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項明春聽着母女二人的喧鬧,覺得十分好笑,忍不住插話說:“小學生都知道爭名次,怪不得你那麼重視縣裏領導的排序了。”項明春對通信員大聲說:“小馬,你負責,好好招待張秘書!”其實,稱呼張振亞為“張秘書”,他連秘書也不是。侯遠理挺着脖梗說:“老子見的大幹部多了,就你們這些小頭頭才這麼膽小怕事。等我發達了,你們找我磕頭也找不到我!”一黃公廟鄉一些老資格的支部書記私下議論,項明春是多年以來比較少見的好書記。這個人好就好在為人實在,從來不耍花架子,比如搞的村村通工程、農戶沼氣推廣工程,哪一項不是實實在在的?都是群眾擁護的。有一個支部書記還引用電視劇里的唱詞,說“天地之間有桿秤,那秤砣是咱老百姓”啊,像項書記這樣的幹部越多越好,要是能夠堅持在我們鄉多幹些年頭,不愁我們鄉沒有一個大的發展。另有人認為,現在的幹部都把進步看得比啥都重要,項書記也不會例外,走着瞧吧,要不多久,項書記就不是項書記了,說不定就是項縣長了。那個希望項明春留在黃公廟鄉乾的支部書記不無遺憾地說,是啊,捨不得也得讓人家項書記提拔上去,像他這樣“請民命、造民福”的領導,到了更高的位置上,發揮的作用更大,給群眾造的福利更多。
項明春的去留當然不是支部書記們能夠決定的,這一點,馮司二比誰都清楚。馮鄉長儘管對項明春的斯文、迂腐有看法,還是賣命地工作,竭力維護項明春的權威。你不能從主觀上去分析動機,重要的是客觀效果。一個鄉鎮看一個黨委書記,一個鄉鎮班子看班長、班副,書記、鄉長齊心了,副職們也不敢怠慢,所以這工作就抓得有聲有色,成效明顯。馮鄉長拿十幾個鄉鎮比較,儘管黃公廟鄉也有不少問題,但其他鄉鎮躥煙冒火,遠遠不如這裏穩定。鄉鎮工作,穩定是福,現在提倡建立和諧社會,和諧是什麼?和諧就是穩定嘛。這就意味着,由於黃公廟鄉相對穩定,縣裏領導會對項明春的工作給予肯定,在十幾個鄉鎮黨委書記裏邊,項明春是首屈一指的。都說團結出幹部,團結出戰鬥力,馮鄉長想的就是出幹部,只要能讓項明春儘快上去,騰出位置來,自己的進步也隨之水漲船高,不言而喻了。這些活思想,本來就是無可厚非的,所以,馮鄉長越來越努力了。
周志茹隔三差五地到黃公廟鄉視察,對“明春哥”近乎崇拜了。女人家在政界,往往沒有男人的心眼兒稠,在“四大家”領導會議上,說話不習慣拐彎抹角。所以,到了包鄉領導工作碰頭會上,周志茹每次都大講特講黃公廟鄉的工作如何出色,卻沒有“但是”以後的問題。
說得多了,惹得縣委書記曹明祥心癢,也在百忙中到黃公廟鄉來看看,發現周志茹所言不虛,項明春的工作確實紮實,不像其他幾個鄉鎮的一些年輕的書記、鄉鎮長,一味地貪玩,浮皮潦草。曹書記心裏就盤算,應該重用這個曾經在吳國棟手下不得志的項秘書。但曹書記從來不在鄉鎮工作會議上過多地表揚、過高地評價項明春,曹書記知道,鄉鎮的一把手們都急於向上爬,不能讓項明春成為眾矢之的,主要領導口頭上的讚譽,有時是起負作用的。
孫秀娟當上黃公廟鄉的“第一夫人”以後,曾經滿足過一陣子。後來,和縣裏的領導接觸多了,竟然關心起政治來,巴望着老公有更大的進步,求神拜仙時,功利性、目的性非常明顯。
有一次,她對項明春說起來,某某領導排在第幾位,某某領導排在倒數第幾位,竟然如同縣委書記一樣了如指掌。
女兒插話說:“爸,媽,我在我們班裏,也排到第三位了,不過是並列的,我這一段時間這麼努力,就是要打敗那個並列的毛妹,當一個真正的第三名。”
孫秀娟問:“你咋能打敗人家呀?”
女兒說:“容易,容易,她寫作業不認真,整天唱歌、跳舞,不用功的。”
孫秀娟說:“愛玩的孩子還考那麼好,說明人家聰明。”
女兒“呸”了一下說:“臭毛妹聰明個屁!還不是考試時偷偷地抄答案了。”
孫秀娟正色地說:“不要胡說,你應該打敗第一名和第二名,才是你的本事。”
女兒說:“不容易啊,我總不能在考試時,讓人家拉肚子、得流感考不成吧?”
孫秀娟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小小年紀,哪該有這麼多壞心眼兒?當心神仙知道,要遭報應的!”
女兒做一個鬼臉說:“算我說錯了。我一步一步來嘛,排到第一位了,你們獎勵我什麼呀?”
孫秀娟說:“你想要什麼呀?”
女兒說:“不要什麼,就要我老爸吻吻我就行了。”
項明春聽着母女二人的喧鬧,覺得十分好笑,忍不住插話說:“小學生都知道爭名次,怪不得你那麼重視縣裏領導的排序了。”
孫秀娟說:“我盼望着哪一天,你也在他們中間有個位次呢。”
說實在的,項明春對自己的前程並不抱太大的希望。每當馮司二和他說起,讓他努力地向縣級領導上奔時,他就對馮鄉長講,希望不大。你想啊,現在縣裏“四大家”領導二十多個,別說縣委、政府,就是老幹部退下來到人大、政協再待一段時間的現象也成了過去,高層領導已經年輕化了,拔個蘿蔔才有一個坑兒。缺乏老蘿蔔,依次遞補的可能性不大,哪有自己的空位置?
馮司二聽項明春這麼說,立刻勸解他,不要悲觀,現在社會分工越來越明細,就要求幹部越配越多,市裡年年都要提拔一批幹部,機會是會有的。項明春就用《列寧在十月》裏的一句台詞說,好啊,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在項明春的潛意識裏,並不是那種刻意追求往上爬的人。祖祖輩輩吃糠咽菜,只要能過上一點好日子,就容易滿足,自己能混到這一步,就已經很不錯了。再說,在縣委辦公室工作的那幾年,從底層熬到頂峰,又從頂峰跌落下來的經歷,更讓項明春明白了不少道理。因此,他對待官場既非消極出世亦非積極入世,既沒有置身事外的清高亦非刻意追求的熱衷,對仕途的淡泊,異乎他人。他請一個書法家寫了一個條幅,把自己定位在二十個字上:
腳踏實地,胸懷開闊,追求新知,與人為善,知足常樂。
項明春認為,前十六個字是作為,后四個字是境界。境界這東西不可捉摸,是理想化的狀態,能夠逼近,但不能實現。如果人人都“知足常樂”,安貧樂道,社會的發展也就會停滯不前了。
這一天,縣政府辦公室的張振亞來訪,讓項明春把自己曾經對趙哲講過的“王二狗的故事”又賣弄了一番。
張振亞進入政府辦,與項明春進入縣委辦,大體是同一年,可是,直到現在還沒有混上一個副科級。這個人自恃自己的文筆不錯,其實在為人處世方面有不少欠缺,他的故事,在縣委、政府兩辦,一度被傳為笑談。
當年,秦鳴鷗還是鄉鎮黨委書記的時候,有一次帶了一份材料到政府辦公室去,托政府辦把這份材料轉給不在家的縣長,進入政府辦工作不久的張振亞接待了秦鳴鷗。
張振亞說:“秦書記,你這材料保密不保密?”
秦鳴鷗說:“保什麼密?你可以看看,順便提點修改意見。”
張振亞不知就裏,粗粗地瀏覽了一遍兒,立刻批評這文章寫得臭極了,簡直不忍卒讀。然後一條一條地指出什麼結構鬆散,語序顛倒,上面兩個重點不突出,下面有一個明顯的漏洞,毛毛糙糙的云云。
秦鳴鷗聽了,臉色黑沉沉的,把一頭白髮映襯得更加白了。原來這文章是秦鳴鷗親自寫的,當時心裏就想,這小子簡直不知道天高地厚,哪有這麼評價自己得意的文章的?登時把文章要了過來,嚴肅地說,振亞,不要說了,這文章不讓你轉達了。
當時在場的還有政府辦的兩個同志,一邊聽張振亞高談闊論,一邊覺得好笑。等秦鳴鷗非常惱火地離開政府辦的時候,張振亞還摸不着頭腦:“這秦書記怎麼啦,自己不過是批評文章了幾句嘛,值得這麼光火?”
一個夥計說:“振亞呀,你今天算把秦書記得罪了,你不知道,這文章正是秦書記自己寫的呀!”張振亞這才後悔莫及。
沒有多久,秦鳴鷗來政府辦主持工作,人員分工時,把張振亞打到了邊緣上,不要說能力不怎麼大,就是有一點,也不讓他發揮出來,這個張振亞從此就沒有了出頭之日。按說,秦鳴鷗並不是一個陰損的小人,心裏畫上的那一道子,應該隨着時間而淡化的,頭幾年不提拔張振亞是這個原因作怪,後幾年是覺得這個張振亞確實不是塊料兒,提拔這樣的人貽笑大方,就把他一度擱置起來。
對於在秦鳴鷗手下沒有好日子過,張振亞自認倒霉,誰讓自己這張破嘴胡說八道呢。看到別人一個個地都上去了,張振亞自然暗暗着急,生出不少野門路,企圖改變命運。
他去找過趙半仙,趙半仙說他福薄命薄,只要好自為之,還是有前程的。臨了,連他的卦資都不肯收。張振亞非常沮喪,在辦公室工作的情緒更加低落了。
後來,有一個外地來的算卦大師來到豐陽縣城,張振亞聽說此人有破法,趕緊拜訪了這個奇人。他請這個算命大師吃飯喝酒,在縣委招待所里認真招待一頓,那個算命大師看他心誠,特意把原來講好的八百元卦資,優惠了二百元錢,只掏了六百元。算命先生暈乎乎地說,快了,三年以內,你一定能夠成為副科級幹部。結果等了三年,毫無蹤影。
另有一次,他隨辦公室的其他幾個同志游武當山,又鬧了一個笑話。
武當山是一個有名的道教聖地,山上有一個著名的“轉運台”。一個人交了香火錢,側身從一個夾縫裏鑽過去,旁邊的道士敲着銅鐘,說,轉運了,轉運了!轉上一圈兒,心靈上就會有很大滿足。別的同志說:“振亞,你常常說自己倒霉,那你趕緊在這個轉運台轉轉吧,興許會好起來的。”
張振亞果然動心,交了錢,側着身子轉了一圈兒。誰知別人都是從左邊開始轉的,他忘了規則,轉反了,幾個同志鬨笑說:“振亞呀,你是怎麼搞的,不看方向胡亂轉?”
等他再要交錢重新轉時,那個遵守職業道德的道士說:“不用轉了,都一樣的。”張振亞這才作罷。回來了這幾年,到底運氣也沒有轉過來。
張振亞與項明春是老夥計了,項明春對於他的來訪,沒有必要表現出更大的熱情。正巧鄉里抓信訪工作的副書記從北京領人回來了,要對項明春彙報工作。項明春就讓通信員領張振亞到招待所去,自己中午吃飯時才能陪陪他。張振亞沒有感到項明春不夠熱情,連說:“我們老夥計,不拘禮節,你忙你忙,不用管我。”
項明春對已經走出門的通信員大聲說:“小馬,你負責,好好招待張秘書!”其實,項明春稱呼張振亞為“張秘書”,他這時連秘書也不是。二黃公廟鄉是一個出奇人的地方,抓信訪工作的副書記向項明春彙報的,就是一個奇人的情況。
這個奇人出生在鄉里偏遠的侯溝村,乳名叫侯石頭,長大后,自己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侯遠理”,意思是具有遠大理想,鴻鵠志向。小學沒有畢業,就經常寫些小文章,文章的內容,主要是關於解放台灣的決心和信心,徹底埋葬蔣家王朝,等等。寫成了,抄寫得歪歪斜斜的,錯別字連篇,還要貼上八分錢郵票到處投稿,凡是中國各大報刊雜誌都敢投,自然沒有一個報刊雜誌的編輯採用過。
侯遠理的大哥是個傻瓜啞巴,愣頭愣腦的,見了人只知道傻笑。而且一年四季光着身子,不會思考卻仍然管用的物件,耷拉着展示給眾人看。鄉親們見多不怪,任隨這個傻傢伙裸露着黑紅色的身體,在村裡閑逛,至多有人幫他勒一塊布條遮羞。這個傻傢伙只有一條用處,就是在石磨的磨道里推磨,兩隻光腳丫子“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比毛驢跑得還歡。侯遠理的弟弟也不聰明,說話半語,滿天星星說成是“滿天燈燈”,喝涼水說成是“喝狼水”。父母本來打算把聰明的侯遠理培養成材,無奈家裏生活艱難,實在供養不了,侯遠理混到小學畢業就被落了下來,跟着父母在生產隊的地里掙工分。
失學了的侯遠理,並沒有放棄自己的追求,一門心思想出人頭地。晚上點着油燈,不停地畫一些東西,很有點發憤攻讀的味道,而且一根筋地研究台灣問題。
那些年頭,初中下放到了村裡辦,原有的小學教師都提拔成為初中教師。山溝里的師資極為貧乏,村支部書記看他整天寫寫畫畫的,以為他有學問,就把他弄到了學校里,當了一陣子“隊辦教師”。
侯遠理教學是很賣力的,就是對漢語拼音搞不明白,教學生“彩虹”的“虹”字,不知道音為“hong”,而且我們當地人說“出彩虹”是“出將(音)”。當然,這個“虹”字另有一種發音是“jiang”,一般念的都是“hong”,偏偏侯遠理認定這是個“將”字,在教孩子們拼音時,把“hong——虹”念成“哥翁——將”,孩子們一齊大聲朗讀:“哥翁——將”,“哥翁——將!”聲震山溝。也有個別學生意識到“哥”與“翁”拼不出來“將”的音節,侯遠理批評學生是“二百五”:“你不會猛拼!猛拼!猛拼就出來了!”
教了幾個月學后,侯遠理突然失蹤了。十多天時間,孩子們沒有人上課,家長不依不饒,罵支部領導不關心孩子成長。支部書記非常惱火,只得另找了一個人頂替了他。
等侯遠理疲憊不堪地回到學校里的時候,校長宣佈不讓他再教學了。他問校長為什麼不讓他教了,校長說:“哪有你這號老師?連假都不請,說走就走了。”
侯遠理說:“我不是說走就走,而是干大事,向黨中央建言獻策去了。”
校長很奇怪:“你能獻什麼策?”
侯遠理說:“我向中央領導彙報自己設想的解放台灣的辦法,他們如果採用了,台灣人民就不會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了。”
校長蔑視地說:“就你這個樣子,還能向國家提出什麼建議?”
侯遠理振振有詞地說:“怎麼了,看不起我?位卑不敢忘憂國,你咋知道我的建議不行?”
校長說:“你有好建議,送一封挂號信不就得了。”
侯遠理說:“不行,必須親自交到周總理手裏,不然,再好的建議用信發出去也不可能實施。”
校長可笑這傢伙太無知,輕蔑地問:“侯遠理,把你的建議說一說,讓我聽聽,到底可行不可行?”
侯遠理說:“連學都不讓我教了,你還想聽?沒門兒!這是重大機密,豈是你能夠知道的?”
一上到國家機密的等次,校長也不敢胡說了,就說:“那你好好整理吧,說不定哪一天會起作用的。”
原來,侯遠理積蓄了好幾個月的隊辦教師補助費,真的上北京了。錢花光的時候,也沒有進去新華門,沒有辦法,只得扒火車回到了家裏。在侯遠理的心裏,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和夢想,就是找到周總理,把自己的解決台灣問題的辦法呈上去。
後來,侯遠理又到公社的食堂里做了一陣子師傅,積蓄了一些錢,又跑到北京去,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結果又被遣返了回來。公社領導同樣不用他了,建議遞不上去,工作也丟了,雙重打擊,讓侯遠理的心理徹底犯了毛病,覺得沒臉見人,從此不再回他的老家侯溝村,在黃公廟搭了一個窩棚住下來撿破爛換錢,發誓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一定要把建議遞交給高層領導人。全鄉的人都知道他,有人說他是神經病,有人說他是上訪戶,有人說他是異想天開,從來沒有人同情他,說他是胸懷大志的。
這些年來,物轉星移,總理換了好多任,侯遠理不改初衷,堅持湊夠了錢就往北京跑,去一次,被遣返回來一次,把項明春他們折騰苦了。因為他每去一次,上級信訪部門就要通知他們去北京領人,鄉財政就得拿錢,派人到北京的收容中心去找他。鄉信訪專干多次恨恨地說,這傢伙也不死,真正死了,就沒有這些扯淡事兒了。專干恨他不死,也是情有可原的,本來黃公廟鄉信訪工作一直先進,就是這傢伙沒有少讓專干在縣裏挨批評,信訪局長批評過專干,說你們黃公廟鄉是怎麼搞的,連個瘋子都管不住?
項明春到黃公廟鄉工作以後,就接二連三地不斷處理這件事兒,曾經打算給他批一些錢安個家,他也許就安生了。專干攔着說,不能這麼辦,你給他了錢,他就更加往北京跑得歡了,項明春只得作罷。接任書記后,他讓專干把侯遠理叫來,聽這個人說話,並不覺得頭腦不正常。當項明春問他有何錦囊妙計時,侯遠理仍然是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態,彷彿天機不可泄露,說是重大機密,你們這些基層幹部是不能夠接觸的。
項明春知道,他是一種信念,而不純粹是瘋人狂語,就說:“現在時代變遷了,解放台灣不一定要用武力解決,你的方法也許早已過時了。”
侯遠理不愧為台灣問題的土專家,說起歷史上好幾次解放台灣的機會白白地錯過了,把幾十年台灣發生的重大事件說得比報紙披露的還清楚,讓項明春不禁肅然起敬。
項明春說:“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高明了,國家領導人高瞻遠矚,比我們看得長遠,‘一國兩制’就是主要的解決辦法。”
侯遠理並不吃這一套,挺着脖梗說:“老子見的大幹部多了,就你們這些小頭頭才這麼膽小怕事。只要我有一口氣,就一直堅持我的觀點,不斷到北京去,總有領導人會接見我的,等我發達了,你們找我磕頭也找不到我!”
項明春覺得這個人不可理喻,就趕緊把他打發了。
這一次,抓信訪工作的副書記向項明春彙報的,就是敘述再一次把侯遠理叫回來的經過,叫人啼笑皆非。項明春正要道一聲你們辛苦了,黨政辦的喬主任跑來報告,說侯溝村的小藍晶石礦礦井冒水了,幾個礦工還在井下,沒有上來。
項明春一驚,飯都顧不上吃,捉了一個饅頭,邊啃邊召集有關人員,趕快到礦井上去救援。三項明春和馮司二等人趕到礦上,直奔礦井,只見礦山上秩序井然,卷揚機正在把一大手推車礦石提升上來,原來是一場虛驚。
馮司二非常惱火:“這個喬主任是怎麼搞的,謊報軍情?”
項明春心情已經安定下來,也怪自己粗心大意,沒有同礦主用手機聯繫一下,弄清情況,就風風火火趕來了。但他並不後悔,對馮司二說,虛驚比實驚好,咱們既然來了,就要認真了解一下安全生產情況,再次強化一下村幹部和礦主的安全意識。
現在的國家領導人,民本意識特彆強,對人的生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各種自然災害和人禍,全都放在心上,嚴責各級幹部高度重視。報紙上又經常披露各地礦難的消息,讓人們感到,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就是天大的問題。哪裏有礦山生產,哪裏的幹部就整天提心弔膽的。
侯溝村的這個小藍晶石礦,是全鄉唯一的礦產業。對於項明春、馮司二他們來說,並不考慮礦主在這裏的生產情況,關注的只是安全、安全。因為鄉里收入的承包費是額定的,你礦主生產不生產都無所謂,反正在承包前已經把費用交足了,犯不着考慮。只有安全生產這一點,是項明春他們最重視的,人命關天,直接牽涉縣鄉領導的烏紗帽,甚至判刑、坐牢,把一生的前程搭進去。上邊從來不表揚你的生產成就,倒是對礦上安全生產,三令五申,嚴管苛責。所以,這裏是項明春的一塊心病。他常常想,收上來的那點承包費,等於火中取栗,對這個礦井,開也不是,關也不是。本來鄉里的突發事件就夠多了,怕就怕這裏出現突發事件。
礦主和村裏的幾個幹部正在礦山的指揮部“搓麻”,聽說項明春等人來了,急急忙忙趕過來,與項明春、馮司二他們見面,支部書記的臉上紅暈未退,想必是贏了錢。礦主點頭哈腰,一邊掏出香煙一個一個地敬,一邊驚呼領導們來了,也不通報一聲,我們好高接遠迎一下,體現體現心情。
項明春虎着臉說:“你知道我們因為啥來了?”
礦主說:“不就是來視察嗎?”
馮司二說:“胡扯,我們是奔着礦難來了。”
礦主急赤白臉地說:“鄉長大人,不能這樣說,太不吉利,哪有什麼礦難?”
項明春緩和了一下情緒,告訴他,有人打電話說,這裏出現了冒水事故,幾十名礦工還在井下,生死未卜。
礦主頓時臭罵起來,說誰他媽的這麼缺德,咒我不說,還把領導們弄得不得安生。支部書記也撓撓頭,說打電話的人真他媽的沒安好心,肯定是想壞老闆的菜。如果有人經常這樣報,還不是如同小學課本上的“狼來了”,把領導搞得“螞蟻大屁”(麻痹大意),就不關注我侯溝村和礦山了。
項明春知道礦山的事情很複雜,想來承包礦山的人明爭暗鬥,開一個小礦口確實很不容易,就對支書、礦主說:“沒有出問題更好,趁這個機會,我們再把你這裏的安全生產情況檢查檢查吧。”
礦主連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沓資料,顯然是隨時隨地應付檢查,隨身帶着的。見礦主拉開彙報的架勢,準備說話,項明春打擺說:“不用聽你那‘八卦’經了,我們還是到井下去看看吧。”
礦主說:“這樣也好,領導們得到第一手資料,就會更加放心,省得我磨嘴皮子。”
於是,礦主招呼礦上的安全員,抱來了幾個安全帽,每人發了一個,一行人就來到罐籠前。馮司二一腳踏進罐籠,一腳還在外邊,忽然說:“不好,我有點內急,要拉肚子。”急忙退了下去,一溜兒小跑向山溝里奔去。
項明春瞥了一眼遠去的馮司二說:“不要等馮鄉長啦,我們下吧。”
等他們從井下出來,項明春感到經歷了兩種人生。與井下的陰暗潮濕相比,在藍天白雲下,山坡上風和日麗,鬱鬱蔥蔥,鳥鳴蟲叫,幾頭牛和一群羊,安詳地啃着青草,一片生機盎然。項明春感慨地想,這工業社會真的不如農業社會,在和平環境下,人們同大自然和諧相處,根本不會人為地造成各種傷亡事故。
回到黃公廟街上,天已經黑了。馮司二說,機關食堂肯定封火了,我們到招待所吃一點吧。車子就直接開進了鄉招待所。
項明春剛下車,張振亞馬上迎了上來,項明春突然記起了這個傢伙上午就來了,原來還沒有走,自己忙昏了頭,把人家來訪給忘記了。心裏泛出一些歉意,拉着張振亞的手說:“對不起,慢待了。走,我們一起吃飯去,我陪你這個老夥計喝兩盅。”
張振亞說自己已經吃過了,留下來主要是想同項書記單獨談談,求項書記幫個忙。
項明春不知道這傢伙有什麼體己話要說,就讓馮鄉長他們到餐廳去吃,自己開了一個房間,讓服務員送來了一碗項明春愛喝的肉片湯和兩個小蒸饃,邊吃邊和張振亞聊。在張振亞還沒有開腔說事的時候,項明春心裏就開始盤算,也不知道這個政治上不成熟、行為乖張的老兄要求他辦什麼事兒,如果不是原則問題,答應他就是了,如果是不好辦、不能辦的事情干脆拒絕,得罪他也不怕,省得他像個黏蟲,纏着你不放。
張振亞說:“明春啊,咱們一前一後進的縣委辦和政府辦,你現在都當上書記了,我他媽的連個副科級都不是。你說,我怎麼這麼倒霉呢?一篇文章一場酒,得罪了兩個不該得罪的領導,總是犯到人家的手底下。”
項明春記起了張振亞因為一篇經驗材料得罪秦主任的往事,肚子裏嘀嘀咕咕地好笑:“哦,我知道了,你確實得罪過秦主任,可現在秦主任已經作古了,你頭上的烏雲不再籠罩了哇。”
張振亞懊喪地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原以為秦主任這麼一走,新來的領導就不會有什麼陰影了,誰知來了個龐主任,仍然是我的剋星。你不知道,我因為那次喝酒,同樣把龐主任得罪得更厲害,龐主任到政府辦上班以後,從來沒有給我好臉色看。”
在張振亞絮絮叨叨地說那次喝酒和龐玉立差一點打起來的事情時,項明春記得確實聽說過這件事兒。
那是龐玉立在當鄉長的時候,有一次進縣城辦事,吃飯前拐到了政府辦。政府辦原來一般不管鄉鎮幹部的飯,後來,秦主任看到縣委辦史主任對鄉鎮黨委書記很熱情,就向縣委辦學習,對鄉長們到機關來,也非常熱情,一定要招待一番。
這一天,政府辦只有一名姓鄒的副主任在家,說什麼也要陪龐玉立吃飯喝酒。龐玉立帶去了四個人,鄉里的幹部酒量偏大,那個副主任覺得難以斗過,想多找幾個人作陪,免得自己孤軍奮戰,全軍覆沒。偏偏機關里沒有多少人了,只得臨時拉了這個經常並不安排陪客的張振亞當差,並且偷偷地囑咐他以客人為主,把酒敬出去才是本事。張振亞心領神會,決心要大幹一場。
張振亞酒量不大,沒有幾杯酒下肚,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輪到給龐玉立敬酒時,滿滿地倒了一泡子,硬逼着龐玉立喝下去。龐玉立當然不幹,三句兩句兩個人就說戧了,張振亞把這一泡子酒一口氣喝了下去,“啪”的一聲把高腳杯子摔了,罵道:“你算老幾!小母狗啃花轎,不識抬舉!”
龐玉立一把攥住張振亞的衣領子:“你罵誰?老子在鄉里是老二,在你面前永遠是老一!”
一群人見不是話頭,趕緊把他們二人拉開,沒有讓他們廝打起來。政府辦副主任一聲斷喝,把張振亞趕出了酒場。張振亞臨走時,還趁着酒性子,罵罵咧咧的。結果被他這一鬧,一場酒不歡而散。事後,因為是喝酒引起的風波,沒有辦法追究,政府辦也沒有處理張振亞,但那個副主任從此再也不和張振亞同場喝酒了。
張振亞說:“鄒主任到其他單位任職了,秦主任死了,偏偏龐玉立成了我的頂頭上司。你說,我還有好日子過嗎?明春,咱們弟兄們,你最了解我,我是個有嘴無心的人,辦了錯事兒,檢討都來不及。我這次專程來找你,是因為你同龐主任擱過夥計,大家都知道你倆關係不錯,想央你跟龐主任說說,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計較過去的事情,放我一馬,適當的時機,給弄一個副科級調研員噹噹,不然,你嫂子和孩子都看不起我了。”說話間,竟然流出了眼淚。
項明春聽了,原來是這麼一個小事兒,就立刻釋然了,對張振亞說:“龐主任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說不定對那場酒早就忘了。好吧,念起我們是老同志,抽空我對龐主任講講。”
張振亞見項明春答應了,非常高興:“老弟呀,你要是幫幫忙,我算是貴人搭救了。真羨慕你們呀,在縣委辦比我們在政府辦強多了,一個個混得都不錯。”
項明春於是就把自己和趙哲談的那個“王二狗的故事”又說了一遍,說人的一生中,不管當多大官,有多大成就,最終不過是一把骨灰而已。張振亞對項明春的開導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覺得是奇談怪論,因為有求於項明春,仍然唯唯稱是,與看秦主任那篇文章和陪龐主任那場酒的態度截然不同。
就在這天晚上以後的第三天,黃公廟鄉又出現了一個突發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