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卡胡索卡里貝亞

第09章 卡胡索卡里貝亞

從普羅德羅姆去卡胡索卡里貝亞的路相當艱難。平地幾乎沒有,或陡然向上,或急轉直下。翻過一座險峻的山峰便是深邃的峽谷,然後又有山峰拔地而起。如此反覆不止,令人相當厭倦。海邊的石崖路大多崩塌,必須手扶石礫斜坡前行。行了兩個小時,到底累了,遂在山崖上休息,看着海喝水、吃庫列曼神父給的麵包和橄欖。對於疲憊的身體來說,橄欖的鹹味委實妙不可言。

早上聳立在我們右邊的山峰現已繞到我們的背後,我們正往半島南端接近。不料注意到時,剛才還歷歷在目的阿索斯山頂那裏已罩上令人怵然的烏雲。濕漉漉沉甸甸的雲。雲的下端灰霧濛濛。看樣子山上在下雨,且是很厲害的雨。天氣又開始變幻莫測。糟糕,沒準要下到這邊來。正這麼想着,雨點“啪啪啦啦”打來了。我們趕緊起身上路。走不到二三十分鐘,雨劈頭蓋腦而來。路本來就舉步維艱,一下雨更是雪上加霜,轉眼之間都淋成了落湯雞,前天的一幕再次上演。

同以大修道院為中心進行修道生活的半島中央那裏不一樣,這一帶多數修道僧在山裏邊過着差不多和農夫一樣的個人生活。走一段路就會看見星星點點散在的人家,有小塊菜田,有家畜棚欄,有葡萄架,有狗。不時碰上的僧人,雖然戴着那種僧帽,但穿的不是僧服,而是適於做重體力活的作業服,有的甚至穿着針織短褲或藍色牛仔褲。

也有的小屋大概為了追求更加孤苦的外景地而把小屋建在俯視大海的懸崖峭壁的尖端。有的甚至會驚嘆那地方到底怎樣建的屋呢!熬來可以在那樣的人家或小屋避雨,但我們一致決定不管怎樣先趕到卡胡索里貝亞的碼頭再說。一來阿索斯停留許可證今天到期,二來若趕不上四點鐘從卡胡索卡里貝亞開出的船可就非同小可。於是我們在越下越大的雨中掙扎行進。

去卡胡索卡里貝亞路上沒什麼可寫的。雨急路險,我們又疲憊不堪,幾乎沒有開口,只顧悶頭行走。最後到達卡胡索卡里貝亞已兩點多了。我們濕得像河裏爬出,連骨髓都凍透了。

卡胡索卡里貝亞是個坐落在陡峭的山坡或者說是近乎石崖的斜坡上的小鎮。何苦選擇這麼糟糕的地方建鎮呢?叫人莫名其妙。如此陡坡種田都種不成,況且去哪裏都要爬上爬下。從鎮口到最下面的碼頭,估計有三十階樓梯那樣的落差。鎮子地形簡直瘋了。雖說是鎮,卻一無店鋪二無餐館,沿街只有三三兩兩的幾座修道小屋那樣的勞什子。空不見人。總之是個空空蕩蕩凄凄清清的地方。加之大雨嘩嘩下得正猛,看上去即使不算世界盡頭,怕也離得不遠了。其實到開船差不多還有兩個小時,但我們擔心有始料未及的事情發生,決定先下到碼頭再說。

碼頭在出鎮還要往下的地方,如尿壺的底。踩着石崖極陡的石階一直下行,的確有個混凝土突堤樣的東西伸出海面。波濤“呼嗵”一聲撞在那裏四濺開來,到處捲起色調黯然的海藻。雨落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背後是懸崖峭壁,此外一無所見。沒有碼頭建築,沒有匾牌,僅有一個突堤。得得,在這樣的地方再冒雨等上兩個鐘頭,一想都叫人黯然神傷。

不過人世總有轉機。前行不遠,有個洞穴樣的場所。看來這一帶地貌很容易形成洞穴。雖不太深,但進去避雨足矣。我們在洞裏脫去衣服,用毛巾擦身,換上乾衣服吃飯。早已飢不可耐,加上反正可以乘船離開阿索斯,便把剩餘食品大體一掃而光。西紅柿、奶酪和青椒夾進麵包里吃,橄欖單吃。最後剩在背囊里的只有一點蘇打餅乾、兩片奶酪和檸檬。

時針轉過三點的時候,雨總算停了。雨停之後,恢復很快,太陽轉眼探出臉來。阿索斯的天氣簡直叫人捉磨不透。我們走出洞穴,把濕襯衫濕褲子放在朝陽處晾曬,只穿久違了的短褲做日光浴。但覺舒坦至極,竟然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反正往下只管悠悠然等船來就是。因日程推遲沒轉成半島尖端,但畢竟到了端頭,再說食物也沒了,該回去了。想刮刮鬍須,想洗個澡,酒也想一飲為快。

然而船沒來。

四點沒來,四點半沒來,五點還是沒來。

“怎麼回事呢?”我們一起研究可能性,但摸不着頭腦。海上風浪並未大到足以停航的程度。或者船沒看見我們也有可能。於是我們爬上崖頂,朝着偶爾駛過遠方海面的輪船“噢——噢——”喊叫。可是任何船都不看我們一眼,駛入我們所在海灣的一艘也沒有。我們慘遭遺棄。

既然乘不上船,往下只能再住一宿。問題是只允許住三宿而住四宿是否可以,可是別無他法,只能往下,往後的事往後再說。

這麼著,我們在卡胡索卡里貝亞的小修道院住了始料未及的第四夜。就結果而言,這裏成了我所經歷過的最有刺激性最艱苦的修道院。旅途中,事情便是如此陰差陽錯,預定日程便是如此偏離了。畢竟我們身處異鄉。這裏不是為我們存在的場所,乃是異國他鄉。所以,在這裏事情不可能稱心如意。反過來說,事情諸般不順也才成其為旅行。惟其諸般不順,我們才得以碰上種種有趣的東西、奇異的東西、令人啞然失驚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旅行。

首先,我們問小修道院裏會英語的僧人為什麼船沒來,依他解釋,情況簡單而明了:(1)我們等的碼頭不對,碼頭在另一座山的後面。(2)不過不必氣餒,反正這樣的天氣船不會來。天氣不好,船當即不開。(3)這個季節船兩天一班,因此後天之前不會有船,而且因天氣關係船不來的可能性很大。(4)最穩妥的辦法是明天步行去亞吉亞·安納,從那裏乘開往達菲尼的船。半島西側亞吉亞·安納每天早晨有班船開出。

“早晨幾點?”

“七點。”

“從這裏去亞吉亞·安納要多少時間?”

“這個嘛,快也要三個半小時吧。”

可是無論怎麼說,不可能早上四點前爬起去走山路,勢必在亞吉亞·安納再住一宿。而這樣一來,要以三夜四天的許可證住五夜六天。問題又嚴重起來。

“不過,到了亞吉亞·安納說不定找得到船。”我說。

“是啊,反正去了再說吧。”編輯O君附和道。

總之,我們不得不按最初的打算繞半島尖端即最艱苦的地區徒步一周。我們在卡胡索卡里貝亞的小修道院(一如普羅德羅姆,這裏隸屬格蘭德·拉布拉修道院)住的僧房與其說是僧房,莫如說更像窮鄉僻野的工棚。人家免費留宿還發牢騷是不大合適,但的確一塌糊塗。廁所粗糙得簡直算不上廁所——我這人從未體驗過便秘,可這回無論怎麼用力也硬上不來排洩慾望。負責住宿的僧人長一副活像《德拉庫拉》①(註:)電影裏的駝背傭人的髒兮兮陰沉沉不吉利的面孔,態度極不耐煩,同馬什和庫列曼那樣文質彬彬的人大異其趣,時不時嘟囔一句,把什麼一腳踢飛或開門關門時弄得啪啪作響。我們到來也沒招待,魯克米果凍也好咖啡也好烏糟酒也好一樣也沒見到。

①愛爾蘭作家布拉姆·斯托卡1897年出版的魔怪小說名。亦為書中主人公的名字。

晚飯也提不起來。先說麵包。麵包簡直一塌糊塗,不知什麼做的,硬如石頭,而且霉得長滿綠毛。他把這東西扔進洗臉盆用自來水泡漲,再用笊籬過水。肯用水泡漲未嘗不可以稱之為友好表現,問題是這東西根本不是人所能吃的。再說豆湯。往湯里“咕咕嘟嘟”倒了很多醋進去,“醋養元氣。”他說。那或許不無道理,可是味道一言難盡。還有那猶如牆土的破破糟糟的奶酪,在我生來吃過的奶酪裏邊頂數這個咸,鹹得讓人扭歪了臉。有高血壓的人吃了這東西保准嗚呼哀哉。可是肚子餓了,不能不吃,除此別無選擇。這麼著,我們吞了霉爛長毛用水泡脹的麵包,灌了酸湯,嚼了咸奶酪。

“吃霉爛長毛的麵包,身體不要緊吧?”松村君問。問得好。但我迄今沒吃過霉爛長毛的麵包,估計不出要緊不要緊。若身強體壯,有可能撿一條命,否則說不定報銷。不過反正肚子餓了,沒有辦法。閉上眼睛吃掉算啦。不用說,味道絕不鮮美。

松村說他曾在中國各地轉了一個月,有過種種樣樣的遭遇,但總比這裏強。

吃喝時間裏,不知從哪裏來了一隻貓。看樣子貓是修道院的,一邊“呼嚕呼嚕”響着喉嚨,一邊把腦袋蹭在給我們送來食物的那個面目可憎的僧人腿上。僧人儘管又嘟嘟囔囔發著牢騷(怕是在詛咒什麼),但還是把發霉麵包浸在豆湯里給貓吃了(對貓比對我們似乎多少親切一些)。結果怎麼樣?貓居然“吧唧吧唧”吃得津津有味。

這光景實在難以置信,大千世界還真有靠豆湯和發霉麵包活命的貓。這樣的貓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我養的貓連鰹魚飯都不正經吃。世界確實大。對於生在長在卡胡索卡里貝亞的貓來說,食物大概就是發霉的麵包和放醋的豆湯。貓不知道——不知道翻過幾座山後就有所謂貓專用食品存在,不知道甚至有分為鰹魚味、牛排味和雞肉味的特殊貓食罐頭,不知道有的貓過早死於運動不足和營養過剩,不知道發霉麵包絕對不是貓應吃的東西。這些是卡胡索卡里貝亞的貓根本想像不到的。貓肯定邊吃發霉麵包邊想今天能吃上發霉麵包真是幸福啊活着真好。

那樣的歲月或許是一種幸福。但那不是我的歲月。倘若在這樣的地方再憋上一天,再吃發霉的麵包,我們勢必土崩瓦解。明天還是儘快撤往亞吉亞·安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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