要我如何相信你?”說著,楓瑟轉身就走,我跌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只能不住地搖頭,流着淚說,“不是這樣的,楓瑟,你不要傷心,我……”

他背對着我的身影頓了頓,終是甩開了我,拂袖而去

二十三

許是凌楓瑟刻意把這件事壓了下來,外邊的人都不知道我犯了“與人通姦”這樣大的罪,只道我不如從前得寵了。梅香小築昔日門庭若市,如今也沒有完全被人遺忘,只是雲昔再也沒有來過。今日我如往常一樣獃獃坐在窗前,小令忽然神神秘秘譴退了其他人,過來通報說,“主子,沈丞相求見。”

暮色籠罩下的梨花台。西側是碧綠的蓮花池,暗金的陽光將這裏籠上一層淺淺的煙霧。

四下無人,我披着斗篷左顧右盼,才緩緩走了出去。爹爹雖然位極丞相,可到底只是臣子,出現在後宮終究不妥,我也不願給他添麻煩。這時,只見沈丞相從一棵大樹後走出來,四下看看,說,“微臣叩見晴美人。”

一怔,剛想阻止,可是轉念一想,現在到底是在宮裏,禮數做足了總是沒壞處。於是訕訕地揚聲說道,“沈丞相免禮。”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說,“爹爹找我所為何事?”

沈丞相有些滄桑地看了我一眼,道,“你的事情我聽雲昔說了,蒼惑現在在京城,我想安排你們見一面,圓了你的心愿。”

我一愣,剛想說些什麼,卻只聽沈丞相壓低了聲音又說,“雲昔這孩子從小被我慣壞了。……算是為父求你,若是日後她有什麼做錯的地方,你可千萬別與她計較。”

我又是一怔,滿腔的話就憋在了胸口。是啊,對他而言,雲昔才是他從小傾注疼愛養大的女兒,我雖然與他也有血緣,可是感情自是與雲昔不同。如今,我還能再說什麼呢?儘管雲昔算計我,陷害我,可是她是我的親妹妹,我還能再說什麼呢?

半晌,我咬唇點點頭,說,“好,我答應你。”

沈丞相臉上似有歉疚,也有一絲疼愛,說,“雲昔說你悶悶不樂,一心想見蒼惑一面。這一次,為父說什麼也要幫你達成心愿。”

我一愣,忙搖頭說,“我的心愿?不是的,爹爹……”他卻已經轉過身,指向樹林的盡頭,說,“你沿着這條小路往前走,會有人接應你。然後你就能見到蒼惑了……”

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可是卻已經晚了,只聽楓瑟的平靜得近乎可怕的聲音從半空傳來,他說,“晴兒,你若想見蒼惑,直接跟朕說就行了。”片刻間已經有宮廷侍衛上前擒住沈丞相,只聽他冷冷的說道,“何必要煩勞沈丞相呢?”

我的心一沉,抬頭只見凌楓瑟正端端坐在梨花台正中。身後站着零星隨從,蘭妃坐在他身邊,看我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愉悅。雲昔跪在地上,含淚說道,“皇上,我爹爹是被逼的,他怕晴美人會對我不利才會幫她見蒼惑的……”

此時已有侍衛將我扣住,我仰頭看着她,咬着牙道,“雲昔,你為了扳倒我,連自己的父親都不惜要利用嗎?你那日失蹤,我是如何擔心地到處找你,原來你是配合蘭妃一起做戲!”

雲昔卻哭着靠向我,啜泣着說,“姐姐,我也不想,可是我不能欺騙皇上啊……是你自己說的,只要蒼惑能快樂安好,你也別無所求了。姐姐,你敢說這話不是你親口所說的么?皇上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還要想着蒼惑呢?”

我仰頭看着她無辜而又清秀的臉,一行淚水滾滾而下。方才我剛答應了沈丞相,不會與雲昔計較。更何況,現在這種情形,即使我要計較,又有人會相信我嗎?

半晌,我低下頭,不知該再以怎樣的表情面對楓瑟,雙腿一軟,跪在地上說,“皇上,沈丞相的確是被逼的。求皇上念在君臣一場,不要與他計較吧。至於我……好吧,我都認了。”我低着頭,眼淚汩汩地留出來,“那些信都是我寫的,我與你在一起的時候,心裏想的也是蒼惑,我指望着他能來帶我走,從此天涯海角再也不回來……要如何處置我,您下旨吧。”

凌楓瑟眼中閃過一簇悲涼的怒火,絕望而哀艷,他飛快看我一眼,沉沉底下頭,生生將手裏的茶杯捏成了碎末。

沈丞相詫異地看看雲昔,又看看我,蒼老的眼中蘊了一抹深深的歉疚,他回身面向凌楓瑟,拱手道,“皇上,您聽老臣說,其實事情並非如此……”

“爹爹,我知道你念在晴兒與我姐妹一場,不忍心指責她。可是為了她欺君罔上,也不是忠臣所為啊!”雲昔急忙打斷他,眼角還掛着淚痕。

我看一眼沈丞相,凄然一笑,勸道,“是啊,沈丞相宅心仁厚,也不必為我辯解。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其實我真是個傻瓜啊。分明是穿越來的,又何必跟這裏的人講什麼骨肉親情?徒增牽絆罷了。

蘭妃居高臨下地看我一眼,揚揚手道,“既然晴美人已經認罪了,的確是多說無益。來人,把她壓到永巷去。”

可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在我身後,那樣熟悉,又那樣遙遠,他說,“住手。凌楓瑟,我不許你這樣對她。”說著,一雙有力的手將我自后扶起,我回頭,正對上蒼惑輪廓深邃稜角分明的臉。他比前兩年成熟了許多,唇邊有淺淺的胡茬,他看着我,眼中有難以言說的暗涌,他說,“晴兒,我帶你回西楚。”

蒼惑拉着我轉身,只見無數羽林衛將我們包圍其中。好像過去的一切都在重演。我忽然恐慌,我甩開他的手,說,“蒼惑,你快走。這件事與你無關。楓瑟他……楓瑟他待我很好。”蒼惑的眼中有些氣惱,捉住我的手說,“你為什麼這麼傻?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他根本就沒有好好珍惜你。”

他回頭遙遙看一眼端坐於梨花台的凌楓瑟,道,“我不敢來見她,是因為我怕會破壞她的幸福。可是原來,她跟着你,根本就沒什麼幸福可言。……你不是以為我跟晴兒之間有私情么?我告訴你,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寫過信給我,此生如果我有機會,我也絕對不會把她讓給你!”

楓瑟微微一怔,黑鑽一樣的雙眸一閃,分明又動了殺機。我好怕過去的事情再重演一次,更怕蒼惑會當眾說出我們的身世,給我們的父母帶來無盡的困擾,我擋在他身前說,“不要再說了!我跟楓瑟之間的問題根本就不在於真相到底如何!他不相信我!……他也沒有一定要相信我的理由!”我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說,“這就是帝王之愛,你也看到了。倘若真相敗露,你的父皇會如何對待我們的母親?你這樣激怒楓瑟,即便他知道你和我的關係,也未必會放你走!”我推了他一把,大聲說,“蒼惑,你走!不要再蹚這渾水,我嫁了他,便是他的人了,是生是死,聽天由命吧!”

蒼惑低頭看我,眼中有苦澀的痛,搖着頭喚我一聲,“晴兒……”羽林衛已將他團團圍在中央,他卻還不肯走,我心中一急,上前抽出蒼惑腰間的錚亮匕首,抵在頸前,流着淚問他,“你走不走?”

蒼惑緊緊攥起拳,狠狠地別過頭去,終於背對着一步一步走遠。梨花台前一時寂靜一片,羽林衛面面相覷,竟沒有人去攔他。

我轉過身面向凌楓瑟,說,“我再也不想體會上次被關進天牢時那種絕望的感覺。我只有一句話,信不信隨便你。——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說著,我狠狠將那把匕首刺向我的胸口……

我不要他誤會我,我不要去永巷,我要他永遠將我記在心裏……

反正我都已經死過一次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只是這一次,可還有再穿越到其他王朝的運氣嗎?我忽然覺得,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為了來到這裏遇見楓瑟。而我們的遇見,也都是為了這一刻……

我想起他抱着我時側臉俊美的弧度,他說,晴兒,其實朕等今天等了很久。……就好像小時候在林子裏迷了路,終於看見了營帳的燈火。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可是那些過去,他始終都沒有忘記過。他不知道我與蒼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更不知道沈丞相是我的親生爹爹,而我的生母,就是西楚大汗最寵愛的皇妃。就算我的身世浮出水面,我與楓瑟之間的問題也未必能解決,還會連累我與蒼惑的父母。……我真的累了。

血,好多的血湧出來……流淌在我手上,殷紅而灼熱,卻並不屬於我。

我驚怔地抬頭,只見凌楓瑟用手生生握住了那匕首,讓它停在距我胸口一寸的地方。他的血,順着匕首流到我手上,一滴一滴墜落到泥土裏……

他的臉就在我眼前,一雙黑眸中分明有光亮閃動,他緊緊將我抱在懷裏,聲音嘶啞卻帶着一絲釋然,說,“晴兒,你不要這樣。”我一愣,顫顫地鬆開了雙手。他將那把染了血的匕首扔在地上,輕拍着我的背,說,“朕信你。……就算那些信擺在眼前,就算蒼惑真的出現在皇宮,朕也一樣信你。……因為,朕不想再失去你一次!”

我胸口一酸,眼淚汩汩而出,雙肩微微顫抖着,他身上龍涎香的味道這樣熟悉,這樣濃烈,彷彿順着鼻息一直涌到我心裏……我伸手緊緊抱住他,從未哭得像此刻一般無助。

他當著眾人,低頭輕輕吻向我的發,目光一沉,眼中重又滿是赫赫天威,他說,“封晴美人為一品貴妃,賜住凌雲殿。”說完,他復又低下頭來看我,輕聲道,“位至貴妃,任何人也不能再將你打入永巷。也許朕對你的感情有一日會變,但朕永遠不會忘記今日給你之承諾。”

原來最極致的幸福,真要在生死關頭才能顯現出來。此刻我就感覺是在做夢,卻又那麼深刻那麼幸福,他就在我眼前,俊美容顏上依稀竟掛着一滴為我而流的淚水。

我深愛的男子如此待我,這一生,我還有什麼奢望呢?

深吸一口氣,將滿臉淚水盡數蹭在他的龍袍上,我環住他的脖頸,深深地吻下去。

尾聲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沈丞相那日之所以會講那番讓我包容雲昔的說辭,是因為他查出,過去我被關在天牢時,送毒燕窩要殺我的人是雲昔。他不願見我與雲昔反目成仇,才會說出那番話來。

在楓瑟封我為貴妃的第二日,沈丞相跟他坦誠了一切,比如西楚皇妃是他的前妻,比如我與蒼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楓瑟回來之後氣哄哄來呵我的癢,他說下次不准我再有事瞞着他,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都有他幫我承擔。

次年,楓瑟封我為後,賜號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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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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