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前言

譯者前言

《魔山》是德國大文豪托馬斯·曼震撼世界文壇的力作,是德國現代小說的里程碑。

美國著名作家辛克萊·劉易斯對《魔山》的評價很高,他於一九三○年看了這部書後曾說:“我覺得《魔山》是整個歐洲生活的精髓。”確實,它不愧為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歐洲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

一九二九年托馬斯·曼獲諾貝爾文學獎,《魔山》起了決定性作用,這是評論界公認的事實。

關於托馬斯·曼,我國讀者並不陌生。他是現代德國文壇上繼往開來的大師。近年來,我國文化界陸續出版了他的一些名作,例如《托馬斯·曼中短篇小說選》、《大騙子克魯爾的自白》和《綠蒂在魏瑪》等。他那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相結合的寫作技巧,在讀者心中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而貫穿每部或每篇小說的人道主義精神和民主思想,又使我們受到感染,獲得啟迪。他以犀利的筆觸鞭撻權貴,嘲諷某些人的偽善與自私,而對正直的人民群眾則寄予同情與希望。他以作家的良知衛護藝術的尊嚴,對那些扼殺藝術、毀滅藝術家的行為痛心疾首。由於他受叔本華和尼采等人哲學思想的影響,某些作品固然流露出一定的頹廢情緒和消極思想,但總的基調無疑是健康向上的,有深刻的社會意義和認識價值。

一九一二年五月至六月,托馬斯·曼的妻子卡塔林娜因肺部染疾,在瑞士達沃斯肺病療養院住了三星期左右,他也陪同前往。在此期間,作家對療養院的各種生活和各色人物作了精心觀察,《魔山》的素材即由此而得。他從一九一二年開始執筆寫這部巨著,一九一四年由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不得不中斷寫作。以後歷盡艱苦,時斷時續,終於在一九二四年問世。一九一五年,他在給奧地利語文學家保羅·阿曼的信中曾談起《魔山》的寫作緣起:“我在戰前不久開始寫一部中篇小說——一個具有教育和政治意圖的故事。情節發生在山中的一所肺病療養院裏,在這裏,一個年輕人遇到了極大的誘惑,遇到了死亡,並且滑稽而可怕地經歷了人道與浪漫主義、進步與反動、健康與疾病的矛盾。但與其說是為了要解決什麼,倒不如說是為了理解和獲得認識。這一切具有幽默的虛無主義精神。”見《托馬斯·曼給保羅·阿曼的信(1915—1952)》,呂貝克,一九五九年版,第二十九頁。不過在以後寫作過程中,中篇擴展成為一部長篇小說,信中所說“幽默”的性質也喪失殆盡,而主題卻大大深化了。以後,托馬斯·曼進一步提出了戰時和戰後年代的政治事件和社會生活引起的種種新問題,從而賦予這部巨著以新的色彩和生命力。

上面已經說過,《魔山》是以瑞士一座著名的國際療養院為背景的。療養院裏住着各色各樣的人物,有剛毅正直、日夜盼望下山回聯隊的德國軍人約阿希姆,有樂天知命、嗜酒成性的荷蘭富商明希爾·皮佩爾科爾恩,有酷愛自由、不拘小節的俄國女人肖夏太太,有愚昧無知、專愛自吹自擂和賣弄風情的斯特爾夫人,有學識淵博、以人類進步為己任的意大利人文主義者塞塔姆布里尼,還有口若懸河、憤世嫉俗的猶太人納夫塔,他對歐洲的一切現存秩序嗤之以鼻,竭力鼓吹戰爭的正義性和必要性……我們的主人公漢斯·卡斯托爾普就是生活在這群人中間,同他們混日子,打交道。他是漢堡一名見習工程師,本是以“客人”身份上山來探望他表哥約阿希姆的,想不到自己也染上了肺結核,一住七年,經受了生活的甜酸苦辣和療養院裏的風風雨雨。七年裏,他懷着沉痛的心情眼看許多男女病友悄然去世,其中也包括親愛的表哥。七年裏,他學習到許多學校和社會看不到的東西,了解“精神分析法”是怎麼一回事,還參加了招魂會一類的把戲,悠悠晃晃看到了表哥的亡魂。他探究宇宙的奧秘和疾病與死亡之謎,對人生的各種問題進行了深刻的內省。嫵媚的肖夏太太激起他初戀的熱情,在狂歡節之夜,他終於跪在她面前,向她傾吐自己的衷曲;可她卻對他不冷不熱,若即若離,不久就下山離他而去。數年後肖夏太太回療養院,身邊伴着的是荷蘭富商皮佩爾科爾恩,這不由使漢斯·卡斯托爾普妒火中燒,但經過一番波折,這三個人終於結成親密的友誼。在療養院漫長而無聊的歲月里,人文主義者塞塔姆布里尼經常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要他有獨立思考能力,不受耶穌會會士納夫塔的異端邪說所蠱惑,而納夫塔也竭力向他說教,希望能爭取他到自己這邊來。這兩個對手經常唇槍舌戰,最後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他們終於提出決鬥。一聲槍響,納夫塔倒在地上,他自殺了。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炮聲隆隆響起,療養院裏的病人紛紛下山,漢斯·卡斯托爾普穿起戎裝、在槍林彈雨中向前挺進——故事就在硝煙瀰漫的戰場上結束。

在這部近七十五萬字的巨著里,托馬斯·曼繪聲繪色地刻劃了各色各樣的人物,描寫了他們頹廢腐朽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指出這些人不但身體上患有痼疾,而且思想上也病入膏肓。對於某些知識分子,作者也寫得很有分寸,既指出他們正直、熱情、追求光明等積極的一面,也揭露他們的弱點和致命傷。至於那些流行於當時歐洲的各種思潮和社會現象(例如弗洛伊德學說的傳播,招魂術的興起等),作者也用了相當多的篇幅,通過具體事例栩栩如生地反映出來。作者本人認為這部作品有雙重意義,說它既是一部“時代小說”,又是一部“教育小說”。

關於《魔山》究竟是一部批判現實主義小說抑或是“現代派”小說,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許多評論家傾向於前一種觀點,認為托馬斯·曼從療養院的各種病態現象中看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作者愛憎分明,通過各種人物形象,以批判的眼光鞭撻這一腐朽沒落的社會制度。例如德國當代作家埃伯爾哈爾德·希爾歇爾在《論托馬斯·曼》一書中,對《魔山》作了這樣的評價:

“托馬斯·曼的《魔山》是一部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它同時具有三重象徵內容:首先,我們在《魔山》中看到後期資產階級社會的象徵。《布登勃洛克一家》的資產階級腐朽沒落問題,不但在這裏以新的生活形態重複出現,而且場景有所擴展……在山莊療養院的狹小天地里,我們看到了來自世界各國的各種人物,既有許多德國人和俄國人,又有斯堪的納維亞人和其他歐洲人,他們優哉游哉,無所事事,在作者心目中,這批人無疑是岡察洛夫筆下的奧勃洛摩夫。這個圈子裏的人沒有工作,沒有職業,沒有配偶,沒有家庭,沒有子女,沒有政治的和經濟的生活現實。總之,這個培養疾病的豪華大飯店裏,住的全是那些不從事生產勞動的社會階層的人。”見原書第八十三頁,德國柏林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三年版。

某些評論家對此持有不同看法,他們認為《魔山》是一部現代派小說,理由是托馬斯·曼是一個現代派作家,在此書中又運用大量意識流及時空交錯等寫作技巧,內容主要涉及個人的命運及愛情、疾病和死亡等問題,對資本主義只是唱輓歌,並無實質性的批判意味。我認為他們對《魔山》作了恰如其分的評價。在批判現實主義小說中運用某些現代派技巧,並不能因此否認作品原有的特性。讓我們看看作者本人的觀點吧,他對這個問題說得相當透徹、深刻。他說:“在《魔山》中,在敘述方面運用了現實主義手法,但它逐漸越出現實主義範圍,用象徵手法推動和提高它,使我們有可能透過它看到精神領域和思想領域。”

值得一提的是:托馬斯·曼在寫這部長篇小說時,思想上已克服了頹廢的悲觀主義哲學對他的影響,使小說的思想內容注入了新的活力。這從主人公漢斯·卡斯托爾普不斷進行新的探索和追求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承認,在某種程度上說,漢斯·卡斯托爾普就是作者本人的化身。

在《雪》這一節里,漢斯·卡斯托爾普在山裏遇上暴風雪。作家描繪了一幅充滿幻想並富有象徵意義的夢境。當年輕人醒來時,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為了愛和善,人不應讓死神來主宰自己的思想。這無疑也是作者自己找到的結論。

書中對竭力爭取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兩個文人,寫得淋漓酣暢,入木三分。一個是具有資產階級文化的人文主義者和民主主義者塞塔姆布里尼,他是理性、進步和正義的衛士,為人類幸福抱病進行孜孜不倦的鬥爭;另一個則是耶穌會會士納夫塔,他既是叔本華和尼採的忠實信徒,又是軍國主義分子和民主制度的反對者。兩人一直為政治問題和學術問題爭論不休,最後終於干戈相見。

塞塔姆布里尼的祖父是革命的燒炭黨人,曾為希臘人民的獨立進行過流血鬥爭,而父親也是一個人文主義者,因此他自幼一直傾向進步與革命。他認為“世界上有兩種原則經常處於抗衡狀態,這就是權力和正義,暴虐和自由,迷信和智慧”,他又認為:“兩種力量究竟何者得勝,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這一天終究會到來,即使不是由鴿子的翅膀挾來,也將由雄鷹的翅膀帶來,那時歐洲大陸將出現曙光,那就是人與人之間平等博愛的曙光……一句話,那時將誕生一個世界大同式的共和國。”當然,這位意大利學者所嚮往的只是資產階級的民主和自由,他的思想有很大的局限性,但不失為一個進步的民主主義者,因此托馬斯·曼字裏行間對他持同情態度。用托馬斯·曼自己的話來說,塞塔姆布里尼“有時甚至是作者的傳聲筒,但絕不是作者本人”。塞塔姆布里尼是二十世紀初西歐某種知識分子的典型,他們由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者蛻化為自由主義者,他們的反抗是抽象的,致力於人類解放的意願只是一種空想,而他們那些鼓吹階級調和的論點,也只能以失敗而告終。而納夫塔這個屠夫家庭出身的神職人員,卻是地地道道惡魔的化身,他竭力鼓吹戰爭的正義性,主張用恐怖手段來解決一切問題。納夫塔在一次荒謬的決鬥中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的死正是他精神崩潰的表現,也象徵著軍國主義者決沒有好下場。從納夫塔這個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出以後誕生在歐洲土壤上的法西斯主義的萌芽。顯然,這樣的人在當時也是有一定典型意義的。

關於療養院裏專為病人作精神分析的助理大夫克羅科夫斯基,作者雖然着墨不多,卻寫得有聲有色。二十世紀初,弗洛伊德學說在歐洲大陸興起,在許多國家裏蔚然成風,這在《魔山》中也作了反映。克羅科夫斯基大夫在兩周一次的學術講演會中,大肆宣揚這種學說,口口聲聲說“在所有的本能中,性愛是最不穩和最危險的,就其本質來說最易令人誤入歧途,而且背信棄義”,又說什麼“被禁止、被壓抑的情慾……是以疾病的形態重新出現的,疾病的癥狀,是情慾喬裝打扮的活動形態,而所有的疾病都是變相的情慾”。這些似是而非的論調,打動了療養院裏幾十個病人的心,大家紛紛上他的門診室,叫他“分析”自己的潛意識。托馬斯·曼在各部小說中,始終善於反映他所處時代的特色與風貌,在《魔山》中,這點顯得尤為突出。

深刻細膩的心理描寫,是《魔山》的又一特色。對於主人公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心理狀態和潛意識,作者寫得尤為出色。漢斯上療養院后的種種感受,他對肖夏太太的戀慕和思念之情,對生與死、靈與肉等問題的思考與內省——在托馬斯·曼筆下,主人公內心深處的隱秘活動一層又一層地展開,給讀者以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托馬斯·曼一向以描寫場面與景色見長,這在《魔山》中又一次得到體現。在《瓦爾吉普斯之夜》一節中,作者描述了病人們在狂歡節之夜載歌載舞的場面,寫得生動活潑,絲絲入扣,彷彿銀幕上一個又一個的鏡頭在我們眼前映現。在《雪》這一節里,作者以其生花妙筆,描寫了漫山遍野的雪景,令人彷彿置身於一片銀色世界,並與雪地里掙扎的漢斯·卡斯托爾普同命運,共呼吸。至於描述克羅科夫斯基大夫的招魂術和召喚約阿希姆亡魂的那些片段,雖然從科學角度上看來荒誕不經,但懸念迭起,扣人心弦,在寫作技巧上值得推崇。

德國著名評論家漢斯·邁耶在一九八○年來我國講學時,曾高度讚譽《魔山》,說它是現代德國文學的範本。確實,它不但是德國文學中一部輝煌奪目的巨著,也是世界文庫中永垂不朽的精品。托馬斯·曼本人對這部作品也十分珍愛。一九三九年,他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向學生作《魔山》的專題講演,其中有一些話意味深長。他說:“這部小說對我來說是一部交響樂……誰第一遍讀完《魔山》,我就奉勸他再讀第二遍,它那特殊的吸引力和風格,使讀者在瀏覽第二遍時感到更大的興趣和滿足。”在同一篇講演里他又說:“《魔山》幾乎已被譯成歐洲各國文字;我懷着欣喜的心情膽敢說這樣的話:我的任何一部書,都沒有像《魔山》那樣在世界各地引起這麼大的興趣,特別在美國。”見《托馬斯·曼選集》第十二卷第四三九至四四○頁,柏林建設出版社,一九五六年。

《魔山》以其波瀾壯闊的場景,磅礴的氣勢,細膩的心理分析,精闢的哲理,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歐洲風雲變幻的社會現實,不愧是一部劃時代的交響樂性質的傑作。

它的社會意義和藝術價值,在現代德國小說中是無與倫比的。

最後為本書的翻譯說幾句話。

在翻譯中篇小說《死於威尼斯》時,我為托馬斯·曼傑出的寫作才能和他創造的藝術形象深深吸引住了,因此當一九八○年出版社約我譯《魔山》時,我就毫不猶豫地接受下來。當然,我知道這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不但篇幅長,而且難度高,有許多深奧的典故和難以處理的長句,飽含哲理,外來語多,涉及的專業面又廣(包括醫學、病理學、天文學、生物學、哲學及音樂等),要譯好這部書,決非輕而易舉之事。我曾對照了該書的英譯本和日譯本,發覺譯文中存在不少問題,特別是英譯本,誤譯及漏譯之處屢見不鮮。由於種種原因,《魔山》的翻譯工作不得不時時輟筆。回憶翻譯過程中,我曾幾次受到疾病的折磨,一度萌起“半途而廢”的念頭;但一想到俄羅斯、日本和歐美各國早已有了這部名著的譯本,我們怎能不迎頭趕上,填補我國出版界的這一空白?就這樣,我日以繼夜地、一點一滴地埋頭筆耕,為這項巨大的工程、這座文化建設的橋樑盡了我應盡的責任,做了我應做的工作。

錢鴻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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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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