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吃過晚飯,陶菊生就瞌睡得抬不起頭,便早早地上床睡了。近來杆子的實力日益壯大,不怕軍隊的襲擊,所以只要沒特別情形,菊生總是把衣服脫光睡覺,免得內衣上的虱子咬他。這一夜,菊生又睡了一個香甜的覺,直到屋裏大亮了以後才醒。睜開眼睛,他先向床頭邊靠山牆的地鋪上看去,發覺那位小姑娘默默地擁被而坐,似乎已經醒來很久了。劉老義躲在小姑娘的身邊,伸出來兩隻粗壯的胳膊,拿着內衣捉虱子;捉到之後,用指甲一擠,發出很響的格嘣聲音。外間的蹚將們和女人們也都醒來,一塊兒嘁嘁喳喳地小聲說話。看見義父薛正禮還沒起床,菊生也不願起來受冷,繼續躺在溫暖的被窩中。他伸出來右胳膊,用拳頭照牆上咚咚地打着,練習功夫,因為他希望將來功夫練成后能一拳打倒一個人,像從前的“英雄”一樣。薛正禮聽見菊生在練拳,笑着問:
“娃兒,你夜裏為啥不起來聽牆根①呀?”
①“聽牆根”是一種風俗。結婚三天之內,准許人們鬧房,有人夜間躲在暗中偷聽新郎和新娘的談話和動作,叫做“聽牆根”。
菊生說:“你為啥不叫我醒呢?”
“你睡的那麼死,別說叫你醒,把你抬扔到紅薯窖里你也不知道。”
趙獅子在外間快活地責備說:“老子囑咐你不要睡着,你偏偏睡得跟死人一樣。娃兒,你老義叔就怕你聽他的牆根兒!”
菊生嘻嘻地笑着向地上看一眼,看見小姑娘害羞地低下臉孔,而劉老義很得意地露着黃牙傻笑。他已經不像昨天那樣的為小姑娘難過,也不對劉老義懷一絲妒意,如今只微微地替小姑娘的遭遇感到惋惜。為怕小姑娘更增加不好意思,他沒有回答趙獅子,繼續向牆上打了幾拳。獅子和女人們咕噥一陣,喚着菊生:
“娃兒,來這裏玩來!”
菊生知道趙獅子叫他去不會有好的事情,回答說:“我不去!”
趙獅子親愛地叫着:“快來吧!聽你叔的話,快點跑過來,來試試俺們的被窩多暖和!”
“快來,娃兒!”另外的兩位蹚將也叫着。“不要穿衣服,快點來!”
“不去!不去!”菊生堅決拒絕。
趙獅子大聲威脅說:“娃兒,叫你來你就來,你敢不聽老子的話?”
薛正禮小聲吩咐菊生說:“別去,別聽他們的話!”
獅子大聲問:“娃兒,你真敢不聽叔的話?”
另外的一個蹚將說:“不聽話就把他送回票房去!”
薛正禮勸阻說:“你們別教他學壞啦,真是!”
獅子說:“二哥,你別管。娃兒不小了,我教他長長見識。”
蹚將們和女人們又咕噥一陣,隨後那個高條個兒的女人嬌聲地喚着菊生。菊生的臉羞得通紅,不敢回答,用被子蒙住了頭。趙獅子見菊生沒有動靜,隨即罵了一句,披上衣服,從外間跑了進來。揭開被子,不管菊生的用力掙扎,他把他抱起來往外就跑,扔到外間的大地鋪上。地鋪上的蹚將們和女人們都快活得亂叫着,掀開被子,迎接菊生。那位高條個兒的女人睡在中間,她把菊生的胳膊一拉,摟到懷裏,使他的光身子壓着她自己的胸脯,順勢兒照他的臉蛋上吻了一口。菊生尖聲地大叫一聲,光身子向下一溜,掙脫了女人的懷抱,跳起來就跑。幸而趙獅子和別的蹚將們只顧大笑,沒有拉住他。他滿臉通紅,心頭狂跳,逃回到裏間床上。當他跑過劉老義的地鋪旁邊時,劉老義想抓他沒有抓住,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巴掌。“娃兒,長見識了沒有?”他問,眨眨眼睛,麻鼻子同時也聳了幾聳,跟着大聲笑起來,像突起的一陣風暴。
幾分鐘后,全屋的人們都起來了。這一天,杆子沒有向別處移動,等着劉胡庄的人們來贖女人和牲口。那兩位小媳婦的婆家託人找了來,帶着棵盒子,紙煙箱,大煙缸子。薛正禮只同找來的說客們打個照面,讓他們同趙獅子們直接談判。在另外的房間裏攤開大煙攤,說客們同蹚將們躺下去一邊抽大煙一邊商談。起初蹚將們說娘兒們都不願再回去,拒絕贖走;後來經說客們再四懇求,蹚將們才肯答應贖,但要的贖價很高。說客們低聲下氣地苦苦哀告,說她們的家裏房子差不多已經燒光了,人打死了好幾個,車輛農具都完了,牲口也死的死,拉走的拉走了,實在拿不出多的款子。蹚將們有的拉硬弓,有的拉軟弓,也有的替說客們幫襯幾句好話。價錢講了大半天,得到了折中數目,說客們要求見見花票,好回去取錢,於是兩個小媳婦被帶到說客面前。
兩個小媳婦很不好意思地同客人們打了招呼,眼圈兒跟着紅了。矮胖的小媳婦流着淚,哽咽地問:
“二舅爺,小妞兒現今在哪裏?”
“她舅把她抱去啦,”帶鬍子的客人回答說。“你不要操家裏心,也不要心急,一兩天款子一辦好,你就可以回家了。”
“唉,還有臉回家!”矮胖的小媳婦顫慄地低聲說。“要不是小妞兒沒離腳手,我有幾個還死不了!”
矮胖的小媳婦一直沒有敢抬起臉孔,這時用手帕角擦着眼睛,忍耐不住抽噎起來。帶鬍子的客人勸解說:
“蔡姑娘①,你千萬不要往窄處想,荒亂年啥事兒都得看開。胡相公②跟你婆子沒有人說過一句二話,都巴望着能快點把你贖回。”
①從前,婆家親戚和同族長輩,對已出嫁的婦女,不管她的年歲多大,都稱“姑娘”,以示親切,上冠娘家姓氏。
②從前親戚長輩稱年輕人為“相公”。宋朝宰相稱為“相公”,何時變為對一般年輕和晚輩的稱呼,未考。又,從前在河南各處,長輩對商業行中的學徒和年輕店伙,也稱“相公”。
“着着,你得想開壑一點,”另一位中年客人接住說,在地上磕着煙袋鍋。“別說啥丟人不丟人,這年頭被蹚將拉走的上千上萬,一切都講說不着啦。胡相公跟你婆子都是明白人,還能夠褒彈你一句不成!”
“婆子待我好我很知道,平素做錯事她從不肯數說我一句。可是人要臉,樹要皮,你看我有啥臉再活在世上!我生是胡家人,死是胡家鬼,等我回去后……”
矮胖的小媳婦抽噎得說不成話了。帶鬍子的客人嘆口長氣,正要再勸,那位高條個兒的小媳婦突然間抬起臉孔,口齒爽利地說:
“二舅爺,我有幾句話要同你老人家說到明處。”她咽下去一口唾沫,繼續說:“我外廂人①出去吃糧三四年,今年秋天開到山海關外一直就沒有音信。婆子是一個古董蛋②,一天不吵我罵我就滿嘴發癢。小姑子是個長舌女,打算在家裹扎老女墳③,幸而她這次往舅家去了。她們母女倆擰成一股繩子對付我,騎到我的脖子上欺負我,里裡外外的活兒全堆在我身上,還從來不說我一句好,巴不得我死去,從她們的眼中拔出這根刺!……”
①指丈夫。
②“古董蛋”是不明事理,性情乖扭的人。“蛋”是附加的名詞語尾,表示不值得尊敬的人,如:“忘八蛋”,“糊塗蛋”,“傻蛋”,“混蛋”等。
③“扎老女墳”是永不出嫁,老死娘家。
帶鬍子的客人攔阻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說了。”
“自從我外廂人沒有音信,她母女倆天天嘀咕着要把我賣掉。要不是我行的端,立的正,還能夠在胡家存留一天?如今她們要贖我回去,不過想贖回去把我再賣了,多賺幾個。”她忽然難過起來,撇撇嘴唇,用袖頭擦去眼淚,接下去抽噎說:“二舅爺!你老人家看吧,我已經丟人了,如其回家去叫她們賣,不如我死在杆子上,到處黃土都可以埋人!”
“你這姑娘說的是哪裏話啊!”帶鬍子的客人說。“你只管放心,我擔保不會賣你,也不會折磨你。”
“哼,不會!從前我沒有一點可以挑剔的地方,她們還那樣待我;如今我有把柄拿在她的手裏,她們還能會放我過山,太陽不會打西邊出來!”
帶鬍子的客人狼狽起來,喃喃地說:“不會的,不會的。”
高條個兒的小媳婦睜着一雙紅潤的眼睛問:“二舅爺,你也說她們不會放我過山嗎?”
帶鬍子的客人趕快分辯說:“不是,不是。我是說她們不會折磨你。”
“你還是這句話!二舅爺,我實話告你說:你老人家辛辛苦苦地跑來說票,我當然很感激;可是我回去以後,我婆子把我賣了,我可要跟你算賬。我娘家雖說窮,可沒有死絕,告起狀來少不得有你的名字!”
“唉唉,你這姑娘光說醜話!”
“丑?醜話說頭裏,免得你日後受牽累!”
兩位說票人心上壓着沉重的擔子離開杆子時,太陽已經偏西了。矮胖的小媳婦看來比早晨還要憂愁,行動也格外遲緩起來。高條個兒的小媳婦卻依然動作輕快,愛說愛笑,同蹚將們打得火熱。她抽空兒扒在矮胖的小媳婦的肩膀上,小聲囑咐說:
“你不要那樣憂愁,事情到頭上憂愁死有啥子辦法?快點對他們隨和二點,別死死板板的,惹他們不高興。”
“唉!我打算回去看一眼小妞兒,一頭栽井裏淹死……”
“可不要這樣想!被土匪拉來不能算偷人養漢。刀架在脖子裏,失節是不得已啊!”
菊生無意中聽了她們的談話,對於矮胖的小媳婦的尋死念頭十分擔心。他想勸勸她,卻找不出適當的話;沉默片刻,他望一眼坐在院中擦槍的劉老義,忽然用下巴尖向裏間一指,喃喃地小聲告訴面前的兩位女人說:
“你們聽,她一個人在屋裏,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