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24號國道的惡夢
24號國道是一條產業要道,從伊拉克邊境城布吉茲雷沿敘利亞邊境筆直向西伸去。到達地中海后,從那裏北去。此路的目的在於用卡車往北部運送從伊拉克進口的石油,別名叫“當心大道”。因為上面通行的幾乎全是大型油罐車,車尾大大寫有“當心!”字樣,字旁用油漆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髏標記。
我們沿安納托利亞東部塵土飛揚的山道一路倉皇逃竄,好歹逃到的柏油路便是這“當心大道”,真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土耳其內陸的旅行總不肯讓人輕鬆下來。
就24號國道本身來看,算是一條像樣的公路。路面鋪了,也沒塌陷,幾乎筆直,又沒有庫爾德武裝游擊隊。只是,24號線最大的問題點在於路面只有一條車道。因此,若想超車,只能拐到反向車道。但是此路——前面也已提到——擠滿油罐車。如往前趕,必須一連超過五六輛。而若不往前趕,就只好以四十公里時速慢慢行駛,所以不能不往前趕。然而反向車道油罐車輛魚貫而行,需要見縫插針一樣趕超過去。不僅如此,還時而有油罐車超另一輛油罐車。油罐車有較快的和較慢的兩種。雖說快,但終究是油罐車,並非了不得的快速。所以,超車自然費時間。倘前面有兩輛晃晃悠悠並排逼來,我們便無處可逃。若撞在一起,對方或許無所謂,我們則頓成肉餅。而且仔細觀察,躲閃不及或方向盤打歪的油罐車和小汽車在路旁橫躺豎卧,感覺上好像電影《斯巴達克思》鏖戰後的場景。居然沒發生大事故(也許發生了)。
不錯,運輸伊拉克進口石油還是內陸安全,路又近。可為什麼不搞輸油管道呢?我很難理解。從事故方面考慮,輸油管道相對安全,又不花汽油錢,豈不便宜?讓這麼多雜亂無章的油罐車跑來跑去,空氣都弄壞了,又危險。但從戰略角度着想,輸油管道一旦遭受攻擊,即刻壽終正寢。所以,作為國策,縱使不經濟且有危險,恐怕還是要用油罐車一一運輸。可是,如若這樣,將兩側分別弄成雙車道豈不更好。實在是超乎想像的糟糕道路,說是惡夢我想都未嘗不可。這絲毫也不誇張,在此“當心大道”上開車一個小時,身心俱已疲憊不堪。
這麼說或許不好,土耳其的司機總的說來不守規矩。即使將風俗習慣考慮在內而相當出於好意來看——至少以我們的感覺——將他們的駕駛情況列入“好”這一檔次也是相當讓人有抵觸感的。不說別的,脾氣相當暴躁,哪怕情況不太允許也硬要往前沖。意大利、希臘、土耳其無不是開車橫衝直撞的代表性國家,但在令人啞然失驚這點上,三國之中,我還是想把金牌授予土耳其。
24號線的司機們也橫衝直撞,上路你追我趕,我們若不踩閘很可能撞個滿懷,所以要一個勁兒按喇叭或用閃光燈。這還不算,油罐車的司機們全都因超負荷勞動累得一塌糊塗。他們在這讓人緊張的長距離公路上幾乎到站就掉頭,來回疲於奔命。一天二十四小時,車流從不止息。況且車況也不能說萬無一失,上坡路段到處都有戰死的油罐車橫陳着恐龍般的屍體。稱之為“土耳其最危險的公路”怕也當之無愧。至少我沒有要緊事不會再跑這24號國道。
另外,較之伊拉克邊境多由軍隊檢查,24號線則大多由警察檢查。到處都有警察把卡車攔在路旁查看貨物——看有無毒品,這也為交通混亂火上燒油。不過我們同這種檢查無關,見到我們,警察就擺手說一聲通過。
最接近敘利亞邊境一帶攔了好幾道鐵絲網,軍用崗樓櫛比鱗次,空氣甚為緊張。沿路排列着漂亮得不和諧的照明燈。但不是為了照射路面,而是為了防止販毒分子和恐怖分子偷越國境。
24號國道幾乎不存在溫情脈脈的元素。
24號國道。
先看吉茲雷。從這裏前行不遠就同敘利亞接壤。伊拉克邊境到處是崇山峻岭,而進入敘利亞,忽然現出無遮無攔的平原。風光變了,人們的服裝、風貌也變了。中亞式風光漸漸帶有阿拉伯色彩。阿拉法特戴的那種伊斯蘭頭巾開始增多,男人們身穿褲襠松垮垮下垂的褲子。攜手杖的人也多了。沙漠映入眼帘,甚至可以見到駱駝。阿拉伯字增多,婦女的服裝陡然艷麗起來,變成那種阿拉伯風格的金燦燦的服裝。人們的膚色則有些發暗,眼神似乎更加銳利。而且軍方檢查明顯減少。雖然沒特別覺得天下太平,但至少漸漸有了逃離“戒嚴地區”的實感。
不過說實話,這吉茲雷也是個差到極點的城市。我們是晚上七點到達的,找賓館開罷房間,因口渴要外出買啤酒,不料被賓館服務台告知:“一過七點就買不到啤酒了,哪裏都沒有賣的。”遂問“那麼可有能喝啤酒的地方?”“沒有。”又問“為什麼?”結果沒有給予回答。氣氛似乎是說懶得同七點以後還喝啤酒那種傢伙說話。本想大聲吼道難道七點以後就不能喝啤酒,但畢竟是別人的國家,只好忍氣吞聲。“那裏有水,喝那個好了!”他指着大廳(就面積來說稱為大廳令人頗有抵觸感)里的飲用水冷卻機說。在土耳其旅行了三個星期,見到冷水機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豬圈般的小蚌館裏何以有冷水機這勞什子呢?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然而就是有,毫不含糊。我渴得火燒火燎,這冷水機看上去極具魅力,遂用那裏的杯子咕嘟咕嘟連喝兩杯。經過一定時間之後,堪稱悲劇的腹瀉開始了。我這人腸胃算是強韌的,喝水一般不壞肚子,然而這裏的水終究抵擋不住。水把我無情打翻、勒攪、搖撼,根本不是其對手。這場腹瀉——細節從略——着實厲害。全是因為吉茲雷人七點后不允許賣啤酒。如弄到啤酒,當然不會喝什麼冷水機里的水,絕對不會。
為慎重起見,在此寫下這家賓館的名稱:”吉涅希賓館。“住宿費每人三百五十日元。一人一個房間,便宜至極。這是一家相當奇妙的賓館。首先,服務台後面是伊斯蘭教禮拜堂,三張榻榻米大小,在這裏脫鞋上去,頭觸地板做禮拜。有如此名堂的賓館還是頭一次見到。土耳其這個國家在伊斯蘭教信仰方面並不怎麼嚴格,而這裏也許是接近敘利亞的關係,伊斯蘭教色彩非常濃厚。不能喝啤酒估計也是這個原因。穿短褲行走,滿城的人都射出深惡痛絕的目光,甚至有人看見我而往地上”呸“一聲吐了一口。進店買蘇打餅乾和礦泉水,店裏問道”你是伊斯蘭教徒嗎?“我說不是的一瞬間還擔心不賣給我,好在賣還是賣了。不過對外來者絕對不是友好城市。和西西里半斤八兩。
對了,這家賓館的禮拜堂的最裏頭是儼然中庭的開放式空間。一樓有淋浴室(難以置信的是,這裏的淋浴紅龍頭是冷水,藍龍頭是熱水。而我在最後一瞬間才明白過來,以致一直氣呼呼地用冷水淋浴)。而且,周圍有一股不折不扣的大便味。但畢竟三百五十日元,牢騷發不得的。城裏還有一家不難推測比這裏更差勁的賓館。選哪家是個人自由,儘管不是多麼開心的自由。
賓館前面是24號國道,油罐車鬼哭狼嚎地一輛接一輛呼嘯而去,徹夜不息,清晨都不中止。想喝酒再睡,卻又沒酒。窗扇被公路振得瑟瑟搖顫不止。而且凌晨時分幾乎所有的油罐車通過時都毅然決然地按響喇叭。就像某種暗號:噢噢噢——!我實在疲勞至極,好歹入睡,但還是被一再吵醒,不由一陣心頭火起,恨不得像《蘭博2號》那樣用火箭炮把這裏的一切炸個粉身碎骨。
除24號國道以外,城中所有的路都髒兮兮黑乎乎。剛進城時,主幹道上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像被野外放養似的晃晃悠悠走來走去。此牛在我睡覺前還在走,早上出去外面牛仍悠然漫步。或者城裏沒有收容老牛的窩棚也未可知。反正是個哭笑不得的地方。我散步當中,一個老伯問我是不是荷蘭人。我到底哪裏像是荷蘭人?
對了,吉茲雷正好由這條老牛漫步的主幹道分成兩部分。這是因為,此城有兩大家族,這兩大家族世世代代進行血腥對抗。這方面也同西西里相似。兩派居民從不說話,住的地方也不同。他們以這條主幹道為界左右分開居住,絕不混雜。這邊有郵局,那邊有藥店。但是,這邊的人不去那邊的藥店,那邊的人不來這邊的郵局。無論怎麼看都是路易斯·卡勞爾式超現實主義荒唐無稽的事情。不過畢竟是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城鎮,就不評頭論足了。
吉茲雷還有一件事讓我記得清清楚楚。晚間快十一點時我去洗臉間刷牙,旁邊洗臉台一個年輕男子在刷皮鞋,這倒也罷了。雖說不大衛生,但並非很不自然。問題是此人是把鞋穿在腳上刷——“嘿喲”一聲抬腿插進洗臉盆連腳整個刷洗,作為姿勢相當辛苦。況且襪子也穿着。這的確是——不親眼看見怕是很難明白——異乎尋常的光景。反正我是匪夷所思。因為互相瞧見了,我說了聲“晚上好”,對方也極為正常地回道“晚上好”。接着我刷牙,他繼續刷鞋。何苦非那麼做不可呢,晚間十一點連鞋帶腳一起洗,或者把腳插進洗臉盆刷鞋?我至今理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