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世丹青

宿世丹青

一切皆由一幅畫而起。

如果那天不是韓典26歲生日,如果那天不是他去取訂做的生日蛋糕,如果不是正好在他回去的路上下起瓢盆大雨,如果他沒有倉促地跑進街邊畫廊臨時避雨,或許,什麼也不會發生。

韓典提着蛋糕一邊等雨停一邊在店子裏面踱着步子。他是學建築的,沒什麼文藝細胞,但從某種程度上他認為這些畫跟他那些房子的設計圖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自己也可以稱得上是半個藝術家。畫廊店員沒有招呼他。也許知道他像其他一些客人一樣進來只是為了躲雨。這家畫廊離韓典家不遠,他平時上下班都會經過這裏,卻從來沒有進來過。韓典轉悠了一圈,走到一排中國古畫面前。他漫不經心地一幅一幅瀏覽。突然,他在一幅畫前面停了下來。

如果當時有一面鏡子,他一定會發現自己的眼睛竟充斥着令人不解的失態的驚喜。

畫上是一座豪華的古代庭院,兩個寬袍大袖戴着詭異面具的巫師陰陽怪氣地跳着舞,旁邊的太師椅上端坐着富態的主人。一群僕人在不遠處的廊柱后竊竊私語。幾個年輕丫環簇擁着一個穿淺紅衣裳的閨秀。那小姐睜大眼睛,一臉天真爛漫的驚奇,舉起羅帕微遮下頜。

某種似曾相識的微妙情緒縈繞在韓典心頭。他情不自禁抬起手,輕觸畫面。一旁的店員見狀迎上來不失時機地問:先生對這幅畫有興趣?

韓典回過神來,微笑着搖搖頭。他看落地窗外雨勢已收,便向大門走去。快踏出門檻的一瞬,韓典的腦海電光火石般閃過一些零散的片段畫面。他驚了一番,再回想卻想不出剛剛經過腦袋的是什麼了。冥冥中的神奇力量彷彿支配了他的身軀。韓典轉身,徑直又走向那幅畫。未離開的店員期待地望着他。韓典問:這幅畫叫什麼名字?店員道:《長生不老圖》,是仿明朝泰昌年間原作所繪。韓典忍不住喟嘆:還有畫工這樣逼真的仿品啊!店員新奇地問:您見過真品?韓典微微一驚,不知道剛才怎會蹦出那樣一句話來。自己以前是從來沒見過這幅畫的。他問:你們有這幅畫的真品嗎?店員搖頭。韓典有些許失望。隨後,他說:麻煩你幫我把畫包起來。

把畫抱回家,韓典才醒悟過來。長這麼大,第一次不理智地在衝動下買了一幅畫,好像着了魔似的,怪。他自嘲地笑笑。

小佳打趣:開始附庸風雅了?

韓典說:當是26歲生日的新開始吧。

孰不知一語成讖,這幅畫真的改變了韓典的生活軌道。

當天晚上,韓典就做夢了。

像在畫廊里一樣,出現在腦海里的都是零碎鏡頭。但是這次,他用力記住了。

時間很模糊。蒼茫天地間,一個男子在飛快作畫。幾棵參天古木,華麗的古代庭院。一大群人圍成一圈似乎在看熱鬧,有紅色的液體從人縫裏緩緩流溢出來,越來越多,瀰漫成河。

次日清晨醒來,韓典直奔那幅畫。真是荒唐的夢境。他從來就未曾做過這樣的夢。他仔細端詳畫中的庭院,想知道是不是夢裏的那一座。他閉上眼,皺緊眉頭,努力地回想,卻無法再一次重溫夢中景象。總是如此。那鏡頭只會在他腦袋裏面駐留片刻就匆匆而過,亦或是在他不甚清醒時出現,只給他一片模糊與距離。

下班后韓典去了畫廊。

他依然盼望可以得到《長生不老圖》的真品。店員無奈地攤手:我們是沒有辦法了,不過你倒是可以找找那幅仿品的畫家。韓典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店員在便簽紙上寫下一個名字和一個電話。韓典接過來看,莫丹青。

好一個頗具藝術氣質的優雅名字。

他撥通了莫丹青的電話。一個慵懶的女聲響起:喂。韓典一下子有點緊張,囁嚅着:我找莫丹青。我就是,請問哪位?女子的聲音空靈般好聽,短短一句話說下來抑揚頓挫,像極悠雅清秀的揚州小調。

我,我買了你的《長生不老圖》,覺得,覺得……韓典在挑一個合適的詞眼來形容,最後,他說:覺得很有感觸,嗯,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就是……好像似曾相識。我期望能看到這幅畫的原作,不知道莫小姐手頭上有沒有。或是莫小姐知不知道可以在哪尋訪到原作。

這不是一向處事幹練講話連珠炮似的自己。儘管還隔着話筒,韓典也感覺到了那一邊安靜的氣氛,靜得似乎連呼吸聲也消失了。他沒有追問,只是靜待答案。終於,聲音再次響起:如果有空,明早九點來我的住所。你去問畫廊店員,他們會告訴你我的地址。

說完,電話掛斷了。

韓典拿着電話發了片刻的呆。

雖然已經在不斷為自己打氣。韓典心裏還是時而湧現莫名的慌亂。莫丹青的住所在城郊,離韓典家大概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莫丹青住的是一座單門獨戶的兩層樓房子。大門外有青翠的竹柵欄,樓房青磚紅瓦,牆壁油漆有些剝落髮黃,看起來房子已有些年月。一樓門上掛着一串用竹子削做的,串了兩個小鈴鐺的綠色風鈴,大概是主人心靈手巧的作品。城市中心已是酷暑天氣,這裏卻一派清涼安逸。韓典站在門外,有一種剛從塵世到山間的感覺。

他摁了摁門鈴。一會兒,他聽見腳步聲愈來愈近。門開了。一襲粉衣的長發女子出現在他面前。韓典驀地怔住了。腦中閃過畫中少女的姿容。這長發女子分明是畫中人。纖纖弱骨,靈動的眼神,還有此時臉上與少女如出一轍略帶驚奇的神態。只是眼前女子臉色略顯蒼白,眸中多摻了些滄桑。

莫,莫丹青小姐?韓典雖這樣問,心裏早已明白眼前人必是她無疑。

請進。莫丹青伸出梨花玉手做了個請的動作。那纖長娟秀的手指一看便是作畫之人。

一樓是客廳,佈置得古色古香。杏黃木製明清傢具,落日黃的落地窗帘被天花板上的吊扇吹得在地上輕輕拖沓着搖曳。淺棕色樸素卻很有懷舊情懷的布藝沙發安謐地置放在客廳角落。房子裏比外面還要濕涼一些,空氣中漂浮着氤氳。

韓典既驚且贊地嘆:莫小姐真是有情趣的人。莫丹青扇動了一下濃密的睫毛,一派嬌柔模樣。這種神情彷彿在何時何地見過。韓典想不起來。

你叫,韓典?莫丹青叫他坐下,詢問道。韓典點點頭。

韓先生從事於什麼工作?

我是做樓房建築設計的。

唔,工程師。莫丹青微抬眼。怎麼會對這幅《長生不老圖》感興趣呢?說著,她起身走到餐桌前拿起蓮花茶壺。韓典眉宇緊縮,道:說老實話莫小姐,我對賞畫一向並不在行,也不感興趣。可那天無意瞥見你那幅《長生不老圖》,我卻被狠狠地吸引了。我之所以說“狠狠”,是因為我連做夢都好像夢到了這幅畫。

莫丹青的手懸在半空:你夢見什麼?

畫畫的男人,似乎和畫上一樣的古代庭院,人群,還有,血。韓典幽幽道。莫丹青輕輕呻吟了一聲,像是在嘆息。她正背對韓典。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看到她的背部曲線在一起一伏。隔了一會兒,她才轉過身,把一杯茶放在韓典面前。喜歡普洱嗎?莫丹青唇邊露出一縷若有似無的淺笑。韓典老實回答:很少喝茶,平時多喝咖啡。

莫丹青的眸里現出旋即不見的頹喪。她說:我帶你去看看那幅《長生不老圖》吧。

韓典知道她所謂的《長生不老圖》就是他心之嚮往的真品了。不禁一陣激動。

莫丹青帶韓典上了樓。樓上有三間房,一間是卧室,一間是莫丹青的畫室,還有一間沒有門的房間,在裝門的橫樑上掛了一道彩色珠簾權當門,很是有幾分閨閣雅趣。莫丹青帶韓典進了這間房。一進去着實讓韓典吃了一驚。裏面四個畫櫃,全部塞滿一筒筒白色畫卷,牆上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也掛滿中國古畫。而這些古畫不是別的,全部都是莫丹青臨摹的《長生不老圖》。莫丹青抽出畫櫃裏的一卷畫,平攤在桌上,緩緩打開。畫中內容每露出一分,韓典的心就每揪緊一分。最後,整幅畫瞭然無遺地展現在他眼前。畫散發著淡淡的防腐藥水味,這幅經歷四百多年風霜的古畫不過略微泛黃,幾乎無絲毫損壞。真品與莫丹青的臨摹品如出一轍,不細細考究恐怕也難分真偽。韓典輕輕撫摩《長生不老圖》,心底泛起一股難得的柔情,那是如同尋到失散多年的親骨肉一般的感情。他的眼眶逐漸泛紅,潮濕。莫丹青微眯一雙看不清思想的眼睛,打量着韓典。

韓先生果真對這幅畫情有獨鍾?

韓典嘆口氣:我非愛畫之人,這畫卻如我所作。

莫丹青沉默半晌,說:那我就將這幅畫送給你。

韓典一驚。從沒遇過這樣豪爽大方的女子!莫丹青輕笑:或許正如你所言,這畫本就屬於你的呢。

韓典沒有作聲。他的視線落在畫中少女身上。那少女的眼珠彷彿忽地轉了兩轉,巧笑倩兮。這一笑,竟與莫丹青一模一樣。

晚上,韓典抱着莫丹青送他的畫失眠了。

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如同前世強烈力量在這些日子得到釋放,攪得他陷入茫惑的無邊海洋。他是那樣理性的人,從來就不信什麼輪迴之說,自從得到了《長生不老圖》,性格卻彷彿漸漸改變,好像另一個靈魂附在了他身上。他惟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幅畫,莫丹青,一定和自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想到這裏,韓典腦中又浮現出莫丹青的影子。那麼一個神秘如精靈般的女子,一個孑然一身住在城郊畫畫的古典女子。那樣的身姿,那樣的容顏,那樣的笑,以及那些一舉一動,那杯他未喝的散着熱氣的普洱,真的曾經見過。真的。

恍惚間,電話鈴響了。是小佳。她的聲音很不滿:你今天一天跑哪去了?家裏電話沒人接,手機也關了。韓典猶豫了會兒說:沒什麼,一個同事有點事找我幫忙。這是談戀愛以來第一次對小佳撒謊。為了一幅奇怪的畫和一個才見過一面的女人。小佳的語氣溫和了許多,也沒細加追問:喔,你要我給你買的畫框我已經買了,明天你來拿啊。韓典忙說:再幫我買一個吧。

第二天,韓典跟小佳把畫框搬回了家。韓典小心翼翼把兩張畫分別裝進兩個畫框。小佳在一旁不解:你百年不買這些東西,一買就買兩張一模一樣的幹嗎啊。韓典笑了笑,沒說話。一會兒,他似乎想起來什麼似的,問:小佳,你是學歷史的吧,你看看這畫到底表達了什麼涵義。

小佳莫名望他一眼,捧起畫,邊看邊說:你說這畫是泰昌年間所繪,也就是17世紀20年代的光宗朱常洛時候。明朝末代帝皇都熱衷於煉丹製藥換取長生不死,以至於上行下效。這畫上庭院豪華氣派,又奴僕成群,想必是有權有勢的官宦府邸請巫師跳大神祈福。

韓典噓口氣,又問:那,這幅畫是怎樣流傳下來的呢?

小佳說:《長生不老圖》並無具名,也不是名家作品,可能是有錢人家豢養的畫匠畫的吧。這畫畫工倒還精緻,但也不至於讓你魂不守舍追根究底吧。

韓典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小佳不會明白自己的感受。因為他覺得自己要講的,好像是另一個時代的事情。

這天晚上,韓典又做夢了。這次,是完整的情節。

他看到有着和莫丹青一樣臉蛋的畫中女子手持羅帕,踏着輕盈的步子淺笑着向自己走來。一派弱柳扶風的美態。夢裏的他突然萌生作畫的慾望。少女嫣然一笑,朝他微啟朱唇,喊出一個名字。韓典沒聽清,他走近想仔細詢問,那少女卻頑皮地扭過身子就走!韓典一心急,伸出一隻手想要抓住女子,大喊:盈姣!

天地一片渾濁,飛沙走石。他心急如焚地從夢中醒來,大汗淋漓。呼吸平穩后,卻有無比想要見莫丹青的慾望。他抓起身邊的電話,卻馬上又頹然放下。寂寞詭異的午夜作了一個神秘的夢而去找一個陌生女子訴說衷情。這算什麼?

白天,韓典見到清晨的太陽,又有了找莫丹青的勇氣。陽光是多麼好的東西,賜予人膽量與自信。莫丹青在接到韓典電話時聲音聽起來有些震顫。但這些韓典是沒聽出來的。因為他自己已經夠激動了。他約莫丹青吃飯,想報答她給予他的畫。一頓飯的價值怎比得上一幅《長生不老圖》真品呢。明眼人一看就會看出男人在這種時候的醉翁之意。掛上電話,韓典驀然想起小佳。心中還是有那麼一份愧疚與自責,但到底填平不了赴會的興奮。

傍晚在默蘭茶閣門外,韓典看見了戴着頂白色太陽帽微低着腦袋的莫丹青。走近看,莫丹青穿一件米白色亞麻短袖襯衣,褲腳開得有些大的同色亞麻長褲。見到韓典,她把帽檐微微向上抬了抬。韓典沒想到莫丹青來得會比他還早,以為手錶慢了,忙說:對不起我遲到了。莫丹青有些受驚似的:不,你是準時到的,我來早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茶閣。韓典邊走邊想着,如今竟然還有這樣漂亮又不恃寵生驕的女子,難得呀。

找了個臨窗位置,韓典與莫丹青相對而坐。韓典暗自觀察莫丹青,感覺她並不是經常出門,在公眾場合的舉止反倒沒有在家中落落大方,而顯得有點尷尬與陌生。

莫丹青問:為什麼會選茶館?韓典道:莫小姐的氣質適合啊。服務員過來了,端來一壺沏得還在翻響的普洱。兩個人一人面前一杯。濃郁的香氣在周圍瀰漫。你,不是不喝茶嗎?莫丹青抬眼問道。唔,嘗試吧。韓典笑。他驚奇地意識到自己心裏在狂熱地說:我願意為你品一生一世茶啊。他不明白自己怎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他輕輕捂住胸口,彷彿生怕那個聲音會蹦出來。莫丹青一雙溫厚的眼睛恍然間變得犀利而深邃。她定定看着韓典。似乎已然明了面前男人的所有想法。一男一女坐在香醇的空氣中,守住歷史的這一刻,守住空間的這一刻。似乎是早已失傳的愛戀在這個時刻復蘇。大地回春。

華燈初上,兩人出了茶閣。莫丹青緩然走在前面。韓典望着她的背影,陡然停住了腳步。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個聲音在吶喊:去,跟隨她,照顧她,陪伴她吧。你不能夠失去她了。於是,他徹徹底底地清楚了,明白了,他已愛上她。不是愛她的美貌,不是愛她的典雅,早在他第一眼看見她臨摹的那幅《長生不老圖》時,他就已經愛上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這一切,只因緣分。他韓典,命中該等的人,是她,莫丹青。

莫丹青回頭,見魂魄飛逝的韓典,輕輕靠近他。她抬起手,放在他面頰。他從來就不知還有讓人感到這樣舒適的嫩滑的女人的手。這輕輕的一觸碰,令他彷彿歷經了幾個銀河幾個世紀。他看見莫丹青流淚了。流得很辛苦。鼻翼在顫抖。於是他情難自禁攬她入懷。

他在心裏默默說:好吧,就這樣吧。

韓典已努力使自己不去看小佳的眼睛,但仍舊聞到了潮濕。小佳哀哀問:是不是要分手?到這一刻韓典才發現自己犯有多大的錯誤。小佳一向乖巧伶俐,他怎能傷害她?而且他能夠捫心自問真的對小佳一點感情也沒有嗎?可他的錯不是愛上莫丹青,而是沒有在遇見小佳之前遇上莫丹青。小佳沒有詢問原因。她是在愛情上極單純的脆弱女子。韓典心一軟,為小佳拂去眼角淚水。

他再次去了莫丹青家。那座久居世外寧謐肅靜的房子。在門外,他撫弄了一下掛着的紫色風鈴,聽它在輕風裏柔和的敲打聲。這樣的生活到底是屬於自己嗎?還是終究只屬於莫丹青一人而已?短短日子性情改變不少,但天生刻骨的責任感仍揮之不去。這一次,他感受到了那種強烈似焚的愛,卻不知如何演繹。

門開了。依舊細緻的絲綢連衣裙,飄逸烏黑的秀髮,古典多情的眉眼,溫婉大方的舉止。根本就是從畫裏走下的明代閨秀。小佳亦是文靜的,卻也是柔弱的。那片溫順是都市嘈雜中的一汪泉水,令人心怡卻無法真正解渴。莫丹青卻是柔裏帶剛,愈接觸愈發覺如海洋般寬闊深邃。真正的超凡脫俗。

韓典看見莫丹青臉上拚命掩飾的悅意,心中有些刺痛。坐在沙發上,莫丹青端來了普洱。真是奇怪,幾次下來,韓典還真的愛上了普洱。不知到底是愛屋及烏,還是骨子裏本身就隱藏嗜茶的因子。他呷了口,幽郁唇齒留香。望着莫丹青的身影,他問:你,今年幾歲了?,莫丹青平靜回答:二十四。韓典微笑:你算是女人當中會保養的了。莫丹青眼中閃過轉瞬即逝的驚異。韓典說:我一直想問,你是不是和長生不老圖的畫中人物有什麼關係。莫丹青輕輕一笑,我和畫中人相距幾百年啊。韓典盯着她的臉:那為什麼你倆身姿容貌一模一樣?

莫丹青怔住了。她的眼中漸漸呈現上來巨大的悲哀。這是一種積蓄已久的憂愁。這不是一個年輕女子應有的神態。

韓典冷靜地望着她,吐出兩個字:盈——姣。

莫丹青驚得退後了兩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韓典。

對不起。我查過你。

是那幅畫讓我這麼做。

你的資料除了基本信息之外別無其他。而24年前,你用另一個名字生活。直到名義上的38歲時,你在旁人眼中死亡,又以莫丹青的名字繼續另一段人生。也許在這之前,你還變換過身份,重複過許多次人生。但,已經查不到了。事實上,你的年齡,誰都不知道。

韓典站起身,直視莫丹青:現在,我終於可以確定了。你是明朝人,你是畫中人。你是叫盈姣,是的,我夢裏就這麼叫。而我,——我的前世,和你一定有什麼關係。對嗎?是不是?

莫丹青的眼眶中滾落下一大串淚。是剛剛的悲哀引發的。但她卻由衷而開心地笑了。韓典一陣心痛難捱,衝上前摟住她:對不起,對不起。莫丹青掙脫開來,搖搖頭,認真地說:我很久沒有流過淚了,也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高興了,梓喬。

韓典的心像被什麼狠狠敲了一記。一剎那,清晰長遠的記憶如海上初升旭日照亮了腦海。

茂密的樹叢。

——爹爹斷不會應承我倆之事,如何是好?

——若你肯捨棄榮華,我願拋開一切帶你遠走!

陰鬱的閨閣。

——盈姣,明日進宮我定要為你盜得丹藥為你保命!

——梓喬不要,這要砍頭的!

——若你性命不保我絕不獨活。

——梓喬,我倆死後前世情事會全部遺忘。來生見面也會相見不相識啊。

——那我們來生以丹青為相會憑證。《長生不老圖》是我倆初識信物。下輩子我會不停作畫,讓盈姣見了必定想起。

可是!韓典從幻夢中拔出,大叫:死的是梓喬,盈姣獨活下來,而且想死也死不了!

梓喬進宮作畫時乘機為我盜取皇上煉丹房的長生不老葯。我吃了之後身體竟果真逐漸恢復。梓喬卻東窗事發被腰斬!莫丹青安靜地流着淚。我按照梓喬的誓言,不斷習畫作畫,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與梓喬重逢。可,到了這一刻,我竟無法面對了。

韓典湊近抬起莫丹青娟秀的臉,替她拭去一臉的淚珠。前生的情感已蘇醒,記憶卻還不完善。他的聲音很是沉痛:梓喬也後悔當初讓你吃長生不老葯,害你一人獨自守候四百年孤寂的漫漫時光。莫丹青一臉哀怨纏綿。

來生以丹青為信物再續前緣是梓喬的意願,卻成為盈姣甩不掉的責任。韓典心疼且悔恨。此時的他已與昔時的梓喬融為一體了。不,四百餘年來,梓喬的魂魄根本就是停駐在自己的身軀內等待復蘇的一天。在看到《長生不老圖》之前的26年生命里,甚至在他昔日的每一生一世,從來就不知道有一個女子正站在時光的風霜里痴痴守候。而到如今,他才豁然開朗,找到了歸宿。那奈何橋上的一口孟婆湯終於失去了效力。

我們有,有怎樣的故事?韓典像個一個失憶者,乞求得到回憶。他要知道自己曾與眼前女子經歷了怎樣的愛情。

溫臻,字梓喬,明光宗年間宮廷畫師。廖盈姣,當朝刑部尚書廖延長女。某日廖延為慶五十大壽請巫師祈福並邀溫臻前來繪圖記載當時盛況。其間,溫畫師與廖小姐一見鍾情。廖盈姣自幼喜好丹青,與溫臻志趣相投,惺惺相惜。廖尚書雖敬重溫臻才氣,卻嫌惡其孤傲難馴,於是棒打鴛鴦。盈姣相思成病,命不久。溫臻借進宮為嬪妃畫像之機偷取丹藥,自己卻被腰斬。廖府也因脫不了干係,尚書被貶官。

莫丹青停住了。這再過千百年也不會忘懷的記憶不知每晚要在她腦海里流淌幾回。而這一流淌,就淌了四百年。

難道,真的是我做錯了?韓典悲不自勝。

莫丹青笑了。她的笑是明媚純凈的,彷彿傾訴完悲苦后已經丟棄了幾百年的痛與怨。

梓喬,你怎會有錯呢。

她一張完全得到平靜的臉溫和地看着韓典。韓典猛抓住她的玉手:今生讓我補償你,不要離開我好嗎盈姣?眼前的莫丹青漸漸模糊,似乎變成了着一身粉衣的古裝少女。她依舊微笑着,動情地看這個自己為之守候天荒的男人。

韓典一陣暈眩,癱倒在地。

醒來以後已是次日清晨。韓典睜開眼,躺在自家床上。鬧鐘指向七點五十。

夢?不可能。那種蕩氣迴腸的感覺依然在胸間震撼。

他跳下床。撥通了莫丹青的電話。久無人應。覺得胸口有硬硬的東西。一摸,是封信。忙打開。上面是整齊漂亮的女性字跡。

梓喬:

我在普洱中加了安眠藥,足夠讓你一夜無夢,好好睡一覺。等你醒來,雁過無痕。什麼都已完結。昔時你我最愛品茶賞畫,你曾說願為我品一生一世的茶。那麼現在也讓一杯茶來結束吧。

我只能悔我吃下不老葯,永不會老,不會死,也永遠失去和你長相廝守的資格。如果四百年前我們一同死,一起投胎,那麼我們或許還有機會相遇相愛。可是現在,我成了死不了的一個古人,一個永遠活在回憶中的精靈。你會老,會死去,會在活着的時候不斷變化。而我,已是一成不變。你是真實的。我成了虛幻的。溫臻與廖盈姣將永遠愛着,可惜我已不是廖盈姣,你已是韓典。

等你醒來,莫丹青也已死去。她二十多歲的面容不允許她以一個身份留在世上太久。莫丹青在這一生能夠找到溫臻,已經感到滿足。

有了這份滿足,廖盈姣會永遠幸福的,梓喬。

韓典頹然低下頭。手一松,信紙被風刮在半空,飄至窗外,沒有了蹤影。好像來去匆匆的莫丹青。你怎會滿足?你怎會幸福?天!等待尋找四百年就是這麼一個結果?

突然,門開了。韓典霍地站起,望着闖進來的人。小佳衝到他身邊,一頭倒進他懷裏抽泣:你昨晚到哪裏去了,你的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我好害怕你出事了!韓典,不要嚇我了,再也不要!我怕沒有你,一天看不見你聽不到你的聲音我就要瘋了。不要離開我,好嗎?

韓典震驚地撫摩小佳的頭髮。小佳像一個被寵溺嬌慣的孩子一夜之間成熟懂事了,眼神充滿深深的眷念與不舍。他含下本要滑落的淚。那是為盈姣而流的。但他的眼圈紅了。他握住小佳的手,重重吻下去。這隻手,是伴隨他兩年之久的手。沒有四百年的漫長風霜與滄海桑田,卻真實。也許的確如此。溫臻和廖盈姣將永遠愛着。但他們,一個已是莫丹青,一個已是韓典。

人的大腦是件可怕而複雜的機器。突然某天清晨醒來,韓典的腦海一片空白。他忘記了莫丹青。忘記了廖盈姣。忘記了溫梓喬。仍舊並排懸挂在牆壁上的兩幅《長生不老圖》亦激不起任何回憶。真的如夢亦如霧,散過了無痕迹。他永遠也不會再知道,這兩幅畫有一幅是他四百年前的情人所繪,還有一幅是四百年前的自己所繪。

只是某日韓典陪同小佳去試婚紗,身着粉色婚紗的小佳笑盈盈並帶羞赧地在他面前輕輕轉圈,讓他覺得是似曾見過的場景。小佳湊近他耳畔頑皮地吹氣。他心底深處泛起一股柔情:啊,這就是我生命中的人。

小佳去換衣服了。韓典面對店裏的落地窗,手插在褲袋中悠閑地看着街上來往過客。音響店裏面有淺淺的歌聲在哼吟:IlovedawomaeforeImether……韓典觸動地抬起頭。一抹紅色清麗身影在人群中起伏。只看得見那秀麗的長發,柔弱無骨的雙肩。

好像一個人。像誰呢。韓典的情緒跳動起來。他努力想。想要一個答案。卻是花落夢醒,無處可尋。

十三,“昨天,我站在十七層樓的窗邊看黃昏的日落……我一定不是這城市裏惟一的怪人,一定有一個人跟我一樣,空虛地對着天空唱歌到天明,我不認識他,但我熟悉他的心情。”

這是我在十三的QQ資料里複製下來的一段話,不知道是她從哪裏找來的,這句話好像一顆釘子,牢牢地釘在我的心上,沒有血跡沒有疼痛沒有長長的傷口。我和十三是鏡子反射的兩個影子,一模一樣,連冷笑都一樣的凜冽,彷彿這個世界欠過我們很多,然而我們又不是對着世界冷笑,冷笑是我們的本能。

十三的QQ上已經三年沒有人了,而且下三年,再下三年,以後的N個三年之後都不會再有人了。十三曾經問我,一個人穿越那道門到達另外的世界之後,會不會再把自己的意願傳達給現世的愛人呢?我說會,因為我在騙她,我不喜歡她失望的如同凋零花朵的臉。十三如果在另一個世界有知覺的話,一定會給我留言,她會對我說她一切都好,如往常一樣說她一切都好,因為她也喜歡騙我,她也不喜歡我難過的臉。

轉眼已經是四月了,憂傷的迷離的陽光細細碎碎地穿過窗帘,不可阻礙地照進我的窗子,我依舊是在凌晨陽光剛剛溫暖起來的時候入睡,因為我想,十三一定會上線的,而她總是在晚上上線,如果我睡得太早就看不見她了。我害怕一覺醒來只看見孤零零的一隻小企鵝在晃,裏邊留下一些她還好的話。然而,連這些話都沒有。

十三睡着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她的床邊,兩隻手一直握在一起。我始終想睜着眼睛看着十三,怕她偷偷地睡、偷偷地離開。然而我還是先睡下了,繼而十三也睡下了,她無可避免地如同那些經歷過的歡樂言笑一樣走遠,留給我一個放大了的印象。我握着她的手,和她睡在一起,我夢見我們登上了彼得·潘的永無島,仙女告訴我們說我們可以永遠都不長大。是的,我們永遠永遠都不要長大。十三睡着的那天,剛好是她的生日,四月十三,那年她十六歲,年輕水靈得好像一朵荷花,開出碩大嬌艷的花,永遠地開在她的十六歲。

今天是四月十三,我小睡了一會兒,期望在夢裏邊看見十三,問問她想在今年要點什麼。畢竟我已經長大了,我不知道永遠十六歲的十三想要些什麼。十三沒有出來,她躲在她的屋子裏不知道在做什麼。我到花店裏買了鮮花,到墓地去看十三。

那是一塊敗草連天的墓地,到處都是折斷的草莖和尖利的砂石,靜穆得好像一張老舊的照片。十三的墓很小,小到連墓碑都隱沒在敗草裏面,我需要走很多的路,識別很多的標誌才能看得清楚。我掏出煙和火機,把附近的草點着,然後看着它們在我腳邊燃燒起來,並且迅速蔓延,好像一場病毒的擴散或者是蜿蜒的爬蟲行走又或者是遮掩不住的悲傷的情調流散體內。我看了一會兒,走到邊上的大石,躺在上面仰望天空。

小飛,你看着天空幹什麼?

十三,我看天空是因為我不喜歡這裏,我想變成飛鳥,一下子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小飛,你抓住我的手吧,如果飛我們就一起飛。

恍惚中,兩個小女孩一起坐在夕陽下的大石上,夕陽血一般地淋漓。

十三,你疼么,醫生給你打針會不會疼,要不要我替你。

小飛,我沒事,我一切都好。

十三,你總是一切都好。你害怕么?

小飛,我們不是還在一起么,我不會害怕的,我真的一切都好。

十三靠在小飛的背上,臉仰着,被夕陽的光芒揮灑得好像一塊純金的雕塑。十三,你不要睡著了,你千萬不要睡著了,十三你別睡,十三,十三,十三!

我猛然從夢中醒來,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還是什麼都沒有,沒有夢裏邊十三清晰的臉,沒有十三的潮濕溫暖的手。我把包裏邊的漂亮衣服和給十三買的一些有趣的東西都拿出來,點着了燒掉,希望站在另外的世界裏的十三能夠收到。衣服在火中變成灰燼,飄起一點點的黑色的煙灰,飄起,又落下。我眼看着這一切結束,輕嘆了口氣。

晚上我打開電腦,打開QQ,上面照例沒有留言。這個QQ只有一個好友,就是十三,我沒有其他的聊友,我只在論壇上粘貼自己的文字,給一些喜歡我或者我喜歡的人留下評論,然後把對方忘記。

照例喝着咖啡敲着字,每天晚上都會一直這樣單調地敲到黎明。我走出孤兒院之後,在這個城市的一個角落裏,用自己的手指編織一些善意的夢,麻痹自己,也麻痹別人。寫字本不該成為生活的全部,卻是我的生活的全部。

恰好我住17樓,住進來之前並沒有考慮到數字的別緻,只是隨意地看了一下這裏的環境很適合我,就進來了。很高的樓層,很開闊遙遠的視野,即使在白天也能讓我的思緒飛到很遠,我需要很遠的空間。

我的樓上是一個很怪的住戶,每天晚上七八點鐘,就響起鋼琴聲,叮叮咚咚的微微震顫。於是,我整夜寫字都不太需要音樂,樓上的軟軟的琴聲,恰好帶走我的思緒。

我時常想像樓上住戶的樣子,想像他或她的年輕或者成熟的臉,想像他或她在彈琴時屋子裏或明或暗的燈光,以及孤單或落寞或百無聊賴的感情。這種彈法,只有在電影裏敘述的鬼故事中才有,孤單的鬼魂在黑夜裏梳理自己散亂的心情,想尋找一個知己而不得,做着千年的孤魂。一邊想着,咖啡漸漸地涼去,重新添上熱水,反覆幾次,我就在小說里出現了那個人的角色。說得很老套,的確是人鬼之戀。許多回帖都問我為什麼那麼喜歡鬼故事,而且凄美,問我是否相信這個世界真的有鬼。

我相信十三沒有走,她還在我的身旁,這就是我的想法,所以我相信這個世界有鬼,他們因為留戀這個世界遲遲不肯走開,守候在自己難忘的地方或者喜歡的人的身旁。我的十三每天晚上都來找我,在我看不見她的地方靜靜地靜靜地打理着長發,用柔軟堅強的眼光看着我,嘴角帶笑。鬼,就是因為愛而不想上天堂的人,他們寧願千古孤單,也要留在人間,等待着自己苦苦留戀的人或事。

十三的QQ忽然晃了一下,在我剛剛把咖啡喝光,左手敲下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驚訝極了,手裏的杯子噹啷一聲落在地上,翻滾到角落。我揉揉眼睛看着屏幕,那個QQ的確在晃動,有留言。

你是誰,小飛?為什麼叫小飛,你會飛么?

你是誰,你是十三么?你在哪裏,我現在很想你。

我?不知道,我是陌生人。

你怎麼會有這個QQ號碼的?

我才申請的,很奇怪,剛申請的號碼就有你了,還有詳細資料,可能別人用過了。

不是十三,我看見那行字之後有些落寞,感覺這個奇怪的陌生人打破了我的夢,很殘忍冷酷地把我叫醒。

小飛?你是女的?喜歡王家衛的電影么?

王家衛是誰,沒聽說過。

我也不熟悉,只是看過他一部電影,講一個流氓阿飛的愛情故事,張國榮主演的,他說他是一隻沒有腳的小鳥,一出生就不停地飛,停下來的一次,就是他的死期。

沒興趣。我只知道張國榮的《倩女幽魂》,很好看。

你喜歡悲劇么?喜歡時尚服裝么?喜歡在超市裏一圈又一圈地逛、想把什麼都搬回家么?喜歡對着電影和小說哭鼻子對着藍天舒展憂傷么?你喜歡放許多牛奶不加糖的怪異的咖啡以及不太烈的香煙么?喜歡不化妝就走出家門身上不穿內衣只穿一件牛仔上衣么?

我不喜歡,我什麼都不喜歡,我討厭一切有生命和味道的東西,討厭束縛和陽光。我喜歡黑夜,和看不到盡頭的海。還有,我不喜歡你總是沒完沒了的問題,和你故作深沉的排比。

然後我就隱身了,任由他說什麼都不再回復,終於,他也下線了,QQ上是一片黑色。

十三畢竟沒有生命,這讓我十分地沮喪,她只能夠在黑暗的角落裏祝福我,卻無法牽住我的手。我在短暫地悲傷之後,感覺到了黎明的陽光,然後聽見停下來的鋼琴聲又叮叮咚咚地響起來,伴着我睡下。我在夢裏問十三,那個人是誰,十三用手指着我的眉毛說,那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件禮物,很奇妙,很不可思議。

我在傍晚跑到花市裡買了一個仙人球回來,打算把它擺在我的床前,這樣就可以既不澆水也不施肥地擁有一盆花。那株仙人球很小,有我兩個拳頭大,身上被賣花的老人清洗得乾乾淨淨。我在想,養在我的屋子之後,它需要多大的生命力才能繼續生長啊?自己很為它的未來擔心一番,然而還是抱着仙人球往回走。

樓里有電梯,可是我堅持從樓梯走,抱着仙人球倔強地喘息着爬上十七樓。在我快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個蒼白的男孩兒,他穿一身很乾凈的衣服,上身是一塵不染的白襯衫,頭髮很長,細細碎碎地剪開他望着我的眼神。他從樓上飛快地跑下來,撞翻了我的花盆。花盆落地便碎,仙人球很頑強地順着樓道滾落下去,一直滾下去,聽見很遙遠的迴響。男孩兒很靦腆地漲紅了臉,湊過來輕輕地說,對不起了,我去撿回來。然後就匆匆忙忙地跑下去,留下一陣有香皂氣味的愜意的風。

我跟着走下樓道,看見他笨拙地拾起那隻滿身是刺的仙人球,無處下手的感覺。他揚起頭,微微地不知所措,說,再去買一個花盆吧。

他在樓下打開單車的鎖,載着我行駛在漸漸黑下來的街道上。已經很久沒有出來好好地走走了,路燈,汽車,已經穿行夜色的匆匆的行人。

我們始終一言不發,好像兩個寂靜的螢火蟲,在回去的路上一盪一盪。他親手給花盆填的土,他的手指很纖長,靈活地把土塞進去壓實,澆了點水。回去的路上,我提議走着回去,然後我就抱着我的花盆慢慢地走,他跟在後面。於是,他一定看得到我的長發被風吹起,一定能看見我的衣服散漫地飄舞,一定能看見我倔強的脖子裏塞滿憂鬱。

我期望他能看見,這個有點孩子氣的人。

在十七樓,我停住,說了再見。他似乎還往上走,應該是十八樓或十九樓或者更高層樓的住戶吧,他的纖長的手指讓我聯想到半夜的琴聲。也許,該是他的傑作吧?我希望如此。

把仙人球擺在窗口,合上開着的窗戶,洗好頭髮,打開枱燈,點着一根煙,沖好咖啡,然後我靜坐在電腦前面,期待那些琴聲再悠揚起來,然後我會很容易地寫出一些字來。

琴聲很久都沒有傳出來,讓人懊惱的寂靜的夜,我揪着頭髮難過,想把咖啡香煙一股腦地燙在皮膚上,我想縮成一團,我在害怕恐懼,我的孤獨寂寞開始如同洪水般拍打我的心臟,發出空洞的迴響。然後,一轉眼,我就看見坐在窗口的十三,她坐在窗戶外邊,兩隻腳盪在空中,一晃一晃地唱着歌。我衝著她喊,你下來,不要在那裏玩,那裏很高,你下來。十三詭異地衝著我笑了一下,沒什麼,一切還不錯。

然後QQ上討厭的男人和久違的琴聲就一起出來。QQ上的男人始終不停地向我發信息,我不回,他說的話都很沒有新意,而且齷齪。但是,我看了他的每一條留言,不知道他是否在說謊,他說他很想見我一面,他問我是誰,他說他是個很帥的很有品位很有前途的男人。我不回,他又說,他是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死,心臟很脆弱,一點刺激就會停止的男人。我不回,他又說,他是一個人在這個城市的很高很高的樓層索居,喜歡在夜裏上網,白天看風景的男人。我不回,他說他經常會恐懼,莫名其妙彷彿明天就要死了,喜歡把煙頭按在手臂上熄滅的男人。我不回。

那個男人終於不再說那些徒勞的話,我發給他我才寫的小說《十八樓的琴聲》,男人說他就住在十八樓,他喜歡彈鋼琴,他每天晚上都會彈琴到天明,然後睡一覺,騎着單車在城市裏四處逛。

我愣了一下,聽見樓上的鋼琴聲還在,心裏踏實了,我問,你坐電梯么?他說不坐,他總是跑着上樓。

他問我什麼時候能見一面,我說,選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吧。他說他聽收音機,說明天就是很美好的天氣,問我出去不出去。我說可以。我告訴他我常去的一個圖書館,並且留下我會去的座位號。

然後匆匆關掉QQ,我望着角落裏,輕輕地說,十三,謝謝你的禮物,但是我不一定會喜歡。

我早早地睡下一會兒,然後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總是黑着的眼圈,把清水潑在上面。梳洗打扮之後,抱着我的頑強的仙人球,它似乎可以忍受一切摧殘,昨天的跌落,連它身上的一根刺都沒損,所以我還有足夠的餘地繼續讓它陪着我。在倔強的脖子上圍上圍巾,我抱着仙人球走上陽光刺眼的街道,我戴上墨鏡,這樣既可以避開陽光,又可以遮住自己的黑眼圈。

在圖書館的門口,我又看見了他,手裏捧着幾束花,焦急地盼望着什麼。我知道,他就是十三QQ上的人,我躲進一個角落看着他站在那裏焦急地等,一直到日落,他幾乎認定不會有人來了,他在圖書館裏轉了一圈又出來,反反覆復,最後拎着花離開的時候,我撞在他身上。他似乎認不出我,我摘下眼鏡,解下圍巾,看着他的眼睛,灰黑色的。

謝謝你送我的花,雖然我不喜歡花。我接過來。

你就是小飛?我看見他一臉的茫然。

是的,我住在十七樓,飽受你鋼琴聲的摧殘。

那天晚上,我們兩個都沒回去,一直在這個城市裏轉,城市很大,我們兩個很渺小。他為我找到一片海,在日出的時候坐在礁石上看風景,海風很硬,殺了我的眼睛,裏面流出淚來。然後噴嚏鼻涕一股腦地,全部流出來。他為我披上他的外衣,給我唱憂傷或快樂的歌,把岸上的石頭扔出很遠。我衝著海的深處說,十三,謝謝你的禮物,雖然我不一定喜歡。

我開始留心一個眼神和一句話的感動,比海風還硬,比星空還軟。我開始漸漸注意身邊這個男孩,他的眉毛,他的嘴角,他的聲音,他的手指。我沒有悲喜憂鬱,我想放聲歌唱,我想在海水裏舞蹈,做一隻不顧一切的美人魚。

他始終在我一米之外的地方,偷偷地看着我。

十三,你也看見他么,你用什麼把他指引過來。

天邊出現一抹顏色,淡淡地,一層層地塗抹到了更高的地方,在海水翻滾中升騰起來,忽而就大白了。我沒有戴墨鏡,直直地看着天邊,童話在那裏傳來,又在那裏消失。我一路追尋到這,卻沒有一條可以渡海的船。

男孩在我的左側,踮着腳唱歌,歌聲很淡,甚至蓋不過海水。

回吧。我說。陽光就要來了。我急於回到自己的屋子裏,躲在窗帘後面。

在關門那一刻,男孩說,還可以再出來么?他很期待地問。

可以,隨時隨地。我說。然後和他一起露出燦爛的笑,燦爛得恍若隔世。

我找到張國榮的《阿飛正傳》,他的確說他是一隻沒有腳的鳥,捂着流血的肚子說,說他落地的那一刻就是他死的時候。也許是造化弄人吧,他跳樓落地的那一刻,會想起這句台詞么?

我對着十三說,你也是只這樣的鳥,一下子就飛走了,不再回來。

誰是鳥,誰不是鳥?

樓上的他,好像忘記了疲倦,又響起了那鋼琴聲。琴聲一陣一陣,溫暖得如同十三的手,從頭到腳,撫摸我的每一寸皮膚。我睡了,我哭了,我笑了。

我夢了。

之後的許多天都沒有再見到那個男孩。我到樓上去敲門,門輕輕地開了。看見他坐在一個唱片機前面,裏面定製了播放的時間,從晚上到凌晨。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彷彿睡了一般,嘴角帶着很詭異的笑,似乎十三。

我拉開窗帘,屋子裏有些腐爛的味道。桌子上的食物散發著怪味,衣服還整齊地掛在牆上。我和陽光對峙着,我第一次發覺,陽光才是最最黑暗無盡的物質,你看着它的時候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男孩笑着,他是十三送給我的禮物,只有一天的保質期,然後就過期了。

他手裏有一個小藥瓶子,裏面空空如也。

十三,三年你不曾送我一件禮物,可是送來一個禮物,我便要更難過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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