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被布勞渡河擊敗
信任安拉,但拴緊你的駱駝。
——斯卡都空軍第五中隊基地入口處的手寫標語
摩頓森還來不及低頭,一根白楊樹枝已經打在他的臉上,接着第二根樹枝扯掉了他頭上的毯子,掛在貝德福德卡車的尾部。他趕緊躺平躲避。路旁的每棵樹榦都用布包着,防止飢餓的山羊襲擊。斯卡都在"樹林隧道"的盡頭隱約出現。
一架綠色的軍用拉瑪直升機緩緩飛過貝德福德卡車,應該是正從巴托羅冰川返回斯卡都的空軍第五中隊基地,直升機上有個麻布裹着的人形,緊捆在起落撬上的輪床上。此情此景讓摩頓森想起了凡恩,他就是這樣被送下山的,但至少他活了下來。
卡爾波丘,又稱"斯卡都岩",這座凌空三百米處的堡壘遺迹,仍然在城市上方堅守着崗位。貝德福德卡車在卡爾波丘下方的集市放慢了速度,讓一群綿羊通過。忙碌的街道兩旁擠滿了攤位,貨品有足球、廉價的中國毛衣、整齊堆成金字塔形的舶來品——包括阿華田和果珍飲料。與空曠孤寂的印度河峽谷相比,這條街國際化得讓人難以置信。
遠離沙塵的吹襲,廣大的河谷顯得相當富饒。這裏是嚴酷幽暗峽谷之後的慰藉,也是從卡吉爾到中亞的商隊休息站。但是自從邊界封鎖之後,斯卡都就遭到冷落,孤立在巴爾蒂斯坦的荒野邊緣。直到喀喇崑崙高山探險運動興起,這個地方才重獲新生,成為攀登裝備商店的聚集地。
穆罕默德把車停到路邊,仍然沒法讓五六輛等着的吉普車先通過。他靠在車窗邊,在憤怒刺耳的喇叭聲中,大聲問摩頓森該往哪裏去。摩頓森爬下他的寶座,努力擠進駕駛室里。
去哪裏呢?到科爾飛還要走八個小時的山路,而且不可能用電話通知村裡人,他已經前來履行承諾了。常嘎吉,上回幫他們安排攀登喬戈里峰事宜的登山經紀人兼旅行社老闆,似乎是把這些材料運進布勞渡河谷的最佳人選。卡車停在常嘎吉家鋪滿白色洗石子的整潔的大院前,摩頓森敲響了綠色的大木門。
穆罕默德•阿里•常嘎吉親自開門。他穿着一套漿得雪白的夏瓦兒,好彰顯他不需要沾染塵俗雜事的尊貴身份。在巴爾蒂人中間,他的身材算是高大的,再配上修剪整齊的鬍子、高挺的鼻子,褐色眼睛外圍那一圈驚人的藍,整體形象讓人過目難忘。在巴爾蒂語中,"常嘎吉"的意思是"成吉思汗家族之人",如果作為俚語,那它就是"絕情與殘忍"的意思。"常嘎吉是個徹頭徹尾的生意人。"摩頓森說,"只是,我當時並不知情。"
"葛瑞格醫生。"常嘎吉給了摩頓森一個長長的擁抱,"你來這裏做什麼?登山季節已經結束了。"
"我把學校帶來了!"摩頓森開心地說,滿心期待着恭維的話。從喬戈里峰下山後,他曾經和常嘎吉討論過他的計劃,常嘎吉還幫他估算過蓋學校需要的費用,但此時常嘎吉卻彷彿對此一無所知。"我在拉瓦爾品第買齊了蓋學校需要的所有材料,現在已經運來了。"
常嘎吉還是一副困惑的表情。"這個時間要蓋什麼都太晚了,而且你為什麼不在斯卡都買材料呢?"摩頓森並不知道斯卡都也能買到這些材料,正訥訥不能言時,急促的喇叭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穆罕默德急着卸貨,想馬上返回拉瓦爾品第。工人們開始卸貨,常嘎吉驚訝地看着眼前堆積如山的物資。
"你可以把這些都放在我的辦公室里。"常嘎吉說,"然後我們可以一邊喝茶,一邊討論該怎麼處理你的學校。"他上下打量了摩頓森一陣,皺起眉頭看着他滿是油漬的夏瓦兒、髒兮兮的臉和打結的頭髮。"我看你還是先洗個澡吧。"
大熊副駕駛把保存完好的鉛垂線和水平儀交給了摩頓森。工人們搬着水泥和四層夾板一趟趟經過常嘎吉身邊,常嘎吉也變得越來越熱心。摩頓森拆開旅館主人給的全新藏雪牌香皂包裝紙,用熱水和香皂刷洗掉四天旅途的風塵。當看到僕人雅古燒熱水用的日本高山爐具時,摩頓森忽然意識到,那很可能是從某個登山隊裏偷來的。
摩頓森焦慮起來,想馬上盤點所有物資,但常嘎吉堅持待會兒再處理這些事。伴隨着宣禮員的呼聲,常嘎吉領着摩頓森來到他的辦公室,僕人們正在吊床上攤開一個沒用過幾次的美國土撥鼠牌羽絨睡袋,吊床就掛在書桌和牆上的世界地圖之間。
"現在休息吧。"常嘎吉以不容爭辯的語氣說,"晚禱后我再來看你。"
摩頓森被隔壁房間裏高分貝的說話聲吵醒了。他站起身,看見陽光滿屋,想必自己已經酣睡了一晚。在隔壁房間裏,一位個子不大但肌肉健壯的巴爾蒂人盤坐在地上,滿臉怒容,旁邊還放着一杯冷掉的茶,摩頓森認出那是跟他們一起上過喬戈里峰的廚師阿格瑪路。只見阿格瑪路忽然起身,朝常嘎吉腳邊吐了一口唾沫——這是巴爾蒂人表達侮辱、輕蔑的嚴重的方式。幾乎是在同時,他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摩頓森。
"吉瑞克醫生!"他的臉整個亮了起來,如同山岩在太陽下發出的亮光。他開心地跑向摩頓森,給了他一個巴爾蒂式的擁抱。摩頓森一邊喝茶,一邊吃了六片白吐司,還配上令常嘎吉深感自豪的澳洲越橘果醬(雖然他對果醬的來源避而不談),終於明白一場關於他的拔河正在進行。他帶來學校建材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斯卡都,曾幫他煮過好幾個月豆子菜湯"達爾"和"恰巴帝"的阿格瑪路正是來要人的。
"吉瑞克醫生,您曾經答應過要來拜訪我的村莊。"阿格瑪路說道,他和許多高山協作一樣,也發不準"葛瑞格"的音。摩頓森心想,這倒是實情。"有一輛吉普車在外面等着載我們到可安村。"阿格瑪路繼續說,"我們現在走吧。"
"明天,或者後天吧。"摩頓森說。他掃視着常嘎吉的房子,價值超過七千美元的一卡車建材昨晚才運到這裏,現在連一根釘子都看不到,不在這間房裏,不在隔壁,也不在窗外一目了然的院子裏。他不禁擔心起來。
"但是我們整個村子都在等您。"阿格瑪路說,"
我們已經把特別晚餐都準備好了。"對摩頓森來說,浪費巴爾蒂人辛苦掙來的一頓晚餐,那種罪惡感讓他無法承受。常嘎吉跟着他走到阿格瑪路雇來的吉普車前,也不在乎是否在受邀之列,就一屁股坐進後座。
在斯卡都東邊,柏油路消失不見,鄉村土路取而代之。"可安離這裏多遠?"摩頓森問道。銹紅色的豐田陸地巡洋艦在不比輪胎寬多少的路上蹦蹦跳跳。他們正沿着印度河邊狹窄蜿蜒的山路駛向一條岩架。
"非常遠。"常嘎吉皺起了眉頭。
"非常近。"阿格瑪路反駁着,"只要三到七個小時。"
摩頓森靠回駕駛座旁的"貴賓席",開始大笑,他早該想到在巴基斯坦走上一趟路要花的時間。他能感受到後座那兩人之間的關係如箭在弦,緊張得快趕上了豐田車的懸吊系統。前方,透過佈滿蜘蛛網般裂痕的擋風玻璃,摩頓森可以看到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喀喇昆崙山麓全景,碧空無瑕,群山鶴立,斷裂的岩石與褐色的山峰融合成難以名狀的雄美,他心中湧起無法言喻的快樂。沿印度河某條支流行駛了好幾個小時之後,他們轉向南邊通往印度的方向,接着繼續沿什約克河往胡歇艾河谷前行。冷冽的藍色雪水流過自斷崖落下的巨石,發出震天的轟響。車子往上爬的時候,被一塊塊馬鈴薯與小麥梯田環繞的雄偉山壁,看上去像是碩大無朋的城堡上的雉堞。未及傍晚,胡歇艾河谷逐漸變窄成為隘口,周圍一片霧氣迷濛,前方路途模糊難辨。在喬戈里峰大本營的幾個月裏,摩頓森曾趁等待暴風雪過去的時間,仔細研究過喀喇昆崙山的地形圖。他知道,前方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山峰之一,海拔超過七千八百米的瑪夏布洛姆峰。
與喀喇崑崙中央山脈的大多數高峰不同,從南邊的克什米爾方向看瑪夏布洛姆峰的輪廓清晰可見,所以在1856年進行測繪時,英國皇家工程師蒙哥馬利將這座矗立在雪地中的巨大灰白岩峰稱為"K1",也就是喀喇崑崙山脈一號峰,因為這是第一座從遠處即可正確勘測的高峰。位於K1東北方二十公里的,是比它更高但較難目測的鄰峰喬戈里峰,因為"發現"的時間較晚而被命名為"K2"。摩頓森凝望着美國登山家喬治•貝爾、威廉•安索德、尼克•克林區以及他們的巴基斯坦搭檔傑歐得•阿格塔上尉在1960年首度成功登頂時,曾經身處的那一片白茫茫,期待着瑪夏布洛姆峰的尖頂能穿出雲層;但山峰反而把它的披風穿得更緊了,只有高懸的冰川上反射的一點點陽光,從雲霧中穿透出來。
吉普車停在一座"藏母巴"(橋)旁邊,摩頓森下了車。橋在什約克河上搖擺不定,他對這種用氂牛毛編成的繩橋一直不放心,因為橋是為比他體重輕一半的巴爾蒂人量身製造的。阿格瑪路和常嘎吉也跟上來,橋晃得更厲害了。摩頓森掙扎着站穩腳步,緊緊抓住扶把,像高空走鋼絲一樣在單股繩索上移動着四十八厘米的大腳,再往下一百五十米就是湍急洶湧的河水。被河水濺濕的"藏母巴"濕滑難行,摩頓森完全專註於腳下,直到快走到對岸,才注意到有一大群人正在橋頭歡迎他。
一位穿着登山衝鋒褲和印着"爬得更高"字樣的短袖襯衫,留着鬍子的瘦小巴爾蒂人,拉着摩頓森踏上了可安村的堅實土地。這個人名叫將宗帕,摩頓森攀登喬戈里峰時,他在物資充沛的荷蘭登山隊擔任高山協作隊長。他最神奇的能力是,每當阿格瑪路做好午餐時,他總能剛好蹓躂到大本營來。摩頓森很喜歡將宗帕講那些誇張的冒險故事,總是要他一講再講數十次帶登山隊攀登巴托羅冰川的經過。相當西化的將宗帕跟摩頓森握手致意,接着就引他穿過可安村泥板屋間的狹窄巷弄,在經過堆滿垃圾的灌溉渠道時,還對摩頓森施以援手。將宗帕走在二三十人的隊伍前列,為大塊頭的外國朋友領路,後面還跟着兩隻眼神悲戚的山羊。一行人轉進一棟考究的白色水洗石屋舍,爬上原木階梯,朝着香氣四溢的廚房走去。摩頓森坐在主人示意的坐墊上,可安的村民們也擠進了小房間,圍成一圈坐在褪色的花卉地毯上。從摩頓森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鄰近房舍的屋頂,以及更遠處陡峭的石峽,那是可安的飲用和灌溉水源。
將宗帕的兒子在人圈中間鋪開一張粉紅色的塑料桌布,然後端上炸雞肉、甘藍生菜色拉、煮羊肺和羊腦,放在摩頓森腳邊。直到摩頓森挾起第一塊雞肉,主人才開始說話,"我要謝謝吉瑞克先生的光臨,感謝他為可安村帶來了一所學校。"將宗帕說。
"給可安村的學校?"摩頓森啞聲說道,差點被雞肉嗆着。
"是的,一所學校,您答應過的。"將宗帕說著,同時環顧周遭圍坐的人們,彷彿在向陪審團做總結一樣。"一所登山學校。"
摩頓森一邊審視每個人的臉,一邊迅速在記憶中搜索着,希望能找出些蛛絲馬跡,證明這一切只是個精心設計的玩笑,但可安村民的臉卻和窗外的山岩一樣冷峻。他回憶着在喬戈里峰幾個月的時光,他的確和將宗帕討論過,為巴爾蒂協作提供一些專業攀登技能培訓,因為他們經常連最基本的登山救援技術都沒有,將宗帕也常常談到巴爾蒂協作和挑夫的高受傷率和低工資。摩頓森清楚記得將宗帕曾經描述過可安村,也邀請他來訪,但他很確定他們從沒談過學校的事,更別說任何承諾了。
"吉瑞克先生,別聽將宗帕的!他是個瘋子。"阿格瑪路說。摩頓森聽了如釋重負。"他說登山學校,"阿格瑪路用力地搖着頭繼續說道,"可安需要的是一般的學校,給可安的孩子,不是給他蓋大房子用的——這才是你該做的。"摩頓森剛放鬆的心情又緊繃起來。
常嘎吉坐在摩頓森左邊,斜靠在圓鼓鼓的墊子上,仔細用指甲挑着雞腿肉吃,臉上帶着淺淺的微笑。摩頓森試着捕捉常嘎吉的眼神,希望他能開口結束這團混亂,但是一場巴爾蒂語的激烈爭吵已經展開,形成了分別支持阿格瑪路和將宗帕的兩派人馬,婦女們則紛紛爬上鄰舍的屋頂,希望能聽清楚爭執的內容。
"我從來沒做過任何承諾。"摩頓森試着解釋,先是用英文,發現沒人聽,又用巴爾蒂語說了一遍,但根本沒人理會他的存在。摩頓森只好繼續聽,儘可能努力了解他們爭吵的內容。在兩人的爭執中,他不斷聽到阿格瑪路說將宗帕貪婪,而面對這些指責,將宗帕則是一再重複摩頓森曾經答應過他。
一個多小時后,阿格瑪路突然站了起來,拉住摩頓森的手,彷彿把摩頓森帶回他家就可以決定結果一樣,領着仍在叫囂的隊伍走下原木階梯,跨過一條泥濘的溝渠,來到自家的階梯。人群以同樣的方式坐在這間較小的屋子裏,阿格瑪路十多歲的兒子端出了另外一頓晚餐,放在摩頓森面前。這次的甘藍色拉盤多了圈山花裝飾,燉羊肉上面漂浮着的是發亮的羊腎,除此之外,這頓晚宴和將宗帕家裏那頓大餐幾乎沒有區別。
阿格瑪路的兒子舀起一顆羊腎——他認為最美味的佳肴——盛到一碗飯上,端給摩頓森,害羞地微笑着退到一旁。摩頓森把羊腎撥到一邊,只吃着拌肉汁的白飯,不過沒人注意他,彷彿他又成了隱形人。可安的人吃起飯來和吵架一樣專註,之前的激烈爭執和憤怒情緒蕩然無存,似乎和眼前的雞肉羊骨一樣,被完全嚼碎消化掉了。
漫長的爭吵進入了第四個小時,摩頓森的眼睛已經被滿屋的香氣熏腫了。他爬到阿格瑪路家的屋頂,背着風頭靠在一捆剛剛收割的蕎麥束上。東邊的山脊上,月亮正緩緩升起,傾瀉着大片的銀光。山風吹散了瑪夏布洛姆峰頂的雲霧,銀白的月光把山脊稜線刻畫得異常清晰。他良久凝視着如刀一樣銳利的峰脊,心裏十分清楚,再過去一點就是喬戈里峰金字塔狀的巨大山影。摩頓森心想,作為一個登山者來到巴基斯坦,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啊!一切都簡單清晰:鎖定目標,組織一群人,準備好裝備,你就可以開始登山之旅,而結果無外乎成功或者失敗。
底下房間裏的煙味、燃燒的氂牛糞煙霧都從屋頂上的方形大洞排出來,把摩頓森的屋頂小巢熏得臭不可抑,再加上村民們愈演愈烈的爭執,他萬分沮喪。從背包里拿出一件薄外套,他躺回蕎麥堆上,把衣服當成毯子蓋在胸前。接近滿月的月亮已經離開了山脊,在崖壁的最高處照耀着,就像一顆即將隕落、隨時可能壓碎可安村的巨石。
"儘管掉下來吧。"摩頓森心想,倦然睡去。
清晨,瑪夏布洛姆峰南側再度被雲霧遮住,摩頓森雙腿僵硬地爬下屋頂,發現常嘎吉正在喝奶茶。他堅持要常嘎吉在另一回合的飯局和爭執開始前,把他們帶回斯卡都。將宗帕和阿格瑪路都坐進了吉普車,不肯放棄任何可能勝利的機會。
返回斯卡都的路上,常嘎吉臉上一直掛着高深莫測的微笑。摩頓森咒罵自己浪費了這麼多時間。他們回到斯卡都時,冬天的寒意漸濃,彷彿也在提醒摩頓森"暖和天氣就快結束,沒有時間蓋學校了"。低垂的烏雲漸漸遮蔽了周遭的群山,細雨眷戀不去地飄浮在空氣中,大雨酣暢淋漓的爽快季節早已過去。
雖然吉普車蓋上了塑料布,但車子到達常嘎吉的屋舍時,摩頓森的夏瓦兒卡米茲已經濕透了。"先這樣吧,"常嘎吉看着摩頓森滿身泥濘的土色夏瓦兒,"我讓雅古燒些熱水。"
"一切開始之前,先讓我們搞清楚幾件事。"摩頓森無法遏制心中的怒火,"第一,我那些蓋學校用的物資呢?怎麼都看不到了?"
常嘎吉賜福似的站立着,"我把它們搬到另一個辦公室了。"
"搬走了?"
"是的„„搬走了。搬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常嘎吉的聲音帶着委屈和勉強,彷彿遭了天大的冤枉。
"這裏有什麼不好?"摩頓森問。
"這附近有很多盜匪。"常嘎吉回答。
"我現在要看到所有的東西。"摩頓森站起來,逼近常嘎吉。常嘎吉閉上眼睛,十指交纏,兩隻大拇指絞繞着,像是希望摩頓森從眼前消失一樣。最後他慢慢睜開眼。
"太晚了,我的助理已經帶鑰匙回家了。"常嘎吉說,"而我現在必須要清洗準備晚禱。不過我向你保證,明天你會百分之百滿意。然後我們一起,把這些叫囂的村民擱到一邊去,開始施行你的計劃。"
天一亮摩頓森就醒了,他披着常嘎吉的睡袋,走到露水打濕的街上。城鎮周圍,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峰全隱在壓低的雲層里。沒有了山峰的映襯,斯卡都骯髒破亂的市集,又矮又窄的泥造煤磚房舍,讓人覺得說不出的醜陋。在加州時,摩頓森總把斯卡都描繪成神秘高山王國金碧輝煌的首都,裏面住着善良純樸的人們。此時站在細雨中,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欺騙自己,是不是因為在喬戈里峰劫後餘生的興奮,沒有對這個地方、這裏的人做出理智的判斷?
摩頓森甩了甩頭,似乎想甩掉重重疑慮,但卻揮之不去。科爾飛離這裏只有一百一十二公里,卻讓他覺得咫尺天涯。他會找到那些建材,然後設法到科爾飛去。已經走了這麼遠,他必須相信這一切是有意義的。他選擇了那個位於布勞渡河上方的荒蕪地區,因為那裏有他相信和為之努力的意義。在放棄希望之前,他得到那兒去。
早餐時,常嘎吉表現得異常熱心,一直親自幫摩頓森倒茶,並且不斷保證,吉普車一到他們就出發。綠色的豐田吉普車到達之前,將宗帕和阿格瑪路也從前一晚過夜的卡車司機休息室走了出來。一行人在沉默中上路。
他們向西穿過沙丘,沒有沙子的地方,田邊放着一袋袋剛採收的馬鈴薯,堆得幾乎跟人一樣高,起初摩頓森還以為那是在細雨中無聲等待的人。風轉強了,吹開雲團,摩頓森瞥見頭頂上方閃現的雪原,覺得心情好了些。
離開斯卡都一個半小時后,車子轉進一段有明顯車痕的山路,朝着野柳樹蔭下的房屋群前進。那些土石蓋成的大房子看起來相當舒適。這裏是庫阿爾都,常嘎吉的家鄉。常嘎吉帶着和房子完全不相稱的一行人穿過羊圈,用穿着涼鞋的腳推開羊群,走上村裡最大房舍的二樓。
在起居室里,他們靠着的不是平常那種佈滿灰塵的花草坐墊,而是紫綠相間的登山專用自動充氣墊。牆上掛着幾十張常嘎吉的加框照片,他永遠是一身雪白,與身旁髒兮兮的登山隊員們形成強烈的對比。摩頓森看到了自己,照片中的摩頓森開心地將手搭在常嘎吉的肩膀上。他無法相信那張照片是一年前拍的,照片中的自己好像另外一個人,比現在的他要年輕十歲。廚房裏的婦女在看似登山用的爐具上炸着東西。
常嘎吉走進另一個房間,在夏瓦兒上套了件灰色水手領的克什米爾毛衣,然後又回到起居室。五位有着蓬亂鬍子、頭戴棕色羊毛帽的老者走進了房間,熱情地跟摩頓森握手,然後才在露營睡墊上找到位置坐下。接着又有五十位庫阿爾都村民進來,圍着塑料桌布擠坐在一起。
常嘎吉指示僕人們上菜,菜色多到摩頓森必須挪腳讓出空間來才擺得下。三隻烤雞,裝飾成圓花狀的小紅蘿蔔和甘藍,點綴着堅果和葡萄乾的一大盤的菜飯,裹粉炸的花椰菜餅,還有正在一大碗辣椒馬鈴薯燉肉里漂浮着的肉,看起來像是氂牛的精華部位。摩頓森在巴基斯坦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食物。那股一路上被他拚命壓下去的恐懼,此時又一股腦兒升起,他幾乎可以聞到衝進喉嚨里的胃酸。
"我們到這裏做什麼,常嘎吉?"他問,"我的材料呢?"
常嘎吉挾了氂牛肉放在一碗豐盛的菜飯上,遞到摩頓森面前,然後才開口回答:"這些是我們村裏的長者。"他邊說邊向五位乾癟的老人點頭致意。"
我可以向你保證,在庫阿爾都不會有爭執。他們已經同意在冬天之前,把你的學校蓋在我們村子裏。"
摩頓森二話不說站了起來,一腳跨過食物。他知道這樣拒絕他們的熱情招待有多無禮,也知道用這種方式拒絕老者是多麼不可原諒,更嚴重的是,他還用不潔的腳跨過他們的食物。但他沒有辦法,他必須到屋外去透透氣。
他一直往前跑,直到把庫阿爾都遠遠甩在身後,氣喘吁吁地衝上一條陡峭的牧羊人小徑。高海拔讓他嚴重氣喘,胸口似乎正在撕裂,但是他逼着自己繼續跑,直到天旋地轉為止。在一塊俯瞰庫阿爾都的空地上,他終於倒了下來,拚命喘息着。自克莉絲塔過世后他就沒哭過,但這一刻,他獨自伏在寒風凜冽的牧草地上,把臉埋在手心裏,拚命擦拭着止不住的淚水。
他終於抬起頭時,看到十幾個孩子從一棵桑葚樹後頭遠遠盯着他。這些到山上放牧的孩子們,看到一個奇怪的"安格瑞茲"坐在地上哭,就好奇地把羊兒們拋在腦後,任它們在山上到處亂跑。摩頓森站了起來,用衣服擦擦臉,走向孩子們。
他蹲跪在年紀最大的孩子身旁。"你„„是„„什麼?"孩子害羞地問道,然後伸出了手,馬上被摩頓森的大手握住。
"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他回答。
"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孩子們異口同聲地用英文重複。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麼名字?"他又試了一次。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麼名字?"孩子們邊重複,邊咯咯笑了起來。
摩頓森換成巴爾蒂語。"民它可波葛瑞格,恩嘎亞美利堅因(我是葛瑞格,我從美國來)。其瑞民它可波因(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們高興地拍起手來,終於能聽懂"安格瑞茲"說什麼了。
孩子們一個個自我介紹,摩頓森也一一和他們握手;女孩們在和異教徒握手前,還特別小心地用頭巾把手包起來。然後他站了起來,背靠在桑葚樹上,開始給孩子們上課。"安格瑞茲,"他用英文說,然後指着自己,"外國人"。
"外國人。"孩子們齊聲喊着。摩頓森指着自己的鼻子、頭髮、耳朵、眼睛和嘴巴,孩子們復誦着每一個陌生的音節,然後又是一陣笑聲。
半個小時后,常嘎吉終於找到摩頓森時,他正跪在孩子堆中,用桑葚樹枝在地上畫著九九乘法表。
"葛瑞格醫生,回來,進屋吧!喝些茶,我們有很多事情要談。"常嘎吉請求着。
"在你把我帶到科爾飛以前,我和你沒話談。"摩頓森說,眼神一直停在孩子們身上。
"科爾飛很遠,而且很臟。你喜歡這些孩子,為什麼不在這裏蓋學校呢?"
"不對,"摩頓森用手掌擦掉一個認真的九歲女孩的答案,然後寫下正確答案,"六乘以六等於三十六。"
"葛瑞格,先生,求求你。"
"科爾飛,"摩頓森說,"在到那裏之前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河在他們的右手邊,在房子般大小的巨石間奔涌着。豐田車一路在褐色的急流邊浮沉,彷彿隨時都會被吞沒,一點兒也不像是沿着布勞渡河北岸的"路"行駛。
阿格瑪路和將宗帕終於放棄了,決定不再一路追到布勞渡河谷,而是匆忙與摩頓森道別,坐上另一輛返回斯卡都的吉普車。坐豐田車到科爾飛需要八個小時,摩頓森有充裕的時間思考。後座的常嘎吉攤開四肢,靠在一袋印度巴斯馬帝米上,用白色的羊毛帽蓋住眼睛,在顛簸的車子裏打起了瞌睡——或者至少看上去像是在打瞌睡。
摩頓森感到有點對不住阿格瑪路,他不過是希望村裏的孩子有一所學校而已。但將宗帕和常嘎吉耍心計、不誠實,讓他很憤怒,這憤怒完全遮蓋了他對阿格瑪路的感激之情,把他所有的情緒都染成了沮喪的黑褐色,就像身旁的河水一樣。
也許他對這些人太嚴厲了:他們之間的經濟環境相差太懸殊了。一個連全職工作都沒有、晚上睡在儲藏室里的美國人,對這群身處全世界最貧窮的國家、最貧窮的地區的人們而言,有沒有可能就像一塊閃閃發亮的美鈔招牌?他下定決心,如果這回科爾飛的村民也為這些財富爭來奪去,他會更有耐性,聽完所有人的話,把每一頓必要的飯都吃過,然後再堅持幫助孩子們蓋一間學校,而不是獨肥村長哈吉或任何一個人。
他們抵達科爾飛對岸時,天已經暗下來好幾個小時了。摩頓森跳下車,眺望着遙遠的彼岸,看不清楚對面是不是有人。在常嘎吉的指示下,司機打開大燈,又按起了喇叭。摩頓森走到燈光下,開始朝着黑暗揮手,直到河南邊傳來一陣叫喊聲。司機把車轉向,讓燈光能照過河岸。他們看到峽谷上的纜繩吊著東搖西晃的箱子,裏頭坐着一個人,正用力拉着自己朝他們的方向過來。
摩頓森認出那是哈吉的兒子塔瓦哈,他跳下纜車,整個人沖向摩頓森,緊抓着他的手腕用力捏着,然後把頭壓在他胸前,整個人聞起來都是濃烈的煙味兒和汗臭味兒。塔瓦哈終於鬆開了手,他看着摩頓森,高興地笑着。"我父親,哈吉•阿里說,安拉有一天會送你回來,哈吉•阿里知道的,先生。"
塔瓦哈幫忙把摩頓森擠進纜車裏。"那不過是個箱子,"摩頓森回憶道,"就像用幾根釘子釘在一起的水果箱,你得抓着油膩的纜繩把自己往前拉,努力不去想它發出的嘰嘰嘎嘎聲,不去想最明顯不過的事實——如果箱子破了,你就會掉下去;如果你掉下去,就死定了。"
摩頓森在一百米高的纜車上緩緩把自己往前拉,箱子在刺骨的寒風中搖來晃去,他能感覺到下方飛濺上來的水霧。下方几十米深處,漆黑一片,他卻可以聽到布勞渡河猛力沖蝕巨石的聲音。在吉普車大燈的映照下,他看到在彼岸遠處上方的懸崖上,幾百個身影正列隊歡迎他,好像整個科爾飛的人都來了。最右邊,也正是懸崖的最高處,有一個他絕不會認錯的身影,雙腿跨開站着,彷彿花崗岩雕出來的一般,蓄着大鬍子的頭顱像顆大卵石般協調地安置在寬肩膀上。那是哈吉•阿里,他正仔細看着摩頓森笨拙地把自己送過河。
哈吉•阿里的孫女嘉涵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很多登山者都對布勞渡的人做過承諾,但等他們回到自己的家鄉,就都把承諾忘了。祖父跟我們說過好多次,摩頓森醫生和他們不一樣,他會回來。但是我們很驚訝,他這麼快就回來了。又看到他我很驚訝,他的身子長長的,與布勞渡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真的很„„很神奇。"
在嘉涵和其他村民的注視下,哈吉大聲讚美安拉將他的客人平安帶回來,然後擁抱摩頓森"長長的身子"。摩頓森驚訝地發現,在他記憶中高大的科爾飛村長,身高竟然只到他的胸部。
在哈吉家中央大廳的爐火旁,摩頓森曾經歷過失敗、迷途和筋疲力竭,此刻,他覺得像回到家一樣。過去一年裏,努力寫贊助申請書與募款信,辛苦尋找各種方法回到這兒的時候,他一直思念着這些村民。而此刻,他真的回到了他們中間。他急着想把學校的事告訴哈吉,但還得遵守主客的禮儀。
莎奇娜從屋裏出來,為摩頓森送上餅乾和酥油茶。甜餅乾是她特別照着古老的食譜做的,放在有缺口的盤子裏。摩頓森把餅乾掰開,拿了一小片,然後把盤子傳了下去,讓其他人分享。
等到摩頓森喝了口酥油茶后,哈吉才拍了一下他的膝蓋,露出牙齒笑着說:"奇咱哩?"和摩頓森一年前來到他家時問的話一模一樣,意思是"怎麼回事?"但摩頓森這回既沒迷路也沒耗盡體力,他努力了一整年回到這裏,是為了告訴他們一個消息,一個他急着要告訴他們的消息。
"我帶來了蓋學校的所有材料!"他用巴爾蒂語說出了這句練習過好多次的話,"所有木料、水泥和工具,現在都在斯卡都。"他看着正把餅乾蘸進茶里的常嘎吉,興奮得臉都紅了。他對常嘎吉的憤怒已經消失,這個人雖然帶他多繞了一些路,但畢竟還是把他帶到了這兒。"我回來實踐我的承諾,"摩頓森直視哈吉的眼睛說,"而且我希望儘快開始動工,如果安拉願意。"
哈吉•阿里把手插進背心口袋裏,若有所思地玩弄着羱羊肉棒。"葛瑞格醫生,"他用巴爾蒂語說,"在最慈悲的安拉祝福下,你回到了科爾飛。我一直相信你會回來,也說過好多次,多得像那經常吹遍佈勞渡河谷的風一樣。因此,當你在美國的時候,我們也一直在討論學校的事。我們非常想給科爾飛蓋學校,"哈吉•阿里兩眼緊緊盯着摩頓森,"但是羱羊爬上喬戈里峰之前,必須要先渡過布勞渡河。因此,在蓋學校之前,我們必須先造一座橋。"
"藏母巴?"摩頓森重複着,希望這只是個可怕的誤會。"一座橋?"他用英文又說了一遍,想確定自己沒聽錯。
"是的,一座大橋,石頭的那種。"塔瓦哈說,"這樣我們才能把學校扛到科爾飛村子裏。"
摩頓森喝了一口茶,卻時時咽不下去,他在思考。
他又喝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