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把他家的情況對爸爸說了,尤其是當你說到滿身魚腥、滿嘴煙臭、頭髮花白的蘇阿姨時,你爸爸滿臉都是遺憾的表情。他說:"當時,你蘇阿姨是剛從醫學院分配來的大學生,你媽媽是醫院的黨總支書記。"你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去看看蘇阿姨?""我現在的身份,不合適……何況她跟馬剛已經離婚,而且她也劃成了右派……不過……"爸爸說,"你去看她時,就代替我和你媽媽向她問好吧,我們不是那種勢利眼的人家……"
你跟在馬叔的身後,一下一下地踢着他的腳底,惱怒地說:"我讓你帶我到紅樹林去看你爸爸,你聽到了沒有?!"
他停住腳,轉回身,說:"不許你再踢我,如果你再敢踢我,我就把你……"
"你敢把我怎麼樣?"你一邊說著,一邊將穿着紅色小皮鞋的腳飛起來。
他說:"如果你不是個女的,我就一拳把你打倒在地!"
"你打呀,你打!"你像個好鬥的小公雞似的挺着胸脯往他的面前躥着,逼得他節節敗退。
他說:"好啦好啦,我帶你去還不行嗎?"
你笑道:"早這樣說,我早就不踢你了。"
他說:"但是,去紅樹林的事不能讓我媽媽知道。"
你說:"我幫你撒個謊,就說學校組織下鄉勞動。"
"你必須去借一輛自行車,"他說,"我還不會騎自行車,正好借這個機會學會。"
"你這傢伙,真夠鬼的!"你說:"明天早晨7點,學校大門口見。"
他說:"不,不在學校門口,被人看到影響不好。"
你野唧唧地說:"屁,什麼影響?誰敢胡說,我就豁了誰的嘴!當然,要講豁人的嘴,你是專家——"想起他豁金大川嘴的情景,你不由地笑起來。
他咧咧嘴,不好意思地嘿嘿幾聲,說:"我們在縣城東門外那棵大榕樹下見面!""不見不散!"你拍了一下他的手,說:"你要敢騙我,我就把你們家的奶羊殺了!"
你們倆沿着海邊的沙石路騎車前進。
你昂首挺胸,迎着陽光前進。你放聲歌唱。這段時間是你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你放聲歌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毛主席領導革命隊伍,劈荊斬棘奔向前方。"他坐在後座上一聲不吭。你騎的是一輛女車,他的雙腿幾乎垂到了地面。你不高興地問:"我唱歌,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唱?!"他說:"我唱不出來。""你為什麼唱不出來?""我嗓子不好。""嗓子不好也要唱!"你用胳膊肘子搗着他,"唱嘛,我非要你唱!"他吭吭地咳嗽着,好像一匹老刺蝟。你感到他嘴裏的熱氣噴到了你的背上。他看不到你的臉,他也許認為你真的生了氣,其實你的臉上滿是壞壞的笑容。"你唱不唱?你如果不唱我就把你扔下來。"你故意讓自行車晃動起來。後邊沒了動靜,你回頭髮現他在你車后十幾米的地方站着。"壞蛋!"你跳下車,大聲吼叫着,"為什麼下了車?你下車為什麼不告訴我?"他不理你,轉身朝着城市的方向走了。"嗨!"你惱怒地喊叫着,"你到哪裏去?你這混蛋,你想回去嗎?"他不理你,連頭也不回,繼續朝着來路走。你蹁腿上車,追上他,將車子橫在他的面前。你用自行車來來回回地擋着他的去路。"好了,我怕你了,我不讓你唱歌了行了吧?我不讓你唱了,保證不讓你唱了!"你氣急敗壞地勸着他。他不動了,怔怔地看着你的眼睛。"你說吧,馬叔,馬大爺,你還要我怎麼著呢?"他終於說了一句話:"把自行車給我!""可是你不會騎車呀!好好好,我給你,我給你還不行嘛?我今天算敗在你的手裏了,這是我第一次向男生屈服!"你把自行車讓給他。他推着自行車,蹁腿就跨了上去,然後他就笨拙地蹬起來。自行車搖搖擺擺地前進了。他彷彿渾身都在使勁。你這才想起他要學騎自行車的事。你說:"眼睛往前看,不要看車輪子!你個大笨蛋,往前看,車輪子丟不了!"你在車子後邊跟着跑,他的身體在車上扭動着,車子往旁邊歪,他的腿就撐在了地上。很快他的動作就協調起來。你在他的身後氣喘噓噓地追趕着,終於跟不上了。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說:"你死去吧!"他騎着車拐到那片大桉樹林子後邊去了,桉樹擋住了他的身影。你罵道:"馬叔你個海匪!"只有海鷗在遠處尖利地叫。
你坐在路邊,心裏有一點惱怒,但其實也不是真正的惱怒。你感到與馬叔的關係就像跟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的關係一樣,說親也不親,說疏也難疏。但這絕對不是同學的關係,也不像戀人的關係。那時你正在看蘇聯著名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奇怪的是你總把自己想像成為貴族小姐冬妮婭。冬妮婭和保爾在池塘邊開始的初戀讓你神魂顛倒……
這時,馬叔騎着自行車從前面回來了。他的黑臉上泛着紅光,洋溢着掌握了一門技巧后的喜氣。他興奮地大喊着:"林嵐,你看,我會了!我還以為自行車有多麼難學呢,沒想到這樣容易!"他的喜氣引起了你的不滿,你迅速地把他跟保爾·柯察金做了一個比較,在他的心目中,我還不如他家那頭奶羊……你把眼前的事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混在一起,這樣的混合產生了一種非常美妙的感覺,似真似幻,如夢如醒,有廣闊的想像空間,有狹窄的感情死角,你沉浸其中,如魚如蝦,一顆少女的心裏,充滿了小資產階級的感傷,淚水更多地從眼睛裏溢出來,掛滿了你的臉龐……
那天是你們的浪漫之旅。
現在回想起來,這一跤在你們兩人的戀愛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興奮的馬叔看到了你的滿臉淚水,頓時嚇得手足無措。他放下自行車,雙手搓着大腿,很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的一副傻瓜樣子。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沒把你的車子弄壞……我的腿長,不等車子歪倒我的腿就支在了地上……"你精心構築的美好意境讓他幾句話就給徹底摧毀了。你從天上落在了地上,從夢境回到了現實。"你這個大傻瓜!你這個大笨蛋!""我真的沒把你的自行車弄壞……不信你就檢查一下……"你抓起路邊的一塊石子朝着他砸過去,石子打在他的膝蓋上又反彈出去,他不由自主地彎腰伸手摸了一下膝蓋。然後你就特別地盼望着他的膝蓋上能夠流出點鮮血,當然不能流得太多,然後你就用自己的白手絹纏住他的傷口,但是鮮血並沒有從他的腿上流出來。這讓你失望,讓你沮喪,眼淚不流了,你拉長了的陰沉臉,比你流着眼淚的臉更加可怕。他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真不錯,他雙手按在地上,身體往前一傾,便倒立在你的面前。
從他倒立行走,到他造型拱橋,這個過程持續了大概有五分鐘,起初你對他的絕技表示驚訝,進而你為他的表演鼓掌,等他造了拱橋之後,你的心裏已經滿是對他的崇拜了,你感動地說:"起來,你這個傻瓜!"他扶起自行車,說:"我馱着你!""你?""我保證摔不了你!"他跨上車子,用力蹬了幾下,獲得了速度,你在後邊跟着跑,手扶着車子的後座。"快點上來呀!"他喊。你聳身一跳,就坐上去了。你也是分開雙腿坐在車上,你根本沒猶豫,就伸出胳膊摟住了他的腰。海風從你們身體的邊緣漫過,路兩邊那些沒被1958年的火爐燒掉的大桉樹抖動着葉片為你們歡呼,你興奮地用腦門碰撞他的脊樑。他突然放開了喉嚨……你跟着他唱起來。還是"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唱忘了就是一陣大笑。笑完了接着再唱。那天是你們的浪漫之旅。自行車前輪壓在了一塊圓滑的石子上,車子便猛地歪倒了。
馬叔的腿上蹭去了一塊巴掌大的皮,血肉模糊,傷口上滿是白色的沙子。你的手腕子上也破了皮,流了血,你的屁股還給跌得很痛。是你先站起來,把壓在他腿上的車子掀開,把他扶起來。他痛得滿臉皺紋,但他關心的是你和你的自行車。後來他說,其實他最怕的是把自行車摔壞,因為那時候,一輛自行車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他家吃飯都有困難,根本沒有賠償一輛新自行車的能力。他臉上是汗,眼裏是淚,腿上是血,嘴裏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此刻你的心裏卻是柔情似水,小資產階級的感情洶湧澎湃。你摸出那條白色的手絹——手絹上綉着幾朵木棉花——纏住了他的傷口。你的手絹太小,纏時費了點勁。你跪在他的面前,一邊纏着,一邊仰起臉問:"痛嗎?"他說:"不痛,一點也不痛。"
馬叔的眼淚是被你感動下來的,他的那條窮小子的腿親切地感覺到了你的柔軟手指,他巴望着這個纏傷的過程無限期地延長。
現在回想起來,這一跤在你們兩人的戀愛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也可以說是轉折點,也可以說是催化劑,等你們裹好了傷重新上路時,你們倆已經有點心心相印的意思了。你們穿越了30里的桉樹林,到達了紅樹林。馬叔的爸爸自從打掉了地委書記的門牙,連降三級,接着遭遇了離婚,接着又犯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錯誤,最終落在了紅樹林旁邊的烈士陵園,當了一名管理員。你們出現在烈士陵園的大門口時,一匹黃色的大狗像一道閃電,從門房裏躥出來,嚇得你緊緊地抱住了馬叔的腰……
馬叔情緒激動地吼着:"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幹這種事?!"
你從半是幸福半是痛苦的、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狀態中掙扎出來,看到一線晨曦從窗帘的縫隙里射進來。鴨子側身睡在你身邊,一隻手按在你的乳房上……
你心中猛然一驚,暗暗地說一聲:荒唐!
你推開他那隻緊緊抓住你乳房的手,翻身下床,衝進衛生間。
你的手機在外邊響起來。
你從電視機后找到手包,從手包里找到手機,你拉開手機的滑殼,聽到了金大川的油腔滑調:"親愛的,在什麼地方?"
你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這是什麼地方,也許是陰曹地府吧?"
金大川笑道:"真是好地方,但也別在那裏留連太久,今天上午,上海的律師到,另外,年齡問題,我基本搞掂了!"
你沉默着,不知是否該感謝他。你感到空前的灰心喪氣,便把手機關了。
你穿好衣服,提起手包,連看也不看床上的鴨子一眼,轉身就想走,但是事情沒這麼簡單。當你走到門口時,鴨子,赤身裸體的鴨子,已經抱着膀子倚着門,右腿搭在左腿上,搖晃着腦袋,冷冷地笑着,等待着您了!麻煩事來了,林嵐!
"閃開",你冷冷地說。
"親愛的大姐",鴨子說,"這樣就走了?"
"你還想怎麼樣?"
"您是真不懂規矩呢,還是故意給我裝糊塗?"
"你說清楚,到底想幹什麼?"
鴨子搖搖頭,說;"我侍侯了您一夜,您總得給我碗湯錢吧?"
"從來都是女人向男人收錢",你憤怒地說,"沒聽說男人向女人要錢!"
"這就叫作男女平等",鴨子笑着說。
你不想跟這種人糾纏,便打開手包,將包里的幾百元錢全部扔在了床上。你說:"算我倒霉!"
鴨子不高興地說:"大姐,您這是說的什麼話?難道不是您自願地跟我上樓嗎?難道是我對您使用了暴力嗎?難道不是您幸福得死去活來嗎?"
鴨子指着自己肩膀上那些青紫的牙印,說:"您自己看看這些牙印,就知道您是多麼瘋狂!"
你被這個能言善辯的小鴨子說得理屈詞窮,舉起一隻手對他說;"好好,我承認你說得對,錢我也給你了,你可放我走了吧!"
鴨子斜眼看看那幾張人民幣,說:"大姐,您把我看成叫花子嗎?"
你吃驚地說:"你不要得寸進尺嘛!我豁出個身子,讓你白玩了一夜,還付給你三百元錢?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鴨子道:"您以為我在跟您漫天要價嗎?您可以去打聽一下,紅荔大酒店的鴨子是什麼價錢?"
鴨子道:"看在您第一次的份上,給您打個八折吧,一萬二千塊人民幣,給美元一千塊也就行了。"
你吃驚地瞪大眼睛,憤憤地說:"你想敲我的竹杠是不是?你想訛詐我對不對?我實話告訴你,不要走了眼睛!"
"您用不着跟我來這一套,干我們這一行的,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您要想走黑道咱就陪着您走黑道,您要想走白道咱陪着您走白道,但是,今天您不把錢拿夠您就呆在這裏吧。"鴨子說完,揚起下巴,翻起白眼望着天花板,擺出了一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姿勢。
你心中充滿了憤怒,一句接一句的罵人話涌到嘴邊,但是你只能把這些話壓下去。
你拿起手機,想給金大川打個電話,但你馬上又改變了主意,你不願讓他知道得太多,那人其實是一條可怕的狼。
你胸中如有車輪轉,轉來轉去主意難拿。鴨子也在觀察着你的臉。他寬宏大量地說:"您可以把手機押在這裏回去拿錢。"
你拿起手機,熟練地按着鍵,通了。我的爺,你竟然與馬叔通話,你說:"是我,林嵐。請你立即到紅荔大酒店,1418房間,限你20分鐘趕到,我等你!"
打完了電話你就安靜地坐在床上。你的臉上神色讓丈二和尚都摸不着頭腦。鴨子嘟噥着:"你找來了什麼人?"
你笑嘻嘻地說:"我丈夫!"
鴨子撇着嘴說:"無論你把誰叫來,欠賬也要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