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罷黜三公,恢復舊制
孫氏復仇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春,就在曹操訓練守軍之際,荊州的江夏郡剛剛經歷了一場戰爭,其激烈程度絲毫不亞於白狼山惡戰——孫權終於攻克西陵縣,手刃仇人黃祖。
對於荊州牧劉表來說,江夏的穩固太重要了,它恰好位於漢水與長江的交匯處,是荊州的東部門戶。一旦此地失守,敵人不但可以自漢水上溯至荊州核心,甚至可以陳兵江上切斷南北聯繫。因此劉表才特意委任黃祖為江夏太守,駐軍夏口(長江與漢水交匯處,也稱三江口,屬西陵縣),扼守東大門。黃氏乃江夏望族,先朝名臣黃香、黃瓊、黃琬皆出身於這個家族,黃祖也是其中之一。劉表挑選他擔負重任,固然是想利用黃氏在此地的威望,更重要的是黃祖與孫氏有血海深仇。昔日討伐董卓失敗,袁紹、袁術兄弟交惡,都以遠交近攻的策略牽制對方。袁術結好公孫瓚攻打冀州,袁紹就串通劉表掣肘南陽。當時孫權之父孫堅隸屬袁術麾下,奉命還擊劉表奪取襄陽,本來是一路得勝,卻在峴首山遭黃祖暗算,亂箭攢身而死——這便拉開了孫氏與黃祖長年惡鬥的序幕。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孫策立業江東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出兵江夏,重創黃祖與劉勛的聯軍,然而未能奪取西陵縣。後來孫策遇刺身亡,復仇的使命又落到了孫權身上。為此孫權曾於建安八年、建安十二年兩度征伐江夏,雖然戰場上處於優勢,卻始終不能撼動黃祖的城池。兩次無功而返,江東文武漸漸有了微詞,以張昭、張紘為首的臣僚主張暫且擱置西進,轉而安撫境內山越。可孫權決心已定,誓要把這場復仇之戰打到底,僅僅休整了兩個月,又親統人馬再度起兵。以周瑜為前部都督,荊州降將甘寧為嚮導,秦松、魯肅為參謀,凌統、呂蒙為先鋒,韓當、蔣欽、周泰、董襲、陳武、宋謙等將盡皆隨軍,水陸並進溯長江而上,浩浩蕩蕩殺奔三江口。
黃祖得到消息,做了周密部署,不僅派大將蘇飛在城池周匝佈置兵馬,還命水軍都督陳就率戰船陳師江上,以兩艘艨艟巨艦橫欄江口,鐵索連貫上設強弩,把江面封鎖得嚴嚴實實。孫氏兵馬毫無懼意英勇奮戰,先鋒呂蒙率敢死士駕着小船鑽入敵群,於萬軍陣中擒殺陳就;董襲冒着箭雨親揮大刀,斬斷攔江鎖鏈;凌統身先士卒攀登雲梯,終於殺進西陵城中,生擒步軍都督蘇飛。黃祖眼見大勢已去,單人獨騎棄城逃亡,卻被一個叫馮則的小卒刺殺。
劉表獲知消息震驚不已,忙派駐軍新野的劉備火速救援江夏。但當劉備十萬火急趕到時,孫權早已退軍,並將西陵囤積的財貨、輜重、糧草、戰船以及降卒百姓盡數捲走,只留下一座遍地狼藉的空城……
得勝而歸的江東軍得意揚揚,高挑着黃祖首級,齊唱凱歌歡呼雀躍。水陸兩軍齊頭並進,一路上耀武揚威,似乎有些意猶未盡,其聲勢真不亞於春秋時雄霸江東的越王勾踐。在大軍後面,虜劫的輜重財寶不計其數,就用剛剛從江夏收編來的戰船載着,密密麻麻鋪滿了江面;俘獲的降卒和百姓都用繩子綁着手,連成一串一串,足有兩三萬人。
可就在喧鬧聲中,卻有一個年輕人始終沉默不語。他年方二十六歲,生得白皙俊俏,鼻直口正,目若朗星,齒白唇紅,大耳朝懷,猿背蜂腰,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有一雙黑中透綠的眼眸,宛如秋水般深邃莫測,剛剛蓄起的小鬍髭傲然上翹,微微有些紫紅色。他穿着鎦金的鎧甲,頭戴亮銀色兜鍪,披着碧綠的錦繡征袍,騎着一匹白馬,昂然走在步軍最前列。不知情者恐怕很難猜到,這位英俊瀟洒的青年將軍就是江東之主——孫權孫仲謀。
與他並轡而行的是兩個文官模樣的人,有一個花白頭髮精神矍鑠,是跟隨孫策創業江東的謀士秦松秦文表。另一位只有三十齣頭,相貌端莊神色堅毅,是孫權新近提拔的心腹魯肅魯子敬。這兩個人似乎已察覺到孫權有心事,卻誰也不說話,只是默默陪着他前行。
正在此時,從後方奔來數騎,為首的是中郎將蔣欽。這蔣欽與營中另一位猛將周泰同為九江郡人,最初只是孫策身邊左右不離的護衛,後來久經沙場立功無數,也成了軍中有頭臉的將領。他人高馬大相貌猙獰,還是個急性子,離得老遠就咋呼着嗓子嚷道:“主公且住!末將有話要說。”
孫權撥馬勒住韁繩,整個隊伍陸陸續續都停下了。蔣欽快馬加鞭奔到近前,飛身下馬重重跪倒在孫權眼前,砸得地面撲通一聲響。
“你這是何意?”孫權莫名其妙瞅着他,“有話站起來說。”
“我不起來!”蔣欽十分固執,“主公就此收兵,末將不服!懇請您回軍再戰,把江夏奪回來……”
話未說完,後面韓當、董襲、呂蒙、甘寧等將也追到了,一個個神色焦急:“蔣將軍,你這是幹什麼?還不快起來!”
孫權抬手攔住:“你們別管,叫他把話說完。”
“主公,你難道忘了歷次攻打江夏咱們死了多少將士嗎?”蔣欽跪在那裏義憤填膺地嚷道,“先主之仇用不着末將多說,當初令兄遇刺,臨終之際最不甘心的就是沒能奪取江夏,手刃仇人!如今咱們打了勝仗殺了黃祖,但萬不該放棄城池,那可是多少江東子弟拿命換來的啊!單單虜劫百姓財物而歸,咱們與土匪何異?你這樣做何以告慰令尊、令兄和陣亡的將士……”說到最後,這漢子竟氣得虎目帶淚,連連捶地。
孫權卻對這番慷慨陳詞毫不動容,抬眼掃視着眾將,輕輕問道:“你們也跟他想的一樣嗎?”
這句話問出來,諸將都沉默了。雖然他們要阻止蔣欽頂撞孫權,但內心的想法也與之差不多,都對撤兵之舉頗有微詞。沉寂了片刻,揚武都尉董襲率先說了話:“蔣公奕說的也不無道理,不過……”他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不到三十歲,個子矮小,瘦削精幹,一嘴軟暖暖的吳儂細語,打起仗來卻是個不顧命的,平日裏有話就說,直來直去,今天卻也支支吾吾的。
“韓老將軍,您怎麼看?”孫權朝韓當拱了拱手。
韓當不是江南人,家鄉遠在幽州遼西郡,他早年就與程普、黃蓋一起跟隨孫堅,曾經戰黃巾、討董卓,如今已年過五旬,是營中資歷最老的將軍之一,連孫權兄弟都要以長輩之禮相待。韓當見他點名問自己,捋了捋花白的鬍鬚,恭恭敬敬道:“末將不過是匹夫之勇,蒙兩代將軍錯愛,不敢妄言大事。一切全憑主公處置,末將唯命是從。”到了他這個歲數要講深沉,不能像小輩一樣咋咋呼呼,雖然說了等於沒說,但這未嘗不是對蔣欽的默認。
“老將軍過謙。”孫權淡淡一笑,似乎已品到了其中滋味。
“主公,我也有話要說!”從人群中鑽出一位大個子,虎背狼腰,尖鼻闊口,二目如電,神似鷹隼,看樣子也只有二十多歲;別人的甲胄都規規矩矩穿着,唯有他不戴頭盔,鎧甲鬆鬆垮垮往身上一披,戰袍擰成條繩子在腰間一系;不知是為了好看還是特立獨行,他還在脖子上掛了串小鈴鐺,只要一動就叮叮噹噹亂響。
軍中諸將一看——原來是去年才歸順的荊州叛將甘寧甘興霸,本就是一介背主之徒,又不知禮數沒有規矩,還老愛跳出來摻和事兒,大夥都討厭他。可孫權偏偏對這個人情有獨鍾,毫不介意道:“興霸,你小子又有什麼說的?”
“我倒不是為了陣亡將士不平。”甘寧揣着手漫不經心道,“只是那坐守襄陽的劉表老兒實在沒什麼本事,倆兒子也是飯桶。如今曹操已統一北方,說不定哪天就將南下。我覺得咱們應該以江夏為據點,順江而上攻取整個荊州,若不然定叫曹操老賊搶先。只要咱們拿下荊州,便可西據楚關,進而爭奪巴蜀之地,那時就能與曹賊抗衡啦!這麼好的機會,您卻要收兵,太可惜了吧?”
甘寧說得隨隨便便,可孫權卻吃驚匪淺,不禁與身邊的魯肅對視一眼——這番話與魯肅先前提出的策略不謀而合,拿下荊州謀奪巴蜀是他倆和大都督周瑜商定好的戰略,卻從來沒有公開提過。這甘寧看似弔兒郎當,其實深諳韜略,頗具眼光,不啻為亂世奇人。他本是益州劉璋麾下蜀郡郡丞,因不滿劉璋碌碌無為,率領八百健兒轉投劉表;劉表乃黨錮名士出身,看不慣他的懶散做派,又打發他到黃祖麾下任職;黃祖老邁寡恩,也不能盡其才,他又借江夏部將蘇飛之力逃離荊州,既而投靠孫權。細細想來他差不多是順長江一路漂來的,這一路的水陸地貌,關隘險要,兵力守備都已瞭然於胸。
孫權知他所言甚妙,卻只是點了點頭,馬上又恢復那副平淡的表情:“你們都有道理,但想不想聽聽我的道理啊?”
“請主公訓教。”眾將一齊拱手。
“撤兵是我和周都督共同的決定。”孫權舉起馬鞭指了指江上的戰船;他雖是江東之主,但周瑜與孫策情同手足,官拜中領軍,在軍中的威望甚至比他還高,要壓制這幫兵痞,最好的辦法就是拿周瑜說事,“我知道江夏攻之不易,也明白奪取荊州是好出路,但現在還不能這麼干。西陵位於江北,咱的地盤卻在江南,分兵孤懸江北是很危險的。”
他還未說完,蔣欽又嚷道:“末將不怕死!我願意率……”
“住口!”孫權見他還敢插話,勃然大怒,“你知道什麼?你知道支撐孤城要耗費多少輜重糧草嗎?你知道要牽扯多少兵力嗎?後方山越造反怎麼辦?劉表傾全部兵力來奪怎麼辦?臧霸等青徐兵從下游殺過大江又該怎麼辦?這些你都想過沒有?大言不慚!”
這個年輕的江東之主發起火來咄咄逼人,與之前的文質彬彬判若兩人。剛才還滿口大道理的蔣欽,竟被他喝問得無言以對:“末將慮事不周……請主公息怒……”
“站起來!”
“諾。”蔣欽不敢頂嘴了。
“你們老老實實聽着。”孫權的語氣又和緩下來,“前幾年我命陸遜試行屯田,最近又派黃蓋、朱治、賀齊到丹陽征剿黟歙,你們不想想這是為什麼嗎?攻打江夏固然重要,可穩固後方鎮壓山越更重要。打仗打的是軍備,只有把那些蠻夷降服,才能使百姓安居種田,才有糧食支持咱們玩命。咱們現在的實力還遠遠不夠,毛毛躁躁只會壞了大事,一旦戰事膠着,必然牽扯兵力進退不得。《孫子》有云:‘夫鈍兵搓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當務之急要積累更多的糧食兵源。”說著話他又指了指後面的俘虜輜重,“所以我才把江夏的百姓、財貨搶到江南,充實戶口府庫。選其精銳編入軍隊,剩下的給咱們種田,如此積少成多方可對抗曹賊。至於奪取荊州據江表之險,孫某人未敢有一日忘懷!你們明不明白?”
其實掠奪戰略已不是第一次了,昔日孫策奇襲廬江之時也曾大量遷徙人口,還整編了一支部隊交與陳武統領,如今孫權還在延續這種辦法。眾將聽了他的話皆有恍然大悟之感。
“蔣欽聽令!你妄論軍情,我要處罰你,你可服氣?”
“末將心服口服。”這隻老虎已經溫順得像只綿羊了。
“好!我派你去丹陽把黃老將軍替回來,你去協助賀齊戡平黟歙,若立下軍功,我不計前罪另有嘉獎。”孫權佯作震怒,口風早已鬆了。
“諾。”蔣欽破涕為笑,“千好萬好不及打仗好!”
“呂蒙、甘寧!”
“在!”二將拱手出列。
“江夏之戰眾將皆有功勞,但我要格外獎賞你二人。”
甘寧聞聽此言,立刻整理衣甲跪倒在地,收起那副懶散的做派,鄭重其事道:“末將受主公大恩,不計仇讎(chóu),待若故舊之臣,也不敢多受封賞。”他說的是心裏話,當初在黃祖帳下時,他曾射殺孫權的先鋒凌操,那凌操是凌統的父親,孫權能不計前嫌接納他已經很寬宏了。這次行軍孫權更是小心謹慎,把凌統安排在水軍,甘寧安排在陸軍,避免二人爭執。
孫權見他推辭,想必顧慮舊仇,厲聲道:“你投奔我乃為建功立業,我若不能盡你之才,又與黃祖之輩何異?無需推辭!”
“非是末將不敢領受,因有一事相求。”
“講。”
“此番被獲遭擒的蘇飛對末將有再造之恩,若非他當初助我脫身江夏,我必已捐軀於溝壑之間,如何效命於主公麾下?如今蘇飛雖罪當夷戮,我願向將軍乞保其命。”
“放他容易,可他若逃回江夏再助劉表又當如何?”
甘寧叩首道:“蘇飛得以免死,受更生之恩,日後必定與末將共同效力主公,豈會圖謀亡命?若果真逃跑,我願以自己的人頭抵罪!”
“嘿嘿嘿。”孫權忽然笑了,“興霸果然是信義之人,我豈能不體諒?聽說曹操將袁氏兄弟暴屍城外,有人顧念舊情前去收屍,非但不加罪,還升了官,我的氣量焉能輸於那老賊?”說著話招手喚來一個親兵,“速速傳令,立刻釋放蘇飛,授予司馬之職,叫他戴罪立功!”
“謝主公。”甘寧連連頓首。
“別忙!人我放了,可你的功勞照賞不誤。江夏受降的軍隊從即日起交給你統領。”
“末將肝腦塗地效死以報!”甘寧身為降將沒有多少兵,這次一下子多了千餘人馬,足可與諸將平起平坐了。
孫權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道:“阿蒙,你近前來。”
阿蒙是營中諸將對呂蒙的戲稱。他本汝南人士,父親早亡,孤兒寡母度日,只因姐姐嫁給了孫策麾下將領鄧當,所以到江東投靠姐夫,憑關係混到了軍中。後來鄧當染病去世,孫權想裁撤鄧當的軍隊,呂蒙不甘心,把士卒召集起來在眾將面前演練一番,孫權見他還有些治軍之才,便提拔他為別部司馬,將鄧當的舊部交給他統領。
今天呂蒙立了大功,孫權望着他那黑黲黲的臉龐越看越喜,拍着他的肩膀嘉獎道:“此番得勝皆因你深入敵陣擒殺陳就。我晉陞你為橫野中郎將,賜錢一千萬,回去好好孝敬你娘。”
“多謝主公,”呂蒙把嘴一撇,“俺這條命就是將軍的,您看誰不順眼俺把他腦袋給您提來!”
孫權聽他話語粗鄙,笑道:“為將者不可恃匹夫之勇,還應讀書習學。你少年從戎不通文墨,更要多下苦功。”說罷又瞥蔣欽一眼,“還有你!多讀讀書,別這麼莽撞。”
蔣欽諾諾連聲,呂蒙卻憨笑道:“讀書豈是俺們這等武夫所為?再說軍務繁忙哪有工夫看書啊。”
“我豈是叫你們治經學當博士?”孫權的臉色凝重起來,“不過想讓你們增長見聞精通謀略。你說你軍務繁忙,難道還能忙得過我?我幼時也曾習學詩書《左傳》,可仍覺見識不足。自從繼承兄長之業,未嘗有一日鬆懈,可還是抽空研讀了三史和諸家兵書,處置軍政甚覺大有裨益。像你們這些人,雖然不通文墨,但悟性還算不錯,學之必通,怎麼可以不讀書呢?”
一席話說得呂蒙、蔣欽等紛紛低頭。
“我告訴你們,從今天起都給我讀書!不是看《易經》那類玄之又玄的東西,要讀《孫子》《六韜》《左傳》和三史。孔子云:‘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昔日光武帝身擔天下重任,讀書習學孜孜不倦。我聽說曹操舉兵以來身在行伍手不釋卷,甚至還註解前人的兵書戰策,何其可怖?你們若不明曉韜略,日後何以與那老賊為敵!”孫權每逢說到與曹操為敵,他身邊那兩個謀士表情就會變化——魯肅面帶微笑欣然點頭,秦松卻緊鎖眉頭貌似不喜。
孫權訓斥了一通,又抬手漫指眾將,“大家都給我精神些!我要你們鬥志昂揚高唱凱歌,笑呵呵跟我回去。無論有多大困難,也要讓江東父老看到咱們的威嚴,聽見沒有?”
“遵命!”眾將扯着嗓子高聲應答,各自上馬又開始行軍,但這次大家都把腰挺得直直的,眾星捧月般簇擁着孫權。
韓當在後面望着這位年輕主公,心中感慨良多——昔日孫策遇刺將死,大家以為他會傳位給像他一樣勇猛善戰的三弟孫翊。哪知孫策召來的卻是文質彬彬的二弟孫權,還說什麼“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可是當時不過倚仗張昭、周瑜主持大局,誰也不曾真把這小子當回事。不想短短几年間,孫權竟從那個在兄長靈前啼哭不止的小毛孩,成長為威震一方令行禁止的英武之主。先是收回了孫河、孫輔、孫賁等族兄手中分散的兵權,提拔呂蒙、周泰、凌統等少壯派將領,也提高了呂范、朱治等故舊之臣的地位;接着又改易孫策屠戮豪強之風,挽留了孫弘、步騭等一大批避難士人。興屯田,討山越,誅李術,滅黃祖,孫氏基業越來越興盛。孫策果然沒挑錯人!有孫權這等雄才大略之主,再大的困難也能挺過,即便戰死沙場也絕不屈膝於曹賊。韓當越想越覺激動,臉上盈溢着堅毅的神色……
秦松與孫權並轡而行,心裏所想卻完全不同。他也是孫氏老臣,參謀軍機多有建樹。不過他並非江東人,而是從徐州廣陵郡來,江東固然是他奮鬥之所在,可江北卻有他的根。秦松早就年過半百,不像那幫將領無所顧忌,作為徐州名士,故土鄉音無時無刻不縈繞心頭。其實,自從孫策身故之後,北歸降曹就已經成了羈旅人士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秦松覺得自己該回北方了,也想回故土了,可面對熱衷霸業的孫權,如何才能說動他放棄滿腔壯志呢?他滿腹憂慮,卻無法開口坦言……
即便秦松等人不說,以孫權之精明焉能不知?莫看他談笑自然,其實心裏已充盈着不安。投降是絕對不能談的議題,一旦提及必會像傷寒病毒般蔓延。攻略荊州還沒做好準備,對不利言論他只能壓,只能拖。他叫全軍將士歡呼高歌,那些武夫果然興高采烈起來,可這卻不能驅走自己心中的陰霾,默默無言走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對身邊的魯肅吩咐道:“回去后立刻起草調令,叫蔣欽替回黃蓋,再把鎮守建昌的程老將軍也調回來。”原先鎮守建昌的太史慈去年病逝,如今委任於程普,他是軍中最有威望的老將軍。
“諾。”魯肅隨口答應一聲,並未多說什麼。他身為孫權的心腹,無需相問就能摸透其想法——調回程普、黃蓋等威信老將,是要穩住局面。曹操尚未南下,人心已開始亂了,只是還沒浮上水面。
圖盡匕現
孫權誅殺黃祖的消息很快傳到許都,不過並沒引起太多人關注。大多數人認為曹操的優勢很明顯,敵我間此消彼長的小變動已無傷大局。實際上朝廷這些日子很忙碌,曹操還未歸來,各地投誠賀功的表章卻已遞到省中。
尚書台是處置政務的中樞要地,除了那些涉及曹操、管不了的事,剩下的都經此批示。涼州馬騰進京,益州使者來往,交州士燮上表,淮南賊寇投誠,還有各地官員送來的計簿、表章、軍報……數不清的差事壓到案頭上,日復一日永遠忙不完。
尚書左僕射榮郃、右僕射衛臻、尚書左丞耿紀、尚書右丞潘勖都忙得不亦樂乎。可作為核心的尚書令荀彧此刻卻很反常,既不打理典章,也不審閱計簿,而是拿着一張薄薄的絹帛反覆沉吟:
郭奉孝年不滿四十,相與周旋十一年,阻險艱難,皆共罹之。又以其通達,見世事無所疑滯,欲以後事屬之,何意卒爾失之,悲痛傷心。今表增其子滿千戶,然何益亡者,追念之感深。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奈何奈何!
這是曹操托董昭帶來的書信,荀彧已反反覆復看了許多遍。表面上只是誇讚郭嘉,但其中幾句話很值得玩味,什麼“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言下之意豈不是說除了郭嘉,別人都不知他的心?這樣一封信,曹操特意寫給荀彧,未嘗不是一種暗示?
荀彧明睿不遜郭嘉,豈能不體諒曹操的心?兩人共事近二十載,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曹操。並非是荀彧不知心,而是那顆心變了,已被權力和慾望所俘虜,不再是輔保漢王朝的赤膽忠心。荀彧的痛苦更甚荀攸,因為他每日都要面對劉協——那個聰慧仁厚卻毫無實權的天子。離劉協越近,越能體會到傀儡的無辜,劉協並不是無道昏君啊!
“令君……令君……”
“唔?”荀彧回過神來。
“令君思慮何事?”
“沒什麼。”荀彧把帛書一揉,塞進袖子裏;抬頭一看,說話的是尚書左僕射榮郃。
榮郃是隨駕東歸的老臣,曾任執金吾,雖已年過六旬,耳不聾眼不花,做起事來井井有條。他舉着一份錦套包裹的表章問道:“征南將軍馬騰、安南將軍段煨、原涼州刺史韋端不日就將到京。授予他們何職,決定好了嗎?”他問“決定好了嗎”其實就是問曹操有沒有明確指示。
荀彧不假思索道:“馬騰任衛尉,韋端任太僕,段煨是大鴻臚,在京師賜宅邸。”
一旁的潘勖搭了話:“曹公真捨得封官啊!給這幫關中老兒的全是九卿一級的高官。”潘勖的文筆甚佳,故而也負責潤色詔書,說著話手底下都沒停。
“何人擔任何職都向天子稟奏過,你說曹公捨得封官,這不是給曹公加僭越之罪嗎?”荀彧就是這麼一個正人君子,即便自己對曹操已有許多不滿,但為了朝廷大局還是要替他辯護。
潘勖慚愧一笑,不再多言。這時,耿紀帶着幾個令史走了進來,捧着卷文書徑直走到荀彧案邊:“揚州刺史劉馥轉過來的,袁術余部請求歸順朝廷,請您過目。”
荀彧只是略微掃了一眼:“我不是跟你說過嘛!曹公已有吩咐,既往不咎任其歸順,為何又來問我?”
耿紀訥訥道:“只是叫您過過目。您看過我心裏也就有底了。”
荀彧知道耿紀是不願擔責,因而事事請示,他倒是落了輕鬆,卻害自己累得半死。望着耿紀慢悠悠離去的背影,荀彧氣不打一處來。這時就聽一陣清脆的笑聲——衛臻也抱着一堆文書走了進來。
衛臻才三十齣頭,能進入中樞是因為他是衛茲的兒子。當初衛茲與曹操在陳留共同舉兵,戰死在汴水,因而衛臻受到曹操特殊照顧,早早舉孝廉,歷任黃門侍郎,又擔任尚書右僕射,自然是地地道道的“曹營中人”。不過這個年輕人做事謹慎為人正派,很受眾臣讚賞,與耿紀形成鮮明的對比。尚書台選用這幾個人其實大有深意——榮郃乃德高老臣坐鎮風雅,講求一個“賢”字;衛臻是曹操心腹,佔一個“親”字;耿紀屬功臣後代,佔一個“貴”字;潘勖學識淵博又精通文墨,算是“能”臣;荀彧坐鎮大局統轄政務,力求做到的是“正”。賢能親貴,以正為綱。曹操選這五個人,既協力辦事又互相牽制,誰都不可能總攬大權,他便可以在外遙控。
“耿大人,您又找令君來了。”衛臻一進門就和眾人打招呼,“榮老大人,這幾日挺忙的,您老注意身體。”
“勞你掛心。”榮郃笑呵呵點了點頭。
“潘右丞,您這詔書寫得越來越好了,簡直就是詩賦文章啊!我有一份文書發到交州,您幫忙改改。”
潘勖叫他誇得美滋滋的:“放這兒吧。”
衛臻沖眾人打過招呼,這才來到荀彧案邊:“這是孔融的表章,關於恢復肉刑一事的上書。我覺得很有道理,令君過過目。”
提到“恢復肉刑”,荀彧就頭疼,這件事由陳群倡議,已討論許久了,始終不能達成一致,尤其孔融與郗慮這對冤家,借題發揮在朝堂屢起爭執。所謂“肉刑”就是《尚書·呂刑》記載的五種刑罰,據說是周穆王命呂侯制定的,包括黥(刺面塗墨)、劓(割鼻)、刖(斬足)、宮(男子閹割、女子幽閉)、大辟(死刑),秦漢兩代都曾沿用。直至漢文帝時期,孝女淳于緹縈上書救父,文帝大為感動,就此廢除肉刑,只保留死刑、流放和勞役,另設鞭笞。後來光武中興,倡導以柔術治天下,刑罰愈加寬鬆了,許多小過都可以繳納絹帛贖罪。
陳群公開倡議恢復肉刑,這等於一改寬仁作風,恢復古時的嚴刑峻法。但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一者,過去廢除肉刑增設鞭笞,本意是想減輕刑罰,結果卻弄得名輕實重,許多小罪動不動就挨鞭子,“名輕則易犯,實重則傷民”;再者,肉刑有史可查合乎聖人之治,刑法重了,敢於以身試法的人就少了,世俗風氣也可以改善,此所謂“輔政助教,懲惡息殺”。
陳群敢於上書一定是曹操暗中授意,可癥結在於陳群絕口不言曹操,卻說是他父親陳紀生前的主張。陳紀是德高望重之士,如此一提自然使朝中好事之人各抒己見。這些大臣具體政務無權過問,專門在這些制度問題上鑽牛角尖。其實陳紀已死,有沒有這樣的主張還不一定呢,誰知道陳群說的是真話假話?荀彧雖是陳群的丈人,卻也摸不清女婿在想什麼。
衛臻也對這件事迷惑不解,索性直言:“天下未定不該急着討論這個,但提出來又不得不議。曹公究竟是欲刑寬,還是希望更嚴?大臣們各說各的理,拖了這麼久沒有定論,滿朝之人都在矚目這項改革,似乎把別的事都忘了。今早我想去探探董昭口風,不湊巧,他去拜謁趙司徒了。若曹公肯明確表態,想必朝中不會有異議……”衛臻說話還算謹慎,曹操表態不是不會有異議,是不敢有異議。
荀彧接過孔融的上書:
古者敦庬,善否不別,吏端刑清,政無過失。百姓有罪,皆自取之。末世陵遲,風化壞亂,政撓其俗,法害其人。故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而欲繩之以古刑,投之以殘棄,非所謂與時消息者也……
荀彧眼睛盯着表章,心思卻已遊離天外,只看了幾句突然往案上一放:“你剛才說什麼?董昭去拜謁趙溫?”
“是啊。”
“前天有人跟我提過,在司空府遇到董昭。”荀彧皺起了眉頭,“他回京有些日子了,只來過省中一趟,卻三天兩頭往趙溫那兒跑,究竟想幹什麼?”
“走動走動有什麼大不了?”衛臻只覺他大驚小怪。
“不對。”荀彧猛然醒悟——肯定有問題。曹操平定烏丸好幾個月了,按他以往的行事規律推斷,應該馬上回許都商討南下荊州之事。可這一次卻安安穩穩待在鄴城主持練兵,這可不像他的風格啊!接連傳來的都是什麼訊息?追贈郭嘉封邑,張綉之子張泉襲爵,請封田疇亭侯,放寬禁酒令,派周近去匈奴贖蔡琰……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真正的朝廷大事只有改革肉刑一件,他又不肯公開表態,鬧得廷議亂鬨哄,他究竟要幹什麼?去年又是鬧着恢復九州,又是廢除諸侯國,天下豈能真的無事?幾個月的時間曹操能做的事多着呢!所有眼球都叫陳群的議題引住了,根本沒人注意曹操在幹什麼,也沒人懷疑董昭來往司徒府的意圖。荀彧預感到朝廷將發生巨大變動……
正在這時院裏突然響起一陣問安聲,緊接着滿屋子的人呼呼啦啦全跪下了。荀彧還在琢磨心事,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曹操赫然出現在台閣門前!
荀彧吃驚匪淺,恍恍惚惚站了起來:“您……回來了。”
曹操面帶微笑走了進來:“剛剛到,過來看看大夥。”他身後還跟着夏侯惇、董昭。
“明公回來得這麼突然,何不提前告知一聲。”
曹操緩緩走到他面前:“每次萬歲都下詔命百官迎接,老夫心裏過意不去。何必搞這套虛禮?隨便一些也好,百官不至於耽誤公事嘛。”他掃了眼屋裏跪着的官員,“免禮吧!榮老大人,快快請起。”說著話伸手攙了一把。
榮郃倒不拘束,抓着曹操的手腕站了起來:“明公可曾見駕?”
曹操搪塞道:“風塵僕僕的就別去擾聖駕了。改日我沐浴更衣另行朝覲,以免失了朝儀……大家該忙什麼還忙什麼,我不過隨便走走,你們切莫拘禮。”
這麼個大人物坐鎮,大家哪還有心思辦差?眾令史不知所措,捧着卷宗呆愣在那裏,潘勖使了個眼色,帶着他們退了出去;榮郃回到案邊垂手而立。衛臻倒很認真,順手拿起桌上表章恭恭敬敬遞過去:“恢復肉刑之事討論已久,眾臣意見不一,請明公批示。”
荀彧瞥了衛臻一眼——年輕人少歷練,他哪在乎恢復不恢復肉刑,這是轉移視聽的障眼法!
果不其然,曹操連看都沒看:“既然有爭議,那就以後再說吧,此事暫且擱置。”說完背着手在閣內溜來溜去,瞧瞧這兒的表章,看看那兒的文書,似乎百無聊賴漫不經心。
荀彧沉默半晌,還是主動開了口:“您剛剛到京就來尚書要地,恐怕有事要辦吧?”
“哦!”曹操裝作一副才想起來的樣子,“是有件事託付令君,不過……不過老夫實在難以啟齒啊!”
“明公直言無妨。”
“好吧。”曹操貌似下了很大決心一樣,從袖中抽出兩卷文書,輕輕往桌案上一撂,“這是一道司徒府的辟令和一份表章,請令君和兩位大人過目。老夫要彈劾司徒趙溫!”
榮郃、衛臻陡然一驚,不約而同問:“趙公何過?”
曹操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他前日發下辟令,召我兒曹丕到他府中任掾屬。諸位應該曉得,三公辟官當以賢德才幹為先,更需公正無私。豈能隨便錄用功臣子弟?丕兒既非孝廉又未立軍功,有何資格充任三公掾屬?這叫天下士人怎麼看?知道的是他攀附我父子,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夫徇私舞弊,授意他所為呢!請令君和兩位大人想想,漢室之亂皆因小人結黨謀私,趙溫無視前車之鑒,做出這等事來焉能再任三公?”
衛臻半信半疑,忙拿起辟令觀看,果然是趙溫親筆所書,辟用的也確實是曹丕,不禁愣在當場。榮郃也看個滿眼,隱約覺得有問題,但鐵證如山,懷疑也無濟於事。
荀彧越看越寒心——好可惡的伎倆!哪裏是趙溫的主意,分明是你叫董昭跑去威脅趙溫辟用曹丕,然後反過來倒打一耙,以此為理由罷他的官。公然拿掉司徒有礙視聽,耍這麼個手段,給老人家潑一盆徇私舞弊的髒水,你再站出來裝大公無私,用心何其歹毒!
曹操講完大道理,又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老夫也知趙溫是資深老臣,又曾護駕東歸,所以這兩天我也寢食難安。可思來想去越是高官越不能姑息。此事不但關乎我父子聲望,也關乎朝廷聲望。毒蛇噬手,壯士斷腕!我也是不得已才行此下策。”
榮郃聽他調子定得這麼高,好像天都快塌了似的,只得順着說:“既然如此,就照您的意思辦吧。”
衛臻唯命是從:“明公所言極是。”
兩位尚書僕射點頭,曹操就不問荀彧了,乾脆直接吩咐:“此事望令君早日辦妥。儘快罷免趙溫,省得惹人非議。”
荀彧獃獃站在那裏,沒有回答曹操的話,卻輕輕瞟了一眼董昭:“公仁,你功勞不小啊。”
董昭尷尬地笑了笑——其實他並沒蓄意誆騙趙溫,更沒借曹操的名義進行威脅。司徒名義上比司空還尊貴,趙溫處在那位子本就心中不安,故而一拍即合,兩人聯手做這場戲。
曹操見荀彧挖苦董昭,袒護道:“公仁功勞當然不小。開平虜、泉州二渠,修建玄武池,我正想表奏他為千秋亭侯。”他說得輕巧,可千秋亭侯卻非比尋常。千秋亭位於冀州常山國鄗縣以南,中興漢室的光武帝劉秀就是在此稱帝。劉秀因千秋亭而登九五,曹操封董昭為千秋亭侯,豈不是暗示董昭是幫他走上龍位的人?
董昭趕忙推辭:“屬下不敢……”
“有何不敢?”曹操捋了捋鬍鬚,“令君是萬歲亭侯,你是千秋亭侯,千秋萬歲永享太平難道不好嗎?”說罷再不等荀彧多言,一把拉住他手往外走,“令君隨我來,我介紹幾個新掾屬給你認識。”荀彧踉踉蹌蹌隨他走到閣外,見滿院子都是人,一色皂衣幅巾。
曹操手指諸人如數家珍:“這位是李立李建賢,涿郡人士,原來官居幽州從事……韓宣韓景然,渤海人士,抗擊高幹時立過大功……呂貢呂效通,成皋人士,先朝忠義宦官呂強的族侄……李孚李子憲,打鄴城時他可沒少給我添麻煩……這位是常林常伯槐,并州刺史梁習推薦來的……沐並沐德信,河間來的,最是廉潔愛民……劉放,劉子棄,平定漁陽的有功之士……”
荀彧望着這幫生面孔,喃喃問道:“陳矯、徐宣、劉岱、仲長統他們都到哪兒去了?”
曹操笑呵呵道:“陳矯被我晉陞為樂陵太守,徐宣為齊郡太守。仲長統乃經濟之才,豈可久任參軍?我打算讓他入朝擔任議郎。劉岱充任長史已久,我把他調到軍中統兵為將。如今已召薛悌、王思為左右長史,由崔琰擔任西曹掾,與毛玠共掌選官之事。都是臨時調動,沒有來得及表奏,以後再補詔令吧。”
荀彧明白了,曹操不但醞釀了罷免趙溫的計謀,還進行了一次大換血,把與自己熟識的人都陞官調走了,又拉來一幫新人填補空缺。而且充任左右長史的薛悌、王思都是鐵腕人物,毛玠任重不能變更,就叫崔琰分他的權。
曹操滔滔不絕還在介紹,荀彧的心卻已寒到了冰點,根本沒聽到那些生疏的人名,訥訥道:“我還以為明公急着趕回來是想聽聽我的奪取荊州之策。想不到……”
“奪取荊州之策!”這次輪到曹操吃驚了。
“最近的軍報您看到沒有?孫權已先一步攻克江夏,若容他奪取荊州據江表之險,天下豈不又生一強敵?”荀彧話裏帶着幾分嗔怪,“現今之際時不我待,明公不考慮如何搶先拿下荊州,為何專在這些瑣碎之事上做文章?”
曹操啞口無言,一股愧意湧上心頭——我只知他不願我為天子,卻不知他時時為平定天下勞心儘力,忙着政務還不忘思慮出兵之策,我這樣對他實在太過分了!想至此原本鐵硬的心頃刻軟了,和緩道:“老夫疏忽了……令君有何良策?”
“劉表本性文弱,今華夏己平,南土知困。明公可率精銳之師自小路秘密南下,兵出葉縣直撲宛城,出其不意,掩其不備,荊州上下勢必驚駭,大事可定矣。”
這確實是好計謀,江夏已遭受重創,如果突襲南陽郡得手,荊州上下勢必人心撼動,說不定劉表會主動歸降。荀彧果真高明,曹操剛舉兵之時不就是靠其出謀劃策嗎?戲志才、任峻、鮑信……那些昔日一起舉事之人都不在了,難道還要再為難荀彧?曹操意識到自己錯了,他根本不可能離開荀彧,任何調動都是徒勞,無論是朝廷、軍隊還是幕府,根本沒人能與荀彧脫清干係,只要荀彧在影響就在,他必須與之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文若……”曹操很久沒稱呼荀彧的表字了,“辛苦你了。”
荀彧注視着遠方,一字一頓道:“為國而謀談何辛勞?”
曹操聽出他言外之音,無奈地點點頭,轉過身緩緩離去,可走到院門口又停下腳步道:“固然為國而謀,其他事也可并行不悖。”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荀彧明白他意思——固然要統一天下,安定百姓,但他也要當皇帝,這是誰都阻止不了的!
在場這些掾屬大多是新人,滿心琢磨着怎麼干好差事,並未品出二人話中的深意,見曹操獨自走了,趕緊深施一禮也跟着退下。董昭走到荀彧跟前,尷尬地拱了拱手;夏侯惇與荀彧相處日久,想勸兩句卻不知如何開口,只好唉聲嘆氣也跟着去了。滿院的人呼呼啦啦散個乾淨,都追隨他們那個手握重權說一不二的主子而去。
還真有兩個文質彬彬的掾屬沒走,一人走過來:“令君別來無恙?”
“勞您記掛。”荀彧瞧着眼熟,卻想不起這個人,“您是……”
“卑職太原溫恢。”溫恢八年前被曹操辟用時還是毛頭小子,如今三綹墨髯都蓄起來了,荀彧哪還記得?
“哦哦哦,是你。”荀彧根本沒心思與他客套,只是隨便搪塞。
溫恢這幾年升得很快,歷任廩丘縣長、廣川縣令,後來又接替畢諶擔任了魯國相,所任皆有不菲政績,因而官運亨通青雲直上:“當年蒙令君教誨,晚生謹慎為官,唯曹公之命是聽,才有今日之位。這次曹公調我回來充任主簿,首先感激的便是您啊!”說罷整理衣冠深深一拜。
溫恢說的是真心話,但荀彧聽來卻像是諷刺——當初誰囑咐百官要謹遵曹操調遣的?正是荀彧自己!曹操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他推波助瀾的結果啊!
荀彧苦笑着點點頭,什麼也沒說。溫恢又拉過一個更年輕的人:“我為您引薦,此位是孔夫子第二十八代嫡孫,孔羨孔子余……快給令君行禮。”
孔羨趕忙施禮:“晚生拜見令君。”這位孔門嫡孫才二十齣頭,個子不高相貌平庸,舉止倒是中規中矩。
溫恢笑道:“曹公寫信到魯國讓我找孔氏嫡系後人,我可是費了不少力氣才將子余找來啊!”
荀彧雖然心不在焉,但總要對聖人之後客氣客氣:“失敬失敬,孔聖之後必是禮之表率。”
“那是自然。”溫恢挺得意,“我找來的可是孔聖嫡系後人,他雖然比孔融的輩分低,可是比孔融的血脈正多啦!以後朝中就有兩位聖人之後了。”
荀彧一陣悚然——兩位聖人之後!孔羨是嫡系,孔融是旁系,曹操用孔門之後不過是擺樣子,現在弄來一個比孔融血脈更純的人,該不會是想……
“令君!令君!”溫恢見荀彧雙目茫然、呆立不動。
“我累了,咱們改日再聊……”荀彧重重嘆了口氣,轉過身踩着棉花般渾渾噩噩進了閣門。
孔羨甚是不解:“他怎麼了?”
溫恢尷尬地笑了笑:“或許身體不適吧。滿朝文武誰人不知令君乃曹公之股肱?曹公不在時一切都是他做主,日夜操勞推行曹公之政,當然辛苦啦!”
其實不僅僅是溫恢執此看法,恐怕全天下人眼中荀彧都是曹操的死黨,曹操主外、荀彧主內,他倆就像是操縱江山社稷的一雙手。可即便是一雙手,何嘗沒有自己誤傷自己的時候?這雙手已越離越遠,再也握不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