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網絡情緣
大哥給我打來的那些錢已經所剩無幾了,住賓館或者招待所未免有些奢侈,還是去網吧打發一晚上吧,五塊錢一個通宵,實在是划算。有關方面雖然一再發文說,網吧只能營業到晚上十二點,可是那些利欲熏心陰奉陽違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網吧老闆還是不在少數。
我很快就找到了一家網吧,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網吧里的空氣很渾濁,抽煙的人太多,窗子邊的空氣也許好些。
我一邊在聯眾下圍棋,一邊把QQ掛着。我說這話的意思就是我沒有和誰聊天。不是我耍大牌不願意和誰聊天,是因為我在線的時間太少,而網友的多寡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和上線時間成正比的。因為一直沒有看到哪位網友上線,所以我只能一直把QQ掛着。我喜歡同時做幾件事情,譬如一邊下棋一邊聊天,一邊看電視一邊看書,可以統籌兼顧,把主動權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我管這叫做“優選法”。
這個晚上的手氣很背,棋下起來很不順手,我想可能是壓力太大的緣故。我在聯眾的等級是三段,可是那晚上我連一段都下不贏,而且輸得一塌糊塗。這絕對是精神狀態的問題,是我還沒有從根本上解放思想的緣故。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說不清楚,正如你具備了奪取奧運金牌的實力,並不意味着就能奪取奧運金牌一樣。在這個過程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功虧一簣的故事,不時會演繹在許多悲壯英雄身上。
我連輸了三局之後,眼看自己的積分只有3308了,再輸一局,就會降為二段了,於是決定高掛“免戰牌”來日再戰。我這人有一個小小的優點,就是性格比較有彈性,懂得及時收手,知道怎麼在第一時間內迅速調整自己的狀態。據說這是成大事者必備的素質。
我正思量這漫漫長夜如何打發時,QQ上有人和我說話了。我打開對話框一看,原來是東城驚艷,一個非常曖昧的網友。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東城驚艷在Y城某小報副刊上發表了一個中篇,文章標題美麗得嚇人,叫做《情人,今生請將我遺忘》。內容大致是說她做了一大款的情人,兩情相悅,好得不得了,但是那大款的老婆患有嚴重的心臟病,不能接受任何刺激,後來兩人不得不忍痛分開云云。一個俗氣得不能再俗氣雷同得不能再雷同的故事。
東城驚艷在文章的最後留下了她的電子郵箱和QQ號,說什麼期待與各界朋友交流希望得到批評意見什麼的。不管她文字的表現力究竟怎樣,也不管她是不是真正希望得到批評意見,在這“文無第一,老子最拽”個性張揚的年代,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我這人一向好為人師,加之根據她的筆名推測,她一定是一個大美女。於是抽了點空恬不知恥地給她的郵箱發了封充滿“批評意見”郵件,指出了她文中的一個錯別字兩個病句以及故事情節太眼熟大款的老婆來得太突兀還有她病情的描述也太過簡單沒有感染力,等等。
我很快就收到了東城驚艷的回信。她對張老師的批評意見崇拜得要命,回信謙恭得連我這個一向不知羞恥的傢伙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反正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與東城驚艷談文學談藝術談理想談人生很投機,大有相見恨晚的感受。但是我們一直都沒有提見面,可能是因為各自都比較忙,也可能是因為害怕“見光死”,反正是緣慳一面。
東城驚艷敲給我的是“幸會,幸會”,我馬上回復給她“久違,久違”。她問我這段時間幹什麼去了,我說在四處流浪要畢業了感覺很迷惘正在尋找自己的人生定位。她說她和我一樣迷惘她也是今年大學畢業家裏要她讀研但是她已厭倦了學習可是又不知道該做什麼好,我說你可以去傍大款啊反正你有經驗做這個輕車熟路。東城驚艷說呵呵傍你行不行啊,我說那可不行我離大款的身份還差孫悟空的一個筋斗雲。她說你可真幽默有那麼遠嗎我感覺你一定能取得巨大的成功在不久的將來。我說托你吉言到那時你再來做我的小蜜蜂吧只是我擔心這個期待中的將來會是一個遙遙無期的概念到時候你怕已是兩鬢如霜兒孫滿堂了。她說絕不會絕不會我相信你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人生位置很快進入角色很快大放異彩的,我說既然你這麼盲目相信我那你不妨以青春為賭注投資我這原始股啊我這人很念舊的保證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之交不相忘。她給了我一個歡快的表情說那好啊你可不要後悔啊,我說我這輩子只知道一切向前看後悔滋味還從來沒有嘗試過……
我與東城驚艷一直聊到天大亮。我們聊了許多,簡直是太多了,多得我已經把談話內容談話順序混淆得面目全非。我只記得在即將下線時,我們約定第二天傍晚的八時八分八秒在Y城路上的名典咖啡語茶門口見面,不見不散。那時候,我估計自己和處理完喪事的牛市長都已回到了Y城,牛市長經歷喪母之痛后一定對人生大徹大悟,一定會對生命的意義有個全新的理解,一定會更加樂於助人,我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
我總是喜歡賣弄一些小聰明,約會就約會嘛,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但我偏偏要整個所謂的八點八分八秒出來,好像很浪漫一般。其實這裏還有一個緣故,就是大凡女生都缺乏具象思維,對數字極不敏感,特欣賞那些理工科比較好的男生,我走的是文科這條不歸路,恨不能轉世投胎成華羅庚陳景潤什麼的,所以只能抓住機遇適時弄一些數字出來混淆視聽欺世盜名
我沒有再去牛市長家為牛老夫人送行,因為送行是多餘的。我認為我已經履行了我應盡的義務。我在西山縣的網吧里折騰了一天兩夜,然後徑直回了Y城,去赴東城驚艷的約會。
一大早就出發的汽車,中午才到Y城。我四處轉悠收拾停當,晚上八點,我提前來到一個可以把名典咖啡語茶大門盡收眼底的位置。
大門口有幾個人,卻好像沒一個單身女生。我又換了一個更好的位置,還是不能發現目標。我四處走動了一會兒之後,折了回來,依舊是無處覓芳蹤。我焦躁地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八點零七分。
正當我煩躁不安時,一個無比曼妙的身影走進了我的視線。她從外面一路走到裏面,在我感嘆可惜不是她的時候,她立馬又轉了出來,在大門口不停張望,好像是在等人。我走上前幾步,定睛一看,乖乖不得了,她有着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憂愁,與我幾回回在夢裏遭遇過的夢中情人並無二致,不是她又是誰來?
我一看手錶,赫然是八點零八分整,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讚歎東城驚艷的時間觀念真是強啊!
我本來的位置在名典的對門,馬路的另一邊。我從洶湧的人流中穿過,過馬路時差點就被一疾駛而過的夏利給撞上了,如果司機不是在第一時間內急剎車的話,如果真的被撞上了,這真可叫“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其實被夏利給玷污了身子還真沒面子,說出去多不好聽啊,要撞好歹也得奔馳寶馬凱迪拉克。
我一路狂奔,來到那高挑的長發美女跟前,想要展現出一個阿蘭·德隆般的微笑,但是我知道一定很牽強。我醞釀了老半天,終於結結巴巴地擠出來一句話:
“你、你、你是東、東城驚艷吧,我、我是張一一,你長得真真漂亮,真真讓我‘驚艷’啊!”我以為這個開場白很是幽默,暗自竊喜不已,認為一定能讓東城驚艷剎那之間萌生出許多的好感。
“我不是,你搞錯了吧!”美女有意無意地看了我身後一眼,狡黠地微笑着對我說。
“您就別逗了,我知道網友見面都喜歡玩這個,咱們誰跟誰啊,就別逗圈子了,我們進去坐坐吧!”說完,我又牽強地擺了個紳士們慣用的“請”的POSE。
美女笑得更厲害了,我知道了什麼叫做花枝亂顫。我琢磨着怎麼有些不對勁呢,順着她眼睛的方向,側過頭向身後看去,一高大威猛的男生正面無表情地盯着我。
在我愣住了的瞬間,他用闊大的右手溫柔地撫摸着我的肩膀,然後無比平靜地對我說:“兄弟,你也看上了這妞是吧,說明我大毛還算有眼力!如果你真想要,打個八折給你吧,這些年我在她身上花的錢也不多,也就五六十萬吧,你給個四十萬,今晚上就可以把她帶走!”
我一聽到大毛的大名,頭腦里就有些暈乎乎的了。不要說自己沒有那麼一筆橫財,就是有,輕易也不會去招惹這位爺。大毛可是Y城道上響噹噹的角色,所以他傳達思想的方式非常溫柔和文明,換一小癟三見到有誰誰誰調戲他女朋友,沒準早就大開殺戒了。
我忙不迭地對大毛說了聲“對不起,是我弄錯了”,大毛見多識廣,大人不記小人過,自是懶得與我這小人物理會,非常大度溫柔地對我說:
“你走吧,小同學,下次搞清楚了再搭訕,知道嗎?”
我連忙說知道知道。
正當我心有餘悸逃離名典大門后,忽然記起自己的歷史使命還沒有完成。自己不是專程來和東城驚艷約會的嗎,怎麼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呢?她遲到一兩分鐘有什麼要緊呢,遲到不是女生的專利嗎?何況,大凡美女都喜歡擺擺譜,這也是人之常情。芳華易逝,歲月無情,讓她們在一生中最美麗的這段青春里,享受短暫的虛榮有什麼不好呢?
我又回到了可以看見名典大門的位置。剛才那美女和大毛已經看不見了,一個身材適中穿着時尚的女生正站在大門口不停地四處張望。我看不清楚她的臉,但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回一定是東城驚艷。
我裝作過路人一般從名典大門路過,從她身邊經過時我若無其事地側過頭去,看到的結果讓我無比的失望。我甚至都不敢相信她就是東城驚艷,一個在我的潛意識裏美麗不可方物的女人。
我在名典的停車坪前來迴轉悠了幾次,名典的生意看上去很不錯,茶客什麼的熙來攘往,只有大門左側的那女生分外執著,在我百轉千回左思右想后依然在那裏站着。這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十八分,我也已經基本上能肯定她就是東城驚艷了,只是她的外表與我的期望值實在是落差太大。
我一直猶豫着是不是要去和她見上一面。換了我什麼大學的那些狐朋狗友,此刻早已經溜之大吉了。為了宣洩大學生活的空虛無聊,大家隔三差五便會出去見網友。一開始大家都有上當受騙的時候,見得多了自然就能總結出許多寶貴的經驗教訓。
朱克思就曾經諄諄教導過我,見網友時一定要告訴她們自己錯誤的身高、長相、衣着、形體特徵和具體位置。相反,一定要把她們的具體情況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穿的是什麼鞋子,鞋子是什麼牌子的;什麼裙子,裙子是過膝的還是沒有過膝的;什麼上衣,上衣是什麼顏色的;是長發還是短髮,如果是長發,那是披肩還是扎着的,如果扎着,扎的是什麼式樣;當然還要知道她有沒有戴戒指,戒指是鉑金的還是黃金的;有沒有戴手鐲,手鐲是戴在右手上還是兩隻手都戴了……
經朱克思之流這樣誨人不倦傳道授業后,我有一個最真切的感受就是:和網友見面的學問簡直是太深奧太深奧了!簡直比相親還要深奧一萬倍。
“網聖”朱克思對付網友雖然“很有一套”,確定是美眉就上,見恐龍就逃,偶爾也會有失手的時候。譬如說有一回他已經在“必勝客”門口確定那網友是美女了,尤其那女的右手托腮一方精緻的手帕迎風飄揚在嘴角的樣子十分俏麗動人,等到九十八塊一小份的披薩端上來時,赫然才發現原來那女的嘴巴是豁着的!
還有一回,他的一個女網友也和他一樣身經百戰,一個把穿的白襯衣說成了黑襯衣,一個把披肩長發說成了齊耳短髮,反正爾虞我詐心懷鬼胎的賊網友倆最終是“相見不相識”,瞎折騰了大半天後,各自罵罵咧咧悻悻打道回府。更為可氣的是,一兩年之後,不知道是哪個聰明得簡直可以拿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傢伙發明了攝像頭后,朱克思有一天一不小心和那個擦肩而過失之交臂的女網友視頻聊天,居然發現那女的竟是個絕頂的美女!後悔不迭的朱克思試圖從頭再來,只可惜時不我待,那美女早已和另一網友進入了甜蜜的“試婚期”,把一個理論大師朱克思後悔了整整三天!
我回憶完朱克思的一些光榮事迹后,又想起了哪本雜誌上的也是關於網絡的故事。男生和女生在電腦的兩端卿卿我我郎情妾意,大有白頭偕老愛河永浴的跡象,最後決定見面。那女生算得上是“美女中的美女”,父親又是一億萬富翁,所以自視極高,很把自己當回事兒。約會的時候,她在家中的十多個女傭中挑了一個最丑的替代她打頭陣,她在不遠處觀察他的反應。結果和大家想像的一樣,和那女生期待的相反,那男的條件也不錯,虛榮心也和張一一先生一般強烈,草事敷衍了幾句之後,揚長而去,把正在做準備活動的那個萬金小姐氣出一場病來。這以後自然是一拍兩散沒了下文。
我不斷安慰自己,也許門口這女生只是一投石問路的小保姆,正主兒沒準此刻正在哪個寫字樓或者賓館的窗口用望遠鏡盯着我的一舉一動呢。雖然我知道自己的這想法很幼稚,還是不斷勸說自己不要太俗氣不要太膚淺心靈美比外表美要重要得多呢。
我敢說我百分之九十九是本着人道主義精神去和東城驚艷打招呼的,這種自我犧牲無私奉獻的精神,實在值得那些食言而肥言而無信的網民們稍作借鑒。
我完全可以掉頭就走的,東城驚艷對我來說實在是沒有絲毫的吸引力。我從這裏逃離之後,可以馬上跑到網吧把她的QQ拉進黑名單,讓她永遠都找不着我。她也不可能再找到我。我又可以重新開始在網絡上尋找下一個艷遇,多好啊。
我沒有這樣做。我悲壯地來到東城驚艷面前,不卑不亢地作了最為簡短的自我介紹(這回沒有結巴了,因為面對她我有充分足夠的心理優勢),然後很客氣地詢問她是不是我要找的人。得到證實后,沮喪之餘的我,居然還有些情願地把她請進了名典咖啡語茶。
我以前經常來這地方。ROSE曾經是這裏兼職的鋼琴師。其實也不單是因為ROSE在這裏演出過,還因為大學這幾年我曾經非常富有,和什麼大學其他的天之驕子比較起來。
東城驚艷在二樓找了個搖椅坐下,這讓我有些不自在。我覺得東城驚艷有刻意扮單純的嫌疑。我覺得東城驚艷應該也老大不小了吧,居然還有心情選一張這樣的椅子坐下來,還小女生般盪鞦韆晃來晃去,真有些彆扭。
我認為坐這椅子的人應該是十五六歲的小女生。如果年紀大了,實在還是想搖,那就應該在家裏搖。如果執意要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擺來擺去的,那也可以,但一定不要長得太難看,因為別人會很反感,對面的男生也會很沒面子。我一直認為,人世間我最不想見到的場景就是東施效顰。如果一不小心見到了,我一定會嘔吐。事實上,當時的我,是拚命壓抑着才沒有吐出來。
我要了一杯西湖龍井,東城驚艷為了掩蓋自己的無知,故作大方地說隨便,其實她是不知道自己該喝什麼才好。當然,她更不會知道這裏還可以點咖啡甚至很好吃的煲仔飯什麼的。我很理解地給她要了一杯君山銀針。
東城驚艷的五官真不敢讓我恭維,看到她面容的每個人,第一時間裏都會想起一個笑話,那就是“仙女下凡,可惜頭先着地”。她的言行舉止漸漸暴露出她的無知與淺陋,是一個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粗俗的女人。
我漸漸開始遺忘前些日子狼狽的經歷,拋開目前艱難的處境,話語多了起來。我非常有優越感地傳道授業解惑,眉飛色舞地從神農氏含茶解毒侃到茶聖陸羽的《茶經》,很快又從蘇軾的“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侃到西湖龍井的“四絕”和君山銀針的“三起三落”。從東城驚艷直勾勾的眼神里,我分明讀出了几絲對我學問無比讚賞的況味。
我們最後終於談到了她發表在小報副刊的那篇《情人,今生請將我遺忘》。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學的專業是計算機,業餘喜歡胡亂塗鴉,那是她惟一變成鉛字的一篇文字。那家改頭換面不久的小報是不給稿酬的,但她不計較這個,她和很多愣頭青大學生一樣,會為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而欣喜若狂,不管給不給稿酬。發表文字對她們來說,精神上的享受遠遠超出物質上的追求。
我一直很納悶,像東城驚艷這樣一點都不好看簡直還可以說非常難看的女生,怎麼會有所謂大款要選擇她做情人。東城驚艷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告訴我,那大款其實只是一“小款”,選擇她完全是因為他只有這個經濟能力,恰好又在茫茫人海中給碰上了。他看重的是她的年輕和學歷,她跟隨他是為了給家裏減輕一點負擔。如此而已。
我們從名典出來之後,時間還很早,因為和東城驚艷待在一起時間過得很慢。東城驚艷還想要我陪她去步行街走走。虧她想得出來,如果被熟人撞見我和這樣一個女人走在一起,我簡直沒法做人了。我拚命憋着沒有把這番話說出來,終於找了個巧妙的冠冕堂皇的借口說,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下次吧,但我心裏很是知道絕不會再有下次了。
離別的時候,東城驚艷依依不捨地對我說,她寧願免費做她喜歡的人的情人,也不願意高價做她不喜歡的人的情人。
我知道她是在暗示我,她喜歡我,她願意免費做我的情人。但我知道我們只是不同軌道上的兩顆流星,永遠都不可能摩擦出交匯時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