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背帶短褲
幾年前一個夏天,我打算寫本類似隨筆系列的作品。那以前我從未動過寫這類文章的念頭。假如她不提起那件事——問我這樣的事可否成為小說素材——我或許不會寫這本書。在這個意義上,是她擦燃了火柴。
但,從她擦燃火柴到火燒到我身上,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我身上的導火線中有一種距離十分之長,有時長得甚至超過我本身的行動規範和感情的平均壽命。這樣,即使火勉強燒到我身上,也可能早已尋不出任何意味了。不過,這次起火總算控制在所限的時間內,結果我寫了這篇文章。
向我說起那件事的是妻過去的同學。學生時代她同我妻子並不怎麼要好,只是三十歲過後在一個意外場合突然碰在一起,才開始交往密切的。我每每覺得對丈夫來說,再沒有比妻的朋友更為奇妙的存在了。儘管如此,第一次見面之後,我就對她有了某種好感。作為女性,她長得相當高大,無論個頭還是塊頭都可同我分庭抗禮。職業是電子琴教師,但工作以外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游泳、打網球和滑雪,所以肌肉結實,總曬得那麼漂亮。她對各種體育運動的熱情幾乎可以用發瘋一詞來形容。每個休息日,她跑完步便去附近的溫水游泳池游一陣子,下午打兩三個鐘頭網球,甚至還做有氧運動。我也算是相當喜歡運動的,但跟她比起來,無論質還是量都望塵莫及。
不過,在這方面發瘋決不意味她對各種各樣的事物都表現出病態的、狹隘的、以至攻擊性的態度。相反,她基本上性格溫和,感情上也不強加於人,只不過她的肉體(大概是附於肉體的精神)如彗星般不間斷地希求劇烈運動。
不知是否由於這個緣故,她至今仍然獨身。當然——因為她雖說軀體多少大些,但長相也還算好看——談過幾次戀愛,也給人求過婚,她本身也動過心思。然而一到真要結婚的階段,其中必定出現意想不到的障礙,致使婚事告吹。
“運氣不好。”妻說。
“是啊。”我也同意。
但我又不完全同意妻的意見。誠然,人生的某一部分或許受制於命運,或許命運會如斑斑駁駁的陰影染暗我們的人生地表。可是縱使如此,如果其中仍有意志存在——仍有足以跑二十公里和游三十公里的頑強意志存在的話,我想大多數的風波都可以用臨時爬梯來解決。依我的猜想,她所以不結婚,恐怕是由於她並不誠心希望結婚。一句話,結婚那東西沒包括在她的能量彗星的範圍內,至少未全部包括。
這樣,她繼續當電子琴教師,有時間便致力於體育運動,定期談多舛的戀愛。
大學二年級時父母離異,那以後她一直一個人租房生活。
“是母親把父親甩了的。”一天她告訴我,“因為短褲的事。”
“短褲?”我吃驚地反問。
“事情很怪,”她說,“由於太怪太離譜了,幾乎沒跟人提起。不過你寫小說,說不定有點用處。想聽?”
非常想聽,我說。
那個下雨的周日午後她來我家時,妻出門買東西去了。她比預定時間早來兩個小時。
“對不起,”她道歉說,“定好的網球下雨泡湯了,時間就多了出來。一個人在家又無聊,就想早點過來。不妨礙你?”
有什麼好妨礙的,我說。我也正無心做事,把貓抱在膝頭一個人獃獃地看錄像機里的電影。我把她讓進來,在廚房做了咖啡端上。兩人邊喝咖啡邊看《大白鯊》(註:以食人鯊為主人公的美國電影名。)的最後二十分鐘。當然,兩人以前就都已看過幾遍,看得並不特別認真,不過因暫且需看點什麼才看罷了。
但電影的“結束”字樣打出後妻也沒回來,我便和她閑談了一會。我們談鯊魚,談海,談游泳。談完妻仍未返回。前面也說過,我對她的印象絕對不壞,但兩個人單獨面對面交談一個小時,我們之間的共同話題顯然不夠充足。她終究是妻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正當我為此感到困窘並考慮是不是再看一部電影的時候,她突然講起她父母離婚的事。我不大明白她為何突如其來地(至少我看不出遊泳同其父母離婚之間有明顯關聯)搬出這樣的話題,也許個中有什麼緣由。
“準確稱呼不叫短褲,”她接着道,“準確說來叫背帶短褲。知道背帶短褲嗎?”
“就是德國人常穿的那種半大短褲吧?上邊有背帶的。”我說。
“對。父親希望得到這麼一件禮物,得到背帶短褲。作為那個年代的人,我父親個子算是相當高大的,體型正好適合穿那種短褲,所以才希望得到。我倒覺得背帶短褲不大適合日本人穿,不過人各有好。”
為弄清來龍去脈,我問她父親是在什麼情況下托誰作為禮物給買背帶短褲的。
“抱歉,我說話總是顛三倒四。哪裏不明白,只管問好了。”她說。
不客氣的,我說。
“母親的妹妹那時住在德國,請母親去玩。母親德語一竅不通,又沒出國旅行過,但因長期當英語老師,她很想去外國看上一次,加上已好久好久沒見過我那個姨母了,便向父親提議請十天假兩人一起去德國。可是父親由於工作關係怎麼也請不下來假,結果母親一人去了德國。”
“當時你父親托你母親買背帶短褲來着?”
“嗯,是的。”她說,“母親問他要什麼禮物,他說要背帶短褲。”
是這樣,我說。
據她介紹,那時她父母關係比較融洽,至少已不再半夜裏高聲爭吵或父親幾天生氣不回家了,而父親有外遇的時候那種情況是有過幾次的。
“他那人性格不錯,工作也能幹,只是男女關係上不很檢點。”她語氣平淡,像在說別人父母似的,以致一瞬間我還以為她父親已經去世,其實是還活得挺精神的。
“但當時父親年紀已相當不小了,那類爭吵也已停下了,看上去滿可以和睦地過下去。”
然而實際上事情並不那麼一帆風順。母親把原定在德國逗留十天的日程幾乎沒打一聲招呼就延長到一個半月,好歹回國也再沒回家,一直寄住在大阪另—個妹妹家裏。
事情何以至此,無論作為女兒的她還是身為丈夫的父親都無從理解。因為,這以前夫妻間儘管鬧過幾次彆扭,但她母親表現出很強的忍耐力——有時忍耐得甚至令人懷疑她未免缺乏想像力——基本上以家庭為重,且很溺愛女兒。所以,對於她不回家連個招呼也不打,父女倆全然摸不着頭腦,甚至鬧不清到底正在發生什麼。她和父親往大阪的母親妹妹家裏打了幾次電話,但母親幾乎不接,連探聽其真意都不可能。
弄清母親的真意已是她回國兩個月後的九月中旬的事了。一天她突然往家打來電話,對丈夫說“這就把離婚手續所需文件寄過去,你簽字蓋章后再寄回來”。父親問到底因為什麼,母親當即回答“因為對你已不懷有任何形式的愛情”。父親問有無雙方靠攏的餘地,母親斷然地說根本沒有餘地。
此後兩三個月時間父母用電話反覆問答、交涉、試探。最終母親寸步不讓,父親最後也只好同意離婚。一來父親由於過去的諸多事情而心虛理虧,無法採取強硬態度,二來他性格上原本就無論對什麼都傾向於適可而止。
“我覺得自己像因此受到了很大打擊。”她說,“但打擊並不單單來自離婚這一行為本身。那以前我就幾次猜想兩人可能離婚,精神上有所準備,所以如果兩人以極為正常的形式離婚,我恐怕不至於怎麼困惑,也不會深受創傷。明白?”
我點點頭。
“那之前我始終站在母親一邊,母親也是信賴我的,我想。不料母親卻連個像樣的解釋也沒有便像同父親聯手似的把我拋棄了。我覺得這點對我的打擊異常沉重,那以後很長時間裏我都不能原諒母親。我給母親寫了很多封信,要求她就一大堆事情明確做出解釋,可母親對此什麼也不肯說,連想見我都沒提過。”
她見到母親已經是三年以後的事了。有個親戚的葬禮,在那裏兩人總算見了面。她大學畢業靠教電子琴維持生計,母親在一所英語補習學校當老師。
葬禮結束後母親向她挑明:“以前之所以什麼也沒對你說,是因為不知到底怎麼說好。連我自己都把握不好事情的進展。不過歸根結蒂起因在於那條短褲。”
“短褲?”她和我同樣愕然反問。她原本想定再不和母親說話,結果好奇心壓過了慍怒。她同母親仍然一身喪服就一起走進附近一家咖啡館,邊喝冷茶邊聽母親講短褲。
賣背帶短褲的店位於距漢堡乘電車需一個小時的小鎮上,是母親的妹妹給查到的。
“德國人都說買背帶短褲那家店最好,做工非常考究,價格也不很高。”妹妹道。
母親一個人乘上電車,為給丈夫買背帶短褲來到那座小鎮。她在列車單間同一對中年德國夫婦坐在一起,用英語閑聊。她說自己準備去買背帶短褲送禮,那對夫婦問打算去哪裏的店。她告以店名,兩人異口同聲說那家店最好,萬無一失,這使得她越發下定了決心。
那是初夏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下午。穿過小鎮的河流奏出潺潺的水聲,岸邊的野草隨風搖着綠葉。鋪着鵝卵石的古老街道畫著徐緩的曲線無休止地伸展開去,到處都可見到貓的姿影。她走進第一眼看到的小咖啡館,午餐吃乳酪餅,喝咖啡。街景優美,一派幽靜。
喝罷咖啡,正在逗貓玩,咖啡館主人過來問她往下去什麼地方。她說是來買背帶短褲的。主人拿來便箋,把那家店的位置畫給她。
“謝謝。”她說。
一個人旅行是何等美妙啊,她走在鵝卵石路上感嘆道。想來,這是她五十五年人生中最初的單獨旅行。一個人來德國旅遊,這期間她一次也沒感到寂寞、惶怵和無聊。所有的風景都那麼新鮮,所有的人都那麼親切,並且這一個個體驗都在喚醒她體內蟄伏而從未啟用的種種感情。這以前她生活中一向視為珍寶的許許多多——丈夫、女兒、家庭——現已遠在地球的另一側,她完全沒有必要為之操心和煩惱。
背帶短褲店很快找到了。一家古舊的小店,沒有櫥窗,沒有時髦招牌,但從玻璃窗往裏窺看,只見背帶短褲齊整整地排列着。她推門進到裏邊。
店內有兩位老人在勞作,兩人一邊小聲交談,一邊量面料尺寸或往本子上記什麼。用布簾隔開的裏間看樣子是個滿大的作業間,從中傳出單調的縫紉機聲。
“有什麼事嗎?太太?”高個子老人起身用德語打招呼。
“想買條背帶短褲。”她用英語回答。
“太太穿么?”老人用有點怪味的英語問。
“不,不是的,買回去送給在日本的丈夫。”
“唔,”老人略一沉吟,“那麼說,您先生現在不在這裏啰?”
“是的,當然是的,在日本嘛。”她回答。
“既是這樣,這裏邊就產生一個問題。”老人字斟句酌地說,“就是說,我們不賣東西給不存在的客人。”
“丈夫存在。”她說。
“那是那是,您先生是存在,當然存在。”老人慌張起來,“英語說不好,別見怪。我要表達的是:您先生如果不在這裏,就不能出售您丈夫穿的背帶短褲。”
“為什麼?”她腦袋一陣混亂。
“這是店裏的方針,方針。我們是請親自光臨的客人穿上與體型相符的背帶短褲,略微加以調整,這才能賣出去。一百多年時間裏,我們一直這樣做生意。我們的信譽便是靠這樣的方針建立起來的。”
“為了在貴店買短褲,我是特意花半天時間從漢堡趕來的。”
“實在抱歉,太太,”老人果真充滿歉意似的說,“但是不能破例。在這個多變的世界上,再沒有比信譽更難得也更容易崩潰的了。”
她嘆口氣,半天站在門口不動,同時開動腦筋尋找突破口。這時間裏,高個子老人用德語向矮個子老人說明情況。矮個子老人邊聽邊頻頻點頭稱是。兩位老人個頭固然相差不小,但臉形可以說長得一模一樣。
“噯,這樣做好不好呢?”她提議道,“我去找一個和我丈夫體型完全相同的人領來這裏,讓這個人穿短褲,你們加以調整,賣給我。”
高個子老人目瞪口呆地盯視她的臉:
“問題是,太太,問題是違反常規。穿短褲的人不是那個人,是您先生,而我們又知道這點。這可不成。”
“你們權當不知道就可以了嘛。你們把背帶短褲賣給那個人,我從那個人手裏買過來。這樣你們的方針就不至於沾上污點。是這樣的吧?請好好考慮一下。我想以後我不會第二次來德國,所以如果現在失去買背帶短褲的機會,我就永遠不可能如願以償了。”
“唔,”老人沉思片刻,再次用德語向矮個子老人說明情況。高個子老人說畢,這回矮個子老人用德語講了一通。然後,高個子老人朝她這邊轉過臉,“明白了,太太,”他說,“我們破例——只能是破例——權當我們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特意從日本來買我們的背帶短褲的人畢竟為數不多,況且我們德國人也並非就那麼死板。請儘可能找與您先生體型相似的人來。哥哥也是這樣說的。”
“謝謝,”她說,隨後對那位身為兄長的老人用德語說了“非常感謝”。
她——向我講這件事的女兒——講到這裏,手交叉在桌面上吁了口氣。我喝掉已涼透的咖啡。雨仍在下個不止,妻還未回來。我全然無法預測事情往下如何展開。
“那麼,”我想快些聽到結局,便插嘴道,“你母親最後可找到體型酷似你父親的人了?”
“嗯,”她面無表情,“找到了。母親坐在長椅上打量來往行人,從中挑出一個體型一模一樣、人看上去又儘可能好的人來,不容分說——因那個人完全不懂英語——領到店裏。”
“看來她相當敢做敢為。”我說。
“我也鬧不明白,她在日本總的說來是個循規蹈矩的老實人。”她嘆息說著,“總之那個人聽店裏的人講完事情的原委,滿口應承下來,說如果合適就當一次模特好了,接着穿上背帶短褲,被店裏的人到處拉來按去。這時間裏,那個人和兩位老人用德語開玩笑,相互笑個不停。大約三十分鐘鼓搗完畢,這時,母親已下定決心同父親離婚了。”
“叫人摸不着頭腦,”我說,“就是說,那三十分鐘裏莫非發生了什麼?”
“不,什麼也沒發生。僅僅三個德國人談笑風生罷了。”
“那你母親為什麼能在三十分鐘時間裏下決心離婚呢?”
“這點母親自己也糊裏糊塗。母親因此非常非常困惑。母親所知道的,只是在盯視穿背帶短褲的那個人的時間裏,從心眼裏冒水泡一般地湧起一股對父親的忍無可忍的厭惡。對此她束手無策。那個人——給穿背帶短褲的那個人——除去膚色白一點,真的同我父親體型一模一樣,腿形也罷腹形也罷頭髮的稀疏程度也罷。並且那個人穿着新短褲,晃着身子笑得甚是開心。母親看着看着,覺得自己心中一種以前模模糊糊的情感正逐漸變得明晰、變得穩固起來——母親這才明白自己是怎樣無可遏止地憎惡父親。”
妻買東西回來,開始單獨同她聊天,我仍一個人在反覆琢磨那條背帶短褲。三個人吃了飯,隨後又喝了點酒,這時我還在繼續琢磨。
“那麼,你已不再怨恨你母親嘍?”我趁妻離席之機,這樣問道。
“是啊,已不怨恨了。親密絕對談不上,但起碼不怨恨了,我想。”她說。
“自從聽了短褲的事以後?”
“嗯,是吧,我想是的。聽后我無法繼續怨恨母親了。什麼原因我解釋不好,肯定是因為我倆同是女人。”
我點點頭:“假如——假設從剛才的話里把短褲去掉,而僅僅說是一名女性在旅途中獲得了自立,你能原諒你母親拋棄你嗎?”
“不成!”她當即回答,“事情的關鍵在於短褲。”
“我也那樣認為。”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