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屍房

停屍房

4月23日,周四

紐約,總驗屍長辦公室

奧斯汀在格爾達?海林的廚房裏喝了杯咖啡,吃了個甜麵包后,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她把她的靴子和放工具刀的皮夾裝到背包里,背上包出門來到第一大街,然後轉了個彎快步向南邊走去。她進入了曼哈頓東邊的醫院聚集地,這裏與東河遙遙相對,那些醫院就像是停靠在乾涸碼頭邊的輪船——紐約大學醫療中心和許多研究所、表維醫院、退伍軍人管理醫院還有其他醫療機構。在第一大街第30街的東北角,她走進了一棟標有“520號”的灰色大樓。這棟樓有6層高——不過在曼哈頓這個地區它已經算低的了。樓里的窗戶都是鋁製窗框,已經很髒了。一樓的地板鋪的是藍色的釉面磚,不過因為灰塵太厚,地板的顏色已經有些褪掉了。這棟樓就是紐約總驗屍長辦公室。前門是鎖着的,奧斯汀按下了夜間門鈴。

一個個頭很高,體形偏胖的六十多歲老頭給她開了門。他穿着一件綠色的外科消毒裝,鬢角上有一些白色的捲髮,不過腦袋頂上已經快禿了。“我是萊克斯。”他說,“歡迎來到總驗屍長辦公室——紐約最醜陋的樓房。”門廳的大理石牆面是一種奇怪的褐色,上面還帶有斑點和條紋。這使奧斯汀想到了被切開檢查的癌變肝臟。癌變肝臟色的牆面上貼着一行金屬字母,是一句用拉丁文寫成的格言。

“你的拉丁語怎麼樣,奧斯汀博士?”萊克斯說。

“唔,我看看——‘語言使這個死神快樂的地方安靜……’這句話不合邏輯啊。”

萊克斯微笑着說:“它的意思是‘讓話語在這裏停止,讓微笑在這裏消失,因為這裏是死神樂於救助生命的地方。’”

“死神樂於救助生命的地方。”奧斯汀一邊嘀咕,一邊跟着萊克斯走進了他的辦公室。萊克斯的辦公室靠近前門,既寬敞,又整潔。

一個人站起來迎接她。“格倫,”他說,“副總驗屍長。”格倫與奧斯汀握了下手,他的手非常有力。他是個英俊強健的人,大約50多歲,黑色的頭髮,方形的臉,嘴巴綳得很緊,戴着方形的金屬邊眼鏡。

奧斯汀打開她的綠色“記事本”。在扉頁上,她寫下了萊克斯和格倫的名字。“我可以知道你們的聯繫電話嗎?”

“你是法律病理學者嗎?”格倫問。

“不。我是醫學病理學者。”她說。

“你在法律醫學方面沒有經過訓練嗎?”

“我曾經做過一段時間的法律驗屍。”她說,“我基本了解該怎麼做。”

“在哪裏?”格倫問。

“富爾頓縣驗屍員辦公室,在佐治亞。疾病管制中心與他們有一定的聯繫。”

“那你通過委員會的考核了嗎?”

“還沒有。”

格倫轉身冷酷地對萊克斯說:“他們連個通過考核的病理學者都不給我們派。”

“我明年將進行委員會考核。”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綠色記事本上。

萊克斯說:“呃——我想沃爾特博士已經告訴你,我們這兒有兩例不尋常死亡的病案。一個女孩兒昨天死亡,另外,5天前也有一個相似的病例。我們注意到的第一個病例——”

“我注意到的。”格倫強調說。

“——格倫注意到的,是個身份不明的流浪漢。當地人管他叫吹口琴的人。他大約60歲,過去總是在地鐵上吹口琴。他有個帽子,他用它乞求施捨。他在城市各處遊盪。我住在貧民區邊上,可我曾看到他乘坐萊剋星頓大街的區間車。一周前,他在時代廣場的地鐵站死去,就在地鐵線向南行駛的月台上,不知你是否清楚具體的位置。”

“我對紐約不是很了解。”奧斯汀說。

“沒關係。他因疾病劇烈發作而身亡。”萊克斯說。

“他的死很轟動,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格倫說,“那個人在人群中突然發作,他一邊尖叫着,一邊咬掉自己的舌頭,接着又去咬自己的手,同時還出現大出血。他被送到表維醫院后不久就死亡。我做了屍體解剖,發現他的舌頭在他的肚子裏。消防局緊急救護技術班的報告上說,吃了自己的舌頭之後,他出了很多血,背部彎成了弓形,最後在月台上保持着那個樣子僵化,死亡。他當時和他的一個朋友在一起——那個人也是個流浪漢,名叫——”他翻開病例檔案,瞥了一眼,“名叫萊姆。姓不太清楚。我做屍檢時發現,這個吹口琴的人是酗酒者,有肝硬化。另外,他的食道有靜脈曲張。食道的一條血管發生破裂。這就是他嘴裏流血的原因,而且舌頭的殘餘也在流血。他腦部有腫脹和損傷,中腦發生了大出血。這可能是由毒藥或是毒素引起的。但是我們並沒有在毒物學資料中查到有關信息。”

“引起我注意的,”萊克斯說,“是發作的形式——脊柱的彎曲弧度。”

“這並不是很重要,我想,萊克斯。”格倫說。

“那叫‘圓弧’的發作。”萊克斯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我調查過這種癥狀。它是被19世紀法國神經病學家讓-馬里?沙爾科發現並作出鑒定的。那只是假性的發作,真正的發作脊柱是不彎曲的。可這兩個死者可不是假的——他們當時就要死了。”他轉向奧斯汀,“媒體已經知道了第二個病例,因此,我們不得不對此做出解釋。”

“所以你就給疾病管制中心打了電話,萊克斯——你竟然聽沃爾特的鬼話和他的無聊理論。他是個瘋子。”格倫說。

萊克斯聳了一下肩,向奧斯汀閃過一個微笑,“你可不是瘋子,對吧,博士?”

“我希望不是。”她回答道。

格倫突然站了起來,“我們走吧。”他拿起空椅子上的淡黃褐色文件夾,“我們可以到停屍房再說。”

他們走進一個貨運電梯。它通往總驗屍長辦公室的地下室。在電梯裏,萊克斯問奧斯汀:“你多大?”

“29歲。”

“當聯邦調查員可有點年輕了。”站在他們身後的格倫說道。

“這是個需要訓練的工作。”她說。

停屍房在地下一層,與收費車庫相鄰。一輛停屍房的貨車剛剛開進來,兩個醫學院實驗室助手或是停屍房的工作人員正把一具用藍布蓋着的屍體往車下抬。工作人員把屍體轉移到停屍房叫做平板的蓋尼式床上,那是一種裝有輪子的金屬擔架。平板的形狀和擔架一樣,這樣液體就不會從屍體上流到地面上。

收費車庫裏擠滿了帶生物危害標誌——有三個尖裂片的花朵——的鮮紅色垃圾罐。牆上寫着一句話:

請不要把布條或帶血的被單扔在垃圾罐上。

萊克斯走到一個穿綠色消毒裝的人跟前。“我們準備好了,克萊。”他說,“我給你介紹疾病管制中心的調查員。這位是奧斯汀博士。這位是克萊。他將成為我們的助手。克萊,奧斯汀博士來到這裏的事情是保密的。”

“我知道。”克萊微笑着說道。他的名字和“飛翔”押韻。兩個人握了一下手。

克萊中等身材,比較瘦,皮膚是深奶油色的。他是個亞裔美國人。“我馬上去找你們。”他以柔和的聲音說道。然後,他推着運屍體的平板走進了走廊。

他們推開一對已被撞扁,來回擺動的門之後進入了停屍房。馬上,他們就被一股濃重的味道所包圍,這種味道有點酸,而且瀰漫得到處都是——一種和這個世界一樣古老的味道。它像液化霧一樣漂浮在空氣中,似乎覆蓋到口腔根部。這是細菌把肉轉化為能量的味道。細菌溶解人肉后,釋放出氣體。在曼哈頓停屍房裏,這種味道時濃時淡,每天都有改變,這要視天氣和這個城市發生的事情而定了,但它絕不會散去。好似永不間斷的格列高利聖詠一般,曼哈頓停屍房總是會散發出獨特的氣味。

查爾斯?達爾文最先發現是自然的選擇引起了進化,而自然選擇就是死亡。他也發現,大量的死亡(大量的自然選擇)引起了生物體形狀或行為發生微小卻是永久的改變。沒有大量的死亡,生物體便不會在時間的流逝中改變。沒有死亡,人類永遠也不會變得比最簡單的自我複製分子更加複雜。如果沒有大量重複的死亡,海星的觸角就不會出現。死亡是構造之母。經過了40億年——宇宙三分之一壽命——的死亡,人類終於出現。如果再經過40億年,或可能100億年,誰知道死亡會不會創造出一種敏銳高效的頭腦來改變宇宙的命運,成為上帝呢?曼哈頓停屍房的氣味並不是死亡的味道;它是生命改變形式的味道。它有力地證明了生命是不可毀滅的。

停屍房是環形的,中央是矩形,屍體都儲存在中央的地下室里。環繞中央一周,你可以來到一個特別的地下室。它的牆面由灰綠色磚頭建成,門是不鏽鋼的。主屋連着不同的小房間。這些小房間中有一些是儲存嚴重腐爛屍體的,這樣可以避免屍體的臭味瀰漫到整個停屍房。

“那是女盥洗室。”萊克斯指着停屍房的一個門說,“你可以在那兒換一下衣服。”

這兒比大多數停屍房的衛生間都乾淨。奧斯汀找到了一個擺放着乾淨外科消毒裝的架子。她脫掉平時穿的鞋子,衣服和裙子,換上了消毒裝。然後,她又穿上她的邁提塔夫靴,繫上鞋帶。

她在停屍房另一邊的儲藏室里找到了萊克斯、格倫和克萊,並在那裏罩上了第二層衣服。儲藏室里堆滿了擺放生物研究安全性設備的架子。他們在消毒裝外套上了一件一次性外科長袍。在外科長袍外,他們又繫上了沉重的塑料防水圍裙。然後,他們給鞋子罩上外科鞋套,頭上戴上外科手術帽。

格倫把一個帶紐扣的一次性口罩拉上去罩住鼻子和嘴巴。那是由細菌過濾物質製成的柔軟杯罩,像是外科醫生的口罩。口罩中心有一個藍色按鈕。“嗨,奧斯汀博士,你的太空服在哪兒啊?我以為你們疾病管制中心的人不穿太空服就沒辦法工作的。”格倫的笑聲從口罩里傳了出來。

“我從不穿那個。”奧斯汀說。

他們戴上塑料防護眼鏡,避免血或者任何流體濺到眼睛裏。格倫不需要這個,因為他已經戴了一副眼鏡了。

然後,他們戴上了橡膠外科手套。

之後,格倫在左手戴上了一隻由不鏽鋼鎖子甲製成的手套。這意味着他將是解剖員——屍體解剖工作中的領導者,主刀的人。在紐約總驗屍長辦公室,解剖員都在一隻手上戴上金屬手套;這不僅僅是醫學權威的象徵,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一種安全措施。屍檢中的大多數意外刀傷都出現在病理學者不太靈活的那隻手上。大多數人不太靈活的都是左手。病理學者都用比較靈活的手握着刀,所以刀傷通常出現在另外一隻不太靈活的手上。因而,他們才會在不靈活的手上戴一隻鎖子甲手套。

在外科手套外面,他們又戴上了一層沉重的黃色橡膠洗碗手套。格倫在金屬手套的外面也套上了個橡膠手套。

“死者在102房。”克萊說。

他們跟着推着空平板的克萊穿過停屍房,繞過環形房間,來到一扇不鏽鋼門前,這就是102號地下室。裏面的托板上放着一個白色屍體袋。這裏發出一股腐爛的味道。

“奧斯汀博士,這個味道對你沒什麼影響吧?”萊克斯問道。

“這味道確實比我通常聞到的要濃一些。”

“他們在醫院是保持新鮮的。”克萊邊說邊抽出托板。屍體在白色袋子裏顯現出形狀。

萊克斯說:“曼哈頓跟其他地方不一樣。人們來曼哈頓是為了孤獨地生活。這也經常意味着他們會孤獨地死去。我們曾處理過不計其數的腐爛屍體。你現在聞到的就是孤獨的惡臭,奧斯汀小姐。”

克萊隔着袋子抓住屍體的肩膀,格倫抓住腳。他們老練地舉起屍體,把它轉移到了平板上。接着,克萊把它拖到一個地磅上,讀出了重量。“118英磅。”他邊說邊記在了筆記板上。

他推着蓋尼式推床穿過一對門,來到了屍體解剖室。

“歡迎來到解剖室。”克萊說。

屍體解剖室有70英尺長,有一部分在地下。室內的八張不鏽鋼解剖床排成了一排。這就是曼哈頓屍檢中心,世界上最繁忙的屍檢室之一。其中的四張床旁已經站着正在工作的病理學者了;他們正在擺放屍體,準備工作;一些已經動刀了。解剖室是個灰暗的地方,一個不絕對炎熱也不絕對安全的地方。它是介於兩者之間的地方。牆上的紫外線輻射燈照射着整個房間,它的用途是殺死空氣中的病菌、病毒和細菌。地板上的空氣過濾機在哼鳴,清除着空氣中可能會進入解剖者肺內的受感染微粒。

克萊在一張解剖床前停下來,固定了制動器。然後,他解開了白色的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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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鏡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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