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當時月光
我醒過來的時候,馬上判斷出自己已經不在邵青那裏了,我躺的是自己的床,平平趴着,渾身疼痛得像要散掉,尤其是那個地方。
有一隻手盡量輕柔地在我身上抹拭,指尖帶來清涼的感覺,所過之處,疼痛都得到緩解。
是紅鳳在給我上藥嗎?
我不想回頭看,不想動,怕牽痛傷口。悶悶地趴着,我說:“紅鳳,錦梓在哪裏呢?這事別讓他知道,知道了只怕又要同我鬧了。”
抹葯的手停了一下。
我等着紅鳳和我說些什麼,此時此刻,我很想聽到她說什麼的,同情心疼我也好,責備我也好,但她什麼都沒說。
人在自己覺得悲慘時,果然是需要別人的反應來安慰的。
真是庸俗可笑的情緒啊。
我頭伏在枕頭裏,慘然無聲地對自己笑。
那隻手繼續抹着葯,在我身上零星分佈的淤傷上。動作那麼慢而溫柔,我覺得有一點受到安慰,她逐漸塗抹到我的臀部,輕輕分開,然後一個聲音低聲說:“忍着點。”
這個聲音……?
酸痛也不能阻止我跳了起來,駭然望着那個面無表情,拿着一瓶葯的人。
“錦,錦梓!”我驚駭莫名,連疼痛都忘了。
錦梓此刻的面無表情實在是把面無表情發揮到極致了,以前他也總是擺出面無表情的樣子,但是我還是能看出其中所表達的情緒,而現在,我什麼都看不出來,只是心裏不由得一陣陣發怵。
“躺好。”他說,一隻手把我按躺下,手堅決,力道卻溫柔。
我的腿被微微分開來,他的指尖粘了一大坨藥膏,輕輕塞進我體內,我咬緊嘴唇,蹙着眉,忍不住暗地裏用手用力絞緊床單。真的是又羞又窘,疼痛都還在其次,卻比被邵青那個還要尷尬百倍。
因為疼,我忍不住輕叫了一聲,錦梓呼吸一頓,神色不自在起來,把頭扭過去不看我,定了一會,突然冷笑一聲,說:“你也太嬌氣了,這點都受不了嗎?”
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他話里好幾層的意思,心中不由一酸,眼淚落了下來。
他把我又擺回趴卧的姿勢,這樣比較不容易壓住傷口,我一邊伏在枕頭上抽抽搭搭地哭,一邊在心裏怪自己丟臉,可是真的用盡所有力氣也忍不住。
錦梓冷笑說:“你不是早就作好打算了嗎?既然如此,是男兒自有擔當,你還哭什麼?”
我沒理會他,繼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反正都丟了臉,乾脆丟到底。
錦梓後來終於忍不住心軟了,猶豫了一下,把手放到我頭髮上,才嘆了口氣,低聲說:“放心吧,他不會再找你了。”
我聽了這話,突然一震,驚慌起來,轉身倏的坐起來,一把扯住他衣裾,切切盯着他的眼睛,聲音急促倉皇:“我怎麼回來的?你去找我了?你看見什麼了?你同他說什麼了?你——受傷沒有?”我瘋了一樣拉扯錦梓的衣服,想查看他身上有沒有傷口。
錦梓被我狀若瘋癲的動作弄得很無措,只好用力握緊我雙臂,把我按着固定在床上。
“冷靜下來,”他低低的聲音很有鎮定作用,“聽着,我受傷了,但只是一點小傷。”他脫下上衣給我看,在上臂上回夜裏遇刺的淺淺傷疤旁邊平行地裹了一圈白布,並無血漬。“邵青同我沒什麼仇怨,若想殺我也是為了你,他這人雖然不算是什麼好人,卻也不是嗜殺之輩。——我去晚了,不過,他以後不會再找你了。”
我愣愣的看着他年輕、俊美而忍耐的臉,像是需要時間來消化他的話,後來終於回過神,放聲大哭。
這次錦梓沒再阻止和安慰我,就任憑我哭得天昏地暗,哭到黃昏漸漸降臨,哭到黑夜星子月亮又替換掉暮色如血蒼茫。一直坐在我身邊。
“手。”我終於哭累了的時候,用因為哭泣又啞又悶帶着鼻音的嗓音悶在枕頭裏說。錦梓沒聽懂,不解徵詢地看我,我又含糊不清地說了一遍:“手。”
他這次聽清楚了,把手伸給了我。
我抓住他的手,拉到我哭濕的臉旁,他也就任我拉着,他的手端正修長,雖然有練劍的薄繭,卻仍說得上漂亮。我把我的手放上去,在他掌心輕輕摩挲,他的手掌比我的要粗糙一點,也比我的手熱,這來自另一個生命的熱度漸漸使我安下心,就這樣居然也慢慢睡着。
睡到半夜醒來,我讓錦梓上了我。雖然還是極痛,也許是因為月光照進來的溫柔,好像不是那樣難以忍耐。
此時此刻,我必須這樣做。
就好像一隻狗嗅到汽車輪胎上另一隻狗撒的尿,在其上再尿一泡覆蓋掉原來的味道。
不過經過這兩回,等到我可以下床的時候,已經是五天之後了。
第五天下午覺得自己好多了,這些日子憋也要憋出病來,所以便偷偷下了床,我心裏還記掛着年選的事情,便想出去看看風頭,聽聽坊間傳聞,知道錦梓和紅鳳都不會同意,我只帶了老田和老朱去。
想不到出了府沒多久,就碰上羅耀祖帶着小綠和錦楓,我一驚,頗覺尷尬,便擺出一家之主的威嚴來,正色說:“羅夫子帶他們出來玩嗎?怎麼不叫下頭備車?”
羅耀祖一向很害怕我,不過這次好像好了點,笑笑說:“大人,兩個孩子說要出來聽評書,因為近,就沒備車馬。”
我掃了小綠一眼,說:“聽評書?又是你這小子的鬼點子吧?”
小綠早笑嘻嘻請了安,說:“大人這些日子都不讓小綠在跟前伺候,小綠很想念大人呢。”
我這陣子確實忽略了這兩個孩子,不過我自己的事情也很多,而且總覺得錦梓會關照他們,紅鳳會什麼都打點好,但無論如何,還是有點愧疚,就微笑說:“既如此,就和你們一起去吧?”
小綠聞言歡呼,錦楓一直黑着一張小臉在一旁不耐煩地站着,這孩子什麼都喜歡學他哥哥,扮酷也是,不過這些日子兩個孩子都長得很快啊,我應該叫紅鳳給他們添置幾套新裝了。
老田和老朱現在和我已經不算上下涇渭分明,有時也頗願聊幾句家常,老朱笑着說:“小綠越長越水靈,仔細看倒有幾分像咱們大人。”
我知道他調侃的意思,笑了起來,說:“我還生不出這麼大的兒子。”
小綠卻因為一句話喜滋滋起來,滿面笑容,錦楓哼了一聲,說:“男人長成這樣有什麼好高興的?”
老田老朱臉色都有點難看,不過因為錦梓的關係,錦楓也算半個主子,他們不好出言喝斥。小綠去扯錦楓衣角,羅耀祖偷看我的表情。
我知道錦楓對我恨意甚深,也不計較,一笑便罷。
東市是離得最近的繁華市集,在皇宮正東,位於東北的富豪區和東南的貿易區之間,我們便逛去那裏。
小綠大概是最高興的,奔前奔后,不時說句話逗得老田哈哈笑,錦楓卻冷着臉極力作出大人的樣子來,在羅耀祖旁邊走着。
我側耳留意聽路人的話,卻沒聽見和年選有關的或是清流外戚的什麼傳言,後來發現,說起這次隨邵青回京的子弟兵的是最多的,好像軍紀甚嚴,評價極好。
我們進了一個茶樓,說書的剛剛開始,說的又是邵青在西北的戰事,那叫一個眉飛色舞,口沫橫飛,聽眾是如痴如醉,聽到邵青如何神勇,一劍於千人之中斬敵上將,如何使計賺開人家的城門,叫好聲震天價響。
我看看周圍,兩個孩子聽得入神,連到嘴邊的瓜子也忘了磕,就連那三個大人也是端了茶忘了喝,不由心中十分鬱悶:邵青那傢伙倒是很擅長使用輿論工具,難怪民望甚高。
這時旁邊座頭的人說話大聲了點,吸引了我的注意,只見是一個儒生和一個武人,那儒生對那武人說:“陳兄可是邵將軍的親衛隊的,這說書先生說得可有幾分真切?”
那姓陳的武人說:“有什麼不真切的?邵將軍神勇無敵,哪次不是身先士卒?軍糧斷了,哪次不跟我們一起嚼野菜馬皮?有一次他自己一個堂房侄兒犯了點事,二話沒說,邵將軍就砍了他腦袋,所以軍紀再嚴,誰敢不服?”
旁邊一個座上另一人搭話說:“照你這麼說,邵將軍就比得上當年包將軍了?”
那姓陳的武人神情猶豫起來,說:“包將軍固然是……用兵如神……”突然大聲道,“只是卻不該通敵謀反!那便說什麼也不如邵將軍了。”
場上突然熱鬧起來,許多人開始爭論邵包孰優孰劣,一時都沒人聽說書了,說書先生控制不住場面,急得拿帕子直抹汗。
他們所說的包將軍就是幾年前連累姚家滿門的包存鑫,我一直對此人很好奇,但是朝廷里竟無關於他的一點存檔,什麼線索也沒有,此時便留神聽。
可惜巷語街言,竟沒什麼可信的事情,聽到最後,包不如邵的說法佔了上風,滿耳都是稱讚邵青的話,我聽得愈加煩悶,便帶了老田小綠一干人走了出去。
因為收穫不大,我便想打道回府,不料這時一匹馬疾馳而來,跳下一個人,馬和人都氣喘吁吁,我仔細一看,卻是我的前丫環,錦梓的前未婚妻,薛家大小姐薛詠瑤。
她上前一把抓住我,說:“借一步說話。”
老田他們緊張起來,我擺擺手不讓他們妄動,很合作地跟薛大小姐去了僻靜之處,還沒站穩身子,薛大小姐就厲聲說:“你快放了梓梓,否則我絕不與你干休!”
我一怔,不解的看着她,薛大小姐說:“前幾日我娘的手下密報,說梓梓為了你闖進邵府,還刺傷了邵青!我當時便想去找你,紅鳳姐不讓我進!我只好派人在你家附近守着,可被我等出來了!”
薛大小姐喘了口氣,接著說:“你以前怎麼對梓梓的,我都不同你計較了!你現在想讓他死嗎?邵青是什麼人?被他傷了豈肯善罷甘休?”說到這裏,突然急得淚下,梨花帶雨,咬着下唇,凄然說:“你……你若放了梓梓,便是讓我嫁給你,我也允了……”
我愣在那裏,作聲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