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十四
維英撅起嘴，裝做很生氣的樣子，不過最後還是忍不住地笑了。朱妍拉着維英的手臂，親熱地有說有笑，卻忽然發現，俊奎正用一種仇恨的眼神在盯着他們兩個。朱妍心裏一緊，慌忙鬆開了維英的手臂，然後對那些都停了手中的活兒，一起抬頭看他們的阿姨大嬸們介紹維英，可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這是我的朋友崔維……”
“朱妍，我也來了。”
維英的身後又響起一個聲音。朱妍順着聲音望過去，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菲利浦！”
“沒錯，就是我。真想你呀。”
菲利浦走上前來，給了朱妍一個熱烈的擁抱，還親了親她的臉頰。在美國生活了三年六個月，對於美國人這種打招呼的方式，朱妍早就已經習以為常，可店裏那些學縫紉的中年女人卻都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人群中響起嘖嘖的感嘆聲。朱妍也急忙躲開菲利浦再次湊上來的嘴唇，可能是因為當著這麼多人的緣故，朱妍的雙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在美國的時候，菲利浦是她的上司，兩個人並沒有什麼私交，所以並不曾有過這麼熱情的方式。不過現在菲利浦與她不再是工作關係，這樣輕鬆的擁抱和親吻反而顯得更加自然。
問題就是，朱妍現在身在韓國，這裏的人是不能接受這種打招呼的方式的，尤其是現在店裏的這些阿姨大嬸們，而且最大的問題其實是，在這些阿姨大嬸中，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俊奎。
“歡迎你。”
維英一副心情極好的樣子，臉上一直帶着微笑。朱妍對正在好奇地看着他們三個人的學生們說：
“我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你們先自己做吧。”
朱妍用目光示意正要起身的俊奎坐下，然後挽着維英和菲利浦的手臂走了出去。
俊奎氣得一把將手裏剛縫好的布扯成了兩半，剛才他還打算今天要好好地做個樣子給朱妍看看，可現在，卻完全沒有了這個心思。
“競爭對手來了。”
“那個男人看着也很不錯嘛。”
“我覺得那個外國男人好像更好。”
“外國男人總還是有點那個，你看他眼睛的顏色，多奇怪呀。”
“而且還說的都是外國話呢。要是一起過日子，該多不方便呀……”
“不過，看咱們的老師和那個外國男人好像很親熱的。”
“就是，一看就知道關係肯定不一般。”
“那個外國人一上來就抱着老師親個沒完。”
“而且眼神也不一樣呢。”
“天哪，你連眼神都看見了？”
“反正那個男人對老師的態度，怎麼看怎麼都像是她男朋友。對不對？”
“嗯，我覺得也是……就是可惜他們剛才都說的外國話，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俊奎本來並不想聽這些大嬸們的談話，不過，在這種議論中，卻不得不回想着剛才的情景。他其實很生氣，看到維英進門的時候，他甚至懷疑在美國聽到的那些傳聞一定都是真的，立刻就覺得血往上撞。自己已經是有婦之夫，而且兩個人也已經分隔兩地，但竟然漂洋過海地回來看她，不管讓誰看到，都會以為他們之間一定有問題。而且還莫名其妙地又冒出了個外國人，還抱着朱妍親個沒完，要不是怕朱妍生氣，俊奎真想上去給那小子一拳。
剛才說什麼……很想她？
平時聽起來，這不過是久沒見面的朋友之間一句禮貌的問候，可現在在俊奎的耳朵里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正當俊奎一個人在角落裏生悶氣的時候，阿姨大嬸們的討論又進入了一個高潮。
“乾脆咱們來投票決定吧。”
“投票？現在又不是選舉。最主要的還得看老師喜歡的究竟是誰……”
“兩個人看上去都很不錯，實在是難選，還是投票的方法最好。”
“哈哈哈哈，還真是難辦呢。外國人挺好，那個青年也不差……唉，要是我再年輕二十歲就好了。”
“你就別在這裏做夢了，哈哈……”
“不是說，年紀越大的女人反而喜歡年輕男人，呵呵……”
“哈哈……”
俊奎實在聽不下去了，而且也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待在這群女人中間太不合適。他站起身向外走去。
“嘿，小夥子，你今天的功課可還沒做完呢。”
“我只是出去抽根煙。”
俊奎正要開門，身後又傳來女人們的一陣揶揄之聲：
“抽煙是借口，想去找老師才是真的吧？”
“不是的。”
他大聲回答了一句，就逃也似的出了門。站在門口，俊奎點着一根煙，然後開始四處張望，找尋着朱妍的身影。
朱妍和維英，還有菲利浦正坐在不遠處的一家咖啡館裏。趁着菲利浦去洗手間，朱妍抓緊問維英：
“這是怎麼回事？”
維英聳聳肩膀。
“我不是說過了嗎，因為公事來出差的呀。”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是問你們兩個為什麼會一起來？”
“因為這次的項目是和菲利浦他們公司共同合作的。”
他們點的茶送上來了，伴着輕柔的音樂，維英盯着朱妍看了一會兒，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其實，他剛才一走進朱妍的小店，就發現了裝着做針線，其實一直盯着自己的俊奎，維英是強忍着才沒有笑出聲來。
三十五
朱妍覺得維英的眼神里似乎藏着許多東西，她嗔怪地在桌子底下踢了維英一下，剛要質問他，卻看見菲利浦已經從洗手間裏走了出來，才咽回了剛要出口的問話，重新帶出溫和的笑容。
“你的店什麼時候關門？”
“還早呢，可能會晚一點。”
“今天早點兒關門吧。我們可是這麼遠特意跑來看你的，剛才是直接從機場過來的。”
“為什麼？你們先去賓館放下行李再過來多好。”
“有你在這兒，還住什麼賓館呀。”
“啊？那麼現在……”
“沒有，我開玩笑的。我們是打算先過來看看你，然後再去賓館。而且，賓館都已經訂好了，一會兒直接過去就行。明天可能沒有時間，咱們後天一起吃晚飯吧？”，。
“好的，沒問題。你們住哪家賓館，我後天早點結束工作過去找你們。哦，對了，你們是住在一家賓館吧？”
“對。”
朱妍隨後記下了賓館的名字和房間號。
“那就先這樣吧，我得先走了，那邊還有一大堆人在等我呢，那我們就後天見吧。”
朱妍邊說邊站起身，菲利浦微笑着向她點頭告別，維英忽然又蹦出一句：
“最近沒認識什麼男人嗎？”
朱妍沒有理他，只是笑了笑，然後就向門口走去。自從在仁川海邊的那次相遇開始，維英似乎就把讓朱妍幸福當做了自己的使命，甚至還因為這件事，引起他妻子的懷疑。朱妍當然明白維英的心意。兩個人以前的那些事情，雖然已經過去多年，但在維英的心裏，一直對朱妍懷着一種很複雜的感覺。其實朱妍選擇回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維英，她不想總是讓維英為自己擔心。而且，在美國的時候，維英一度還想說服她去相親，朱妍總覺得，維英像老母雞照顧小雞那樣在關心自己，這讓她又感動，又好笑。
走到咖啡館門口，她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維英跟了出來。
“你怎麼也出來了？菲利浦呢？”
“我跟他說我還有事，讓他一個人先回賓館了。我有話要跟你說。”
“什麼話？又是走路的時候不要光看前邊，有人請喝茶就去喝，有人請吃飯也去吃嗎？”
朱妍學着當時在機場維英對自己說這番話時的神情。
“當然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
“你現在是怎麼了？你是不是連做夢也想把我早點嫁出去？為什麼？你太太還在懷疑我們？所以一定得把我嫁出去，你才能過得踏實？”
“沒錯，我就是想把你嫁出去。我不想看着你整天都這麼孤孤單單的。”
這話讓朱妍想起了自己的媽媽，她也是三天兩頭地給自己打電話，說一個女人，不能老是這麼孤孤單單的，還是快點跟姜姑爺和好吧等等。
“你在說什麼呢？我的確是孤孤單單的，但我現在很幸福，我在做我想做的事情，每天生活得都很快樂。”
“可我覺得不是。”
“你憑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是你的朋友。”
“哈，好了，我真的生活得很好。”
“我都聽說了。”
維英的臉上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朱妍一下子沒明白他在說什麼。難道……朱妍想到，俊奎和崔會長之間也許一直都有聯繫，否則在回國的時候，崔會長也不會非要給自己寫推薦信，把自己介紹到俊奎的公司了。不過，朱妍並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對維英說出來。
“聽說了什麼？”
維英輕嘆了口氣，話語中已經略帶了激動。
“你又想逃嗎？連個面對面的機會也不給他，就這麼逃跑？”
“你在說什麼呀？我為什麼要逃？”
朱妍轉身想走，維英再也忍不住了，把一肚子的話都說了出來。
“爸爸推薦你去的公司不就是那個男人的公司嗎？可你為什麼不肯留在那裏，非要跑去縫什麼被子？你這難道不是在逃避嗎？”
“你說哪個男人？”
朱妍知道了，原來一切都是俊奎在後面操縱的，她覺得心頭似乎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
“我都知道了。四年前，你那麼失魂落魄就是因為那個男人，後來他去拜託過我父親。而這個男人現在正在努力想求得你的原諒。你應該也已經接受了，我剛才看到他了，在你的店裏。”
沒錯，雖然當時沒看，但顯然，維英一進門就先注意到了俊奎的存在。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只是來學縫紉的。”
“哈哈哈……”
朱妍的回答引起維英的一陣笑聲。其實朱妍自己也疑心過，可是，在維英面前，她卻必須堅持。
朱妍打了維英一下，維英才止住了笑。
“我說的是真的。”
其實對於現在俊奎對待朱妍的態度，維英很不滿意，上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告訴過俊奎，要積極主動地去爭取朱妍的原諒。可直到現在，他還是只圍繞在朱妍的身邊，卻不敢上前。
哈！學縫紉？真虧他能想到這種辦法！
雖然維英知道俊奎這麼做也是為了能夠讓朱妍回心轉意，但他還是覺得這實在是個很愚蠢的方法。不過他倒是很佩服俊奎，竟然可以放下男子漢的尊嚴，每天跑到這個女人堆里消磨時間，就只為了能和朱妍待在一起。
三十六
可是朱妍對於俊奎所做的一切卻似乎毫不領情，不過，朱妍越是這樣不承認，維英越覺得她對俊奎還是有感情的。如果真的沒了感情，那麼根本就不會同意俊奎待在她的旁邊。維英想知道的是，兩個人的感情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互相表露：
“誰會相信那種鬼話？一個男人，他就那麼沒事做，放着公司不管，天天跑到你這裏來做針線？你真的相信他是來學縫紉的嗎？”
“無所謂，我不管他是怎麼想的，反正對我來說，他只是一個來學縫紉的學生而已。”
俊奎出來找朱妍，無意聽到了他們兩人的對話。
不管他是怎麼想的，反正對我來說，他只是一個來學縫紉的學生而已。
他捻滅了手裏的煙，把它扔到垃圾桶里。他在離朱妍他們不到十米的地方停住了腳步，他不想讓朱妍看到自己，迅速轉身走回店裏。店裏的女人們看到只有他一個人回來，唧唧喳喳地開始問這問那。俊奎一言不發，回到自己的坐位上，重新開始縫剛才被他扯壞的那塊布。既然扯壞了，就只好重新開始。
維英和朱妍並沒有發現俊奎的到來和離開，仍然繼續着他們的談話。時間一點點過去，朱妍不時地抬起手腕看錶。也不知道維英是真的沒看見，還是裝做沒看見，仍然慢條斯理地說：
“可是，難道你對那個男人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嗎？在我看來可不是這樣的。”
維英上下打量着朱妍，尤其是她的衣着和髮型，朱妍也下意識地跟着他的目光低頭看了看今天穿的衣服，最近她對自己的外形還是很在意的。
“維英。”
朱妍有些害羞地望着維英，維英看到朱妍的臉紅了，這讓他更加確信，看來朱妍對俊奎的愛要比自己想像得更深，雖然她一直在否認，但維英已經明了她的心意。
“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幸福，我也希望你能遇到一個愛你的人，好好地生活。”
“你也是男人，所以可能你無法真正了解我，老實說，男人其實都一樣，尤其是我們韓國的男人。”
自己也身為韓國男人，聽到朱妍說的話，心裏多少有點不舒服，不過，維英也覺得很高興，至少從朱妍的話里，他可以聽出，朱妍現在並沒有想認識其他男人的想法。這麼說……維英忽然有一種預感，俊奎的願望可能很快就要實現了。
在回店裏的路上，朱妍也在想，對於俊奎，自己究竟是懷着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自己是為了忘記他而回來，可最終還是無法忘記，反而現在每天見面，關係似乎更加親密。這讓朱妍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接受俊奎，可是她的感情卻又在唱反調。
不可以是他，經歷過一次還不夠嗎？難道你忘了他曾經怎麼殘忍地對待你嗎？
朱妍不斷地提醒着自己那傷感的過去，她深吸了一口氣，她不想再流一些無用的眼淚，那些自己同情自己的眼淚……她把視線停在了馬路對面的一個廣告牌上。
為了不讓眼淚流下來，她強迫自己把眼睛停留在一個固定的地方，硬是把眼淚擠了回去。在她心裏，另一個自己在說：
知道了，我是絕對不會忘記的，不過，我想要忘記，並不是為了寬恕或者再次接受那個男人，而是為了我自己，我想要忘記，只是為了要重新開始。
可是，她的自尊心又在警告她說：
“好的，忘記也好，可是千萬不要再犯同樣的愚蠢的錯誤，想想三、四年前的情景吧。”
她怎麼能忘呢？她曾經那麼絕望，而當時，維英的幫助，對於她來說，就像一根救命的稻草，當維英說可以立刻帶她離開這裏的時候，朱妍對他就只剩下了感激。那時候，她真的很需要這樣一個人，只要能把她帶離這片傷心之地，無論是誰都好。
你還記得為什麼急需一個人把你帶走，越遠越好，還要不留一點痕迹？
當時的傷痛又清晰地回到了朱妍眼前。那時候，朱妍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愛上了俊奎，而且愛到離不開他。當然她很明白，俊奎之所以執意要和自己結婚，只是出於道義，負那份他認為應該由他來負的責任。他那麼愛惠英，卻要和自己結婚。在那種情況下，要求他轉頭來愛自己，的確是不太可能，就好像現在自己也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一樣……
難道愛情失敗了一次，就永遠也不再嘗試了嗎？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多的是，你敢肯定以後就再也不會有愛情了嗎？
不，我不需要什麼愛情，現在，**我自己的力量也可以生活下去，而且生活得很好，我不想再去夢想那些男人的所謂愛情。
正當兩個聲音在她心裏輪番響起的時候，身後忽然又傳來維英的聲音。
朱妍還以為他已經走了，沒想到又從自己身後走了出來。
“我猜，你還沒有找到那個給你送花的男人吧？”
“沒，沒有。”
“如果找到了，你會見他嗎？”
“也許，我想應該會吧。”
“你還記得你回國的時候，我在機場跟你說的話嗎？我說你以後會遇到那個男人。”
“我不需要男人。我現在生活得很好，而且也很幸福，我不想生活在對男人的期待中。”
“不是讓你生活在對男人的期待中，如果有一個人真的很愛你，一心想讓你得到幸福，那麼你就應該把握住他。”
“如果我不愛他，那麼說什麼都沒用。”
從朱妍的回答中，維英又一次認定，朱妍仍然沒有忘記俊奎。
那為什麼還這麼猶豫不決呢？和他重新開始不就行了嗎？這也正是俊奎所希望的。這個朱妍，每天都會和俊奎見面，為什麼就不明白他的心意呢？還是因為自尊心的關係，心裏明明知道，但卻不肯承認？其實在愛情面前，自尊心又算得了什麼呢？拜託你們兩個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趕快重新開始吧。
維英差點兒就讓這些話脫口而出，不過還是努力忍住了。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真說了出來，朱妍肯定會又氣又羞，說不定立刻就會把俊奎趕走。
“那好吧，不過，我覺得對於姜社長的事，你一定要想清楚，這樣拖下去，對你們兩個人都沒有什麼好處。大家年紀都不小了，如果想重新開始，那麼就要抓緊時間了。”
朱妍的臉一下子紅了。俊奎沒有結婚，仍然單身一人，現在兩個人重新開始，的確應該沒有任何阻礙。可問題在於俊奎的心意，她不知道俊奎到底是怎麼想的。而且，朱妍現在心裏真的是很亂，根本沒有想要結婚的打算。
“我不會和那個人重新開始。”
“那你為什麼不去他的公司上班？”
朱妍早就猜到維英會這麼說，因為她知道，任何一個了解她情況的人，對於她不去俊奎的公司上班，而是一個人跑出來做針線都會心存疑問。剛才維英提出的問題，她已經聽到過很多次了。
是又想逃避嗎？
朱妍自己也不知道，難道三年六個月的時間還不夠，現在回來了，卻又要逃嗎……
“我只是不想再做貿易方面的工作，可能你看不起我現在做的事情，但這卻是我想做的，我並沒有在逃避。”
朱妍雖然是在對維英說，卻更像是在鼓勵自己。那時候，她的確是為了到一個沒有俊奎的地方重新開始，內心就是想要逃避。可是，面對維英的質問，她卻必須否認，她沒有在逃避，只是……
對，我沒有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