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馮·大美眼與我
我與俺孬妗馮·大美眼,同坐在她的私人小專機上。這個小專機,不是一般的小專機。別的小專機外表像個巨無霸,內里分了許多房間,每個房間有不同的裝修、粉刷、佈置和擺設。有的擺成宮殿型;有的擺成卧室型;有的擺成監牢型;有的擺成馬廄型,扔得一地稻草。根據各人的不同特點、愛好、當時的情景給予他當時的情緒,選擇不同的房間做事。喜愛高貴和光明正大氣氛的,就選宮殿;喜愛溫柔和幽閉氣氛的,就選卧室;喜歡被虐,就選監牢,牆上掛着馬鞭和前人濺上的胡塗亂抹的血痕;喜歡返樸歸真和打麥場──一下就想起了故鄉的炊煙和村裏的少女,房間的少女卻又比村裏的少女乾淨漂亮許多,細白的嫩肉暴露在衣服之外;但又是鄉村少女打扮,一根烏黑的大辮子垂到屁股蛋上,一對大大的毛毛眼在對你眨巴;事情一舉兩得,就選馬廄……就好象馬桶之上往往是許多文人讀書的地方一樣,大家把路途當成了另一個家另一個麗麗瑪蓮飯店或是比家比瑪蓮飯店還開心的流動的人生驛站。人生處處不能馬虎呀。我常常見一些老貴族在回憶錄上這麼說。這句話表面看沒什麼,但我還是讀出了它的深刻含義。專機上是這樣,專列上也是這樣。據說馮·大美眼的丈夫、世界恢復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秘書長俺孬舅就愛在專列上做事。火車輪子「嘁嘁咔咔」響,俺孬舅的情緒就激活了。他與其它貴族不同的是,他對做事的對象和環境並不挑剔,碰到哪個是哪個,碰到哪間是哪間。世界上不就講一個隨意嗎?可見俺舅的心理素質和對外在關係的態度。處處講究,累不累呀?說明什麼,說明自己內心的虛弱。而且俺舅還不喜歡過於熟悉的人,對已經和他做過事的人,他丟爪就忘,覺得再沒有新鮮感;三千寵愛在一身,秘書長對誰動過真情呢?於是惹來一片閑話。已經和他做過事的姐姐,事情在前,倒對秘書長沒有什麼,看着他是秘書長,不就是做一回事情嗎?在那裏閑着也是閑着,同時閑着也不證明就高貴到哪裏去,於是跟他做了──還對孬舅的粗糙和對環境的不在意有些埋怨呢;誰知孬舅身上,對女人卻有一種天生的奇趣,別看孬舅身上黑得像黑泥鰍,屁股上還有許多雜毛和疥子,有的疥子還在流黃水,看着沒得噁心,但孬舅一上身,一動作,下邊的姐姐,立即渾身癱軟,靈魂顫慄,痛苦中有着歡樂,身子不知飄飛到何處。事情完了,環境忘了──這個時候環境還重要嗎?事情的本質卻記在了心中。但她沒有想到,秘書長卻已經把這事情忘得一乾二凈。姐姐們心裏這個怨恨。你這個挨千刀的。你個冤家。大家都在用東方式的歹毒,表達着她們深刻的愛慕和思念;她們身在大田、大堂、咖啡屋的櫃枱后,心裏卻想着平原上奔馳的列車。這個忘恩負義的。但這隻能說明她們對俺孬舅的歷史不太了解。俺孬舅過去是個殺豬的屠夫,一個生命,一刀下去,轉眼也就忘了,何況這是在流動的節日和飛奔的火車上辦了一個女人呢。可話又說回來,說他老人家不在意女人,他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平常的女人他辦了也就辦了,怎麼一到馮·大美眼面前,他就草雞軟蛋了呢?後院起火,在那裏鬧同性關係甚至還要家園,他怎麼就束手無策因而就束手就擒了呢?當然,這不是在列車上。一到列車上,孬舅就還原成三國時的英雄模樣。視人如草芥。這裏沒有馮·大美眼。「嘁嘁咔咔」的輪子聲一響,他的情緒就來了。拉一個順眼的女服務員,隨意到一個堆滿稻草的包間裏──從這點隨意看,他倒沒有忘記自己的出身和習慣,拉下雙方的褲子,就把事情不慌不忙地做上了。立刻,包間裏就傳出急促的喘息聲和呻吟聲。又一個犧牲品和痛苦的相思者,就這樣出現了。很少有跟他在一起能達到三次以上的。當然,這並不是說秘書長在專列上就不工作和辦公了。這事的做與不做,並不影響辦公。事情一完,孬舅提起褲子就走,頭上還沾着幾根稻草。姐姐在那裏情緒還沒完,他不管;姐姐的一隻褲腿還在腳脖那褪着,他也不管。他有時喝醉酒,還振振有詞地說:男人只管脫褲子,並不管穿褲子呀。這就有些膚淺了。但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面性,膚淺也有膚淺的好處,它不影響辦公。出了包間,孬舅往往洗都不洗,就到他的辦公間去處理公務了。他的秘書還往往勸他:
「秘書長,事情剛完,按照慣例,洗一洗吧。車上又不是沒水,洗澡間滾燙的水在等着你呢!做事是在稻草上,但並不說明這就是打穀場。這是您的專列,秘書長!不然來回給您送文件,您身上老有一股男女混合的味,讓人心裏多麼地不安靜。」
秘書長這時往往大怒:
「丟你媽的,洗什麼洗,剛才就是最好的洗。你討厭這種味道,我喜歡這種味道,你覺得有這種味道不好辦公,我覺得有這種味道才好進入情緒,咱們倆應該以誰為主,誰是秘書,誰是秘書長,我倒是不明白了!當年我們在遷徙路上,是一個什麼情形,你知道嗎?……」
接着,農民本性不改,就開始給人憶苦思甜。秘書趕忙捂着耳朵逃跑了。有一陣孬舅的秘書是當年俺村的小路。過去在村莊裏,小路曾給幾任村長當過村丁。他的一個日常習慣,是手拿一個鐵皮喇叭和手提一個銅鑼,好隨時召集村民們開會。到了21世紀的專列上,他仍拿着鐵皮喇叭和銅鑼。他也這麼勸過秘書長及時去洗澡。他倒是沒有挨秘書長罵。到底是鄉親吶。秘書長這時正好也空閑,奪過小路手中的鑼,「當」地敲了一下,把小路嚇了一跳。接着秘書長笑了,抓住小路的手,拉他坐在自己的身邊,要與他促膝談心。小路這才知道秘書長是開玩笑,強笑着,心魂不定地坐在了孬舅身邊。孬舅說:
「你以為我不想洗?誰也知道事情過後,洗一洗躺那舒坦,恢復疲勞;事情已經過了,還留這個味道幹什麼?事情沒幹之前,個個像仰天嘶叫的兒馬,聞着這個味就前蹄奮起;事情已經過了,留着這個味就沒得讓人噁心;就好象咱故鄉的人喝酒一樣,沒喝之前,酒香菜香,把酒問青天,對影成三人,屁股后再站一個穿紅旗袍叉子開到大腿根的姐姐,心裏那個激動和暢快;真到酒喝多了,喝醉了。把喝下去的酒和菜又吐了出來,這時再蹲在大酒店外面那一灘污穢面前去聞那已經發酵又沒發好的酒菜的味道,怎麼樣呢?男女之間,也是這個道理。喝醉了酒,吐完酒菜,最好的辦法是趕緊漱口,清倉,把過去的味道打掃乾淨;幹完事呢?最好的辦法是趕緊洗澡,清除雙方混淆的味道,以給下次做事,留一個好印象。我不想跟一個姐姐做完事情,趕快洗一下,給下次留一個想頭?固定住一個姐姐長期做下去,也利於防止愛滋病;這些好處我不知道嗎?做一個換一個,讓姐姐們傷心,讓社會有輿論,這些利害我不清楚,我的智商和情商還足以當這個秘書長嗎?但是不行啊,同志,我不能洗,這是世界上在這一點上誤解我的根本原因。姐姐們說我忘恩負義,我只好默認,這總比讓世界上知道我是因為事後不能洗屁股要冠冕堂皇得多吧?我為什麼不能洗屁股?我身邊的人也弄不清原因,以為我是農民習氣,我只好默認,這總比讓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更對我有利吧。看看,小路,這裏面有多少層次的誤會,這裏面有我多少難以名狀的委屈。今天我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向誰訴說呢?世界就是這樣向前發展的嗎?發展就靠這些誤會、委屈和不管不問的合力嗎?誰關心過你內心深處的感情的細微變化呢?你內心冒出來的水花和爆出來的火花,就如同落到雨後稀泥里的繽紛的花朵,在樹上你是花朵,在心裏你是智能,真到稀泥里,歷史就如同兒馬們拉的犁耙,從稀泥上倏然而過,花朵就被犁耙攪在稀泥里成了一團泥漿,哪裏還分得出什麼頭緒、智能和曾經青春一樣的花朵呢?但這就是歷史,歷史就是這樣粗魯和毛糙,來不及跟你有半點認真。我是秘書長,大處着眼得多了,所以我不對歷史做任何空洞無力的想像、抱怨和責備。我微笑着對世界,就這麼幹下去;我不說我的委屈,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在我劉老孬面前有什麼委屈。扯談,大家彼此,你不要動你的小心眼了!這就是我對世界的態度,這就是我對姐姐們的態度。今天如果不是你小路,如果不是我的鄉親,我不會對你推心置腹地說這些。你可以打聽打聽,我對前幾任秘書說過嗎?幹什麼呀,說管什麼用哪?秘書長解決不了的問題,秘書就解決得了嗎?我憋在肚裏不說。現在我對你的感情,已經超出了秘書長和秘書的範疇,我是拿你當親人待呀;好不容易見到一個親人,我現在不說,更待何時?那麼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麼幹完事不洗澡的根本原因。這原因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不是別的,就在我的屁股!……」
說著,像西方人撒尿一樣,一下將褲子褪到了腿窩──不像中國人,在褲前開個小叉,一撒尿拉開拉鏈在那裏掏呀掏的,讓人不知道在那裏掏什麼,孬舅這點中國人說莊重是莊重、說更淫蕩也是更淫蕩的毛病倒是給克服掉了,非常利索和自信地把褲子褪到腿窩裏,調轉身,露出屁股讓小路看。將小路又嚇了一跳。鑼又「當」地響了一聲。孬舅在講話的時候,小路一直在用他的手搔頭,小路與他爹老路一樣,頭髮與眉毛連着,孬舅說的話,他大半聽不懂;但正因為聽不懂,他一句對答的話和提問的話都說不出來。正因為他無話,孬舅就把他當作了一個知音,以為他聽懂了自己的話;孬舅就討厭那些在世界上插嘴插舌自以為聰明的女人和男人。一句話說不得,這人了得,把聰明都留在了肚裏;一瓶不滿半瓶晃蕩的人,才唯恐別人不知自己的聰明,在那裏指手劃腳,談天說地。小路不是這樣的人,從來都是個沒嘴葫蘆,這個好,有涵養,孬舅才把他調來當秘書,才把心裏話告訴他,把褲子褪到腿窩讓他看屁股。不是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秘書長的屁股的。就是那些被秘書長做得服服貼貼的姐姐們,也是一場事做下來,只能體會秘書長的前面,看不到他的後面。秘書長拉過毯子就蓋到自己身上睡去了,並不去衛生間沖澡,你怎麼能看到他背對着你的屁股呢?小路不看秘書長的屁股還罷,一看秘書長的屁股,不路不禁有些傷心了,也徹底理解秘書長了。當然也徹底明白這個世界了。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屁股,在那裏統治着我們的世界呢?秘書長的屁股哪裏還能叫屁股呢?那簡直就是一個馬蜂窩。疥子、癤子、膿瘡、黑斑、痦子、疣子、還有些梅花斑點和病變,上上下下,如同孬舅對世界的委屈一樣,層次不分地佈滿了那個屁股。孬舅,我們看你是在萬人之前,在萬人叢中,在掌聲和鮮花之上,在專機和專列之上,沒想到你在人之後,還受着這麼大的委屈。俺的舅,你受委屈了。別人不心疼,做外甥的還心疼呢。我要再不把這部作品寫好,把你寫好,我對得起誰呢?我知道,小路也是一個善良的人,看到這裏,眼裏不禁落下淚來。孬舅問他:
「我這樣的屁股,事後還能去洗嗎?」
小路搖頭:
「不能。這樣去洗澡,打上肥皂,還不把人給蟄死!就是不打肥皂,洗髮液的水流下來,也不是鬧着玩的。秘書長,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不知不為錯,知道再不能犯錯。從今往後,你事畢之後,我再不像你以前的秘書一樣,催着你洗澡,這哪裏是愛護秘書長,這哪裏是講衛生,這簡直是以講衛生的名義,謀害秘書長!」
孬舅點頭。又感嘆:
「鄉親到底是鄉親哪,到底是一塊從民國打出來的!小路,從今往後,你不存在失業問題了!」
小路心中一陣激動。他一激動,問題就出來了。他猝不及防地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秘書長,你屁股是這樣,姐姐們你可以這樣,那和孬妗馮·大美眼在一起時,怎麼把你的屁股給藏起來呢?我雖然只是一個打鑼通知開會的,但在故鄉之時,也和賈府的傻大姐好過幾個月。昆蟲蠓蠓都知道男歡女愛,我們地位雖然低下,但比一個蠓蠓還要強些;所以我們之間的那點讓人見笑的小把戲,還請秘書長和你們貴族不要見怪。你要見怪,我就不接着往下說了;你要原諒和理解我,我就把這作為一個例子比給你,讓你從我們這些市井小民身上,得到一些啟發,用到你秘書長的工作上和生活上。你介意不介意?」
秘書長忙說:「我不介意,故鄉我沒有呆過?你接著說下去!」
小路說:
「通過我與傻大姐,我得到這樣一個結論:世上只有情人好。一個饃饃,上集帶回半根驢線,就可以把傻大姐哄到麥秸垛里,正兒八經你死我活地舒坦一會。情人間說穿了,就是個幹事,這是多麼純真和單純因而也是美好的感情,古時候許多文人墨客愛和妓女在一起或者說妓院千年不衰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呢?就是這個純真和單純。你剛才所說的和姐姐們的種種經歷,我都意會得到。幹完就完,沒有負擔,世界顯得多麼一身輕。同時一次兩次,幹完就完,也讓她見不着咱的屁股。至於她產生了種種悱惻、纏綿和哀怨,說你過後就忘,不夠意思,那是她的事情,和我們並不相干。但和太太在一起就不行了。有一位偉人曾經說過,老婆就是馬合煙,你討厭它的味道,可又離不開它。我們就是這麼一群迷了路轉不出圈圈的孩子。她再討厭,你奈何不了她。世界上出現這種情況,也讓人哭笑不得因而也只好一笑了之。你的屁股可以瞞過情人,可怎麼去瞞老婆呢?我一回到家裏,餵豬餵鴨,刷尿盆子,她及早搶着躺在被窩裏指揮我。我在她的面前轉來轉去,怎麼可能只是前面對着她而沒有屁股對着她的時候呢?萬一忘了,轉身時屁股對着了她,讓她發現了這樣一個屁股,事情不就大發了嗎?我連一個鄉下餵豬的老婆都對付不了,你在這麼一個世界名模面前,又是怎麼隱瞞和欺騙她呢?我倒想知道知道!」
秘書長長嘆一聲:
「小路小路,我原來只覺得你沒文化,讓你來當秘書,誰知你心裏並不傻。世上還沒人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歷史就這麼向前發展着,倒把我的這個問題給忽略了。秘書長怎麼了?秘書長看着被你們重視,其實也有許多被你們忽略因此也就是被你們更加踐踏的角落和旮旯。這個問題,倒是最終被一個打鑼的小路給提了出來──不管怎麼說,對於大多數自以為聰明的人來說,總是一個悲哀。你既然提出這個問題了,世上的這個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就只好向世人揭穿了。我就樣一個屁股,還能怎麼著?我比任何人高明不到哪裏去,也就是像一個人禿頂之後,為了掩蓋事情真相,用一個頭套戴上,用以欺騙世界和世界上的女人和男人;這個世界還不夠虛假嗎?我們卻從來不考慮在它的真實性上增加些什麼,卻一窩蜂地跑向了虛假。虛假就這麼美好嗎?虛心就是這麼好的一個美德嗎?我的屁股也不例外,人們需要我虛假,你孬妗馮·大美眼需要虛假,我怎麼辦?我現在和在故鄉和三國、大清王朝和民國不一樣,我是一個公眾人物了,我只好從善如流。我現在每天扒開眵模糊眼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世人安裝我的假屁股。就好象世界上一些年紀已大還沒有死掉的大人物大政治家大資產階級,每天起來顫顫巍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自己屁股底下偷偷摸摸地墊尿不濕一樣。我們看他們對我們講話和向我們招手,我們怎麼能想到他們屁股底下墊着尿不濕呢?我的假屁股也是這樣。你們只知道我是秘書長,怎麼會知道我是一個假屁股呢?歷史就是被尿不濕和假屁股給統治着,你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但這是事實!」
孬舅嚴肅地伸出一個手指,指着小路,說出了這一點。接着,孬舅現身說法,從地毯下邊抽出一個假屁股,輕車熟路,一下就毫不錯位地安裝在自己的屁股上;接着扭轉身來,又將屁股掉向小路。這時展現在小路面前的,就和剛才的屁股大不一樣了。光滑,柔軟,柔韌,在血色,有彈性,沒有任何亂七八糟的東西,連一根雜毛也沒有,在那裏充滿性感地顫呀顫。小路看了,也馬上忘記剛才的亂七八糟的屁股,禁不住對這個屁股讚歎道:「我的媽,多好的屁股呀!」
又說:「要不你能把馮·大美眼搞到手,任何女人見到這樣的屁股,也不會不動心呀!」
這時孬舅說:「這就是你們要求和歡呼的屁股──當然,你們把你們的歡樂和滿足,建立在我一個人的痛苦和反省之中,你說說,你們這樣做就道德嗎?」
小路又迷了向,抓着頭在那裏搔,也覺得大家做得不對。世界上都在歡呼,惟留一個人在那裏知道真相痛苦,在日常的生活中,在日日夜夜裏,孬舅是多麼孤獨和有苦難言呀。高處不勝寒。偉人的孤獨──過去小路也常常附庸風雅地跟別人這麼說,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理解了這話的含義。不在孬舅身邊,還不會知道世界上這個最深刻又最簡單的道理。但知道了以後就不歡呼了嗎?我不喜歡那個流着瘡膿的真屁股,那太殘酷了;我喜歡這個富於彈性的假屁股。什麼是真善美,什麼是醜惡,鮮花和美酒,糞便和垃圾,我到底要什麼?我願意站在人民一邊,我不願意與真相和殘酷、孤獨和痛苦在一起。小路自知道世界和屁股的真相之後,到底以前是村中一個打鑼的,他開始對世界的真相忍受不了。事情對他的刺激太大。就好象一個人落魄時提着一隻雞在它頭上插一根草標獃獃地站在集市上出賣──家裏的老婆還等米下鍋──沒有什麼,當他突然知道自己中了舉可以不賣雞了反倒一下承受不住瘋了一樣,從此路秘書一見到秘書長,渾身就發抖,就發燒,漸漸有了生理反應,噁心,頭痛,最後發展得,不但見了秘書長是這樣,見了秘書長圈子的人也不行;只要是貴族圈子的人,一見就發燒,就有生理反應;他自己想這樣嗎?不想。他努力想克服自己,但物極必反,越克服越有反應;漸漸不但見了人是這樣,見了貴族的東西也不行,專機、專列,都有反應。這就不行了,這就沒法在貴族圈子服務和在秘書長身邊當秘書了。小路只好背起自己的小包袱,忍痛告別了孬舅,回到了自己和我們的故鄉。臨走之時,秘書長拉着他大哭一場。說:
「都說男人有淚不輕彈,那是未到傷心處。我過去不信,現在信了。小路,是我害了你。你雖然比我們資歷淺些,但你也經歷過民國,我不知道你這經過民國的人,心理竟是那麼脆弱?我當時也就是掉着屁股跟你鬧着玩玩的,誰知你竟認了真呢!我都不認真,丟爪就忘,過後該說說,該笑笑,誰知你一個事不關已的人,竟然痴了心。你現在只知道一個假屁股和尿不濕,你就這麼著,你可知世界上比這更假更了不得的事情,在貴族圈子裏還多着呢!你要這麼認真下去,那還了得!為了不讓你心理崩潰和進瘋人院,你還是走的好,你在這貴族圈子,再無法呆下去了。你雖然是我秘書長几任秘書中最好的秘書,但我也不敢留你了。我要再留你,就不是對你好,而是像別的秘書勸我洗澡一樣,是在謀害人了。小路,你走吧。我不會忘記你的。我對你要求並不高,以後在我死了以後,能經常到我墳上來看一看,我就滿足了,也不枉我們共事一場。」
說完,兩人抱在一起,痛哭失聲。像兩個同性關係者。讓許多人感動。這是俺村的小路在秘書長跟前當秘書的短暫經歷。最後在我的故鄉被人們傳為笑談。在秘書長身邊,小路崩潰了;離開秘書長,小路倒英雄了。常一個人在村裡花花綠綠的豬狗中走,走着走着踏上了豬糞或狗屎,還不覺得,在那裏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
「操他個媽,一個假屁股,把我嚇了回來。回來才知道回來的不應該。回來才知道回來跟以前不一樣。天還是原來的天,地還是原來的地,人還是原來的人,豬狗還是原來的豬狗,但既然我已非我於是你也就是非你了。我以前只說貴族有虛假,在村裡呆了一段才明白,貴族有虛假,難道民間就沒有虛假和假屁股了嗎?
於是覺得自己豁然開朗,已經弄通了這個世界。覺得自己的心理疾病已經痊癒了。然後每天的工作,就是給遠在天邊的秘書長寫信,說自己的病好了,可以歸隊了。以後再也不怕假屁股和尿不濕了。讓他回來吧,已經歸回故鄉的遊子。但他的這些信,都被秘書長的新秘書給扣壓了。就是不扣壓,秘書長也不會讓他歸隊了。秘書長就是這個脾氣,做過的事情,不管是對是錯,就再不反悔。歷史總是向前發展的。沒有這一點,人家也做不了秘書長。這就苦了小路。一天一封信,永遠再寫不完。一開始小路還有些着急,天天還到打麥場上去等郵遞員,就好象當年瞎鹿等小麻子陣亡的消息一樣,他還在等秘書長重新召他歸回的通知書。但這個通知書總也不來。小路失望了。小路傷心了。小路哭了。但很快小路也就習慣了。通知書儘管不來,但給秘書長的信每天照寫不誤。漸漸他的情緒轉移了。心底也清澈了。品質也高尚了。他得道了。他似乎只是為了寫信而寫信。只管耕耘,不問收穫,不管怎麼說,總是一個高尚的精神境界吧?人們在嘲笑小路,這是嘲笑小路嗎?這是嘲笑你們自己。當然,世界上不存在沒有結果的事情。瓦碴撂得再高,總有落地的時候。事情到了最後,小路還是與秘書長會合了,那是在秘書長下台之後。這時下台的孬舅,聽到小路日日夜夜寫信的情形,大為感動,又找到小路,抱着他大哭一場。小路這時才感到有些委屈,哭得哽哽咽咽地說:「現在我給你當秘書,你還要嗎?」
孬舅顫着身子說:「要,要,當然要!」
小路:「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別說是假屁股,尿不濕,就他是假頭,假日子,我也一點不怵!」
這時孬舅倒提醒他:
「你不要忘了,你孬舅現在不是秘書長了。你就是想看假頭假屁股,你到哪裏去看呢?你以後看到的就全是真的了。假的被人家全佔去了,可不就給你光留下真的了?醜惡都被人家全佔去了,可不就給你光留下善良了?就連我的屁股,現在也反假成真了。秘書長已經不當了,老婆也沒了,還要假的幹什麼?我讓你看,我現在就讓你看。」
說著,在村頭的糞堆旁,孬舅脫下褲子(一下褪到腿窩的西方習慣倒沒改掉),掉轉屁股,讓他的秘書小路看。果然,他的屁股已經反假成真。光滑柔軟富於彈性和性感的假屁股不見了,面對他的臉的,竟是那個流着膿瘡的馬蜂窩。小路在故鄉日日夜夜所想念的,都是那光滑美麗的假屁股,現在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人,面對他露出的,竟是這麼真實和醜陋的真傢伙,他哪裏受得了這個?於是一下又暈了過去,再一次精神崩潰。弄得眾人趕緊把他送到鄉衛生院去搶救,醫療費記到孬舅頭上,弄得已經落魄的孬舅心裏更加不痛快,這是后話,暫且不提。但孬舅當秘書長時,他的專機和專列,老人家愛在移動的工具上,幹些移動的事情,卻是真的,這也暫且不論,我們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現在單說我正在俺孬妗馮·大美眼的專機上,俺孬妗專機上的擺設,怎樣與別人不同,我們在上面怎麼生活,讓你們看個明白,也就罷了。
俺孬妗的私人專機,平穩地飛行在藍天白雲之間。啊,白雲,藍天,看到你們,由不得我心中又一次激動。本來我是要在你們之下上吊的,我的靈魂是要飛舞和穿行在你們中間的,但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在危難的關頭,命運再一次向我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我絕處逢生,懸崖之上,有人替我勒馬,我還怕什麼呢?我又是堂堂的我,生活在天與地、白雲和藍天之間。幾天前的我,失魂落魄,和理髮師六指一起,被小麻子撮出了麗麗瑪蓮的大堂,撮到了一線山樑上。我們被歷史和大資產階級拋棄了。歷史屢屢證明,被偉人拋棄的人物,似乎除了自殺,也沒有更好的出路。自殺的人,都帶有一絲光彩。苟且偷生的人,都成為歷史的狗屎堆。對於自殺或是苟且活着,我和六指在山樑上有一場討論。六指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除了在那裏埋怨我,抓我撓我,給我臉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到相互同情,同病相憐,似乎也再找不出別的境界了。原來我們的大腕,我們的大師,費加羅的婚禮和塞爾維亞的理髮師,原形畢露,水落石出,竟是這麼一個東西。真讓人失望啊。我們在世界上還指望什麼呢?可想而知的是,六指不自殺。他不同意自殺。原形畢露之後,他還原成村裡人的模樣,過去大師的樣子棄之如敝屣,這倒也夠瀟洒的。他收起了挺挺的胸膛,舒服地佝起了大蝦的腰,甚至掏出一支在麗麗瑪蓮大酒店偷拿的煙捲,長長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這時露出了一個挑剃頭擔子走街串巷的無奈和無賴、碰上頭就剃、碰不上頭就兩個膀子抬着自己的頭往前走的聽天由命的狀態,跟我說:
「這樣也好,從某一方面說,這也是一種解脫;當貴族和大師,也有受不清的洋罪和拿不完的姿態呢。收起貴族的胸膛,佝起咱理髮匠的腰,一下如同回到了故鄉和母親的子宮,也有說不清的舒服呢!現在反正一切都丟了,怎麼說也無所謂了,我才告訴你,去白地毯可以喝麥爹利,但搗大糞也可以喝老白乾嘛!一定就是喝麥爹利好,我看不見得,關鍵還是在人。咱打小也不是貴族出身,一開始就是大糞堆里出來的,我們不就有資格說這樣一句墊底和對這世界以不變應萬變的話了嗎?那就是:『大不了我再回去搗大糞!』一下就把世界對我們的要挾和別人、敵人、盼望着你倒霉他好幸災樂禍的親人和朋友的嘴給堵上了。活人活個什麼呢?是活個面子,還是活個自在和舒坦呢?還是活個心情。就照我的心情,還是當走街串巷的自由職業者比較合適。跟貴族們在一起,日子不是人過的。理髮也好,盤蛇裝屎克螂也好,和貴族和貴族們豢養的姐姐們說話也好,處處都提着個心,一天兩天做客還可以,這成了大師,成了他們中間一員,操,如果不是今天解放了我,長此以往,我也活不了幾天了。說不定那時我倒要上吊了。今天對於我也是一個解脫的機會。當然,過去搗大糞時,我在想着白地毯和麥爹利,但企盼的同時,你們知不知道這也是一種恐懼呢?你們這些渣滓和毛毛蟲,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們對我的誤解,雖然出於對我羨慕和嫉妒的好意,但你們也害我不淺呢。說到底,這次並不是麻子解僱和撮出了我,把我弄到了不前不後的山樑上,藏在背後的真正兇手,其實就是你們。當然,話又說回來,兇手是你們,現在解放我的也是你們。我恨你們,又愛你們,我想槍斃你們,又想高呼一聲『人民萬歲』;這時要有記者採訪我,問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我就會對他們說,由我的不幸想到了人民的不幸和偉大,是我此時的感覺。感謝你們哪,天下的貴族和非貴族們,從今往後,我就自由了。這是我在山樑上,和你一個小文人,彼此不同的心理。從根本上說,你是依附性的工作,一篇文字,離了貴族就不能活,你們是主導下的文字和工作;現在被貴族拋棄,想自殺,我不覺得意外,我倒覺得合情合理。我就不同了。你一定要明白,我們雖然都是藝人,但藝人和藝人之間,還是有短暫藝術和長期藝術,短命和長生,低下和高雅,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區別的。我的藝術和你的短暫藝術不同,我的藝術沒有階段性,也沒有階級性,所以我的藝術是生生不滅,是長生不老,因為任何情況下,任何社會階段,任何人,你貴族也好,你人民也好,都得理髮剃頭不是?只要人的頭髮在長,我的藝術就死不了。是不是這個道理?(見我傻貓似地點了點頭,六指也滿意地點了點頭。)所以,你可以自殺,自殺是你唯一的出路,但我就不同了。貴族的『一頭雞毛』不讓理,我去人民中間理板寸還不行嗎?什麼是我們藝術工作者創作和靈感產生的源泉呢?就是沸騰的火熱的如火如荼的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我現在脫離了貴族而回到了人民和源泉之中,說不定倒是我將要創造出一種新的頭型的開始呢。你們這樣做,說不定倒是成全了我呢。我不準備自殺。我還告訴你,不自殺並不是我怕自殺,而是社會不允許,歷史不允許,藝術不允許,人民不答應。我說了這麼半天,你聽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六指又說:
「我還要告訴你,你要自殺,也不要臨死時來一渾的,讓人說不清楚。你自殺可以,但不要現在自殺,因為現在我在你跟前,你要在我跟前自殺,你死了,我活着,白讓我說不清楚。公安部門驗屍時會說,這到底是自殺呢,還是他殺呢?如果萬一碰上一渾頭警官,不排除他殺,考慮到當時在場的就我自己,我可脫不了這血海般的干係。我的工作很忙,故鄉有許多頭在等着我去處理,我可沒功夫去跟你扯這些官司!現在說我們是好朋友也有些誇張,但我們畢竟也共處過一段時間,我還幫過你的忙,雖然弄巧成拙,沒有辦成,但我自己也受到了連累不是?現在我問你,你自殺準備採取什麼形式?」
我老實地答:「上吊!」
六指說:「那好,你先準備繩子,我呢,馬上就走,等我走出20里開外,你愛幹什麼,一概與我無礙!」
說完,背起褡褳,一溜煙去了;轉眼之間,過了山樑,不見背影,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山樑上。竹梢蕉葉,秋雨瀝漓,清寒透幕。我不禁傷心地大哭了一場。但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我哽咽着往一棵苦楝樹上搭我的褲腰帶而驚起幾隻烏鴉也驚醒了它們的好夢因此不滿意地嘟囔着飛走時,就在我要把我的硬充好漢和硬漢的直挺挺其實很虛弱很耷拉的脖子伸向繩套時,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呼哨聲,吶喊聲,接着驢蹄得得,燈籠火把,映紅了天邊。再接着,一架私人直升飛機開始在天上盤旋,一個大喇叭,在飛機上高喊:「賢弟,慢些自戕,我來也!」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打小跟我一塊玩尿泥的好夥伴小麻子。天睛了,月亮出來了。月出驚山鳥。小麻子穿着大馬靴,趁着銀色的月光,從飛機耷拉下的軟梯上走下來,笑哈哈地來到我面前。來到我面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腰刀,「嗖」地一下,將搭在楝樹上我的褲腰帶給斬斷了。這時地面上打着燈籠火把的姐姐們也趕到了。一個個蜂腰削肩,氣喘吁吁,頭上冒着蒸氣和香汗。看到人來了,我也來勁了,來氣節了,雙手扒着楝樹枝,雙腳懸空,非要上吊不可。姐姐們都上來抱緊我的身子勸我,小麻子也說:「別這樣,別這樣,下來下來,有什麼事情下來再說!」
我更加不下來,踢騰着雙腿,非要上吊不可。我說:「好在我也是個寫字的大腕,就這麼被人撮了出去,我已無臉活在世上!」
又說:「姐姐們,無論是誰,給我遞上來一個腰帶或汗巾子!」
姐姐們仍在那裏笑着耐心勸我,說些個人、家庭、民族、國家的從小到大的道理。一個小姐姐說:
「你死倒沒什麼,我們勸你也不是為了你,只是你寫得那麼好的書,從此以後就要絕跡,讓萬千的讀者,心裏多麼不受用。你從此留下的空白,我們很快就會感到。你想上吊,作為一個人,當然有這個權力,你不能選擇生,但你可以選擇死。但你的死和我們的死還是有些不同,我們的死就是行院紅顏,一張草席一裹就完了,你的死決不是你個人的事情,你知道它將意味着什麼嗎?
我在樹上問:「意味着什麼?」
小姐姐:「意味着一個時代的結束!」
我聽了心裏好生受用。我竟沒想到一個死,還可以作為資本,撈回來這麼多評價。我一生奮鬥的目的是什麼呢?還不是為了這麼一個評價。現在不用奮鬥了,用一個上吊,就可以這麼輕而易舉地得到,那我以前不是一個傻瓜嗎?怎麼早沒有發現這條通往光輝頂點的小路和快捷方式呢?在通往光輝頂點的攀登上並不是沒有快捷方式,上吊就可以嘛。我接着還想聽一些這樣對我一生評價的話。這可以當作蓋棺論定,也可以供報紙發表。但是不能了,我的好夥伴小麻子發火了。姐姐們說話我不怕,小麻子發火我卻怕。因為他說:
「孩兒們,都別那麼多廢話了。我從小跟他在一起,他的那點德性我還不知道?已經散發得夠了。小劉兒,你說你下來不下來?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說下來,就馬上給我下來,把你的褲腰帶給我繫上;你要不下來,我就真成全了你,讓你上吊;你就是不想上吊,我也要用我的褲腰帶勒死你,讓你對得起那些評價。到底怎麼樣,你說!」
小麻子說著,真去解自己的褲腰帶。我只好見好就收,趕忙從楝樹上跳下來。因為我知道小麻子的脾氣,不敢跟他拉硬弓,跟他拉硬弓,他就真上來勒你;活了這麼大,為了一個評價和主義,還真能讓他給勒死不成?我一邊往下跳一邊給自己找面子和台階說:「我這可是看麻子的面子!」
麻子收回腰帶,一邊系腰,一邊笑着說:「我都知道了。」
看我臉上訕訕的,一時還轉不過來,於是安慰我:
「老弟,剛才我們在山寨喝酒沒喝夠,咱們哥倆兒,就在這山樑上,再喝上一場吧。對酒當歌,對月當酒,人生這樣的機會不多呀。喝完酒,再在這裏開個篝火晚會,你覺得怎麼樣?」
主意當然是個好主意。但看着姐姐們開酒,我心裏仍是悶悶不樂。因為我的問題並沒有解決呀。我還是一個被撮出去沒有活路和飯轍的人,你這裏美女如雲,我和你在一起歡樂個什麼呢?何況我的失業和失勢,就是你造成的;喝酒和篝火晚會固然好,但我這樣跟你在一起,不是認賊作父嗎?與其這樣,我還不如繼續去上吊。於是,我黑着臉又向姐姐們借汗巾子。小麻子明白了我的想法,哈哈大笑,往腰中一拉,拉出一卷花花綠綠的衛生巾一樣的團紙,指點我說:「打開自己看一看!」
我打開看。這是他的秘書給他起草的一個講話摘要。講話的全文,是準備在專門為同性關係和家園工程所召開的第21次大資產階級代表大會上所作的關於目前形勢和任務的工作報告。當然,在大會沒有召開之前,全文我是看不到的,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個摘要。但從摘要里看,這裏邊已經有幾段提到了我。我看了以後心花怒放。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雨過天晴了。原來烏雲密佈到雨過天晴,也就是轉瞬之間的事。小麻子到底是小麻子,從小一塊玩過尿泥。誰是春寒料峭時的最後一朵報春的紅梅呢?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大撒把又加上急轉彎。我是被解脫了。憋了這麼多天,吸一口新鮮空氣吧。從監獄裏剛剛出來,黑暗的眼睛,對外面強烈的陽光,一下子還適應不過來呢。至於當初是不是冤案,走到陽光下的我,就不想再回憶過去了。沒有功夫嘆息。也沒有功夫和你們算帳。該笑的時候,我反倒想哭。該哭的時候,我也是一笑了之嘛。我是仁人志士,我是為了真理而不低頭的哥白尼。地球就是圍着太陽轉的。我可以被弔死。我可以自己去上吊。我在楝樹上扒着打提溜,你們都看見了。小的們,我這也是因禍得福,就好象政治家坐了幾十年監往往是政治資本一樣,我這次沒有成功的上吊,在我以後的歷史上,也意義深遠。小的們再想跟我扎毛刺,往往會考慮:「這人是認真的,他動不動就上吊。我們還是讓他三分把這損失到別的沒有志氣的孫子身上找回來吧。」
「對,我們躲開他!」
這是小的們的話。我摸透了這點心思。以後再遇到不順心的人和事,我也往往拉起架子說:
「真不行,我可以上吊嘛!」
或者:「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呢?」
接着露出一副痛苦和深刻的樣子。為此迷惑了不少女大學生。這種情緒帶到我的作品裏,許多評論家說我終於進步了;這次和以前因為外在原因轟動可不一樣,這次真是大腕了;這是后後現代的開始和先鋒;小劉兒開創了一個文學時代;他從來不趨炎附勢;他從來不與這庸俗的時代相苟同和相妥協;士可殺而不可辱的東方文人的風骨,在他身上得到了最佳的現代體現;他是阮籍、司馬遷和魯迅;他身上的骨頭,沒有一處不硬;他身上的肥膘,沒一處懶肉;給人進出的門緊閉着,給狗出入的門暢開着,一個聲音在喊:「出來吧,給你自由!」但我們的小劉兒,就是不出來。當形勢發生了變化,人民和大眾,黑人和白人,可以共同當家作主的時候,小劉兒長達幾十年的鬥爭終於結束了。他終於把牢底坐穿了。他從監獄裏走了出來。世界上的記者和攝像機都集中到了這裏。人民把監獄包圍了。小劉兒沒有讓監獄長去掉他手上的鎖鏈和腳上的鐐銬。他又故意將自己的白襯衫撕成一條一條的,塗上了不少類似人血的紅染料。自聽到勝利的消息以後,鬍子自然是一個月沒有剃。沒有去找六指。當他從監獄大門走出來時,萬眾歡騰了。鮮花、姑娘,都涌了上去。這就是我們的民族英雄。這就是我們民族的魂和根。鄉親們,下屆競選怎麼搞?我們選他做總統吧。所有的人都歡呼和圖騰起來。別的競選人,都見他娘的鬼去吧。我們的親人在坐牢的時候,他們在哪裏搞陰謀搞女人或搞同性關係呢?我們的小劉兒,就出色地處理過同性關係。就是他了。全民公決吧。大選開始吧。電視直播吧。看看投票人都是些什麼東西。他們如果投錯了人,他們下來和他們的家屬還想不想活了?他竟把球射到了自家大門裏。多大的拼塊屏幕和電子顯示圖啊。一個州勝利了,兩個州勝利了。果然不出所料,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人民遊行了,舉國歡慶了,開國大典了。我們的小劉兒,成為歷史上第一個我們自己選出的總統。我走上城樓,摘下帽子,向下邊揮了揮,立即,下邊,萬千的故鄉的鄉親們,都欣喜若狂,提起腳跟,抹着臉上一道道淚水,向我歡呼着:
「小劉兒,小劉兒,小劉兒,小劉兒!……」
我閉着眼睛,享受着這一切。這一切竟是因為我上吊得來的。我當上了總統之後,才明白了世界上為什麼那麼多人選擇上吊。婆媳吵架就上吊,她居心能有多良,用心還不夠苦嗎?當然,並不是世上所有上吊的人,都可以當上總統的。所有在監獄裏的人,並不是都能把牢底來坐穿的。許多都寫了保證書和悔過書嘛。現在就不要眼紅我當總統了。至於當了總統之後,也有些貪污腐化,有些男男女女不清的事,成了報紙和電視追蹤的熱點,一些搞攝影的自由職業者,還跑到海灘和火車站拍了一些和模特在一起的照片,這些無聊的事,都是后話,這裏也可以暫且不提。我們還是先看一看我在自殺的時候,我在上吊的時候,小麻子給我的工作報告是什麼。──孩子們,當時的歷史真相是,我當時還是一個求着大資產階級的棄兒,剃頭匠六指又逃跑了,我走投無路,才想到自殺。事至如今,你們把我的自殺也人為地給拔高和美化了。其實我當時軟得如一團鼻涕。看到火把和救星來到,看到工作報告上我有出路了,我哪裏還敢有政治家出監的感覺?我渾身軟癱在地上。純粹是一個流氓強姦犯或貪污盜竊犯被政府寬大了。我一見通知書,就忙不疊的收拾自己長滿虱子的行李,接着就鑽着頭往外跑,生怕政府發現我在監獄中的表現是欺騙他們,又收回對我提前釋放的成命。一路跑嘴裏還沒忘一個勁地嘮叨:
「謝謝政府對我的寬大,謝謝政府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到了監獄外,還沒忘給打我罵我幾十年的小牢子和小節級鞠一個躬。孩子,這就是當初的我。誰沒有小出身的時候呢?誰沒有自己想起來就懊悔不疊和恨不得扇自己耳光的往事呢?上吊能說明什麼呢?小麻子工作報告上所寫的,並不是因為你上吊而特意加上的。你的上吊和報告沒有關係。這個關係是因為電影和電視劇情節的需要,人為地故意地非常誇張和牽強地聯繫到了一起。我們看了這個電影和電視劇,只好一笑了之地相信它了。我們忘記了他當年的癩皮狗形象。你裝什麼大眼燈。你只有欺騙歷史和人民吧,因為他們都不會說話,是個任人擺弄和打扮的小姑娘。你從樹上跳下來,看到了姐姐們、小麻子、直升機和那個救你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工作報告,你感動的淚水,當時就下來了。接着你醜態百出地竟給姐姐們和小麻子跪下了,你語無倫次地說:
「麻子麻子,你哪裏是我從小玩尿泥的夥伴,你竟是我的再生父母呢!」
倒是幾個姐姐們看着不像,握起了自己的嘴在那裏偷偷地笑,才使你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但你接着又厚顏無恥地說:
「笑什麼?長鬍子的孫子,搖籃里的爺爺,古來有之。麻子,不是我今天激動,我才說這個話,你也知道,我爹那個操性,你要不嫌棄,我就棄暗投明,認你做乾爹,你就認我為乾兒子吧。做了這件事,待會我們開篝火晚會時,就是親人一家,顯得更有氣氛了!」
倒是小麻子看着不堪,笑着上去踢了你一腳,說:
「要不說你們文人無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過之後,給你們一個糖豆,你們又感激個不停;在你們身上,耽誤了多少時間!歷史都是被你們耽誤的!」
你一邊嘴裏附和說著:「那是,那是,您說的準確!」
一邊才不好意思地笑着爬起來,拍打着腿上的土。這時你又恬着臉對身邊一個姐姐說:
「呆會開篝火晚會時,咱們兩個跳一個舞?」
插頁:
絕密。僅供圈內參考,請勿外傳
小麻子在資產階級大會上的報告(部分)
(註:這並非小劉兒在山樑上看到的報告摘要。按照內外有別的精神,凡是牽涉到事情的實質、核心和事情的下半截,已經在摘要中給刪去了。所以直到現在,小劉兒還蒙在鼓裏呢,以為自己已經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其實真相併不像他想像得那麼簡單呢。)
*小劉兒問題的定性:小劉兒目前的問題和處境都很嚴重。先是被劉老孬和瞎鹿給拋棄了,後來又被我們撮到了山樑上,成了一個爹也不疼娘也不愛的癩皮狗──連沙皮狗都不是。但正因為這樣,他也就成了一個社會棄兒讓我們感到他有些可憐呢。事情的程序是:先有劉老孬對他的拋棄,才有了他對我們的投誠。如果是別人拋棄他,一條渾身已經長滿疥瘡於是被主人拋棄的癩皮狗,我們也會拒之門外;但正因為是劉老孬拋棄的──劉老孬算一個什麼東西?他能有什麼目光?說不定小劉兒倒是因禍得福──劉老孬看着是疥瘡,說不定我倒看着是一朵朵初綻的梅花呢;他看着是一條癩皮狗,我拿到早市和狗市上說不定就能賣一個大價錢呢;他懂什麼狗!他看着是敵我矛盾,我倒要按着人民內部矛盾的思路去考慮呢。相反,假如劉老孬說他是一朵梅花,我倒看着是一堆大糞呢,也就沒有現在我們對他的挽救了。
*小劉兒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除了笨一些,虛榮一些,人一多愛上杆子,當著別人的女孩子,愛開些不合時宜的玩笑,藉以發泄他在性和別的方面的壓抑,弄大家都很尷尬,弄得人家女孩子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別的倒不見有什麼大毛病。我曾經從善意和引導的角度開導過他:
「你的這些小聰明都沒有錯,你的這些玩笑也沒有錯。誰不是這麼想的?你的勇敢精神,倒是使人欽佩。但是你忘了一點,你把這聰明用錯了時間和地點。說你入貴族的圈子時間太短,你還不服氣,現在看出來了吧?所有貴族中的女孩子,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她們的心都是野的。你開的那些玩笑,都沒有錯,她們比你還愛聽。但你說錯了地方。你不懂辯證法,她們越是心野,越要做出良家婦女的樣子。特別是當著自己的男人。妓女也不想把自己打扮成妓女呀,她總說自己要從良。真讓她從良,嫁給一個剃頭匠,她又不甘日常的寂寞生活,開始懷念過去的花天酒地的青樓生涯。自己的青春,畢竟是在那裏度過的。這時的回憶,這帶有很大的傷感成分了。誰說婊子無情呢?回憶的時候就有情了。──這樣比較起來,倒是圍繞在我身邊的那些女孩子,還顯得更清純一些哩。但這些都被你忽略了。你要是換個只有你們兩人的暗屋子裏來說這個,她說不定倒捂着臉在那裏「嘀嘀」地笑呢。說不定她還嫌你說得不過癮呢。誰不知道女人比男人來得慢,更比男人愛聽風話呢。你就是一個不合時宜。該聰明的時候,你不聰明,不該聰明的時候,你倒冒出水來了。你要注意呢!……」
等等。我們畢竟是打小的朋友。我不忍心他這樣墮落下去,爛下去。一個人活着爛掉他的心,比他死後爛掉他的屍首還要快呢。當然,當著我的面,他都聽了,紅着臉在那裏點頭。但過後就不行了。一到人多的地方,一見女人,他的老毛病就又犯了。他也是難改哩。但話說回來,這也夠不上什麼大毛病。從另一個角度看,他一見女人這麼感興趣,說明他不是同性關係呢。從我們的角度,他不懂事,人多的場合,我們不帶他去就是了。我總是這麼一個觀點,不能把小劉兒看成是一個壞人,就不可救藥了。有那麼嚴重嗎?說這個話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他是我打小的朋友,再這麼窮追不捨,矛頭是對準誰,再聯想起上一屆資產階級代表大會時有人煽陰風點鬼火的情形,不就昭然若揭了嗎?我的意見,小劉兒有毛病歸有毛病,但在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行動中,他還是可以用的。他的毛病和我們的智能比起來,算得個什麼呢?派不了大用場,可以派個小用場嘛。當個聯絡員、通信員,發給他一個BP機,有什麼事情呼他,來回給我們跑一趟;再不行當個茶水工,來回遞一遞毛巾把,這總是可以的吧?不能趕盡殺絕。不能讓一個有毛病但有時顯得也很可愛的朋友就這麼上吊。毛病是什麼?毛病的背面,就是可愛哩。如果大家都是一些十全十美的人,沒點岔子和錯誤讓我們糾正,個個嚴肅,人人正經,男女授受不親,那世界還有什麼意思呢?大家豈不都要上吊了嗎?我們就把他當成猴子收留下來吧。看似是收留他,其實也是收留我們大家。這個主我還是可以做的。將來猴子出了彩笑話是大家的,出了問題是我的,這行了吧?
這是主線。這是定調子。用還是用,至於怎麼用,我們還可以再討論。不是我袒護我的鄉親,小劉兒畢竟是沾了貴族圈子的人,對待他和對待一般人,還是應該有一個區別和界限。他在寫字的藝人中間,還是有一點影響的嘛。不承認這一點,就不是起碼的唯物主義。對待六指,我怎麼就不袒護呢?這不一下就說明問題了?這個問題說明白了,接着我再說第二個問題。……
*說第二個問題的時候,我知道馬上就會有人攻擊我。你現在在這裏紅口白牙(這詞用得多麼性感)地說白話,你這是針對誰呢?我們並沒有怎麼小劉兒,小劉兒與我們素昧平生,你剛才也說,他剛入貴族圈子不久,我們與他連一根煙的交情還沒有,不是今天你說他,我們都不知道他是誰!你這些話是甩給誰聽呢?哪一句扯得着我們的淡和連得着我們的筋呢?我們倒不明白了!世界上的人如同林子裏的鳥一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們貴族圈子的界限和界線是什麼?就是那些趴在我們周身和周圍的虱子,密密麻麻在那裏圈出的一條線。遠看是一條線,近看是一圈密密麻麻在那裏上下滾動和相互打架的虱子。這樣的虱子,多一個少一個,並不能影響我們在圈內的正常生活。我們穿着潔白的紳士裝、叼着雪茄、打高爾夫和搞關係還來不及,誰有功夫去抓圈緣上這麼只小虱子?你抓得過來嗎?麻子,我們相處這麼多年,今天我們才知道,你也是個抓小不抓大的人哪。說到底,所謂小劉兒目前的處境,跟我們並沒有關係,那是你本人繼劉老孬之後把他從麗麗瑪蓮大酒店給撮出來的──你說現在收留他你可以做主,當初把他撮出去不也是你做的主嗎?──現在你後悔了,內心有愧了,又把我們拿出來墊背是不是?這一招何其毒也!你剛才還說我們點鬼火煽陰風不夠朋友,你來這一手夠朋友嗎?──這是你們要對我說的話,對吧?這也不算什麼能為。看着事情沒有什麼指望了,你們就這麼一邊倒了,對吧?寧肯站在敵人的一邊,也不能讓持不同政見的朋友們得勢,這就是我們習慣的為人;把朋友出賣給敵人,看他在那裏吊著被打,我們在這裏歡呼自己的隊伍里少了一個對立面,攘外必先安內,對吧?你們這些花花腸子,逃不過我的火眼金睛。以前這樣的例子還少嗎?怎麼又把過去玩過的套路,如數地搬出來了?搬出來我也不怕,那也不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要玩火,我警告過多少人,就是不聽。至於當初我把小劉兒從酒店或我的辦公室撮了出去,我想小劉兒不會介意──現在他剛從監獄裏被放出來,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哪裏還有腦子考慮翻案呢?他的態度一定是:別說我不考慮錯和不錯的關係,就是考慮,也只能說是娘打錯了孩子,孩子還能說什麼呢?就從此不叫娘了不成?打了他,他反要認我做乾爹,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倒是我不贊成搞庸俗的那一套。我是講究工作方法的。我現在是不會給小劉兒解釋的,免得長他的嬌氣。但等過了這一段,在一個適當的場合和時間,我還是要向小劉兒說明真相的。我那次把人撮出去──事後我可以明確地說,──我也不怕得罪誰,並不是針對小劉兒的;當時跟小劉兒一塊被撮出去的,並不是小劉兒一個人嘛。我是針對另一個人的。無非借這個場合,用的是一種手段而已。就好象槍斃人找人陪綁一樣,一方面對小劉兒是一個教育,另一方面對被槍斃者那個灰孫子六指也人情一些,使他在臨死之前,不至於感到孤單。他也畢竟一個月一次,跟了我那麼長時間。我是講仁義的。後來果然證明,六指倒沒有多大痛苦,在山樑上發了一通牢騷,就馬不停蹄地趕回故鄉該幹嘛幹嘛去了,倒是這個陪綁的沒有經驗,本來與自己無關,卻非要死要活地上吊明志。一個麻煩事,一個棘手事,一個本來要使人落淚和給人炒魷魚的悲劇,就這麼借小劉兒之身,變成了一出喜劇。什麼是工作方法。這就是工作方法。什麼是軟刀子殺人?這就是軟刀子殺人。還記得我在瑪蓮飯店剛醒之時說過什麼嗎?就是兩句詩。雖然現在已經不是詩的時代,但我在此情此景還是用它抒發了我的情感。
大夢誰先覺
平生我自知
……
這說明什麼,說明一切早有安排,一切都在我運籌帷幄之中。
*關於為什麼要借小劉兒之身來除掉六指。現在我可以明確說了,我早就這種感覺,我與剃頭匠六指的蜜月關係,已經瀕臨死亡了。只是他還沒有覺出來,我和我頭上的蛇,有時月夜之下一起談心,都明確地共同地感到了這一點。不是一般的拌嘴,而是整個婚姻都無可挽回了。徹底完了。但我是一個尊敬歷史的人,直到現在還承認,六指是一個可愛的人。他直到上刑場之時,還蒙在鼓裏呢,還固執地認為我頭上的蛇,是他培養的,是他的好朋友和情報員。錯了,六指,你真是天真得可愛,你就不想一想,你跟蛇一個月才見一次面,而我呢?是日日夜夜。雖然在一起呆得時間長了雙方會起膩,相互煩躁,就好象再好的老婆,日日夜夜在一起,想着還是不如一個妓女,還是要逛妓院一樣;再不就找個情兒,養個外宅,偷空跟她在一起呆一呆,因為時間有限,一見面就抱在懷裏,覺得像個寶貝;後來東窗事發,有了一個大家考察和比較的機會;這時大家冷眼看去,怎麼那個外宅,還不如家中那位更出色更有性感呢。這就是熟悉和陌生的區別。這時的大家,又把他家裏,當作自己的外宅去評論了。說穿了,世界上從來沒有發生什麼大事,世界上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我覺得在我們資產階級的委員會中,如果大家都明白了這樣一個簡單又複雜的道理,何愁我們將來接管不了這個天下呢?但這只是事物的一個方面。蛇對於我來說,就是我的屋裏人,對於六指呢,就好象是一個外宅。一個月才見一次面,還不是外宅嗎?從客觀上看,情形對六指倒是有利。但世界上也往往存在這種情況,有利的形勢和主動的恢復,往往存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這個蛇時間一長,我可以偷梁換柱嘛,我可以金玉其外,敗絮其內嘛。他只知道我頭上的蛇是他的情報員,不知道就是這同一個蛇,還在為我做着反情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是六指的小腦子所沒想到的。一個出類拔萃的大資產階級,還鬥不過一個剃頭匠嗎?這就是六指死無葬身之地的關鍵所在。一個剃頭匠,好好剃你的頭,安分守已地活着,多好;為什麼非要往政治、經濟、貴族、大資產階級的漩渦里鑽呢?這不是飛蛾撲火嗎?再說,我對他的頭型和頭髮里的蛇們,也像娶到家裏的老婆一樣,早就心煩和厭惡了,我早想將這髮型改一改了。不說我,就是在我身邊工作的一幫姐姐們,一開始見到這種頭型,還感到意外,但時間一長,也有些不耐煩哩:就這麼永遠下去了嗎?麻子就再沒有一點活力了嗎?煩不煩哪?俗不俗哇?日子就這麼越過越舊、越過越淡、越過越沒勁了嗎?就是這麼一個嚴肅和不可迴避的問題,擺在了你的面前。你該說了,把六指開了不就得了?改個頭型不就是了?這是一般市井小民說話的口氣。市井小民這麼做可以,但我們這些人這麼去做就不行了,就會因此引起社會的動蕩和混亂。像我這樣的大人物,日常生活並不是那麼自由呢。看着是一個日常愛好和生活細節,但往往這種愛好並不屬於你個人呢──身處高位有什麼好!──馬上就轉化成對於社會的一種提倡。歷史上這種例子還少嗎?皇上愛鬥雞,大家都鬥雞;皇上愛推牌,大家都推牌;皇上愛看戲,大家都看戲──這個皇上愛聽京戲,京戲就繁榮,那個皇上還聽評彈,評彈就吃香……就是這個道理。我一說六指這個頭型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都在想方設法留這種頭型,一時搞不到蚯蚓和毒蛇還急得直哭;現在我一說這種頭型要拋棄了,人民能答應嗎?億萬萬的頭型一下子怎麼改變?改到哪裏去?頭上的蛇、蚯蚓、屎克螂和頭裏的腦漿如何思考?這不一下要引起社會動蕩和社會混亂了嗎?為了社會穩定,為了整個大局,我只好還暫時保持這種頭型。我心裏有痛苦還要面帶着微笑說「不錯」罷了。以為我心中沒有想法嗎?以為我是一個胡塗的人嗎?錯了。我是在等待時機。現在,這個時機終於等到了,那就是小劉兒來了。我可以借小劉兒的陪綁,來將六指給除掉,你說這主意妙不妙?六指不存在了,當然六指的頭型也就沒有了;不過這時六指頭型的失去不是因為六指的頭型也就是人民的頭型不好,而是因為六指一沒,使這股惡水無處再流了。人民不會把憤怒對着我,也只能感嘆六指沒有好運氣了。六指的手藝,就這麼在宮廷中和貴族中失傳了,大不了再在歷史上和藝術史上給後人留下一個遺憾,讓那些有考證癖和寫續篇的人多一個飯碗,別的也就無大所謂了。一個社會危機和社會動蕩,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我給處理了過去;一個惡浪險灘,就這麼讓船長駕輕就熟地給躲了過去,不容易呀。不是每一個人都具備這樣的大智大勇。我們應該感謝誰呢?我們還是首先感謝時代、機遇和偶然吧,這是我的一貫態度。這就是除掉六指的原因和始末。如果有報紙要寫一篇《除掉六指的前前後後》,這就是最原始和最準確的資料。只是有一點我還要問記者:六指在這裏是主角嗎?
當然,小劉兒在這裏做出了他所不知的犧牲。但哪一段歷史的發展不是以一些人的犧牲和殉葬作為代價呢?這也從反面證明,小劉兒還是一個老實的孩子呀。我們可以懲治惡人,但我們不能濫殺無辜。這也是我們為什麼要在他被劉老孬拋棄後走投無路的時候,要搭救他一把,讓他戴罪立功的另一個原因。這下誰也不欠誰了吧?
*關於在同性關係和家園問題上我的態度和看法。明確地說,在這個問題上走投無路的首先不是小劉兒,而是那個秘書長劉老孬。你看,小劉兒和劉老孬是甥舅,但我對他們兩人,在政策上還是有區別的。我是出於公心,不是針對哪一個人。我與劉老孬之間,沒有任何私人恩怨。我生在大明的遷徙途中,劉老孬當然是一個被懷疑對象。當然按照現在的觀念來說,這也不算什麼。我也不會去計較這些我管也管不着的歷史。再次與他碰面,就到了大清王朝。我大軍一到,他領着村裏的新軍望風投降。要說在歷史上我和他有什麼成見,那是不可能的。直到現在,我和他在私人關係上,相互還說得過去。在一些貴族的Party上相見,各人舉着各人的麥爹利,相互打一聲招呼,問一下「最近幹什麼呢?」談笑風生。這才是大人物的舉止。看,我承認他是一個大人物,還能有私人成見嗎?按照我對大人物的理解,他在某些標準上,畢竟還差遲一些呢。這我都忽略不計了。我不是一個對人特別苛刻的人。那麼到底因為什麼使我對我的親愛的鄉親劉老孬有些看法呢?為什麼在歷史上沒有看法而現在就有看法了呢?是我看人家當了秘書長,整天騎着我們納稅人提供給他的優質毛驢在市面上走來走去,心裏就結成嫉妒的疙瘩了嗎?是這樣嗎,兄弟?我也時常這樣問自己。當然答案是否定的。我是一個大資產階級,對一個糞堆里鑽出來的土頭土腦的政治上的暴發戶,會這麼去動腦筋和傷身子骨嗎?不會。那既然不是個人的恩怨和原因,到底是因為什麼呢?我思來想去,想來想去──有一首歌名不就叫想來想去嗎?這問題就果真嚴重和重大了,龐大了哩。這裏肯定有嚴重的社會分歧和你死我活的看不見的戰線和鬥爭哩。看得見的東西,歷來是不值一提的東西;就好象看得見的損失歷來不是最大的損失一樣。路邊一棵杏花燦爛的三月的大樹,我們看着它盛開着火紅的花朵,由此都牽扯到了春天,多好的春天哪。但轉眼之間,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出豆粒大小的許多小杏。再後來呢?子落葉空;最後,就成了蕭瑟秋風中的飄零的枯葉了。世界的全部秘密,就藏在這些最簡單的形式裏面。具體到我和劉老孬身上,也是這些看不見的東西哩。從這一點上說,我們還真是世界上的好朋友和好鄉親哩。什麼是朋友,在你臨死的時候才知道,敵人才是你最親密的朋友。能將兩人上升到敵人的高度,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但這不是我和劉老孬之間的問題。對於劉老孬,我不是不把他當作敵人,因為我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算什麼。我已經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前途和末路。雖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下面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的信號,我們的水兵卻站在甲板上微笑,對這些無動於衷。我們的船與他們擦弦而過。夕陽打在了海面上。海上一片通紅。猩紅的海面,漂滿了折斷的槳。但是不行啊同志。我們不能這麼看問題和處理問題。我們不能耍小孩子脾氣。這樣痛快倒是痛快了,但是結果呢?只會是跟他共同滅亡,我們接管不了他的天下。他們看我們靠不住,就會另找接班人也就是另找掘墓人呢。從此天下與我們無緣。這是我們追求的境界嗎?不是。我不是自我表白,我這個人外表看起來也許是個粗人,但你真像對待粗人一樣對待我,那就錯了。那就上當了。那就被事物的表面和表像給迷惑住了。這是不行的,這是要犯錯誤的。我這個人,在日常生活中,議論也不(下面一段文字,手上的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
當然,我們也不能因此就長了劉老孬的嬌氣。我仍要說,瞎鹿不算什麼,劉老孬也不算什麼。工程我們可以接,但是,工程的性質,我們卻得跟孩兒們說清楚,那就是我們不能把它看得過於重要。我們心中這麼想,但是我們嘴上卻不這麼說。世界上許多事情,干可以那麼干,但就是不要那麼說。我們也奉行這種原則。我們這次同性關係和家園的工程,雖然飽含着社會和政治含量,但在實施的過程中,我們偏偏要排除這些因素,就把它當作一次純商務性的販賣人口活動。這些馮·大美眼,呵絲·溫布爾,基挺·米恩,卡爾·莫勒麗,巴爾·巴巴等等,他(她)們固然是些世界級大腕,但這次在我們面前他們就是些要被我們倒賣的困難山區要找個活命的臟妞和臭苦力。這個邏輯並不是法西斯,這是符合歷史實際的。他們作為同性關係者,固然在這次活動上面,增添了許多理想色彩和人生目的,他們從此要開拓一個新的世界和新的理想國;但我們不是他們同性關係的夥伴,他們的理想與我們無關。不錯,他們是世界級大腕,但就是說他們是大腕,可他們在我們大資產階級面前,又算個什麼呢?也就是些供我們取樂的玩物,就是些優伶,就是些模特、唱歌的、演戲的和打球的罷了。世界級的明星,不也在我們大資產階級手中握着嗎?他們的轉會,轉場,上不上這部片子,有沒有這場服裝表演,不也是我們相互取樂和賭氣的一個骨牌和籌碼嗎?誰是球隊的老闆?誰在模特的走台下面坐着?誰是製片人?不還是我們這些人嗎?不要把他們看得過高,我們自己妄自菲薄,最後被世界物化和異化了。何況現在的情形,還不是這種情況。他們是些世界大腕不錯,但現在他們不是脫離了自己的本行了嗎?他們這次行動,不是不是演出和踢球嗎?他們是在搞和他們的大腕完全不同的另一個行業,他們在搞同性關係。一脫離他們的本行,他們就不再是大腕了。雖然他們搞這個比搞本行還更加接近人性,但他們一脫離他們的本行,他們就不再是人,哪裏還有性呢?他們的大腕也有限,他們的關係也有限。這是他們與我們的區別。我們才是世界上真正的大腕和關係的提倡者呢!我們的大腕是全方位的,我們走到哪裏,哪裏就有我們的天地。他們不再是大腕,就成了一群走投無路的受難婦女和苦力。我們從這一點認識出發,對付起他們來,是不是就顯得得心應手和駕輕就熟了呢?我們就是把他們倒賣到我們的故鄉,藉此賺一筆外匯而已。至於他們搞什麼,一概與我們無關。我們在倒賣他們的時候,也一概不會考慮他們的所謂的理想。當然,還是我剛才說的,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們也不會笨到不講策略的地步。我們可以這麼做,但我們不這麼說。我們還可以對老孬和同性關係者們說些花言巧語。我們還可以貌似跟他們的理想一致。這一點,也請我的貼身姐姐和秘書,告訴聯絡員小劉兒一聲。免得這個傻子和白痴,不懂得這個深奧的道理,再做出些以前他在這個事情上所做出的傻事。如果說老孬在小劉兒的事情上有什麼錯誤的話,也就是高估了他的智力,以至於在廣場上聽了他的建議,這才鑄成大錯──但也正因為有這個大錯,才有了我們的今天;有了讓我們來收拾殘局的局面,如果說小劉兒在歷史上還有什麼貢獻的話,也就是這點因為錯誤所做出的貢獻了。也正是考慮他無意中所做出的對老孬是巨大的破壞對我們是巨大的貢獻這一點,我們在老孬要對他趕盡殺絕的時候,在他被我們叉出去要在這山樑上上吊自殺的時候,伸過飛機和我們的手來搭救他一把的第三個原因。但是,我們對戴罪立功的小劉兒也要有一個清醒地認識,對於他的智力要做到心中有數,對於他的使用要限制到一定範圍之內。小劉兒就是個聯絡員,就好象這幫同性關係者就是些被拐賣的婦女一樣,不要超過這個界限。講清這一點,就可以讓他坐專機陪馮·大美眼到故鄉去考察。當然,對小劉兒我們也要講些策略,我們可以那麼做,但也不要那麼說,對他說還是委以重任,聯絡員也不是好當的,以提高他工作的積極性。
…………
等等等等。
就這樣,我果然積極性很高地與俺孬妗馮·大美眼平穩地坐在了她的專機上。我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只看過報告的摘要,沒看過報告的全文,我只知道事情的一半,不知道事情的下半截,我只知道孬舅和小麻子對俺孬妗的雙重陰謀,不知道他們對我還有陰謀。從小一塊玩尿泥的朋友。我還把小麻子當作我的救命恩人呢。我還在那裏同情俺孬妗呢。又苦於不能如實地告訴她。我心中很痛苦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知黃雀之後,還有一個黃鼠狼。但螳螂和黃雀都很高興。黃雀還在那裏同情蟬呢。但接着我就把一切都忘記了。看着那窗外的白雲,我怡然自得。管他娘嫁給誰呢,咱只管跟着喝喜酒。孬妗專機和其它貴族專機的最大區別就是,其它小霸王都有着一個個不同情形和環境的房間,有着宮殿型、稻草型和雞毛型,而孬妗現在把這些房間全打通了。過去高雅或粗俗的房間,現在成了違章建築;雕樑畫棟和稻草雞毛,成了一堆坍倒的垃圾。垃圾清除掉,地面打掃完,一個大機艙肚子,被開成了籃球場般的大廳。機艙里馬上明亮許多。再沒有什麼旮旯和黑暗了。機艙的房頂,密密麻麻排滿了如同鍋爐房中大大小小和粗粗細細的管道。時刻都能聽到不同的鐵管中液體(抑或是氣體?)在裏面擁擠和快速流動的「滋滋」聲。管道上橫七豎八吊著些清朝銅幣、德國奶罩和廢舊的自行車鏈條──如果說天花板的裝置有些現代派氣味的話,地面就來了一個返樸歸真:其它佈置都撤掉,可着籃球場大小,一下砌了一個山西農村大炕。炕上鋪着炕席,炕席上擱着炕桌,炕桌上撒着大棗和花生,簸籮里堆着大煙葉子。炕的周圍,圈着高梁稈篾子扎的圍席,圍席上扎着一些生動而笨拙的花鳥和蟲魚。俺的孬妗,就靠着圍和花鳥,半坐半仰在火炕的鋪蓋卷上。什麼時候躺煩了,就一躍而起,邁着模特步在寬闊的土炕上來回走一趟。你不能說她不性感。我就靠着炕沿,耷拉着腿,坐在她的身邊。以為是坐在呂梁山深處的一個農家土炕上,其實是在時速幾千英里的專機上呢。這比起稻草、雞毛、男女脂粉混雜的人群,俺孬妗一下就顯出了她出污泥而不染、別有洞天和別開生面的境界呢。對人類、男女的蔑視和不屑,通過一個環境佈置,通過一個小小的專機,就對世界發出了宣言和提出了挑戰。我為什麼要搞同性關係呢?就是因為對你們的蔑視和不屑。那些還殘存在這個世界和專機上的,黑暗和旮旯之中的異性關係,在我的擺設面前,一下就顯出了他們的膚淺和可笑。用不着我再回顧和反駁。我的擺設已經說明了一切問題。你也是一個不妥協主義者呢。你也是出奇制勝呢。當然這一切對於我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這不俗或者說是因為大俗所以它就是大雅的環境裏──環境是重要的嗎?──,我和日思夜想的孬妗,單獨待在了一起。這才是孬妗專機和其它專機最大的不同呢。我都忘記我們要幹什麼去了。我都忘記自己姓什麼了。我都忘記自己目前的身份和任務了。甚至我覺得可以和孬妗平起平坐了。這時身邊也沒有旁人,兩人手中都握着一杯溜溜的拿破崙(俺孬妗不喜歡喝麥爹利),在那裏毫無負擔地東拉西扯,說張家長李家短──不管張家李家,都與我們沒關係,有了笑話我們跟着樂一樂,有了痛苦我們身在危險之外,慶幸之下,再說兩句同情張李的話,,俺妗躺在炕上剔着牙,我在炕沿來回蕩着腿,你說是不是怡然自得呢?──事後想起來也讓人臉紅,雖然聊的都是張家長李家短,但你們兩人在聊張家長李家短時,你們各自的境界和情感出發點是一樣的嗎?你們的張家和李家雖然表面上都在樂或悲哭,但是當他們化為你們的談話時你們之間的談話有過交鋒、運行和在同一個層次上的碰撞嗎?有過電石火花和電閃雷鳴嗎?我們沒有聽到。當時咱妗也就是哄着你玩罷了。當然,我們也知道,處在當時的情況下,談話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可以自由地來回打量孬妗。現在你孬妗的身材和外貌就屬於你自己。這和當年在亞洲大飯店瞎鹿給你一張門票,你在一片歡呼和千軍萬馬中看她走台的大腿可不一樣。那大腿是走動的,抬手抬腳,屬於千萬人;現在她那安靜的大腿,僅離你一尺之遙,在那裏乖乖地待着,你想看,就可以大方地瞟上一眼。人生不過如此了。別說幾年之前,就是幾個月之前,你料想到會有今天嗎?原來想着它是那樣遙遠,誰知道它到來的竟是這麼快呢?激動和感動之餘──感謝生活和機遇,你甚至忘記了咱孬妗是一個同性關係者。你忘記了你所熱愛的,正是孬妗所反對的。你甚至產生這樣的反思維,搞同性關係也不一定都是壞事呀,不搞同性關係,你怎麼會有機會和你日思夜想的一抬腿風靡世界的世界名模馮·大美眼單獨待在一起,可以任你想像和潛意識隨便自由地活動和流動呢?想到這裏,我喝了一口拿破崙,竟不住地在那裏傻笑起來。涎水就像掛線一樣在那嘴角滴拉下來。還是孬妗發現了這一點,到底她老人家這種事見得多了,見多識廣,不以此作為自己輕狂和嘲弄別人的借口,只是寬宏大量地笑着向我指了指,我才不好意思地發覺了這一點,才紅着臉忙將這口水吸溜回去。由此,我對馮·大美眼更加熱愛。她並不像孬舅所說的,是個多麼矯情和扭捏的女人,動不動就騎在別人身上,用她的巨峰葡萄壓人。我倒是想讓她這麼壓一壓,可這中間還有多少路程要走呢?我們還是先來看一看這個震動世界的名模的外表和動感吧。當然,這些尺寸早在世界上公開,我們早已會背誦和記在心頭。孬妗,我愛你,你要不是俺孬妗多好,你要不是同性關係者多好。看看俺孬妗的腰身!
年齡;22歲
身高:1﹒78米
體重:55公斤
臂圍:90公分
腰圍:62公分
臀圍:91公分
尾圍:0﹒4毫米
俺孬妗還有一點好處,就是從來不拿這麼迷人的身體到處張揚。走模特單說走模特,搞同性關係單說搞同性關係,但她不拍裸照。這是另外的不妥協和不退讓。為此差點讓世界瘋了。俺孬舅可以見她的裸體,同性關係夥伴可以見她的裸體,別的人就不成了。雖然朝思暮想,心裏過了千百遍,心有千千結,但就是在雜誌和報紙上,電影和電視上見不到她的乳房和屁股到底長得怎麼樣。到底是怎麼樣呢?這是世界三分之三的男人整日困惑不解的幾大問題之一。當然,從人性的角度講,一個人在那裏矜持,讓全人類在那裏痛苦,從社會安定和顧全大局的角度講,這是不適當的,也是殘酷的。我們是不是可以把它看成是拿酸捏醋呢?但拿酸捏醋和美德往往又聯繫在一起。我們心中對那兩個地方百思不得其解,但我們從潛意識中,又有一種天塌砸大家的僥倖心理。我看不着,你也看不着,正好。看不到的東西,往往更具有美感,更具有誘惑力。我們不是法西斯,我們還是不要破壞這美。終於,有一天,我們看到了她半個乳房和半個屁股。她的半個乳房和半個屁股,被登在一家花花男人的雜誌上。世界炸了。我們看不到的時候,我們想看到;當我們能看到的時候,我們又感到可惜。神秘和對我們的誘惑一下被打破了。豈不知我們對急切盼望的事物在盼望的同時也希望着它到來的推遲呢。當謎底被揭穿的時候,我們又有了另一種情緒,感到這揭破和結果並不是我們所期盼的。世界被揭穿了,我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企盼沒有了,我們還有什麼寄託?糖豆已經吃過了,我們的嘴從此不就要空張着了嗎?剩下的就是失望和可惜。正在烽火連天的中東地區,大家都忙着購買和盜印這本雜誌,戰爭打到一半,竟沒有男人再有興趣去打這場戰爭了。連後方的二星中將和前方的戰場司令官都對戰爭失去了興趣。這是事情的結果給我們帶來的唯一好處。氣得兩國的統治者和戰爭販子,差點要雇地下黑社會和衝鋒隊去暗殺孬妗。多虧這些人倒與秘書長俺孬舅也是朋友,大家開會經常見面,所以只是在下次開會時,他們分別對孬舅發泄了些不滿,剩下的倒是便宜了那個婊子。也便宜了正攪在那場戰爭中的群盲和白痴。孬舅也為此事件第一次變得風趣了,說:
「這場戰爭我雖然沒有調解開,但總讓我的家人給他們打散了。這也是我平常在家中教育的結果!我也是大公無私,捨得俺渾家的半個屁股,救了全人類,也值得。誰叫咱是秘書長呢?下次大家還選我吧!」
說得不倫不類,又不合時宜地拉上了選票,讓人哭笑不得。由此我也知道,他與俺孬妗生活在一起,也並不一定合適。但不管怎麼說,戰爭是不打了,群盲和白痴都得救了,他們個個又像沒事人一樣,各人過各人的市井日子去了。但俺孬妗並沒有因此使這個事件就此平息下去,她又得了便宜賣乖,開始藉此維護她的尊嚴和原則。她從世界上又找到了一個借口和缺口。有幾個對世界不是假關心而是真利用的人呢?她把衣服穿得厚厚的,這次不但裹住了乳房和屁股,而且用黑紗把腦袋也捂住了。她控告了登她半個乳房和屁股的雜誌和記者。原來這半個乳房和屁股,竟是在蒙特卡羅海灘給偷拍的。而這個雜誌呢?竟是小麻子一個孫公司中一個無聊文人在辦着。小麻子並不知道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跟着人家在那裏傻樂。樂了半天,原來這個事還與自己有關,小麻子沒有生氣,而是更加興奮了。說:
「好,好,這個無聊文人,果然比小劉兒有意思多了。小劉兒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還沒有弄出名堂,人家就搞了搞乳房和屁股,一下就轟動了世界。這就是人和人的差別。不承認差別是不對的。差別在哪裏呢?就在思路和出奇制勝。這對我們的生活也有啟發。從這個意義出發,他搞的就不單是半個乳房和屁股了,而是我們的整個生活和世界。我看應該給他發800萬美元的獎金!」
於是,那個無聊文人,就這麼白得了800萬,比諾貝爾獎金還高。發過獎金之後,小麻子又生氣了,說:
「說這個傢伙是人才,看來也應有所保留。這個人含糊不清,我就討厭這樣的人。既然去拍裸體,去搞乳房和屁股,為什麼半途而廢?為什麼只搞到半個乳房和屁股,而沒有搞到整個的?說是整個生活和世界,原來還只是一半。說他是人才,原來也是個蠢才,也和小劉兒差不多,這樣的白痴,我留在我們的孫公司幹什麼?」
接着,這個無聊文人又失了業。山寨上,火把下,被姐姐們一叉叉到了月兒低垂的山樑上。也使我們這些嫉妒他800萬美元的人稍稍趁了一點心愿。但這時俺孬妗已經把事情攪得滿城風雨。最後還是俺孬舅出場,與小麻子又握手言和。當然,一開始兩個人也有些相互不服氣。孬舅在受了俺孬妗的巨峰和大屁股的壓迫之後(他倒是能看到全乳和全屁),渾身充滿了勇氣。俺孬妗坐在炕沿上啼哭:
「你是不是一個男的劉老孬?我一個婦道人家,被人家看了半個乳房和屁股,今後還讓我在村裡怎麼活?俺娘家人知道了,又是一個什麼後果?我從17歲嫁到你手上,沒跟你享過半天福,倒是受了不少沒頭沒腦人的氣。這事就是你不在乎,我還在乎呢。以為我是什麼人?我是拳頭上跑得了馬,門戶關得緊緊的半個螞蟻鑽不進來的巾幗英雄。這口氣你要這麼咽下去,媽了個×劉老孬,今天咱們說怎麼樣,就怎麼樣;你給我一張休書,我立馬就回娘家;回到娘家我也不會善罷甘休;我可以以污辱婦女罪到京城告狀嘛。我可以學楊三姐嘛。劉老孬你別在炕那頭眯着眼睛裝死狗,一遇到這種事情,就像老鱉一樣把腦袋給縮了回去,留着你老婆讓這些閑漢欺負。再這麼下去,我還靠你個什麼?我還不如和那些閑漢同流合污,乳房和屁股全讓他們看了合適。我替誰保留呢?你在世界上替我立不住桿,日日讓我受這些沒來由的欺負,你是什麼?你除了是一頭烏龜,還是一團鼻涕。你除了是鼻涕,你還沒有精子。男人是團鼻涕,男人又沒有精子,你說我還要這樣的男人幹什麼?……」
俺孬妗拍着巴掌,就這麼在家裏鬧着。俺孬舅一開始是憤怒,接着是嘆息,再接着是在那裏傻笑;突然,孬舅一聲長嘯,如猛虎下山,手提一桿糞叉,就這麼從家裏跳了出來,跳到了大街上。小麻子正在街上與一幫閑漢曬太陽,一邊把棉襖脫下來在那裏捫虱子,一邊還在那裏吹噓他的手段,已經把他孫公司的那個職員,說成了他自己,他怎麼在蒙特卡羅海灘上偷襲到了孬妗的半個乳房和半個屁股;說來也不是故意的,就好象村裡喂牲口的,半夜起來添草,看到鄰居小婦人的家還亮着燈,就偷偷地溜了過去,到了跟前,用舌頭舔破了窗戶紙,從那小眼裏往裏看,那小婦人竟點着燈光着身子在炕上睡著了;當然,不會看得太清楚,朦朧的豆油燈下的紅光里,從我這個角度,只看到半個乳房和屁股;但朦朧有朦朧的好處,半個有半個的好處──甚至比全看到還好,更給人留下一個想像和發展的餘地;就像一個全裸的女人站在你面前,總沒有她星星點點在乳房和屁股那裏遮上一些掛上一些更能激起你的激情。單是這半個乳房和屁股,我看過還有些後悔呢──沒看出它們和另外的乳房和屁股有什麼區別。一切還不如不看。不看還繼續保留着它的神秘性呢。幸好的是,我只遠遠看了個朦朧。他正這麼說著,突然看到俺孬舅提着糞叉紅着眼飛奔而來,突然想起了什麼,戛然住了嘴,想起了民國時候;這個大清王朝的民族英雄,怪叫一聲,抱着自己的腦袋,屁滾尿流而去。他抱着腦袋在前邊跑,俺孬舅提着糞叉在後邊追,好一幅多年不見的英雄追趕圖。一追追到了村頭糞堆旁,俺孬舅一個糞叉投出去,「嗖嗖」的飛行過程,差一點戳小麻子一個透心涼。這時兩個英雄相對而泣。最後,小麻子過了過嘴癮,但也付出了代價,以包賠半個乳房和屁股的損失──賠償俺孬妗1000萬馬克而與俺孬舅握手言和。這又成了一個轟動世界的新聞。成了世界各報的頭版頭條。有的乾脆出了號外。
一億馬克也改變不了她的原則
我們看到了乳房和屁股、抑或是尊嚴?
一千萬在後邊沉穩不動
蒙特卡羅海灘,紙包不住火
誰在從中間斡旋?據說是小劉兒
政治對經濟的重大勝利
秘書長手中的糞叉,下次將擲向誰?
交易還在後邊
……
等等等等。這只是文章標題的一部分。那時真是洛陽紙貴呀。小麻子,你也有今天,你也有認矬和付出代價的時候。這也是你後來在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工程中對俺孬舅和俺孬妗仇恨的根本原因吧。──但在我們的飛機上,這也不過是我們無意之中的一個話題罷了。張家長李家短已經說得夠了,該轉一下話題了,該轉到我們自己身上了。總是一些不着邊際的談話在大炕上飛升和交往,總是切不中要害和深入不了主題,談着談着也讓人感到空洞和乏力。張家李家初說起來固然輕鬆,但時間一長,張家李家就像嚼盡的甘蔗一樣沒了滋味,面對你的又是一個沉魚落雁的女子,這時還得為尋找話題而費盡心機,在心理上就不是一種享受而變味走味成了一種折磨了。油條已經走油了,變成硬棒棒一條了。打破這種局面的辦法是什麼呢?聰明之舉,就是趕緊停止這種談話,換一個嚴肅的題目,你由一個輕浮的男子,變成一個突然崇高和嚴肅的正人君子,來一個急轉彎,說不定倒有出人意料的效果呢!但嚴肅的話題,也像輕浮的話題一樣,在我頭腦里本來也存的不多;挖空心思在那裏想嚴肅的話題,誰知比剛才有一搭無一搭在那裏說談話還讓人窘迫。剛才淡是淡了些,但畢竟還有話可說,現在好了,換嚴肅的了,怎麼一句也找不出來?背後那麼多花花腸子,怎麼一上陣,就成了這個德性?我自恨自艾,在那裏嘆氣,孬妗這時也看出我並不是一個特別有趣味的人,內存不多,硬盤不多,再也拷貝不出新玩意了,就仍然向我露着大腿(我覺得這已經給了我很大的面子),倒在炕上,拿起一張報紙在看,遮住了她的臉。也是急中生智,看着那報紙,我倒突然想起一個話題,就是蒙特卡羅海灘半個乳房半個屁股在報紙上被炒了個滿天紅的情況。最後這美人勝利了。我說這一段,大概不會引起她的反感吧?於是,我就說了剛才那段新聞,以取代剛才的談話和張家長與李家短。說這新聞的時候,我還耍了一個小花招,先不說姓名,說有這麼一個轟動世界的新聞,有這麼一個大美妞,有這麼半個美麗的乳房和半個豐滿的屁股,被人偷看了,由此在世界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妗哪,咱們長時間住在村裡,消息不大靈通,對外邊花花世界上那些男人和女人的心思,咱們也猜不透,可是這個事你得猜一猜,你猜一猜這個被全世界的男人寵愛和女人是誰?果然,俺孬妗真誠地而不是出於對我挖空心思找話題所給予同情地放下手中的報紙,真誠地笑了,與我故意猜了起來。誰沒有膚淺的時候呢?張猜猜?李婉兒?要不就是呵絲·溫布爾?都不是?兩人哈哈地大笑起來。俺妗甚至從炕上坐了起來。什麼呵絲·溫布爾,別看她是一轟動世紀的大明星,但她連這個人身上的一個布絲也不值。是這樣嗎?小子,你可別騙我。妗哪,我能騙你?對別人我敢這麼著,對你,那我得先摸一摸腔子上有幾個腦袋。俺妗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和眵模糊都出來了。她一邊從對襟棉襖中掏出絹子去擦,一邊說: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我更加興奮。一興奮,就像在腦子中加了潤滑油,沒電的發動機充了電,終於激活了,靈感來了,障礙搬開了,道路暢通了,前邊的視野,霎時都開闊了。我說什麼?我想說什麼就有什麼。世界成了我手中的玩物,成了任我變動的一個魔方。我又說了兩件有趣的事情讓她猜,她又猜了半天,仍是沒猜着。這時她已興奮得像一個十六七歲只顧在那裏興奮顧不得世界許多形跡也不再深究只是在那裏晃着小辮樂的天真無邪看世界的女中學生模樣。我什麼都不怕了。我大膽了。我甚至可以上前伸出手,去摸一下俺孬妗那美麗的青春的十六七歲的大腿了。在這種氣氛和情形下諒她也不會說出別的來。到了這個時候,女人的心都是野的,你不上去摸她,她心裏反倒看不起你呢!於是,我向世界、美麗和極致走出了大膽的一步。我不失時機地、恰到好處地伸出了我的手。──這也是這個話題之中我對俺妗玩的一個小陰謀呢。你是一個同性關係者是不錯,但我說著說著就到了男女之間,你不也上當了?你不也順着我的杆子往上爬了?誰沒有膚淺的時候呢?誰的主義和正義是完全不妥協的呢?直來直去她就嚴肅了,你有恭維的前提她就上當了。她就成了一個還嚮往着男女之間的小姑娘了。當然,後來有人評論,說這是伸向歷史的一隻黑手。但我聽了以後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這是自己伸不出手、沒有機會伸手,而對別人的一種嫉妒吧?這對於我當時大膽地伸出那隻手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但是且慢,這隻手既然伸出去了,你就先停在空中吧。你還得讓老娘想一想。你以為你說了這麼幾個笑話,把老娘的神經引得興奮,老娘的頭就暈了不成?這點小伎倆算得了什麼?老娘見得多了。你以為老娘是真在那裏興奮嗎?老娘也就是在這專機上,面對的也就是你這麼一個人,到啥時候說啥時候,由你逗着開個心樂一樂罷了。就因為我搞了個同性關係,就得格外擔當些歷史責任嗎?就得整日愁眉不展嗎?但我神經被你逗得興奮了,並不說明我的心也跟着興奮了,我的大腿就可以讓你這樣的小流氓和小痞子摸來摸去了。摸來摸去也是個很好的歌曲名字,但這不證明你就可以這樣做。我們的心靈就因為這幾句笑話一定溝通了嗎?在你的印象中,我就是這麼一個膚淺的女人嗎?以為我搞同性關係就是從這麼一點生物性的角度出發的嗎?你懂得女人的心嗎?就是你懂得別的女人的心,你也因此類推就懂得我這個女人的心嗎?你懂得同性關係嗎?你現在又張口結舌了吧?你又回到剛才的情形,有些窘迫了吧?你又突然覺得我變得嚴肅了吧?我們既然一點不相通,我們怎麼又坐在一個專機上、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而到你們的故鄉去呢?這不也是拉郎配、是包辦婚姻嗎?既然是包辦婚姻,我們還真要像舊社會一樣上來就幹嗎?從這一點出發,你到底怎麼看我,不就昭然若揭了?你是把我看成你剛才所說的那種因為半個乳房和半個屁股轟動世界的世界名模嗎?不,你把我看成了你們劉家的一個童養媳了吧?我成了你們爺們的玩物了!你這麼看倒沒什麼,你不該這麼氣人!你在半空中的手為什麼哆嗦了?這不就證明你的心虛嗎?我跟你接觸才有幾次,你就起這麼害我欺負我之心?現在給了你個機會,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暴露你的狼子野心和人面獸心?真以為你已經是貴族,可以跟我花馬掉嘴和胡作非為了嗎?想想你的過去,你到底是個什麼人,誰看着你又算個人?一個無聊的破落文人,過去你撈得着見我嗎?你也就像偷偷看我的那個無聊文人一樣,在演台下的幾萬人中,吶喊聲中,遠遠看着我,晚上回到家裏,躺到被窩裏,展開你的想像,以了結你齷齪下流的心理罷了。好象大家都在為了一個關係,但關係與關係還大為不同呢;你只知道皮囊之淫,而不知道意念之淫;你在性上只有滿足和不滿足,看得見和撈不着,而沒有任何形而上的東西。你在這上面沒有理想呢!任何事情都是這樣,前邊沒有理想,你好象黑夜中走路前邊沒有燈籠一樣,就這麼摸着黑往前走,會有什麼好結果呢?說不定前邊就是個大坑,你剛一抬腿,整個身子就下去了。不說在貴族問題上,我們有高下之分;就當你是貴族,我們在關係的問題上,也相互隔着許多層次呢。我們在一起討論問題,也就是為了解個悶;但我們之間的討論,相互都是對牛彈琴;我們之間沒有理解。相互說的話似乎懂了,其實沒懂;這比真正沒懂還令人可悲。別人看起來,我們在這裏說的這麼熱烈,肯定以為我們多麼氣味相投呢。但他們不知道我們之間別說交流,就是說在某一方面,我們在語言和語碼的運作上,我們稍微有一些交叉也好哇。我們的要求並不高,我們不要求碰撞出火花,有點交叉,遮遮人耳目就可以。但就是這一點小小的感情要求,你也讓我達不到。這時你還好意思將手伸過來?伸過來接着你還想幹什麼?是不是上床?你趁早都說出來。這種精神狀態,上床又怎麼樣?會是一個什麼結果?我們在語碼上就沒有交流,我們在心靈上會有交流嗎?我們在心靈上沒有交流,我們在肉體上會怎麼樣呢?你能保證把我的情和情緒調動起來嗎?如果這些都不能保證,你趁早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沒有這個金鋼鑽,就不要攬這個瓷器活;乖乖地給我像小狗一樣將身子盤起來,謙虛起來,趴到炕上要麼睡覺,要麼獃獃地看着這個世界,好多着呢。我告訴你,我是一個有理想的同性關係者,我連你孬舅那樣的肉頭都看不上,我怎麼會看上你這個小癟三呢?你說,你的那個老鴰爪子,還要伸過來,擱在我美麗光滑的大腿上嗎?這時的我,早已可憐得像一個被人剝了皮、曝了光、在世界上露出滿身膿瘡的癩皮狗,已經伸出的爪子,剛才還油光水滑,現在眼看着它在那裏抽,越抽越小,越抽越沒有水份,紅潤變成黑紫,黑臟,漸漸真由一個人手,變成縮小成黑棍棍一樣的老鴰爪子。我自卑得無處可逃。世界上並沒有地縫讓人鑽進去。這樣的小爪子,我是縮回去好呢,還是繼續擱在空中更英雄一些呢?我現在思想鬥爭的已不是去不去摸俺孬妗的大腿,而是如何安置自己的爪子。我乾笑了兩聲。但只是臉上的干皮在那裏抽搐。漸漸連人也真變成了一隻黑老鴰。我就是以黑老鴰的身份,陪同世界名模去我的故鄉嗎?名模又養黑老鴰了?這會不會因此又成為領導世界的一個新潮流的開始呢?貴族的圈子裏,會不會又人人一隻黑老鴰呢?僅僅是貴族圈子嗎?會不會又波及整個社會呢?是不是藝人六指時代頭型和蛇結束了,又輪到我黑老鴰了?黑老鴰是不是也得來一個由發起到繁榮、由繁榮到衰落的生命過程呢?就像人身上掉下來的皮屑一樣,我也是其中的一片呢──天上飄滿了雪花,我是其中的一片;大海揚起了波濤,我是其中的浪花一朵;一望無際的草原哪,我就是那無人知道的小草中的一棵。想到這裏,我這隻黑老鴰,禁不住潸然淚下,開始自己同情自己。大概這淚被孬妗看見了,到底是俺孬妗哪,也許是老人家剛才說話說累了,現在要換一種說法;剛才剛強的一面發泄完了,現在要換溫柔的一面了;這時來到我面前,將我這小黑老鴰從炕上抱起來,用手撫弄着我的頭;這麼一撫弄,我不知是受了感動,還是感到更加委屈,我淚如雨下。孬妗這時真感動了,她只顧搞同性關係了,不知道世界上一隻小黑老鴰,心底還埋藏着這麼多辛酸。搞同性關係不容易,為了爭得家園中間有種種波折,那麼當一隻黑老鴰就是容易的嗎?她這時安慰我:
「小劉兒,不要傷心了,是我剛才態度不好,引起了你對種種往事的回憶。這是我的疏忽。我明白你的心。但你也得明白現在世界的形勢。現在已經是什麼時候了?現在是同性關係時代。你所想的一切,偷香竊玉,已經過時,在這方面,在我的面前,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如果不是出於這種動機,你只是出於一條小狗對主人的關心和愛,要用爪子撫弄我一下大腿,那還是可以的。你說,你是不是這種動機?如果是這種動機,現在也不晚,你馬上就可以來摸一下我的大腿。你還摸嗎?」
說著,她撩起了裙子,把一段靠內的酥腿故意給了我,以證明她的無邪和真心。這給了我心中一點衝動。雖然現在摸腿的原因改了,因此目的也不同了,性質變了,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我還是想摸一下。摸一下是一下。對於這個世界,初想起來原因和出發點很重要,但對於我這種小癩皮狗來說,管得了那麼許多嗎?你關心原因和出發點,但原因和出發點關心你嗎?於是,我將那老鴰爪子伸了出來。但正在這時,一個美麗的空姐搖着屁股走過來,又打擾了我的好事。我將剛才的一切憤怒,都發泄到她的身上,「汪汪」地向她叫着:
「下作小娼婦子,有點眼色沒有?沒看這裏正在幹什麼?沒事在那裏浪來浪去地幹什麼?」
空姐倒沒生氣,仍是笑着說話。她告訴我當然首先是告訴俺孬妗:
「飛機正在降低高度。請系好安全帶。故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