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高考了。

考場就設在我們教室。但氣氛大變。牆上貼滿花花綠綠的標語:“遵守考場紀律”,“不準交頭接耳”,“違反紀律取消考試資格”……門上貼着“考試細則”:進考場要帶“准考證”,髮捲前要核對照片,遲到三十分鐘自動取消當場考試資格……小小教室,布了四五個老師監堂。馬中站在講台上,耀武揚威地講話:“現在可是要大家的好看了。考不上丟人,但違反紀律被人捏胡出去——就裹稈草埋老頭,丟個大人!”接着是幾個戴領章帽徽的警察進來。大家都憋着大氣,揣着小心,心頭嘣嘣亂跳。教室外,停着幾輛送考卷和準備拿考卷的公安三輪摩托。學校三十米外,劃一條白色警戒線,有警察把着警戒線,圍着許多學生的家長,在那裏焦急地等待。我爹也來了,給我帶來一饃袋雞蛋,說是媽煮的,六六三十六個,取六順的意思。並說吃雞蛋不解手,免得耽誤考試時間。這邊考試,爹就在警戒線外邊等,毒日頭下,坐在一個磚頭蛋上,

眼巴巴望着考場。頭上曬出一層密密麻麻的細汗珠,他不覺得;人蹚起的灰塵撲到他身一上和臉上,也不覺得。我看着這考場,看着那警戒線外的眾鄉親,看着我的坐在磚頭蛋上的父親,不禁一陣心酸。

髮捲了。頭兩個小時考“政治”。但我突然感到有些頭暈,噁心。我咬住牙忍了忍,好了一些。但接着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勞。我想,完了,這考試要砸。

何況我心緒不寧。我想起了李愛蓮。兩天前,她給我來了一封信:

哥:

高考就要開始了。我們大半年的心血有沒有白費,就要看這兩天的考試了。但為了照顧我爹,我不能回鎮上考了,就在新鄉的考場考。哥,親愛的哥,我們雖不能坐在一個考場上,但我知道,我們的心是在一起的。我想我能考上,我也衷心祝願我親愛的哥你也能夠考上。

愛蓮

就這麼幾句話。當時,我捧着這封信,眼望着新鄉的方向。心裏發顫。現在,我坐在考場上,不禁又想到:不知她在新鄉準時趕到考場沒有;不知她要在醫院照顧父親,現在疲勞不疲勞;不知面對着卷子,她害怕不害怕,這些題她生不生……但突然,我又想像出她十分嚴肅,正在對我說:“哥,為了我,不要胡思亂想,要認真考試。”於是.我閉了一會兒眼睛,開始集中精力,重新看卷子上的幾道題。這時考題看清了,知道寫的是什麼。還好,這幾道題我都背過,於是心裏有了底,不再害怕,甩了甩鋼筆水,開始答題。一答開頭,往常的背誦,一一出現在腦子裏。我很高興有這一思想轉折,我很感激李愛蓮對我現出了嚴肅的面孔。筆下“沙沙”,不時餚一看腕上借來的表。等最後一道題答完,正好收卷的鐘聲響了。

我抬起身,這才發覺出了一身大汗,頭髮濕漉漉的,直往下滴水。我聽到馬中又在講台上威嚴地咋唬:“不要答了,不要答了,把卷子反扣到桌子上!能不能考上,不在這一分鐘,熱鍋炒螞蟻,再急着爬也沒有用!”我從容地將卷子反扣到桌子上,出了考場。

爹早已從磚頭蛋上站起,在一堆家長里,踮着腳,伸長着脖子朝教室看。看我出來,忙迎上來,焦急問:“考得怎樣?”

我答:“還好。”

爹笑了,是焦急后的笑,是等待后的笑,是擔心后的笑。笑得有點勉強,有點苦澀,有點疲勞。但眼中冒出淚。淚眼對我望着。那蒼老的眼裏,竟閃出對我表示感激的光!“這就好,這就好。”然後從飯袋裏掏出六個雞蛋,一定讓我吃下。可我什麼東西都不想吃,只想喝水。爹說:

“不要喝水,不要喝水,接着還要考呢,喝水光想尿。”

但我還是跑到水龍頭下,“咕嘟”“咕嘟”喝了個夠。

離下場考試還有十分鐘,我回到了宿舍。“磨桌”和“耗子”都在。“磨桌”正在焦急地翻書,急得滿頭大汗,見我進來,帶着哭音顫着聲說:

“班長,我完了!我好糊塗!這些題我都會背,但我記混了!我把‘黨的基本路線’答成了‘社會主義總路線’!”

我忙問:“那其它五道呢?”

他答着哭聲:“還有兩道也答混了!我的媽,我的政治要不及格了!”

我安慰他:“既已考過,就不要再想了,還是集中精力想下場的數學吧!”

他仍很焦急:“你說的輕巧,你考好了,當然不着急。可我這些題明明會,卻答混了,豈不冤枉!我好糊塗,我好糊塗!”

接着便痛苦地用雙拳砸自己的腦袋。

“耗子”也十分沮喪,倒在鋪上一言不發。

我問:“你怎麼樣‘耗子’?”

“耗子”瞪了我一眼:“你管我呢!”然後雙手捂頭,痛苦叫道:“我日他祖輩親奶奶,我都認識這些題,但這些題都不認識我。我一場考試好自在,鋼筆動都沒有動。臨到鐘聲響,才在一道題上寫了幾個字,‘中國共產黨萬歲’,那些改卷的王八蛋能給我分嗎?”

下一場考試的鐘聲響了。同學們有高興的,有着急的,有沮喪的,但都又重新聚集到了考場。警戒線外,家長們又在焦急地等待。我爹又坐在毒日頭底下的磚頭蛋上。馬中又講話,說上一堂考試有的同學表現不好,這一場要注意,不然可別怪鄙人不客氣……大家聽他講,都很着急,因為他整整耽誤大家八分鐘答卷時間,然後才髮捲。“忽拉”“忽拉”一陣紙響,又靜下來。接着又是“嚓嚓”的筆劃紙的聲音。

忽然,我聽到後排“咕咚”一聲,接着教室一陣騷亂。我扭回頭,吃了一驚,原來是“磨桌”暈倒在地上。監考的老師,紛紛向“磨桌”跑,有的同學就趁機交頭接耳,偷看別人的試卷。監考老師又不顧“磨桌”,先來維持秩序,馬中又大聲咋唬。

等教室平靜,“磨桌”才被人抬丁出去。

暈倒的“磨桌”被人抬着,從我身邊經過,我看了他一眼。

他渾身發抖,眼緊閉,牙齒上下“嗒嗒”響,臉蒼白,滿頭髮的汗。我一陣心酸,滿眼冒淚。“磨桌”,好兄弟,你就這樣完了!你的清涼油呢!你怎麼不多在腦門上,塗上厚厚的清涼油?你為什麼要暈倒呢?大半年的心血,就這樣完了!兄弟,你好苦啊!

這場考試臨結束,前邊又發生了騷亂。這次是“耗子”。馬中站在他面前,看他的答卷。看了一會兒,猛然把考卷從他手中搶過,怒目圓睜:

“你這是答的什麼題,這就是你的方程式嗎?你搗的什麼亂啊!?”

幾個監考老師紛紛問:

“怎麼了,寫了反標嗎?”

馬中說:“反標倒不是反標,但也夠搗亂的!我念給你們聽聽”,接着拖着長音念:“‘黨中央,教育部:我懷着激動的心情,給你們寫信。卷上的考題我不會答,但我的心是向著你們的。讓我上大學吧,我會好好為人民服務……’這叫什麼?你以為現在還能當張鐵生啦?……”

這時校長戴着“監考”牌進來,才止住了馬中的嘮叨,讓考生們靜下心,繼續答題。

兩天過去了。高考終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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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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