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的等待

長夜的等待

我終於來了,來到這傳說的大地。四百年來一直斷絕往來的母星──地球。

大雪紛飛,沒有停歇的跡象。漆黑的天空連接着白皚皚的大地,鋪成一片寬廣無邊的蕾絲圖樣。

四周是絕對的死寂,風不斷吹來,卻翻起雪花而不帶一絲聲響,這個地方的任何聲音沒有不被白雪吸收的。

但是現在,正有人放肆地破壞這份寧靜。吵雜的引擎聲攪動了停滯的空氣,雪花不甚優雅地四處飛散。因為就在前一刻,一艘不知來自何處的單人式登陸恆星專用三角翼太空小艇正在進行維修測試。

當噪音結束時,艙門也隨之敞開,從裏頭走出一個男子。

男子站在冰凍的大地,他全身被外形酷似中世紀騎士蹬甲的漆黑裝甲戰鬥服包住;頭上覆著一個頭盔,目鏡是透明的;手上握有電光步槍,金屬的光澤浮現出殘酷的殺氣,以殺人與破壞為目的而製成的工具透露出它的邪惡。

頭盔下的那張臉是年輕的,年齡約在二十五歲左右。黑髮黑眼,稜角分明的外貌顯得精明幹練,但現在卻由一副陰森可怕的表情所支配,表示他對於目前自己置身的狀況相當不滿。他用力砸嘴,聽得見的除了他之外,找不到第二個。

有好幾個理由足以惹惱他,因為他討厭黑暗,討厭酷寒,討厭無人的靜寂,現在的他飢腸轆轆、疲倦、焦慮與不安。

這是不可能的!男子陷入苦思,因為一切出乎他意料之外,先前的預測失誤,內心的期待遭到背叛,一個人的忍耐力是有極限的。

早知如此應該選擇在屬於白天的另一邊降落才對,但是就他觀察面對太陽的半球,上頭沒有任何文明的跡象,但為黑夜所籠罩的另一半卻有一個規律閃爍的光點吸引男子前往。

總而言之,他必須趕緊跟地球人正面接觸,於是他理所當然的朝光點降落。原本他應該在原地等着白天來臨,但是這個光點很可能只在夜間使用,而且他有必要查明光點的來源;再加上他無法割捨也許有敵人追擊的警戒心,所以他隨身攜帶電光步槍。

在相隔數個世紀之後再度踏上先人的故鄉,他內心並沒有絲毫追思的感慨,這次的來訪他身負一個不甚有趣的任務,而且在此迎接他的環境令他感到相當不快。

男子名為神·陽一。

神所出身的民族習慣將姓氏擺在名字之前,所表記的語言由一種表意文字與複數的表音文字並用,母音為數甚多。他曾聽父親說過“神”這個姓的發音SAKAI後頭原本還接了BARA(原),但在數世代前就刪除了,原因是他的祖先認為造個姓氏念起來過於冗長。

透過目鏡的夜視功能,神的眼睛捕捉到五百公尺外的平原上有一座巨大的金字塔。正確來說是酷似金字塔的建築物,可以明顯看出那並不是古代皇家之墓。頂點有個閃爍規律的發光源,內部呈現強烈的金屬與能源反應。

這個文明苟延殘喘至今,而且是唯一的一個。

(既然地點已經確認,就等天亮后再去調查吧……)

還不等他想完,右手腕的金屬探測器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反應,緊張的電流掃過神全身,不同於一般金屬與人造物質的金屬物體朝他迅速接近中。

神暗咒自己一身黑色的裝甲服,白色雪地上黑色顯得容易辨認,但至少比不上鮮紅色。這時他手持電光步槍潛進雪堆里。

緊接着一場爆炸瞬間發生,彷彿在黑白電影中放進一格彩色鏡頭,眼前籠罩在一片鮮明的橘紅之中,緊跟而來的爆炸聲、爆風、雪煙淹沒了神的怒罵聲,跳躍數百光年而來的太空小艇像紙船般整個被吹飛。

燃燒的碎片狂舞着為白雪上妝,憤怒的神將電光步槍的能量調至最強,奮力站起身並揮落頭盔與裝甲服上的雪花。

一艘比神的座機更為龐大的的巨型太空船從半空中露出猙獰的面目俯衝而來,夾帶着一股排山倒海的氣勢。但神精於反制太空船戰術,當他透過夜視鏡看到對方的太空船時,立刻從記憶的抽屜翻出關於它的型式、性能,甚至弱點。雷射兵器很少,核彈與子彈搭載甚多,裝甲厚重,機動性略顯不足,核彈發射孔整個暴露在外是最嚴重的缺點。

他扣下步槍的板機,射出的閃光將整個視野染成綠色,接着轉為橘色光芒。

太空船的左前方化為一個燃燒的火球,不得不拋棄機體,因為它上頭正好有一個核彈發射孔。太空船頓失平衡迫降雪地,吐露出來的濃密黑煙更勝於黑夜。

但爆炸並沒有發生,根據神的記憶資料庫,這艘太空船屬於改良型,裝甲經過強化,輕兵器對它造成的損害有限。

艙門一開,隨即走出一名男子,全身裹着厚重的裝甲服,相較之下,神的裝備就顯得輕便許多。對方看起來跟一台活動戰車無異,除了透明的目鏡外一身黑,他目光兇狠,透過麥克風傳出來的聲音響着恫嚇的語氣。

“想不到你還活着,真是好狗命。”

“我對你也有相同的看法,首先我得誇獎你的鍥而不捨。”

神毒辣地反嘲。

“我想確認一件事。”

“甚麼事?”

“這裏是地球沒錯吧。”

“當然。”

“那就好,我一直以為我是不是誤降木星的衛星,這裏實在太冷太暗了。”

魁梧的敵人以冷笑駁斥神這番話。

“你動點腦筋,地球目前處於寒冬時期,人們沒有必要待在這寒冷的地面,地底就暖和多了,所以他們一定是左地底建設大都市,而地面就留下一個閃着光的金字塔當地標,你想這是不是最合理的解釋?”

“原來如此。”

神正經八百地點頭。

“也就是說,能不能迅速抵達那個地下都市成了勝敗的關鍵。”

“你休想得逞。”

對方應答的語氣夾帶着敵意與揶揄。

“很遺憾,你必須死在這裏,在此之前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我的國家與你的國家已經動用了恆星死光炮。”

頭盔內年輕的臉倏然慘白。

“你說甚麼?”

“我說你是你的國家最後一名的生還者,而我也一樣……但是我會繼續活下去,在地球上安享一生。”

敵人高笑,彷彿在誇示自己寬廣的肺活量,神的電光步槍對準他的胸膛吐出綠色光線,光束劃破了紛飛的大雪與盤踞其中的黑暗,雖然命中目標卻來不及貫穿就迸裂四散。敵人佇立不動,全身撒滿了祖母綠的細小光點。

“白痴,你以為那點能量有辦法穿透我這身重裝甲嗎?”

敵人嘲諷道,握着一把比神手上那支更長更大的槍。神眯起雙眼,試圖隱藏發寒的表情,他知道那把槍裝填着核彈,只要一發便可讓一名裝甲士兵血肉飛散。

敵人輕鬆地瞄準目標,輕鬆地射擊,顯示出一個將殺戮視為家常便飯的人獨有的沉着。但是槍卻違背了主人的意思,核彈並沒有從槍口射出。

“我看真正的白痴是你。”

“這樣的酷寒之下,你不知道核彈槍的閉鎖板機會因此凍結而無法推齣子彈嗎?”

敵人失措了,併發出狼狽的吼聲,使勁地要讓板機活動。當他承認辦不到的瞬間,絕望取代了狼狽。電光步槍的槍口閃着綠光,射出的光線命中敵人的核彈槍,神在確認后立刻縱身撲向雪地,閃光、轟然巨響、衝擊波把他頭頂的黑暗扯裂成一塊碎布,受到電光步槍直擊的核彈槍立刻引爆。

當爆炸聲完全消失,神才抬起頭。起初只見一個大洞與四散的黑色液體,除此之外甚麼也看不見。但他很快發現橫陳在後的屍體,由於一身重裝甲的保護,才讓他的敵人不至於落得血肉模糊的下場。

神站起身,盯着敵人的屍體。嚴寒在數秒間奪去了屍體的熱量,雪花灑在逐漸冷冰的表皮,化了一個白色的死人妝。神的眼底沒有感傷,他已經看過太多的死亡,今後也一樣吧,他想。

他無暇感傷,打算探索敵人太空船的內部。幸運的是,敵人的太空船幾乎完好無缺,也許裏面會有一些東西幫得了他這個活人吧。

神走向敵人的太空船,船身遠大於他所搭乘的座機,應該很適合居住,可能還有糧食也說不定。即使是無味乾燥的太空食物也行,有總比沒有好。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艙門,沒有發現入侵者防禦裝置,那就不必接受瓦斯或熱線的洗塵了。一旦讓人侵入船內,船主就必須承認自己徹底敗北。

遭到嚴重破壞的駕駛艙根本不可能修復,這麼一來,憑一己之力回到故鄉所在的遙遠恆星已是空想,因為破壞者正是神本人,他怨不得任何人。也許能在地下都市找到修復設備吧,沒必要如此悲觀。

神放棄駕駛艙,開始檢查居住部份,結果讓他相當滿意。在來回勘查之後,他打開暖氣,電磁石發出摩擦聲的同時他也摘下了頭盔,脫掉戰鬥專用裝甲手套,身上仍然穿着裝甲服。他不可能完全放鬆,但一坐上彈性十足的沙發,從飲水機汲出熱水泡了一杯咖啡,啜着這個千年以來一直受人類喜愛的黑色飲料,他體內逐漸升起一道暖意。

接着他從食物艙里拿出一大筒營養食物罐頭,混着水倒進十二個直徑約四公分的金屬碗裏,然後排列在盤裏,放進微波爐,在前往金字塔前要好好補充營養體力。

他繼續啜飲咖啡,等候碗裏的食物烤好。突然,他想起死去敵人所說的話,在他前往地球之際,母星動用了恆星死光炮……這是真的嗎?兩大勢力漫長的對峙終於做出了結果嗎?以最糟糕的手段趕盡殺絕、同歸於盡……

戰爭遠在神出生之前便已持續了一段時間,有時雙方會厭倦戰火而訴諸和平,但在短暫的停戰之後,雙方又着魔似地繼續大動干戈。

他們在四百年前曾是地球人,與堅持留在地球的保守派決裂,前往外宇宙另闢新天地。這群移民與地球斷絕往來后,內部又分裂成兩派自成一國,爭鬥不休。到現在已沒有人知道當時分裂的理由為何,只看到兩國相互攻訐,堅持各自的正義,將國內主張和平的勢力冠上叛國罪名,欲除之而後快,戰事沒有停歇的跡象。

因此,戰鬥對神而言是家常便飯,這種情況下,人只分成三種──朋友、敵人跟叛徒。最珍貴的價值觀是勝利,最高尚的道德是勇敢,自他出生以來就接受這些觀念的薰陶,於是他也將兩大勢力對峙的情形視為理所當然。如同白天與黑夜無法共存,兩國交戰是理所當然的。

年僅弱冠的他已是身經百戰的勇者,裝甲擲彈部隊的精銳。人人稱讚他富勇氣又機智,己方尊他為最完美的戰士,敵方視他如眼中釘。而他的實戰成果與資質為他掙得了這次任務。

“中校,你是否聽過有關地球的事情?”

國軍總司令召見神提出這個問題,根據宇宙標準時間來計算已是一個月前的事情。

“當然聽過,長官!”

“很好,我們這星球已經跟地球斷絕往來四百年,當時會離開地球也是基於不得已的苦衷,我要你來並不是要跟你討論陳年往事,而是要你即刻以使節身份前往地球。”

“您要我前往地球?”

“沒錯。”

“這是屬下的榮幸,請問這次擔任使節的任務為何?”

“尋求軍事援助。”

“向地球求救兵嗎?”

總司令嚴肅的表情向神說明了一切。

“根據電腦推演,敵我雙方未來預測曲線將急速發展至盡頭,也就是滅亡;這代表雙方的武力將陷入膠着,如果要開創新局面勢必使用恆星死光炮,為了避免這個結局,必須結合外來勢力,讓武力優勢倒向我方,讓敵人放棄使用最終武器,也讓他們明白此舉只有百害而無一益,因此我們必須拉攏地球。”

──微波爐傳來清澈的聲響。

神沉思了一會,又倒了第二杯咖啡,並從微波爐連盤帶碗拿出營養食物,十二碗食物湧現的溫暖熱氣與濃郁香味直撲神的臉,刺激着他的食慾中樞。

“不管怎樣……”

神喃喃自語。

“我絕對不要空着肚子餓死,那是最丟臉的事。”

他拿起塑膠湯匙抓着碗狼吞虎咽,規律地將食物咀嚼送進胃部。一眨眼工夫,十二碗食物一掃而空,另外喝掉一杯咖啡。休息片刻,當他走出盥洗室之後,立刻回復緊繃嚴肅的表情,彷彿前面這數十分鐘都是人為的假象。他熟練地戴上頭盔與手套,關掉暖氣並打開艙門,氣宇軒昂地走出門外。神踏過雪地走向金字塔,手上握着電光步槍。

金字塔底部長寬各約兩百公尺,高度也幾乎相等,但原本深埋在冰雪之下的部份就難以推測了。整體以立方體的石材堆積而成,而且似乎經過化學處理強化硬度,甚至連超硬度鋼製軍刀都畫不出刻痕來,石塊與石塊之間幾乎找不出刀稍可以插入的縫隙。

繞了半周,終於發現一個看似出入口的大門,以石塊堆積了將近六公尺高。神原想以電光刀破門而入,誰知這道金屬門只需輕輕一推便開了,讓他頓時啞口無言。

遲疑片刻,結果這個門仍然是唯一進入的途徑,神強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然後走進金字塔內部。

神的戰士嗅覺捕捉不到任何情緒,他不在乎對方的善意或友愛,即使是敵意或憎惡也無妨,他期待有任何一個有機物對他做出反應。

但在昏暗的照明設備中,除了神以外全是無機物,沒有任何飾物的天花板、牆壁與地板,卻也不甚寬敞。神一入內就看到對面牆上另有一道門,應該是連接到金字塔深處吧。神脫下頭盔,金字塔的內部溫度比外部舒適,穿着裝甲服並無大礙,但一直戴着頭盔頂累人的。如果對方施以毒氣攻擊呢?到時再說了。

神把頭盔留在原地,打開門走進更深處,這道門也沒有上鎖。

這次的房間大多了,大型機械有如岩溶地形中的奇石怪岩,走道四通八達,壁面也埋設了電路與各種測量儀錶。

突然間,神屏氣凝神,整個人定在原地不動。

他不明白他為何會感到驚愕,總之他是看到了一個物體。

於是他立刻快步衝過去,接着才發現他所看到的是一個活動物體,長着兩隻腳而且會走路,是一個人影!神終於明白自己剛才心驚膽跳的原因了。

他佇立在走道的一角環顧四周,視線的一角又有物體在移動,憑着敏銳的視力確認那是人類的頭髮,對方在跑步時飄散在後方的長發,頭髮是亞麻色……!

神追過去,但在抵達目標時,亞麻色的長發便消失了。他湧起追逐蝴蝶的急切感,立刻將視線掃向四周,找出另一扇門,不出所料,這道門也是毫無防備功能。

一開門便看到泛着淡橘色燈光的樓梯間,螺旋梯蜿蜒而下,好像無數個重疊在一起的螺貝串連成一道不切實際的曲線。神呆然地向下俯瞰,過一會兒才搖搖頭除去腦中輕微的暈眩,內心閃過剎那的猶豫,然後終於下定決心,腳下的裝甲軍靴踏出第一步,已經來到這裏了,不能半途而廢。

軍靴發出清脆的迴音,他一停下腳步,聲音也隨着停止。也許我是第一個走下這段樓梯的人吧,這個問題是得不到結論的。

神繼續走下去,有一種錯覺促使他認為自己正穿過蛇的消化器官內部,數階梯這種徒勞無功的事情他壓根兒不想做,反倒是開始唱起流行在部隊間的歌曲。

“嘿!約翰·皮耶魯,地獄正對你搔首弄姿;嘿!約翰·皮耶魯,金色光環與白色趐膀跟你不配;嘿!約翰·皮耶魯,打碎封住魔王的地獄之冰;嘿!約翰·皮耶魯,倒滿你的酒杯……”

神開始感到疲勞,體格向來強健的他並非體力透支,而是這永無止盡的膝蓋反覆屈伸運動剝奪了他的耐力。

“我受夠了。”

他停止哼歌,語氣嚴肅地喃喃自語。

“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我不是很有耐心的人,我沒心情再玩下去了。”

他停下腳步,而樓梯也彷彿聽從了他的話,盡頭可以看見第四道門。

神舒展膝蓋與背部,不屑地開門。反正又是連接到另一個門,帶我走進另一條通道……

但是當亞麻色的長發掠過眼前,他就知道自己錯了。相隔十步的距離有一對桌椅,坐着一位少女正凝視着他。年輕的戰士放下電光步槍,一邊謹慎地放鬆全身的緊張感,一邊出神地注視少女。

少女年約十七、八歲,穿着輕便的銀色連身裙,一頭亞麻色的秀髮長可及腰,一雙榛木色的眼眸充滿朝氣,在神眼中是個十足的美少女。

“請不要過來。”

少女說道,制止了正要走近的神。神也鬆了一口氣,幸好她說的是人類標準語,雖然帶有一點口音。

“為甚麼?”

“我現在不能說,並不是我對你有戒心……要不然我一開始就不會讓你進來了。”

“我明白了。”

神並不覺得吃虧,對方願意出現總比躲躲藏藏好多了。

“謝謝你,我是西兒達格爾多·修尼拉,叫我西兒達就行了,我負責管理這座金字塔。”

“我是神·陽一,我的姓在前,名在後。”

神省略身份只報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斜着頭再次置疑。

“你說你負責管理這座金字塔?”

“嗯,是的。”

“這座金字塔的地底是不是有巨大的地下都市?裏頭有上百萬的居民……”

“沒有。”

簡潔有力的答案讓神露出掃興的表情,他左顧右盼,但再怎麼樣也變不出個人來。

“除了這裏,還有其他相同的金字塔嗎?”

“沒有。”

又是一個簡潔有力的答案,神欲言又止緊接着瞄向自己的左腕,上頭有一個類似手錶的物體,他快速地瞥讀表上好幾個數據,兩道煙靄般的微光游移在他的瞳孔。

當他抬眼時,正好對上西兒達不解的目光。

“怎麼了?”

“沒甚麼,只是你說的跟我之前聽的完全不一樣……”

“你之前聽人家怎麼說?”

“他們說地球上還有好幾億人,建築了理想的文明環境,讓科技、藝術與大自然合而為一。”

包着裝甲服,強而有力的肩頭僵硬地上下聳動。

“但是來到這兒一看都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真想宰了那個騙我的傢伙。”

“你是四百年前離開地球,前往外太空那群移民的後裔嗎?”

“對,沒錯。”

“我所知道的情形是,那些在很久以前離開地球的人們在遙遠的銀河彼端建立起龐大的星際國家,傲視全宇宙,總有一天他們會組成數以千計的船隊造訪故鄉。”

“……啊?”

年輕人的嘴角隱隱點綴着苦澀的笑意。

“道聽途說總是不準的。”

“沒錯。”

少女露出無聲的微笑,當笑容收斂她立刻換了一個表情。

“你來地球有何目的?是以和平使節的身份?還是為了報復那群冥頑不靈的保守主義者當初將你們祖先趕離地球,打算把地球納為大銀河帝國的邊疆屬地?”

“都不是。”

神嘆着氣回答。

“我對地球不抱任何企圖,我不稀罕巨大都市、宇宙港,甚至核能發電廠。”

他不奈地甩動電光步槍。

“我只是想修好我的太空船……這裏大概沒有這類的設備吧。”

“是,沒有。”

“其要命,這下也別想請求軍事援助了。”

“軍事援助……?”

西兒達先是一臉愕然,接着無奈地說道。

“你這次來是想向地球請求軍事援助?”

神的視線避開了少女的表情,他從不知道自己也會有覺得羞恥的時候。我現在做的可能是一件愚蠢至極的傻事,他想。

“如果早知道地球現在是這種情形,我就不會來了。”

他開始辯解。

“為甚麼要這麼做?”

“當然是有原因的,我們國家還沒統一。”

神把與地球相隔遙遠的兩個星際國家彼此交戰的真相向少女說明,連帶那條急速接近終點的未來預測曲線。

“於是當政者便回想起傳說中的地球,打算拉攏地球,先取得地球協力的一方就掌握了勝利……”

神的口中堆積了苦澀的唾液,想吐掉卻因看見整理得一乾二淨的地板而放棄;她真是個盡職的管理員……

此時他的腦海里浮現了剛剛確認的幾個數據,按着咽下唾液以質疑的目光看着少女。

燈光在他腳下造成一個影子,會跟隨人移動的黑池子,她腳下也有一個。

神聽說惡魔在買下人的靈魂時會奪走此人的影子以示證明,但藉由光線的操控可以自由做出或抹消影子,看來人類其實比惡魔更狡詐、更詭譎。

“你怎麼了?”

少女再次露出不解的表情,神突然舉起電光步槍指向她的臉,濃烈得幾乎在視網膜上造成烙印的綠光飛射而出。

光線命中少女纖細的臉,一根看不見的鐵槌即將敲碎她的五官。但情形並非如此,破壞力十足的光矛穿過她的臉,直接命中她身後的牆壁,壁面冒出裂痕。

“住手!”

少女大叫,光線停頓后,神失望地看着少女無瑕的臉部。

“果然沒錯。”

他低語着,試圖藉此整理自己的心情。

“你不是人類,而是電腦製造出來的立體影像,是一個由光所打造,沒有血肉的幻影。”

少女沒有一絲動搖。

“你怎麼會知道?”

“溫度計與呼吸計沒有反應,沒有任何熱量散出,又沒有進行氧氣與一氧化碳的交換,世上不可能有這種生物。”

神展示左腕狀似手錶的機械答道。

“這是一種測敵裝置,我托它的福好幾次大難不死……是我的救星。”

神赫然驚覺自己正在跟一個幻影說話,更令他震驚的是他沒有一絲的厭惡感。

“你到底是誰?不、到底是甚麼東、西?如果你是電腦就該盡機器的本份,不要做一個假人來混淆視聽!”

“我是人類。”

“你還想狡辯?”

“至少我以前是個人類,現在的我就是這座金字塔,為了維護人類的遺產,我將我的意識轉印在這座金字塔的電腦里。”

神的身軀頓時晃動了一下。

“你為甚麼要這麼做?地球上的人到底怎麼了?你剛剛提到遺產……”

“在我做說明之前,還是先讓你親眼目睹比較好……跟我來吧。”

“我怎麼知道這不是個陷阱?”

神表現出一個疑神疑鬼的戰士狹隘至極的度量,結果招來激烈的反應。

“如果我想陷害你的話我早做了,如果說我的模樣令你不舒服的話,那我可以消除影像,只留聲音跟閃爍的燈光來帶路……”

“不,影像不需要消除。”

神的口氣有點狼狽。

“麻煩你帶路吧,我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即使是立體影像,也總比看不到半個人影來得好。

走過不知多少個門、不知多少段階梯、不知多少條通道,不知多少個曲折的彎角。西兒達的“影像”帶領神來到一個有着圓形大門、看似金庫的房間。她在神面前撥動聯接電腦的轉盤,隨着一陣厚重的聲響,門開了。

“請進……”

在西兒達的催促之下,神低身潛進圓門。

內部的空間原先是漆黑的,但能見度徐徐增強。並非他的眼睛已適應黑暗,而是每踩一階,樓梯上的照明裝置就會自動發亮。

神一語不發地盯着眼前的景象。

這是一個遠在縮影膠片成為主流之前的舊式圖書館,金屬制的書架向上延伸幾乎抵住高高在上的天花板,而且總共有數十列並排在一起。其中一個書架上分隔成無數個小方盒,盒上標記着數字與符號──0048819·♀、0048820·♂。在神辨識出造些數字與符號之後,他不經起了一個寒顫。

“這是甚麼?”

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微弱得彷彿是從遙遠的彼方傳來一般。

“生命倉庫。”

“生命倉庫?”

“這裏有五百萬個盒子,縱一百橫五百,一列五萬個,總共一百列;每個盒子冷凍保存着一個細胞。”

“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全在這裏。”

“……所有人都死了嗎?”

神問道,感覺頸子拂過一陣風,雖然風不可能造訪造密閉式的地下空間。

“他們並沒有死,只是化為一片細胞等待重生。”

“不要修飾得那麼好聽,變成一片細胞還能算是個活人嗎?這麼做到底有甚麼意義?”

“當然是要進行複製啊。”

“複製?”

“沒錯,這是唯一的方法,為了使人類延續到未來。”

“原來是複製生命,的確,透過複製只要一片細胞也能再造一個具有相同基因的生物……”

神正想伸手碰盒子,卻遭到西兒達的制止。

“請你不要碰觸!”

“好好,不碰就不碰,這地方甚麼東西都碰不得,包括你在內。”

神低喃。

“我必須妥善保存這些盒子,它們是未來人類始祖寶貴的生命細胞……”

“可是他們本人早就死了,留下身上的一部份堅稱自己還活着,這不是太詭異了嗎?”

“為了使人類繼續生存,我們別無選擇;因為人類當中最年輕的一代已經喪失了生殖能力,除非複製,否則孕育不出下一代。”

“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有人為也有自然的因素,依序來看是自然因素髮生在先,讓地球喪失了供養龐大人口的能力。”

“是氣候與地殼變動的關係嗎?”

“是的,極點的瞬間移動造成地軸角度改變,極地冰山融化產生大洪水、地震、火山爆發、暴風……任何你可想見的自然災害同時出現,都市頓時成了一座大型墓地,接受大水與砂石的洗禮,當環境的劇變告一段落之後,僥倖存活的人類僅剩一億左右。”

“現在則是零。”

“不是!”

少女的聲音──與她的表情明顯充滿了怒氣,讓神碰了一鼻子衣。電腦所創造出來的立體影像實在了不起,榛木色的眼眸閃耀着鮮活的光輝,令人無法相信造是一個沒血沒肉的幻影。

“我明白了,不是零而是五百萬,你能不能告訴我其他九千五百萬人是怎麼不見的?”

憤怒逐漸從少女的表情與聲音褪去,轉變為傷感的哀愁。

“你大概以為倖存的人會相互扶持,其實我當初也這麼認為;但是對當時的人們來說,為求得自己的生存,逼不得已只有犧牲他人,因為糧食不足,只能提供三千萬人份。”

“於是大求為了食物而互相殘殺。”

“有時是團體,有時是個人,地球全面進入冰河期,這段漫長期間很明顯地無法進行農耕,於是人們的鬥爭也與日俱烈,不光殺戮,就連生育也必須抑止,結果只有使用那種兵器。”

“兵器?”

“是兵器沒錯,藉由特殊電磁波破壞人類的精子,阻絕生殖能力的兵器。”

神頓時倒抽一口氣,氣管冷不防地哽住,使他不斷猛咳。

“這實在……太卑劣了。”

“我想發明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幾世紀以來一直處于禁用狀態,理論早在二十世紀就已確立並且實際製造成功,人類一向樂於鞏固彈藥庫遠勝於增設醫院與學校。”

“在動用這項兵器之初……原木是以特定對象為主,但事情往往不如預料中來得順利,操控失敗后才發現人類的出生率已經遽降為零,而平均年齡又以加速度上升,人口因此大減。”

神臉上浮現一個僵硬的笑容,顯得相當虛弱。

“人類真是本性難改,相隔幾百光年的距離……長期斷絕往來的情況下,所做的事如出一撇。”

少女的影像瞪大雙眼,表情十分豐富。

“你們……前往外太空的那群移民也使用了精子破壞裝置嗎?”

“不,我們所使用的是恆星死光炮,這種兵器能讓炸掉一個恆星,使之回歸超新星的面貌,並且能毀掉一個星系;誰不知道兵器的威力向來與人道基準成反比。”

“這麼說,你的故鄉……”

“大概被着恆星爆炸時所產生的超高溫蒸發掉了吧……如果緊追我而來的傢伙沒騙我的話。”

缺乏陰陽頓挫的聲音乘着虛無的波浪飄流着。

“除了你之外,還有其他人來此嗎?”

“沒錯。”

“那個人現在在哪裏?”

“被我殺了。”

微弱的驚呼輕震着神的耳膜。

“為甚麼──為甚麼要這麼做?”

“我是出於正當防衛,如果不殺他那我就沒命了,難不成你希望這樣?”

年輕戰士吼着,以掩飾心裏的愧疚,這番話充滿丁挑釁的意味;而少女只是激動地甩甩頭。

“不是的,我並不是在責備你,我只是感到遺憾,仔細想想,也許那是人類最後一次的交涉了,結果不是扶持,也不是談和,而是互相殘殺……”

“再加一個彼此攻訐,沒錯,我是傻瓜,無藥可救的白痴;我要是早知道地球的情形,說甚麼我也會讓步的,可是我完全不知情,我根本無從選擇!我除了貫徹從小培養到大的價值觀外,還能做甚麼?”

神突然噤口不語,當理性驅逐了情緒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沒理由生氣。到了這時候還想找借口來證明自己的無辜,這個卑下的衝動讓他感到可恥。

“抱歉。”

他吞吞吐吐地道歉。

“你不必道歉,我根本就沒資格對你說教,其實我必須感謝你才對……我等了兩百年才遇見你。”

“兩百年……”

年輕戰士低吟。

“你是說地球上的人類早在兩百年前就滅亡了嗎?”

“是的,他們彙集了最後的力量共同完成這座金字塔,由於僅存在地球上的人們無法開發出超光速通訊技術,無法通知你的故鄉,這裏保存了五百萬人的細胞,代表金字塔完成時人類僅存的數量,而我被選為負責人,將意識轉印在電腦里。”

“為甚麼是你?”

“總得有人來擔任這個工作呀,這種事沒辦法完全交給機器來做。”

“所以說,為甚麼是你?”

“我自告奮勇,而且我非這麼做不可,因為我當時是屬於最年輕的世代,我們之後已經沒有嬰孩出生了,所以身為人類最後一個世代,我認為我必須負起管理人類遺產的責任,擁有這個想法的不只我一人,只不過我的簽運比較好……”

少女笑了,清爽的笑容刺痛着神的心,她為甚麼能有這麼無邪的笑容呢?

“人類把最後的生命力,最後的資源傾注在這座金字塔里,完成之後一個接一個倒下去,當最後一個人倒下時,我再也找不到人與我談天……直到你出現。”

“我是兩百年來第一位客人嗎?”

“也許應該說是兩百天才對……為了節省動力,我一年裏有三六四天是沉睡的,每當我醒來時就檢查機械與細胞的保存狀態,在確認一切正常后,再進入下一個八七三六小時的睡眠。再加上四年一次的閏月,我每四年會多睡一天;此外,當機械故障或是有人入侵金字塔的時候,我也會自動醒來,所以現在才會站在這裏跟你說話。”

“你不寂寞嗎?”

神低聲問道,就算對少女而言,兩百年就等於兩百天,但一個女孩要獨處兩百天實在是太久了,而且將來還不知得持續到何時。

“說完全不寂寞是假的……”

她回答的語氣平靜且沉着,呈現出毫不矯揉造作的堅強。

“可是等待並不是痛苦的,像現在這樣我甚至覺得等待也會伴隨着希望與期待。”

“可是你到底還要等多久?”

“等待救援來到……”

“這是不可能的。”

神不屑地說道。

“我的國家……與敵人的國家……雙雙動用恆星死光炮的結果大概全數滅亡了,雖然還要經過幾百年才得以證明,一顆超新星的光芒傳送到地球需要這些時間。”

“那我就等到那時候。”

“你的等待是毫無意義的。”

“我不這麼認為,也許數百年後抵達地球的不是一顆超新星的爆炸光芒,而是你國家那些逃過一劫的人們組成龐大船隊前來,即使人類完全滅絕,也可以期待外星人的出現啊。”

“也許外星人跟上帝一樣根本不存在。”

“你們又不了解全宇宙,怎麼知道沒有外星人的存在?”

“我真不明白……”

神耐不住性子大叫。

“你怎麼這麼樂觀?在這種環境下你怎麼還能抱持希望?”

“你錯了,正因為在這種環境下,所以我才必須抱持希望。”

“古代有個神話叫‘潘朵拉的盒子’,正好可以形容人類的情神,當盒中一切事物離去時只有希望留下來。”

“真是至理名言,不過我絕對不會去實踐。”

神自暴自棄地回答,西兒達則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既然如此,你以後有甚麼打算?”

“打算……”

神遲疑了,彷彿遭人當頭棒喝般感到一陣暈眩,他明白少女這句話的用意。

(也許我是全世界僅存的人類?)

他漫無目的地環顧四周,找不到他所要的答案。

(沒辦法駕太空船回故鄉,就算回去可能也只看到一顆超新星在燃燒罷了,現在只有留在地球,但留下來又能怎麼辦?總有一天不是凍死就是餓死,避免這個結果的方法……)

“方法有兩種。”

西兒達說道,她似乎讀出了他的心。

“從你身上取出一個細胞來冷凍直到複製重生,但盒子只有五百萬個,必須另謀對策;另一個就是和我一樣,把你的意識轉進電腦里,但這麼一來你就無法再恢復成人類,我並不鼓勵這麼做,有我一個就夠了……”

“反正不管怎樣我都必須喪失我的軀體。”

神的聲音乾澀,彷彿缺乏潤濕。

“我實在不想接受你的建議。”

“那你想怎麼辦呢?”

即使好心沒人理,但西兒達的聲音里依然沒有怒氣。

“這個嘛……讓我想想看。”

扭曲的唇角扯出不自然的笑意。

“幸運的是我有無窮的時間,我可以想一輩子。”

“是啊,儘管想吧,我會等你下定決心。”

語氣包含了懷抱着希望的人類特有的溫柔與慈愛。

神走出金字塔,他想待在外面的冷空氣里思考。雪已經停了,在萬里無雲的夜空中只見滿天星斗。

為了複製重生而化為一片細胞延續生命的五百萬名男女,與為方便管理金字塔而將意識轉進電腦里的少女,這就是人類末日殘留的結局嗎?再加上自己,一個回不了家,又不知道該往何處去的男人,也是最後一個人類。

恐懼以一隻看不見的手揪住神的胸口,他發出近似掙扎的悲鳴癱坐在雪地上。他那包裹在裝甲服下的皮膚冒着雞皮疙瘩,如同由冰塊融化的冷汗濕透全身。

他在今天之前從不知恐懼為何物,以二十歲的年紀升任中校是他輝煌的功績,而這些又是得力於他的勇敢機智。

但他的勇敢機智也僅限以人類為對手時才有用,因為憎惡、怨恨、憤怒與敵意造就了人類的生命。以人類為對手,無論如何艱苦的戰鬥他都無所懼,但她的戰鬥卻是永無止盡的時間,再怎麼樣她也沒有勝算,時間會讓一切有生命無生命、有機物無機物變質衰敗,並加以破壞毀滅,沒有一次例外。她的希望與意志也會在時間毫不鬆懈的侵蝕中一點一滴地風化殆盡。也許在這之前,金字塔就已早她一步崩壞,不留一點痕迹。

那些誇稱亘古彌新的恆星也逃不過時間的控制,幾億年之後就會燃燒一空。時間是君臨萬物、擁有絕對權力的獨裁者,從來沒有人能成功地反叛它。

但是神的念頭一轉,這個從過去到現在談到老掉牙的話題在未來又會如何?難道未來也是時間的附屬品嗎?

夜晚終究是要結束的,也許總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希望會從遙遠的銀河彼端前來造訪,讓她的忍耐與奉獻獲得應有的報償。

神無法斷定她是在做傻事,或是為一個崇高的目的犧牲奉獻;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勇氣會因她增幅、意志會因她而堅強,而所謂的可能指的正是希望……

白雪再度降臨,金字塔巍峨聳立在一片飛舞的白色冰花之中。

長夜仍然不見一絲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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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夜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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