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蕭干只穿了一條褲頭,輕手輕腳地起來,走到窗前,把窗戶拉開,奮力地向上爬,在妻子凄厲的“老蕭——”驚呼聲中,一頭向樓下的水泥地面衝去。

蕭乾的死,悲壯凄涼。

自從徐立身的老婆轉院到省城以後,蕭乾的病房一下子清靜起來。單位里的人除了杜思寶時不時來坐坐,其他人很難見面。蕭干想,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是單位里的同志?

蕭干回顧自己到環保局上任這一年多,幾乎沒有什麼可以掛在口邊的政績。一個常務副局長,分管機關事務,機關里卻沒有多少事務可以分管。報銷條子的簽批權,實行的是“一支筆審批”制度,由局長獨自包攬了;車輛管理也用不着蕭干操心,辦公室主任一手調配。環保局是一定要講衛生的,蕭乾的工作重點,就放在每周一次例行的檢查驗收衛生工作上面。另外,凡是上級要求一把手必須參加,局長又認為並不重要的會議,都是蕭干去代替參加的,機關有人在背地裏就說,蕭干不過是“常務開會局長”。在同志們眼中,一定認為這個蕭干是一個平庸之輩,傻人有傻福,不知道怎麼搞的,竟然混到了這個位置上。所以,同志們很少與蕭干交流。到蕭干入院時,蕭干仔細想想,偌大的一個機關,竟然沒有幾個和自己走得較近的同志。

豐陽縣的幹部們幾乎絕跡了,才讓原來比較明白,後來逐漸不太明白的蕭干終於徹底明白了,自己原來是沾了徐立身老婆的光。病房住在隔壁,大家來看徐立身老婆,不好意思不來看他一下。食品類的禮品收了不少,最多的當數“麻辣牛肉方便麵”。自家的老親舊眷來了,提一些雞蛋或者水果罐頭,說說暖心的話后,就要告別。蕭乾的妻子趕緊用大膠袋子裝上兩箱,讓他們把這些方便麵帶回去。這些人拉拉扯扯,很不情願地說,哪有看病號吃“回頭禮”的?蕭乾的妻子說,你們不要不好意思,這有什麼?蕭干不吃這些,孩子也不喜歡吃,而且正在高考衝刺階段,吃住都在學校里。我自己一聞到有些病房裏泡這種方便麵的刺鼻味就噁心。可農村的孩子們喜歡吃,上學時帶一包,干啃也可以擋飢。這些老親舊眷們就半尷尬、半感激地說,就是,就是,反正你家蕭干,是高級領導幹部,天天收這麼多禮品,放得久了,會生蟲子的。唉,我們來時帶的,還沒有拿走的多。

這一天,孫丫丫值夜班,杜思寶來到醫院,見過孫丫丫之後,順道來到蕭乾的病房。

蕭乾的病情杜思寶是洞悉的,用不着多說。這一天,蕭乾的精神狀態比較好,兩個人就海闊天空地神聊海吹起來,各自回憶了不少往事。

蕭干把自己從一個回鄉知青,在大隊任職,後來轉干,到鄉里當鄉鎮企業辦公室主任,一步步熬到現在這個正處級位置上的經歷,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其中兒時雖苦猶樂的人生意趣,偷生產隊的瓜啦,摘鄰居家的杏啦,讓麻蜂蜇着疼得幾乎要小命啦,兩個人似乎有同樣的感受,讓他們回到了童年時代。連蕭乾的妻子在一旁聽了,也展開了終日埋在心頭的愁雲,陪着他倆開心地微笑。

杜思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蕭干:“老蕭啊,了不得呀,你能從一個回鄉知青混到今天,實屬不易,算得上是一個鳳毛麟角的人物。我一直心存一個疑團,不知當講不當講?”

蕭干說:“在咱們環保局裏,你是我最知己的人,咱們弟兄們,有什麼話不好說?你想問什麼就問什麼,我有問必答。”

杜思寶說:“像你這樣的幹部,閱歷這麼豐富,實在是一筆人生財富。你當過鄉鎮黨委書記、組織部長、縣委常務副書記,這些職務,在別人看來,都是肥缺。可讓我一直納悶的是,你在物質財富方面,卻沒有多少積累。你這官究竟是怎麼當的?”

蕭干苦笑了一下:“思寶老弟,你問的問題,正是我這一段時間頗感遺憾又足以自豪的事情。我這個人啊,可能在任何方面都不算成功,只有一個‘貪’字,從來不沾邊。在大隊裏當幹部的時候,正是熱血青年,滿懷豪情壯志,一心想把鄉親們帶出貧困,確實做出了一番事業。當時,各種桂冠花環戴在了我的頭上,最高的榮譽是全國‘新長征突擊手’,省委曾經組織我們幾個英模代表,在全省做過巡迴演講,這就奠定了我能夠轉乾的基礎,跳出了農門。那一段的鮮花和掌聲,激勵我一輩子奮鬥不息。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啊!自從當上鄉黨委書記以後,就開始身不由己了,官場裏的套路不學不行,稟性過於耿直是要吃虧的。但我堅信一條,吃了,喝了,沒有什麼,只要沾上了‘貪’字,別說對不起祖宗,連自己那點光榮的歷史都對不起。我這個人的優點和缺點是一致的,就是能夠寬待別人,從來不觀察別人是否收受賄賂。在我重權在握時,有人跑官要官,當然沒有一個空手的,人民幣、乾股條據和金項鏈、金戒指,還有說不清名目的禮品、代金券我都見過,全部婉言謝絕了,肯定得罪了一些人。實在推不掉的,也要等到人家提拔重用或者沒有被調整以後,再退還給人家。至於其他領導幹部貪了,收了,別說沒有看到,就是看到了,我也能夠睜隻眼閉隻眼,裝作什麼也沒有看到。君子獨善其身,管人家幹什麼?所以和大家都合得來。當抓組織工作的副書記時,是我一生輝煌的頂點。在那個時候,如果要貪財貪色,都是唾手可得的。說句良心話,要說我恪守廉潔自律並不確切,煙酒之類的東西,我仍然收受了不少,但金錢美婦卻從來不敢染指。現在回顧起來,我究竟圖的是什麼呢?看看人家徐立身縣長,和我幾乎有着相同的經歷,人家過的日子與我相比,不可同日而語。我曾經後悔過,要是在自己有職有權時,多少撈上一點,也不至於在這個最需要用錢時,捉襟見肘。這個念頭咬着我的心,讓我想起你嫂子和孩子,就覺得對不起他們娘兒倆。但我又不後悔,就是今天不行了,也像老和尚圓寂,功德圓滿了。幸虧現在我才意識到錢的重要性,看似覺悟得太晚,其實是成全了我。要真是那樣,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所以我不後悔,總算自己清白的身子,沒有被金錢玷污。死不足惜,就怕落下身後罵名。”

杜思寶聽了,打心眼兒里敬佩這個人的人格人品。不禁感慨地說:“老兄啊,現在像你這樣的幹部,能夠出於污泥而不染,實在不多了。你是一生清白,兩袖清風,可許多人不一定這麼想,不撈白不撈,撈了也白撈。但願他們能夠像孔子說的那樣,朝聞道,夕死可矣。不論如何,及早脫身,不要把手伸得太長了。陳毅有一句著名的詩說,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可這只是一種自勉的境界,現在是罰不責眾啊。多少高官,在台上把廉政建設的高調唱得山響,一旦被雙規了,多少問題立刻暴露出來,讓人觸目驚心。”

蕭干說:“是啊,我也不是不懂,現在的幹部不敢查,幾乎大多數人都經不起細審細查。反腐敗只能是隔牆撂磚頭,砸着誰該誰倒霉。我就是常懷恐懼之心,唯恐砸到了自己頭上。我常常想,當官的,有什麼虧吃?比老百姓強多了。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道里,我不求富貴榮華,但求無愧我心罷了。我最不明白的是我熬到了正處級的位置上,反而一切都不如以前了,恨只恨社會上的人眼皮過於淺薄,眼睛裏盯的只有實職實權。我呀,這個官當得簡直是窩囊透了。”

杜思寶說:“老兄啊,你讓我怎麼說呢?都說閑談莫論人是非,我還是犯一回錯誤吧。你這個人啊,吃虧就吃在正處級上頭了。”

蕭干聽到這話,怔了片刻,猛然醒悟說:“哎呀,我怎麼沒有想到呢?”

杜思寶說:“要不怎麼說你這個人實誠呢?就是你陶醉這個正處級,才讓局長不高興的。一個單位,沒有一字並肩王的。什麼事情都是一把手說了算,用你時,是抬舉你,不用你了,級別再高也沒有用。”

蕭干說:“老弟別說了,我算是徹底明白了。大病纏身,能夠讓人大徹大悟。從這個意義上講,我這一場病,倒不是什麼壞事兒,等我好了,我會知道怎麼做的。我打算在生病這個期間,認真地理一下頭緒,把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寫出來。可我這個人,多年不寫文章了,語言表述可能還停留在當年寫大字報、喊革命口號的基礎上。等我寫出來以後,你這個名牌大學生,幫我好好修改修改。”

杜思寶說:“行,我一定好好拜讀你的大作,藉機提升一下自我。”

蕭乾的妻子再一次往杜思寶的茶杯里加水時,杜思寶說,嫂子,不用了,天不早了,我該回家了。

杜思寶走後,蕭干忽然對自己產生的要寫點東西的念頭激動起來。一激動不打緊,馬上又出現了眩暈的癥狀,妻子急忙按了牆上紅色的緊急信號,沒有多大工夫,醫生、護士們趕緊跑過來搶救。

蕭乾的病情時好時壞,在治療的過程中,有幾天什麼毛病都沒有了,正在做出院的準備時,說犯又犯了。總的看來,是向好處轉化。四個月後,通過複查化驗,身體的各項指標都基本正常了,醫生決定,停止輸液,主要口服西藥、中藥。蕭乾和妻子商量,要出院。妻子說,還是堅持到徹底治癒吧,免得複發了,可不是鬧着玩的。蕭干說,一連住了好幾個月了,也不知道組織上是怎麼看我的。現在不用打吊瓶了,讓醫生開些葯,完全可以在家裏邊休息、邊治療。再說,醫院這個地方環境不好,那些老幹部一旦進來,沒有幾個活着出去的,太影響人的情緒。要是回到咱們自己的新房子裏,肯定心情舒暢些,說不定恢復得更快一些。

蕭乾沒有對妻子說的還有一條要出院的理由,就是對醫院的幹部病房失去了信心。一次,他在衛生間小解,偶爾聽到兩個醫生對話,盡發牢騷。大意是嫌在幹部病房干收入太低。過去在幹部病房干,是醫生們的榮耀。現在大家都轉向了其他科室,尤其是外科,逮着了那些處理車禍或者打架鬥毆的病號,狠狠地開藥,撈外快多得驚人。兒科更加厲害,掌握了現代人珍愛孩子的心理,無論新生兒還是學前兒童,挨着個兒宰,當然不是宰兒童,而是宰那些捨得大把大把花錢的家長,醫護人員提成的獎金成倍翻番。風傳手術室有個醫生,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家有老婆,外邊還包養了一個小姐。女人都是用錢養的,能夠達到這種程度,可以想見,腰包肯定鼓了起來。大家都不願意在幹部病房干,結果是我們這些人倒霉,當了“底子”,被分配到這裏。

打那以後,醫生們處理他的疾患時,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讓蕭干有了新的看法。尤其是讓蕭干不能容忍的是他們的工作態度,一個小護士來扎針時的神情很讓人可疑,說話惡聲惡氣的,如果不是失戀丟了男朋友,就是彷彿鄙夷他們“小病大養,無病呻吟”,戀着病床不肯走。這種冷漠的態度,讓蕭干覺得受不了。蕭干憤憤地想,單位里的人眼皮淺薄,醫生護士們同樣眼皮淺薄,幹什麼都站在實用主義的立場上,一切向權、向錢看。恨不能所有的幹部病人統統滾蛋,好吸收一些社會上的病員進來掙外快。當然,他們對待所有的幹部病人也不全是這種態度,只對待像蕭干這樣的人才不自覺地使出小性兒。如果那些坐在檯子上能夠講話的領導來了,大家馬上會一窩蜂似的撲上去,如同眾星捧月一樣,極盡巴結討好之能事。這本來是無可厚非的,卻讓蕭干越發覺得,醫生、護士對他這樣的幹部病號,住的時間越久,越不待見。可是,這些心裏話是不能說出來的,畢竟太失像他這樣的正處級別幹部的面子,所以只放在心裏,卻沒有對妻子明說。

妻子拗不過他,只得去找醫生商量。醫生也爽快地同意了蕭干院外治療,告誡他只要按要求來定期複查就行了。

蕭干對於自己錢少的感慨,一半是出於現在用的是醫保卡,單位里不再直接向醫院撥錢了,全靠單位和個人定期上交保費的積累。醫保的規定很死,用藥時不準超出某個限額。因此,高檔藥品在這裏根本見不到。除了危重病人,報銷的比例高一些,他們這些病人,醫保卡上的錢花光了,還要自己貼進去一部分錢。他用的一些保肝護肝葯,不在報銷範圍內的藥品多,給醫院裏輸入的人民幣就像淌水一樣。

蕭干感慨的另一半是自己在濱河路買的那套房子,雖然分期付款,也已經把自己多年的積蓄,差不多全部花進去了。房子已經交了鑰匙,還沒有來得及裝修,也沒有添置傢具,自己就住了院。

這套三居室是在五樓,雖然高了一些,但通風透光。坐在向陽的一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唐白河橡膠壩蓄出來的寬闊水面上,波光粼粼,遊人泛舟。河兩岸楊樹婆娑,垂柳依依,水杉挺拔,棕櫚繁茂,一片片各種造型的花圃里,種上了名目繁多的花草,鮮艷奪目的花朵三季盛開,這一切都讓人賞心悅目。住在這裏,確實是一種人生的美好享受。

蕭干回到家裏,第一次住進這樣的房子裏,心情頓時好了許多,把原來準備裝修的錢已經花光,再也沒有能力朝這個方向投資的遺憾淡忘了。妻子也比較滿意,說有了這套房子,就是你退下來不幹了,咱們也可以安居樂業了。他們的孩子非常懂事,偶爾回家一次,從不抱怨家裏的白灰牆和水泥地面,不如其他人家的豪華,並且安慰蕭干說,爸,不裝修更好,現在裝修的水平越來越高,裝修得越早越顯得老土。等我大學畢業了,掙多了錢,回來認真地給你們好好裝修一下,保證讓老爸、老媽像住在皇宮裏一樣。見兒子這麼體諒自己,蕭乾的鼻子酸酸的,心裏卻非常高興。自己的一生眼看馬上就這樣過去了,不禁感嘆世上的事情都不齊,人家騎馬咱騎驢,回頭看看推車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兒子在家時,是一家三口的節日。蕭干常常站在兒子身後,看着自己兒子在別人家轟轟隆隆的裝修聲中,能夠超然物外,潛心學習,非常滿意。心想,我的兒子到底是一個有志氣的孩子,和自己當年那種樣子差不多,只是更加多了理論知識,文化層次比自己強了百倍。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強啊。在這種心境下,漸漸地把自己壯志未酬的心淡化起來,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什麼處級、常務,有啥可誇耀的,讓它們統統見鬼去吧。

蕭乾的心情好了,身體也明顯恢復,食慾增強,體重由原來的八十多斤增加到九十多斤。一種強烈的信念支配着他,就是把自己想說的東西抓緊寫出來。於是,找來了幾乎陌生的紙筆,開始寫起向杜思寶承諾過的人生感悟來。但苦於心思艱澀,下筆艱難,寫了又撕,撕了又寫,就這麼斷斷續續地磨筆頭子。妻子見他那麼不停地思考,一派忙活,又好氣,又好笑,心疼地說,你不要這麼操心,沒用的事情不要干,養病要緊。蕭干卻不這麼看,說這樣更有助於自己的身體健康。妻子見他這麼折騰,倒也沒有犯病,就不再說他,聽任他瞎胡折騰。

讓蕭干操心的事情還有一條,就是如何把妻子調進唐都市,最終把根子扎在這裏。雖說有了明顯的跡象能夠辦成,卻始終辦辦停停,不是這裏卡殼,就是那裏受阻。蕭干從自身的遭遇體會出,級別和權力是不能成正比的。正處級怎麼樣?常務又怎麼樣?那些都是虛東西,關鍵是自己的權力不大,在市直單位沒有影響,在有關部門的領導和經辦人員的心目中沒有位置。所以,再不能陷進迷魂陣里啦,手中無權時,當的官再大也白搭。

蕭干所知道的是,市直好多單位的一把手,相互之間,打打對票,老婆孩子的工作啦、學習啦等一系列問題,從容應對,而且根本不需要親自跑,打個電話,讓手下人去跑,就那麼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原來,妻子曾經勸他別那麼死板,找有關人時,送點重禮,錢能通神,能夠讓鬼推磨,不信辦不成。蕭干說什麼也不這麼干,他對妻子嚴肅地說,他人事局的領導與自己級別相同,犯不着這麼巴結,太失體面和人格;小小的辦事員,讓我給他們送禮?沒門兒!可是到了現在,囊中羞澀,想送錢也沒有了。閻王好說,小鬼難纏。不管如何說,人事局的領導很給面子,把調令批了下來。可到了具體經辦人員那裏,照樣挑不盡的毛病,想點子來拿法你,把你刁難得沒有脾氣,這才始信正處級如果沒有實權,頂個屁用。

這一天,妻子出去買菜,蕭干一個人在家裏寫作。有兩個一貫對環保局局長有意見,但也不太接近蕭干這個常務副局長的老同志,竟然想辦法打聽到蕭乾的住處,登門表示友好訪問。他們倆對蕭干瞎扯了一通機關內部的最新情況后,一個人同情地對蕭干說,蕭局長,前天局長宣佈,說蕭局長常年有病,治療疾病要緊,不能讓他再操勞。報經組織部門同意,讓杜局長主持常務工作了。蕭干一愣,臉色立刻灰暗下來。另一個同志見蕭乾的臉色非常難看,急忙打圓場說,蕭局長,你別急,局長只是說讓杜局長暫時主持,不是把你抹號了。那一個說消息的同志憤憤地說,這個局長太他媽的霸道了,全局裏沒有一個人擁護他。蕭局長,不行你就告他,哪有這麼處理問題的?一點人文關懷都沒有,算什麼東西!

蕭干苦笑着說,組織上這麼安排是正確的,是出於好心,讓自己安心養病,完全沒有必要告人家。這兩個同志見沒有戲,一致說,到底蕭局長人好心好,肚量寬大,急忙訕着臉兒告辭了。

蕭干強忍住一腔悲憤,把他們送出門去。回到屋裏,越想越生氣。這麼大的事情,局長竟然沒有事先和自己通個氣,而且杜思寶這傢伙,也沒有對自己說過。局長這傢伙,真他媽的太欺負人了。士可殺,不可辱,恨不能背上炸藥包,去崩了這小子。但他能夠想通,杜思寶之所以不告訴他,正是為了怕自己徒生閑氣。這兩個機關里的小人,雖然居心不良,但畢竟把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達給了自己,讓自己更加明白了局長妒賢嫉能的嘴臉。

等妻子買菜回來,蕭干再一次昏迷不醒。蕭乾的妻子一邊哭着,一邊急忙給杜思寶打電話。杜思寶趕緊叫來救護車,把蕭干送進了醫院搶救。

蕭干一直昏迷了一天一夜。在這期間,醫生告訴杜思寶和家屬,蕭乾的病情已經由原來的肝炎引起的腦部病變真的轉移成了肝病,蕭乾的肝部出現了一個明顯的腫塊,在沒有化驗確診以前,不排除是Ca的可能性。切片化驗要等上幾天,如果真的是Ca,根據蕭乾的身體條件,恐怕預后不良,應當及早作準備。醫生的話皮裏陽秋,蕭乾的妻子聽了,懵懵懂懂的,不知道Ca是啥玩意兒,只是從杜思寶陰冷的臉色看出,這病八成不好,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蕭干終於醒過來時,是第二天早晨。初升的陽光從窗外折射進來,照在正在吸氧的蕭干臉上。蕭干覺得渾身沒有氣力,心情卻十分放鬆。耳邊聽到窗外的小鳥歌唱,覺得生命是如此美好,真讓人留戀。

轉移到病房以後,蕭干覺得這一個房間不如原來住的那間好,有點潮乎乎的。心想,八成是自己這個老病號,醫護人員覺得安排在這裏就算對得起他了。這倒並不影響蕭乾的心情,蕭干平靜地想,在賓館都住了那麼長日子,這裏的病房不過是人生的另一種賓館,客居於此,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人不能總是事事都攀比,事事攀比,人比人,氣死人,自己的這一身病,都是氣上所得,應該想一些愉快的事情,讓自己開心起來。

想到要使自己開心,蕭干忽然想到了一個笑話,說是兩個人比窮。一個人說,我最窮,鋪地蓋天,頭枕焦磚。另一個人說,我比你更窮,鋪脊樑,蓋胸膛,頭枕的是大巴掌。想到這裏,精瘦的臉頰上,泛出一些笑意。

這幾天,妻子一直守候在身旁,常常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好像擔心哪怕是一小會兒看不清他,他就會化作煙塵飛走似的。見他露出了微笑,妻子的心情也寬鬆下來。

這一段時間,孫丫丫已經和杜思寶絕交了。但痛苦不堪的杜思寶仍然到醫院裏來,偷偷地看孫丫丫一眼,然後到蕭乾的病房去磨蹭一個時辰。醫生知道他是環保局的新常務副局長,遇事就和他交換意見。

化驗的結果出來以後,正巧杜思寶也在,醫生就把杜思寶和蕭乾的妻子叫去,平靜地告訴他們已經確診了,確實是肝癌,而且到了晚期,發展得很快。切除、放療或者化療都不會有多大作用,蕭乾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蕭乾的妻子聽了,立刻昏天黑地,差一點倒了下來。杜思寶本來就對醫生們不滿,真想憤怒地質問,你們為什麼沒有及早發現,一直當腦部的病變治療?此時也顧不了那麼多,急忙勸解蕭乾的妻子。心傷的人勸解傷心的人,非常對症,當說到千萬不能讓老蕭知道了,老蕭那麼聰明,如果知道了自己的病情,走得會快一些。蕭乾的妻子馬上停止哭泣,生生地把自己的悲痛壓了下去。

蕭乾等妻子和杜思寶回到病房,兩個人面色僵硬,語氣柔和地告訴他,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讓他放心。蕭干覺得那個經常死死盯着自己的妻子,這時竟然不敢和自己的眼睛對視,一下子全部明白了。原來的心絞痛和肝區的陣痛,現在已經明顯加重了,有時候蔓延到全身,百骨百節沒有不疼的,這病恐怕是沒有希望了。

第二天,蕭干對妻子說,不知怎麼啦,我這幾天做夢,總是夢見死去多年的爺爺、奶奶和母親,還有外公外婆,他們都對我很親。我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時代,坐在他們的懷裏,覺得非常溫暖幸福。做這樣的夢兆頭不好,也不知是我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妻子對他說,你別瞎說,夢是心頭想,只能說明你想念他們了。蕭干就不再言語,讓妻子陪同自己,默默地等待死神的降臨。

過了幾天,當護士把輸液針拔掉以後,蕭干突然說,我要回家。妻子說,才住進來,那麼急着回家幹什麼?蕭干說,我知道自己沒有多大病,住不住都無所謂。再說你也知道,我住在這裏很不習慣,遠遠沒有在家裏心情舒暢。

蕭乾的妻子無奈,只得去詢問醫生,徵求醫生的意見。醫生坦率地說:“老蕭的這個病啊,實在沒有希望,你們回去后,你要多給他做點好吃的,讓他多多補養一下,興許還走得慢一些。”

蕭乾的妻子說:“求求你們,救救我們老蕭吧!我們的老蕭還不到五十四歲,太年輕啊!上有老,下有小,我們都離不開他呀!只要能把他治好,讓我賣血或者賣肉都行啊!”

醫生苦笑着說:“大姐,你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醫生只可以醫病,不可以醫命,老蕭已經病入膏肓,無葯可醫了。”

蕭乾的妻子本來對這個醫院的治療水平,已經不抱希望,見醫生這麼講,只得回去跟蕭干商量,是不是轉院治療?蕭干堅定地說,不必了,轉院也都是這種治療方子。蕭乾的妻子無計可施,只得聽任蕭乾的。醫生給他們開了一些安慰劑,非常便宜。妻子打電話告訴杜思寶,杜思寶也表示同意,並且馬上安排車輛,把蕭干接回了家裏。

蕭干回到了自己家裏,強忍着難熬的疼痛,文思湧泉,奮筆疾書,竟然沒有了過去的生澀之感,一口氣把自己的在病中的感悟全部寫了出來。滿滿的七十多頁紙,讓妻子裝訂好后,對妻子說,等思寶兄弟來了,你把這個交給他。記住,這個東西,不必讓孩子看,他看了並沒有益處,上進心可能喪失。妻子奇怪地說,你親自給杜局長不就行了?幹嗎還要我轉交?蕭乾急忙遮掩說,你知道我這腦子現在記憶力很差,怕忘了,才讓你這麼辦的。

這天晚上,天氣燥熱,一陣狂風過後,烏雲遮着了月亮和星星。蕭干讓天天給他洗腳的妻子多打點溫水,把全身擦一擦。妻子操勞的時候,蕭干還用手撩一些水,灑到妻子的臉上,開妻子的玩笑。

上床以後,蕭干輕輕地哼起了兒時的歌謠:

月亮走,我也走,

我給月亮放牲口。

一放放到山溝口,

碰見一個人咬狗。

拿起狗來砸磚頭,

又讓磚頭咬着手……

蕭乾的妻子覺得今天的蕭干有點異樣,一直大睜兩眼不敢入睡。等到黎明時分,窗外電光閃閃,雷聲隆隆,一場傾盆大雨從天而降。這一切,彷彿沒有驚動蕭干,蕭干安靜無恙地熟睡,鼻孔中靜靜地吹出一陣陣細絲一般的冷氣,蕭乾的妻子眼看天色放明,心情猛然放鬆,這些天的痛苦和疲勞一下子把她打蒙了,沉沉地睡去。

蕭干只穿了一條褲頭,輕手輕腳地起來,走到窗前,把窗戶拉開,奮力地向上爬,在妻子凄厲的“老蕭——”驚呼聲中,一頭向樓下的水泥地面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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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官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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