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蕭干火了:“沒有這個先例也得破例,你總不能讓我一個常務副局長睡到大街上去!”蕭干又是一陣心絞痛,吞下了兩粒“天王救心丹”才得以緩解。杜思寶對孫丫丫說,當我們的車輛還沒有到市區時,宋書記就像變了一個人,架子大了起來。一豐陽縣的專職常務副書記蕭乾沒有競爭過郗應松,調到了市環保局任職,與杜思寶擱上了夥計。
蕭干提為正處級,是組織上對他的重用,進市直到環保局任常務副局長,也算是安慰。對於縣裏的一個副書記,這樣的安排是很不錯的。因為他這一級官員,如果到了市直單位,要搞到一個正處級,並且當常務副職,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對於市裡領導來說,各局委的第一把交椅,是留給提拔不上去的縣委書記和縣市長們的。副職們有的是從縣裏上來的,有的是從內部提拔的。在市直那麼多的局委中,不包括副處級調研員,就是副局長、副主任們,也多得除了市委組織部的冊子上有數,連市委書記都說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有人打比方說,局委是塊海綿,能夠吸納像水珠一樣的縣裏調整回來的副職們;局委又是一個溫床,能夠在本單位孕育出多少個副處級幹部。副職越來越多,到公廁里蹲坑的三個人中,說不定兩個就是副局長或者副主任。蕭干要不是官至正處、當上常務,如果到局委任一個副職,就如同一粒沙子掉到了沙灘上,很快就找不到了,又像屎殼郎趴在煤堆上,顯不着你那一疙瘩子黑。你想,牛毛一樣多的副職,領導哪裏還會有精力關注你,把你向上提拔?
局委的領導班子,一般是論資排輩的,不像現在一些鄉鎮,“少帥鬍子兵”;中層幹部是成批量的,將多兵少。有些科室只有一名科長,大一點的科室不過有一正兩副科長三個人,連兵都不給配備。這是因為市直單位要受編製限制。領導層有時可以不受職數限制,增加了,就會擠占編製。如同人不是蝸牛,到哪裏工作不可能隨身攜帶房子一樣,上級安排一個新領導到任,不讓你把原有的編製帶去,而且也不給你這個單位增撥編製。
這樣一來,就讓局委的人事科長們作難:你總不能不讓副局長或者副主任上編。至於中層幹部多,也正是這個原因造成的。大家都是熬出來的,幹了那麼長時間,侍候了那麼多任領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總得讓人家升個一官半職,多少可以加薪,是個安慰,要不然,沒有人肯泡機關了。“光棍大,眼子架”,當領導的沒有兵是不行的,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局委里的層次,領導是官員,中層就是兵。兩下這麼一擠,局委的編製佔滿了,勤雜人員只得用臨時工,市財政不撥經費,自己單位里摳鼻子挖眼睛弄錢自己解決工資問題。
你不要以為局委的中層在單位像兵一樣,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們手裏操作的權力並不小。比如一個人事局裏的小女科員,說不定就是某個市委領導的親侄女,牛×得厲害,找她辦事的其他單位人員,哪怕是處級幹部,也會被她熊得沒鼻子沒臉的,你還不敢犟嘴。其他的中層幹部到了下屬單位或者縣裏,同樣牛×烘烘,接待不周,照樣給你小鞋穿。縣裏到市裡找他們辦事,各大賓館和小飯鋪,他們能夠吃遍天下無敵手。所以,這一批人,尤其是一些有實權單位的中層幹部,上午上班是清醒的,中午吃請后,就不太清醒了。有的人午宴后,還喜歡和求他們辦事的人來一個“經濟半小時”,撈一點外快。更不用說到了晚上,還會有人請吃請喝,請嫖請摸,請跳舞請唱歌,公務繁忙到夜半才能進家。所以,大家在機關里工作,雖說清苦,也能夠樂在其中了。當然,“人比人,氣死人”,沒有權力的單位中層真的好不到哪裏去,每天勞勞碌碌,騎着自行車規規矩矩地上下班的大有人在。
蕭干在離開豐陽縣時的送別酒會上,曾經多次醉眼矇矓地說,“官到正處止啊”,半是嘆息,半是滿意,還摻雜一些自我炫耀的成分。
蕭干來上任的當天,市裡規定不允許原單位送行。蕭干很聽話,就在市委組織部等候,和市委組織部的一個副部長、一個科長一起坐車,來到了環保局。在局中層會議上,副部長代表市委,宣佈了對蕭干同志的任命,大家稀稀落落地鼓了掌,就算是表示了歡迎。對這種局面,蕭干覺得心裏很涼。
接下來,局長熱情地挽留副部長和科長到賓館吃飯,副部長和科長推說還有另外的一個局委去宣佈任命,公務在身,不便強留。局長、蕭干、杜思寶他們依次排列,把組織部領導送出大門,大家就作鳥獸散了。
局辦公室主任陪同蕭干到了已經給他安排好的辦公室。辦公室主任打開房門,把兩把鑰匙交給了蕭干。桌子、椅子還是前任留下來的,櫥櫃空空如也,地上一片狼藉。辦公室主任搓着手說:“對不起,蕭局長,你看他們是怎麼搞的?我讓他們把屋子裏打掃乾淨,潑上水,誰知並沒有搞!”這裏的“他們”也不知是誰。
蕭干拿起笤帚自己把地上的紙片划拉起來,辦公室主任趕緊跑出去,提來了一桶清水,幫助蕭干打掃。兩個人忙了一陣子,辦公室清爽了不少,辦公室主任交代了蕭干桌上電話的內線號碼,笑着說:“蕭局長,你忙,你忙!”倒退着出了門,把房門輕輕掩上走了。
眼看到了十一點半,一陣響動,辦公人員紛紛騎上自行車、電動車或者摩托車,一個個離開了機關。局長敲敲蕭乾的門,蕭干趕緊開門迎接,滿以為局長要為自己接風,誰知局長門都不進說:“老蕭哇,我今天中午有個應酬,就先走了。下午咱們開個會,把工分一下。”說罷,扭頭走了,不一會兒,樓下響起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只聽一聲關車門聲,局長揚長而去。
蕭干呆在那裏,一時間腦子一片空白。呆了一會兒,忽然想到辦公室主任,就趕緊去二樓西邊靠樓梯的機關辦公室,問一問中午是怎麼安排的,可是辦公室已經全部走光了。蕭干覺得心裏一陣絞痛,臉色煞白,蹲了下來。
正在這時,杜思寶走了過來,一看蕭干這個樣子,趕緊把蕭干攙扶起來,問蕭干怎麼啦,蕭干已經緩過勁兒來,說沒有什麼,心裏忽然有點痛,現在沒事兒了。
杜思寶說:“我知道嫂子還在縣裏沒有調來,你沒有地方吃飯,特意安排污水處理廠領導班子為你接風。走吧,既然心裏不舒服,中午我不讓他們過多地勸你喝酒。”
蕭干忽然對杜思寶感激起來,順從地鎖上辦公室的門,跟上杜思寶走了。
吃飯回來,蕭干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打了個盹兒,就參加了局辦公會議。局長分配他分管機關事務,重點是分管辦公室的工作。蕭干看着一邊小心地做記錄的辦公室主任,心想,既然是分管辦公室,首先得拿辦公室主任開刀,這個人太不像話了,連個迎來送往都不會。轉念又一想,自己初來乍到,還不到發脾氣的時候,還是忍一忍,觀察觀察再說。
會上,雜七雜八地研究了許多雞毛蒜皮子工作,蕭干因為不熟悉業務,同時分管機關事務,所有的工作又與自己無關,所以聽了等於白聽,沒有往心裏去。
回到自己辦公室,蕭干查找了內部電話,打過去讓辦公室主任過來。
辦公室主任小跑步進來以後,訕訕地對蕭干說:“蕭局長,我正在準備材料,好系統地把機關事務工作向您彙報呢,一聽您叫我,就趕緊過來了。”
蕭干板著臉說:“我現在不聽你彙報,你去賓館先把我晚上的住處安排一下。”
辦公室主任為難起來,紅着臉說:“蕭局長,機關規定,不給領導和同志們配備住房,當然也含着賓館。再說,安排賓館住宿,沒有這個先例。”
蕭干火了:“沒有這個先例也得破例,你總不能讓我一個常務副局長沒有地方休息,睡到大街上去!”
辦公室主任嚇得臉皮轉成白色說:“蕭局長,你不要生氣,我這就去安排!”出了門后,又趕緊退回來說:“蕭局長,請您把您的身份證給我用一用,不然,賓館是不會安排的。”
蕭干拉開自己隨身攜帶的公文包,扒拉出身份證,向辦公室主任扔了過去,辦公室主任從地上撿起來,一溜小跑走了。
蕭干在縣裏本來是個非常厚道的人,下邊的幹部都願意接近他,想不到在這裏變了脾氣。這種變異現象,很快通過辦公室主任傳達到了全體同志,機關里不相關的科室從此沒有人肯到蕭干這裏瞎扯,只有辦公室人員不得已才硬着頭皮來同他交涉。門前冷落了,蕭干常常坐在屋子裏生悶氣。在班子中,也好不到哪裏去,局長這個人的話不多,並且外務活動太多,一般不會找他商量什麼事情。其他副局長和副處級調研員,也都先建立工作關係,才逐步套上近乎,相互融洽起來。倒是杜思寶這個第五副局長,有空常來扯扯,告訴他了一些機關內部的實際情況,勸他不必太介意,市直的局委與縣裏大不一樣,這裏的人大多數是各自辦各自的事情。
蕭干在以後的時間裏,還遇到不少讓他糟心的事情。二蕭干遇到的糟心事情,首先是車輛問題。除了局長有一部奧迪A4是專車以外,八個副職只有五部車,除了蕭干,其他副職都是業務纏身,需要下縣下廠,車輛就顯得不夠用。但機關里如果派不出車,其他副職“雞子不尿,自有便轉”,往往事先就有安排,讓接受檢查的單位提前來迎接他們。輪到蕭干坐車的時候,往往辦公室主任向他請示過,全部派出去了,自己沒有下屬業務部門可以支配,只好買了一輛自行車代步。
辦公室主任到底是賊精賊精的,對於自己的頂頭上司自然不敢怠慢,有時提前知道蕭干有事情,及早把蕭干用的車輛保留着,多少讓蕭干有點安慰。尤其是每當周末,蕭干要回豐陽縣城會夫人的時候,辦公室主任總是安排機關里僅次於奧迪A4的那部紅旗車,讓蕭干覺得不至於太失面子。
剛從縣裏回到市裡,縣裏的同志們戀舊,除了“四大家”領導不時地造訪,另有縣裏局委辦和鄉鎮的同志也不斷來看望他,往往帶上不菲的禮品,熱鬧寒暄以後,當然是吃飯。遇到這種時候,蕭干有點心虛,覺得局裏的經費緊張,局長肯定會皺眉頭的。但他橫下一條心,只管安排。試想,過去自己在縣裏工作,有了客人,熱情招待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辦公室主任很聽話,當縣裏來客了,趕緊打電話交代賓館安排雅間。開始幾次,親自去幫助蕭局長陪客,也在飯單上簽字,後來隔三差五地來,有時推說有事情或者局長要他去哪裏,蕭局長你自己簽吧。蕭干也不介意,每當吃過飯後,就把自己的名字簽在了上邊。
在賓館住上兩個多月以後,一次,客房部的領班找到蕭干,問蕭局長能不能把房費給清一下?並且講明理由,說目前賓館的餐飲部都是簽單的,市財政撥款要半年一結算,向您要賬,實在不好意思,因為賓館的流資確實太緊張了,全憑床腿錢對餐飲部補貼。蕭干說,我一個堂堂的常務副局長,不會欠你們賬的,也來個半年一結算吧。領班說,好,好,就按你說的辦。
這一天,縣裏又來了一撥兒老同志,其中有縣財政局長。蕭干好不高興,馬上安排辦公室主任向賓館訂了餐廳。豐陽縣是副局長杜思寶的老家,杜思寶正好沒事,也前來作陪。酒席上,杜思寶說起最近要和市委副書記一起出差,把鄉親們羨慕得了不得。大家都說,杜局長是我們豐陽縣的光榮啊,紛紛敬了蕭乾的酒,又敬杜思寶的酒,主陪關係差不多弄顛倒了。“光榮”的杜局長接到了孫丫丫的來電,對眾人說,對不起,我有事兒,要先走了。杜思寶告辭以後,酒席上反而沒有了多少興緻,很快就草草地結束了。
一行人到蕭干住在賓館的房間裏要坐一坐,再扯一陣閑篇后,大家就告辭了。送他們下樓時,縣財政局長扯了扯蕭乾的衣袖說:“你們先走吧,我忽然想起要對蕭書記說件事兒。”
蕭干不知道這傢伙葫蘆里賣什麼葯,心想,真是喝多了,還送不走你啦。
縣財政局長和蕭乾重新回到室內。局長說:“你到市裡工作,我多有安排不周的地方,沒有考慮到你現在還沒有房子住。我知道市裡局委不會長期安排一個副職住賓館,將來處理起來要有麻煩,就對總台上交代了,你的住宿賬由我們來結算,你只管在這裏住下去就是了,不用再操心。”說著,又從提包里掏出一捆錢,大約是一萬元,交給了蕭干說:“這些錢留着你平時開銷。”
蕭干說什麼也不肯接受,感動地說:“想不到我離開了豐陽縣,同志們還待我這麼好,住宿你認了,我同意,反正都是公家的錢。但這錢我就不能收了,心意我領了。”
局長說:“蕭書記見外了不是?你雖然離開豐陽縣了,在我們的心目中,永遠是我們的好領導。這錢也不是我私人送給你的,是曹書記和郗縣長特意讓我來辦這個事情的。你收下也得收下,不收下也得收下!”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蕭干只得感激地笑納了。他心裏很清楚,不僅這個局長會辦事,而且曹明祥和郗應松也想得周到。特別是曹明祥,肯定是沒有讓自己當上縣長,欠了自己一個良心債,帶點補償的意味。再說,他們縣的環保項目說不定也要自己幫忙的。
得了這一萬元錢,蕭干動了心思。這賓館確實不能長期住下去了,雖然說條件是沒有說的,有人侍候,冬暖夏涼,“方便”方便,但這梁園雖好,卻不是久戀之家。再加上老婆孩子在禮拜天也會到市裡來相聚,一直住賓館就沒有多大意思。再說,上邊有政策,處級幹部可以解決兩地分居問題,只是市委組織部和人事局總是推來推去,一直不給辦理。近來,在自己已經沒有過高要求的前提下,有了可望解決的明確跡象,得趕緊買套房子,先安窩后安鍋才是正理。
於是,蕭干回去和妻子商量,不如早日買套房子。妻子也說,早晚都得買房子,你看着辦吧。
蕭干趁星期六和星期天休息時間,轉了不少房地產公司,了解到現在的房地產價格高得嚇人,而且有不斷上漲趨勢,越往後越貴。終於在濱河小區,搞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房價將近三十萬元,自己不但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錢結清房價,而且孩子即將考入大學,也要花錢,傾囊而出是不行的。可是,為了及早有個窩,還是狠狠心,咬咬牙認了。好在可以通過按揭付款的辦法,免得經濟上造成過大的壓力。在去房地產公司交割首期付款十五萬元時,蕭干又是一陣心絞痛,吞下了兩粒“天王救心丹”才得以緩解,這東西越來越離不開了,和手機一塊兒經常裝在衣袋裏。
到了年底,辦公室主任給蕭干送來了一把賓館餐飲部的簽單條子。辦公室主任抱歉地說:“都怪我沒有給你服務好,這些單是你自己簽的,咱局裏有規定,副職除了正職同意,不安排招待客人。凡是你的簽單,局長一律不給簽字報銷。”
蕭干接過這些條子,一口氣上不來,趕緊掏出藥瓶子往嘴裏塞了救心丹,忍氣吞聲地問:“你為什麼不早說?要是說了,我有客人時,自然會對局長說的,局長不會不同意安排的。我根本沒有對局長說過一次,局長也許認為我自作主張了,你這不是製造我們之間的矛盾嗎?”
辦公室主任辯解說:“哎呀,都怪我,我還以為你懂得,或者都對局長說過了呢。”
蕭乾沒法和這個陰險的傢伙多爭辯,又問:“其他副局長也都是這麼處理的嗎?”
辦公室主任狡黠地說:“是啊,都是這麼處理的。不過,他們請客一般都是找他們管轄的部門和單位自我消化了。我這個辦公室沒有權也沒有錢,實在對不起你了。”
蕭乾的氣不打一處來,想想來這個市直單位任職不是個好事兒,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就是不爭那個縣長,繼續留在縣裏當原職,甚至到人大、政協去任職,也不至於如此狼狽。三杜思寶沒有料到的是,這一次陪同市委副書記宋炯進京跑項目,竟然奠定了兩年後回到縣裏任職的基礎。這是一個中外合資的火力發電廠項目,投資額度很大,有兩億歐元,相當於二十多億人民幣。
宋炯分包這個項目,據說是有背景的。這是因為他能夠當上我們唐都市的副書記,也是有背景的。齊書記調走以後,省委已經把外地的一個地委組織部長調整過來,配備成市委副書記,接替了齊書記的工作,這裏的組織部長同時調整到外地去任地委副書記,由唐都市的常務副市長過來接替他任組織部長,市委辦公室秘書長去接任常務副市長,縣裏上來了一個縣委書記,接任了市委秘書長。這一次黨政班子的重新洗牌,另外還牽扯到一批幹部,這裏不再一一敘述。有意思的是,市委突破了職數限制,從省里增派了一名副書記,就是宋炯。
宋炯上任以來,平常不怎麼露面,所以在電視、電台報道和《唐都日報》上很少露臉、露名字,顯得比較神秘。市直單位頭頭和縣市的主要領導們,好像都認為這個副書記是方書記請來的人才,利用他特殊的關係,專職為唐都市跑項目的。因此,宋炯這個副書記,每個月的時間,差不多都住在省里和京里,經常見不到他。聽說他這個人,到了省里或者京里,關係網密佈,到處都有管用的朋友,而且不像其他官員,食宿在唐都市駐省辦事處和駐京辦事處,卻住在高級賓館。市領導專門授權給他,只要能把項目跑成,允許他一擲千金,可以大把大把地花錢。
在杜思寶陪同他進京之前,已經聽說這個項目基本上跑了下來,就是宋炯的特殊背景起了重大作用。社會上流傳有多種離奇古怪的說法,都是猜測宋炯這個人和這個項目的。較為主流的說法是,這個宋炯,當年不過是另一個地市的小混混,因為和“文化大革命”中落難的中央大首長的兒子是要好的同學朋友,在那些歲月中,幫助過大首長的兒子,兩個人很有點患難至交的意思。後來,大首長恢復了名譽和職務,他的兒子暴發性地在落難的地方,當上了縣委書記,把這個宋炯立即重用了。更為奇特的是,大首長的兒子並不是省人大代表,卻在一次省人代會上,他們那個地市的人大代表們有感於大首長的威望,幾十個人聯名提名他當副省長的候選人,居然順利地當選了。大首長的兒子一當上副省長,不忘舊恩,提攜故交,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久就把宋炯這個鐵哥們兒,帶到省里一個單位任職。宋炯開始不會當領導,這並沒有關係,他只要會在機關里領工資、高消費就行了,經常出入省政府,和突飛猛進的大首長的兒子打得火熱,仍然不失共患難的情誼。大首長的兒子在副省長的位置上沒有幾年,又被調整到國家某部委任職,到了那裏,沒有辦法再帶上宋炯了,況且把宋炯已經培養得羽翼豐滿了,也許是宋炯向他要求什麼了,於是,宋炯沒有離開本省,戲劇性地來到我們唐都市,當上了跑項目的專職副書記。
宋炯的升遷是個傳奇,然而,關於宋炯的人品卻被人們渲染得不怎麼好。許多人街談巷議的是,這個宋炯就是靠着和大首長的兒子一起吃喝嫖賭起家的。他能夠一直與大首長的兒子沆瀣一氣,一直關係比較鐵,原因就是他能夠揣摩大首長兒子的心意,大首長的兒子特別信任他。許多不足以與外人道的事情,為大首長的兒子搞的有益於身體健康、心情舒暢的娛樂活動,都是宋炯策劃參與的,讓大首長的兒子的苦難年華,用燈紅酒綠補償了回來。傳得最不像樣子的,就是他能夠到各大專院校和大醫院、大酒店等美女如雲的地方物色獵物,供大首長的兒子消遣。人們常說,凡是一道“吃過糠、下過鄉、扛過槍、嫖過娼”的人,關係最鐵,他們就是屬於這種類型的朋友。不管傳言是不是真的,關係到了這個份兒上,宋炯能夠到唐都市任職,就不足為怪了。
傳得神乎其神的是宋炯的個人能量。在宋炯到任之前,市裡籌備這個項目已經很久了,與外商的談判不下數十個回合,一直攻不下來。關鍵是外商把國家立項這個難題拋給了唐都市委、市政府,國家在當時又嚴格控制上此類項目,所以被卡着了脖子。正是這個宋炯接手后,很快就被國家計委批准了。據說就是宋炯通過那個大首長的兒子,跑到正要準備登機出國訪問的分管計劃的副總理那裏,“叔叔長叔叔短”地一番死纏,副總理站在專機前,用大首長的兒子遞上去的一支筆,在報告上草草地畫了幾句,這個項目就正式立項了。所以,宋炯成了唐都市的功臣。
杜思寶接到通知以後,按照要求,要先同宋炯見個面,把活動的行程安排一下。杜思寶就到市委辦公大樓去,面見這位副書記。本來是約定好的,到了市委領導辦公的三樓,仍然被宋炯的貼身秘書擋駕了。秘書說宋書記有事兒,讓他在小會議室里稍候。幹練的秘書用一次性杯子給他倒了一杯茶水,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地點忙去了。
環保局的第五副局長杜思寶,基本上沒有來過市委的三樓。到了這裏,心理上有一種森嚴的感覺。讓他一個人坐在常委們議事的小會議室里,等候一個大領導,更加使杜思寶惴惴不安。開始坐都不敢坐,後來才見其他人來找領導們,大大方方地坐下來,彷彿很熟悉這裏的環境,也效仿他們,半坐半蹭地歪在沙發上。
就這樣,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杜思寶忍不住探頭探腦地張望了多次,才見到一個花枝招展的女青年,從宋書記的辦公室里出來,裊裊婷婷地走了。又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宋書記的秘書才過來,招呼杜局長去面見宋書記。
秘書輕輕敲敲宋書記的門,裏邊傳出威嚴的聲音:“進來!”秘書就帶杜思寶進了宋書記的辦公室,辦公室里一股幽香襲入杜思寶的鼻孔。
秘書介紹了杜思寶的身份,側身出去了。杜思寶這才敢直起頭來,瞻仰了從來沒有謀面的宋炯。宋炯這個人面目清癯,架一副金絲眼鏡,很有點文縐縐的樣子,坐在老闆椅內,瘦小的身子似乎填不滿其中的空缺。
宋書記慢條斯理地對杜思寶講了這次進京的任務,原來是關於火力發電廠的一個輔助項目。帶杜思寶去的原因,主要是讓他當環保方面的技術顧問。杜思寶當時的感覺是,這位領導雖然瘦小,卻很有派頭。自己在下面雖然常常認為自己是專家型幹部,很有點驕傲和自豪,但在高級領導面前,心理上挫敗了幾分。
一行同去的只有一個發改委的副主任,用的車輛是一輛商務用別克車,第三廂被拆除了,裝得滿滿當當的是唐都市有名的玉器、黃石硯和恐龍蛋,還有一塊土裏土氣的石條,上面刻有漢畫。
上了車,發改委的副主任和宋書記坐在後排,杜思寶覺得他和宋書記非常熟悉,說話的口氣非常敬重和熱乎,宋書記往往哼哈兩聲,表示讚許。誰知,跑上十幾公里以後,宋書記主動地和這個發改委的副主任開起玩笑來,說出去的笑話,非常粗鄙。杜思寶聯想到社會上的傳言,心想,狐狸的尾巴終於露出來了,這才是宋炯的本相。一路上,宋書記一點也沒有了高官的架子,司機他們四個人沒有了上下級之分,興緻勃勃地說了許多男女之間黃得不能再黃的笑話,好不快活。
到了京里,杜思寶感到自己基本上沒有起到多大作用,他起草的文本不過是通過宋書記自己的渠道遞了上去。讓杜思寶比較遺憾的是,他們沒有能夠見到大首長的兒子。剛剛到京時,他們住在了大首長的兒子已經派員為他們訂好的北京飯店。這是一個唯有大首長和國家級外賓才能出入的地方,武警盤查很嚴。宋炯一個人住一個標準間,其餘三個人住一個房間。
宋書記在房間裏,唯一一次大領導派頭地嚴肅地揮揮手,讓他們三個出去,自己拿起內線電話,不知和哪些人通了半晌電話。然後,大首長的兒子派人把宋炯拉走,兩天兩夜不歸。發改委的副主任神秘地告訴杜思寶,宋書記一定是和大首長的兒子一道,到更加豐富多彩的神秘之處活動去了。
宋書記回來后,仍然由那個接他出去的領導帶領,一連幾個晚上,分別去了不少地方送禮。司機必須去,發改委的副主任和杜思寶卻沒有資格跟着去。只有一次,他們要往一個古老的四合院送那塊石條時,這一行五個人才一同前往。司機、杜思寶和發改委的副主任三個人當了一次民工,吭吭哧哧地把石條抬進了那個大院。除了見到一個年輕的小保姆,指揮他們把石條放在了一個地方,連個別的人影也沒有見到,就退出了那個大院。宋書記上車前,就開始吹起了口哨,曲調彷彿是運動員進行曲。杜思寶想,這個人五花八門的,都是些下三濫的勾當。
十幾天下來,宋書記和杜思寶的關係更加融洽了。他們到八達嶺長城遊玩時,站在烽火台上,宋炯好像詩興大發,對着藍天,大呼一聲:
“啊,
長城——”
大家瞪着眼,等待宋炯的下文,半天沒有說出什麼來。
杜思寶催促他:“宋書記,把你的詩吟下去呀!”
宋炯憋了半天,嘟囔着說:“……真毬長!”
一行人開心地大笑起來,杜思寶奉承說:“宋書記,用這種句子更加耐人尋味了!”
宋書記非常得意,在下山的路上,特意問了杜思寶的出生年月,並且說,那我該稱呼你為“杜哥”了。杜思寶忍了忍沒有答應,當然也不敢冒昧地稱呼宋炯為“宋老弟”,一任宋書記不再叫他杜局長,在“杜哥,杜哥”地胡稱亂叫的同時,開他的國際玩笑,搞一些惡作劇。
等到發改委的副主任帶去的那一個保險箱裏的人民幣花得差不多時,事情全部搞定了。
回來后,杜思寶對這一行的活動,一點也沒有透露給范哲,范哲也不敢多問。
等杜思寶同孫丫丫幽會時,卻喜不自禁地對情人說了不少進京的花絮。他告訴孫丫丫,原來以為大領導都是十分嚴肅的,可這個宋書記根本不像個首長,倒像個頑皮的大孩子,只是神通廣大,非同凡響。尤其是到了北京,更加隨和。因為在北京那個天子腳下,皇城根兒里,小小的一個市委副書記,根本算不上幹部。
有一次,他們到一個“星期八”飯店的大餐廳用餐,和所有到北京的各色人等混同在一起,看不出來誰是處級、廳級幹部。宋炯本來不喜歡講普通話,這次卻與那個漂亮的女招待,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跟人家開玩笑。宋炯向人家要饅頭吃,喊道:“嫂姐(小姐)——摸摸(饃饃)!”人家端上了小饅頭,他又讓人家端米飯:“嫂姐(小姐)——蜜蜜(米米)!”就這樣比比畫畫,等菜上齊了,宋炯看到旁邊有人吃餃子,又招呼女招待過來,下流地問人家:“嫂姐(小姐),睡覺(水餃)一晚(一碗)多錢?”那個漂亮的女招待聽得見得多了,也不禁臉紅,惹得杜思寶等人發笑。
孫丫丫聽了這些笑話,笑得直擦眼淚,打着嗝兒說:“說什麼大領導,其實都是人嘛!你們男人沒有一個不是色眯眯的!”
說罷,兩個人滾到了一起。那場肉搏戰,比以往更加有力有趣。
事畢,孫丫丫正告杜思寶,這樣的領導像個地痞流氓,還是少接近為好。杜思寶說,你以為那麼好接近呀,我明顯地感覺到,當我們的車輛還沒有到市區時,宋書記就像變了一個人,架子大了起來。我一個小小的技術幹部,他不早把我給忘了?
其實,宋炯並沒忘記杜思寶。這個人很佩服有知識、有內涵的人才,況且他歷來好朋好友,不改草莽英雄本色。到了唐都市任職,一直在外跑項目,沒有同更多的人交往,認識的人,面比較窄。所以經常打電話邀請杜思寶去坐坐,並且還和其他幾個“跑友”喝過幾次酒。說心裏話,杜思寶還是很喜歡這位領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