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紅色的絲絨盒
沒有人,沒有任何生物能在永恆的天空下永遠活着。
最美的女人,最博學的人,
即使是聆聽過安拉聲音的穆罕默德,都將枯萎死去。
一切皆為短暫。
只有天空,會在所有事物消失后仍然長存,
甚至包括苦難。
——巴爾蒂詩人保瓦〃加哈爾,
穆札佛〃阿里的祖父
摩頓森想像着信使正快馬加鞭地往東南方前進,最高宗教委員會的最後裁決就在他的鞍囊中,瘦小的山馬從伊朗往阿富汗方向奔馳,繞過遍佈地雷的舒馬里平原,爬上興都庫什山脈的高山隘道,然後進入巴基斯坦。摩頓森又在心裏拖延着信使的行程,沿途佈置上落石和雪崩,希望他花上好幾年的時間才把指令送到。因為萬一他帶來的是最壞的消息,摩頓森將永遠無法再進入巴基斯坦。
而事實上,放着裁決結果的紅色絲絨盒從庫姆寄到了伊斯蘭堡,然後搭乘巴基斯坦國際航空的波音737班機轉到斯卡都,最後送到巴基斯坦北部地區最高神職人員的手中公開宣讀。
最高宗教委員會在審理摩頓森的案件時,派遣了很多人員密訪這名美國人在巴基斯坦從事的各項工作。帕爾維說:“許多學校跟我報告說有陌生人到訪,詢問有關學校課程的事情。那些人想知道學校是不是鼓勵學生變成基督徒,或是鼓勵西方式的放蕩行為。”
“最後,一位伊朗的毛拉親自到我家拜訪,他直截了當地問:‘你有沒有見過這個美國人喝酒,或是引誘伊斯蘭女子?’我忠實地告訴他,我從來沒見過葛瑞格醫生喝酒,而且他是位已婚男士,非常尊重他的妻兒,絕不會和任何巴爾蒂女子有不當接觸。我也告訴他,歡迎他到我們任何一所學校去親自調查。如果他想立刻出發,我可以安排車輛並支付所有費用。結果他說,‘我已經看過你們的學校了。’非常客氣地謝過我就離開了。”
1998年4月的一個清晨,帕爾維出現在摩頓森下榻的印度飯店門口,告訴摩頓森他們兩人即將被召見。摩頓森把鬍子刮乾淨,換上他五套土黃色夏瓦兒卡米茲中最乾淨的一套。
他們將要前往伊曼姆巴拉清真寺。除了鑲着擴音喇叭以便召集信徒的藍綠色尖塔之外,清真寺高大的土牆上沒有任何裝飾。
寺中人員帶着他們穿過院子,走進一處拱門。摩頓森撥開巧克力色的厚絲絨帘布,走進清真寺里的聖所——從來沒有非穆斯林人士進去過的地方。為了表示尊敬,摩頓森進入聖所時特別先用右腳跨過門檻。
裏面站着八位纏着黑頭巾的宗教委員會毛拉,氣勢威嚴。薩耶·穆罕默德·阿巴斯·瑞思維十分嚴肅地跟他們打了招呼。摩頓森已經準備好了接受最壞的消息,他和帕爾維一起坐上織着葡萄藤圖案的精美伊斯法汗地毯。薩耶·阿巴斯先招呼其他委員坐到地毯上,圍成一個圓圈,然後才坐下,將紅絲絨小盒子放在膝前的長羊毛絨上。
做完必要的儀式后,薩耶·阿巴斯把盒蓋兒掀開,拿出一卷纏着紅絲帶的羊皮捲軸,慢慢展開,開始宣讀摩頓森的未來。
“對貧苦人富有慈悲的閣下,神聖的《古蘭經》告訴我們,所有孩子都應該受教育,包括我們的女兒和姐妹。您高貴的工作遵循了伊斯蘭的最高原則,照顧貧窮人及病患。在神聖的《古蘭經》中,沒有律法禁止異教徒幫助我們的弟兄姐妹。因此,裁決的結論是,我們指示所有巴基斯坦的神職人員不得干擾您的高貴用心,您擁有我們的允許、祝福和祈禱。”
薩耶·阿巴斯把捲軸卷好,放回紅絲絨盒裏,微笑着遞給摩頓森,然後伸出了手。
摩頓森和委員會的成員一一握手,腦子裏一片暈眩。“這是不是說„„”他幾乎說不出話來,“法特瓦,是不是„„”
“把小村莊的小心眼、小把戲都忘了吧。”帕爾維開心地說,“我們得到了伊朗‘穆夫提’(教法說明官)的祝福!現在什葉派的穆斯林再也不會幹擾我們的工作了,這是安拉所願。”
薩耶.阿巴斯要人送茶來。
“我想跟您談另外一件事,一個小4、的合作計劃。”辦完正事後,嚴肅的阿巴斯顯得輕鬆了許多。
那年春天,裁決結果在巴爾帶斯坦地區迅速傳開,像高山冰川融化的雪水一樣無孔不入。摩頓森仍然在印度飯店大廳舉行固定的早餐會議,但參會的人與日俱增,最後只得搬到樓上的宴會廳。會議成員也越來越混雜,從巴爾蒂斯坦幾百個偏遠村莊來的代表,都想請他靜E開展新計劃,因為現在他有最高宗教菱員會的同意作保證了。
摩頓森開始被迫在飯店的廚房裏用餐,只有這樣他才能把煎蛋或是咖喱蔬菜吃完,不必隨時回應各式各樣的請願書,例如跟他申請貸款成立開礦公司,申請經費重建村裡清真寺,等等。
當時摩頓森還沒完全意識到,他的生命已經進入另一個階段。他不再有時間跟每一個請他幫忙的人說話,時間完全不夠用,彷彿每天都短了五六個小時。他忙着篩選不斷涌人的各種申請。
影響力遍及巴基斯坦北部的薩耶·阿巴斯,對每個地區的需求有着敏銳的洞察。他告訴摩頓森,教育的確是克制貧窮的長遠之計,但巴爾蒂斯坦的孩子們還有更急迫的需要。比如在希格爾下遊河谷地區的春達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新生兒活不到一歲,罪魁禍首就是不良衛生環境和乾淨飲用水的缺乏。
摩頓森把這個新方向和他的任務結合起來。孩子們得先活着,長到足夠大的年齡,才能從學校獲得幫助。在阿巴斯的陪同下,摩頓森拜訪了春達村長哈吉.伊卜拉欣,他當場同意把村裏的男人們組織起來。鄰近四個村莊的居民們也主動參與進來,幾百名工人每天挖掘十個小時。只花了一個星期,整個計劃就完成了——藉由摩頓森供應的數千米水管,五個村莊的公用水龍頭都流出了乾淨的泉水。
“我十分尊敬阿巴斯,並且倚重他的遠見。”摩頓森說,
“他是令人欽佩的宗教領袖,他把對人民的同情付諸實際行動,而不只是空談。他沒有把自己埋在書堆里,而是捲起袖子去做事,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因為他的努力,春達村的婦女再也不用長途跋涉去找乾淨水源了。一夜之間,一個兩千人口的地區,嬰兒死亡率立刻降低了一半。”
摩頓森離開美國之前,理事會已經通過了1998年春夏再建三所學校的提案。穆札佛的村子哈爾德在優先之列。摩頓森在先前的拜訪中發現,穆札佛衰老了很多,體力已不復當年,聽力也越來越差。像許多長年在嚴酷環境下靠勞力謀生的巴爾蒂人一樣,穆札佛幾乎是一夜間就老了。
哈爾德位於青蔥的下胡歇艾河谷,什約克河與印度河交匯處的南岸。這是摩頓森在巴基斯坦見過的最完美的村莊。水從灌溉渠道涓涓流往河岸延伸出的一塊塊田地,道路兩旁的杏桃和桑葚組成美好的林蔭風景。
“哈爾德是我心目中的香格里拉,是那種我想帶着一大摞書,把鞋子甩掉,在裏頭待上很久的地方。”摩頓森說。他當然沒有那種奢侈的閑暇。而對穆札佛來說,登山生涯已經結束了,他想像着自己平靜的晚年會在果樹環繞的小房子裏度過,跟他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在一起,遠離冰雪覆蓋的山峰。
摩頓森、帕爾維和瑪克瑪現在已經制訂出了一套完美的工作流程。在兩片杏桃林中間的空地上,他們只花了三個月、一萬兩千多美元,就建起了一所有四間教室的堅固石造學校。穆札佛的祖父保瓦·加哈爾是巴爾蒂斯坦地區知名的詩人,而穆札佛成年後就一直從事嚮導工作,在村裡沒什麼特殊地位。但自從他為村裏帶來一所學校,大家對這位善良的老人有了更深一層的尊敬,每當穆札佛挑着開採完的石頭到學校工地,或是抬屋樑時,年輕人都會主動替他分擔。
穆札佛和摩頓森一起站在學校前,看着村裏的孩子們踮起腳尖兒,透過陌生的玻璃窗探視入秋後就可以在裏面上學的神秘教室。他不由緊緊握住了摩頓森的雙手。
“我在山上的日子已經結束了,葛瑞格先生。”他說,“我很想再為您多工作幾年,但是安拉,以他的智慧,已經把我的力氣取走了。”
摩頓森擁抱這位一路給他許多幫助的老人,穆札佛說話的聲音已經很虛弱,但他的雙臂仍然強壯得讓大個子美國人喘不過氣來。“今後你打算做什麼呢?”“我現在的工作,”穆札佛的回答很簡單,“就是給樹澆水。”
在穆罕默德.阿斯蘭小時候,瑪夏布洛姆峰的冰川陰影之下、胡歇艾河穀人口的高山附近還沒有道路。河谷里村莊的生活,數百年來從未改變,單調得如同一日。夏季,男孩子們領着羊群到高山牧場放牧,婦女們忙着製作酸奶和奶酪。從最高處的牧場,孩子們能看到當地人稱做“丘苟里”(大山)、外面人叫做喬戈里峰的巨峰,從瑪夏布洛姆峰後面直入雲際。
秋天時,阿斯蘭和村裡其他的男孩輪流駕着六頭氣喘吁吁的氂牛原地繞圈,讓它們的重蹄幫剛收割的麥穗脫殼。漫長寒冷的冬天,他會儘可能地靠近爐火,跟他的五個兄弟、三個姐妹以及家裏的牲畜們爭搶最暖和的位置。
這就是生活,胡歇艾河谷每個孩子原本註定的生活。但阿斯蘭的父親苟羅瓦.阿里——胡歇艾的村長,對阿斯蘭這個家裏最聰明的孩子另有打算。
晚春時分,最可怕的天氣已經過去,什約克河依舊帶着融冰湍急奔流。苟羅瓦.阿里在第一道曙光出現前叫醒兒子,要他準備離開村子。阿斯蘭聽不懂父親的意思,但看到父親把他的行李都打好包,又在裏面放了一塊硬梆梆的羊乳酪“秋爾帕”時,他忍不住號啕大哭。
按照慣常的規矩,他不能詢問原因,但阿斯蘭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為什麼只有我要離開?”他轉頭看着母親想尋求支持,但在昏暗的油燈下,母親竟然也在哭泣。
“你要去上學。”
阿斯蘭跟着父親走了兩天下山的路。和胡歇艾別的男孩兒一樣,阿斯蘭經常在狹窄的山路間漫遊,光滑崖壁上那些狹窄的山路就像攀在石牆上的常春藤蔓。山下的土地是沙質的,而且沒有冰雪,他從來沒有離家這麼遠過。他所熟悉的世界的核心——巨大的瑪夏布洛姆峰,在身後漸漸退去,隱沒在群山中。
山路走到盡頭,便是什約克河的河岸。苟羅瓦·阿里用繩子把一個裝着兩塊金幣的皮袋系在兒子脖子上。“只要安拉願意,到了克伯盧鎮上,你就會找到一所學校,把這些金幣交給管理學校的先生,支付你的學費。”
“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阿斯蘭努力控制着顫抖的嘴唇。
“你會知道的。”苟羅瓦·阿里吹脹六個山羊膀胱,把它們捆在一起做成一個“扎克斯”(皮筏),這是巴爾蒂人在水深時所用的傳統渡河方式。
“好,現在抓緊。”父親說。
阿斯蘭不會游泳。“當父親把我推進水裏時,我忍不住哭了。他是個堅強驕傲的男人,但當我沿着什約克河往下漂時,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淚水。”
阿斯蘭被什約克河捲走,遠離了父親的視線,他緊抓着皮筏在水中浮浮沉沉,冰冷的河水讓他冷得發抖。現在沒有人會看見了,他放聲大哭。在淚眼朦朧的恐懼中,不知過了十分鐘還是兩個小時,河道開始變寬,他的漂移速度也慢了下來。阿斯蘭看見遠處河岸上有人,趕緊用力踢水往那個方向前進。他不敢用手划水,生怕把皮筏弄丟。
“一個老人把我從河裏撈起來,用氂牛毛毯包住。”阿斯蘭回憶說,“我那時還在發抖,不停地哭。他問我為什麼要過河,我就把父親的話告訴了他。”
“不要怕。”老人安慰着阿斯蘭,“你是個勇敢的孩子,離家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你回家的那一天,每個人都會尊敬你。”他在阿斯蘭手中塞了兩張皺皺的盧比紙鈔,然後牽着他的手走到去克伯盧的路上,再把他交到另一位能陪他一程的長者手上。就這樣,阿斯蘭在胡歇艾下遊河谷得到了許多人的陪伴,每個陪他一程的人都捐了些錢給他。
“大家都對我很好,這給了我很大的鼓勵。”阿斯蘭回憶說,“我很快進了克伯盧的一所公立學校就讀,儘可能用功讀書。”
克伯盧是阿斯蘭見過的最大的城鎮,學生都很都市化,總有人嘲笑他的外表。“我穿着氂牛皮做的鞋子、羊毛織的衣服,而其他學生都穿着很好的校服。”
同情他的老師們湊錢幫他買了自襯衫、酒紅色毛衣和黑色長褲。阿斯蘭每天穿着校服上學,晚上就儘可能把衣服洗乾淨。一年後,他回到家中時,老人的話應驗了。
“我走回山上的時候,”阿斯蘭說,“整個人乾乾淨淨,穿着校服,每個人都盯着我看,說我變得不一樣了。每個人都尊敬我,我也知道自己必須好好表現,才當得起那樣的尊敬。”
1996年,阿斯蘭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學校畢業,政府給他提供了一份公職。但阿斯蘭決定回到胡歇艾河谷的家,父親去世后,他就承擔起了村長的職責。“我見過山下人的生活,我相信改善村民的生活是我的責任。”阿斯蘭說。
阿斯蘭說服當初給他提供職位的政府官員,開闢了一條直通胡歇艾河谷的道路。他不斷跟政府申請經費,把一間通風良好的農舍改成小學,大約能容納二十五名男學生。但要說服村民把孩子送來讀書卻並不容易,他們寧願讓孩子到田裏幫忙。阿斯蘭總會在路上被村民攔住,他們低聲說願意送給他奶油和麵粉,只要他們的兒子可以不上學。
等到阿斯蘭自己的孩子已屆學齡,他意識到要想讓孩子們都受教育,他必須找人幫忙。“我被祝福過九次。”阿斯蘭說,“我有五個兒子和四個女兒,女兒夏奇拉最聰明。村裡沒有地方讓她受教育,而她年紀又太小,還不能送走。多年來曾有幾千名登山者經過我們村莊,但從沒有人伸出援手幫助我們的孩子。後來我聽說有個高大的‘安格瑞茲’在巴爾蒂斯坦各地蓋學校,而且同時歡迎男孩和女孩,我便決定去找他。”
1997年春天,阿斯蘭坐了兩天的吉普車來到斯卡都的印度飯店,想見摩頓森。但飯店裏的人告訴他,摩頓森到布勞渡河谷去了,可能要好幾個星期才會回來。“我留了一封信給這個‘安格瑞茲’,邀請他到我們村子來。”阿斯蘭說,“但是我並沒有收到回信。”
1998年6月的某一天,阿斯蘭在胡歇艾的家中,聽到一位吉普車司機說那個“安格瑞茲”就在可安村,離他們只隔幾個村莊的距離。
“那個春天我再度回到可安村,”摩頓森說,“打算召開一個‘吉爾嘎’,也就是‘大會’,讓大家推翻將宗帕的提議,這樣我才能在那裏建學校。”
將宗帕一直想蓋一間屬於自己的登山學校,處處排擠摩頓森的建校計劃,甚至突發奇想,聯絡了當地警察,指稱摩頓森在邊界地區進行情報活動。阿斯蘭開着借來的吉普車抵達時,摩頓森正努力說服非要他交出護照檢查的警察。阿斯蘭便向他自我介紹。
“我是胡歇艾村的村長,已經找您一年了。”阿斯蘭還記得當時說過的話,“晚上請您一定要到胡歇艾村來,參加我們的茶會。”摩頓森不喜歡可安村,雖然不至於像第一次到可安村時那樣,希望“掛在峽谷上的滿月墜落下來把村子壓碎”,但也很高興有個理由離開。
阿斯蘭除了受過很好的教育,還相當有創意,他大膽地把家裏的房子漆上色彩鮮明的幾何圖案。那棟帶着非洲風格的房子立刻讓摩頓森有了回家的感覺。夜裏,他和剛認識的村長朋友在屋頂上喝白玉茶,聆聽他的求學故事。清晨時分,升起的太陽將瑪夏布洛姆峰的冰川染成一片緋紅,彷彿一張巨大的早餐甜餅,高掛在他們頭頂。摩頓森同意把理事會批准在可安建學校的經費轉給這個村莊,一個村長曾經跋涉百里下山求學的村莊。
“我在巴爾蒂斯坦四處找他,終於遇到他的時候,我非常驚訝。”阿斯蘭說,“我以為我必須卑躬屈膝,向這位‘安格瑞茲’懇求,但他像兄弟一樣跟我說話。葛瑞格非常和善,心地溫柔,讓人很自然就會喜歡上他。第一次遇到他,我立刻就愛上了他的個性。我的孩子和全胡歇艾村的人都喜歡他。”
靠中亞協會提供的經費和幫助,阿斯蘭和村民們在1998年夏天建成的學校,也許是巴基斯坦北部最美麗的學校。摩頓森把學校的設計工作交給了村長,從裝飾在每扇窗、屋頂輪廓線和走廊上的鮮紅飾條上,就能看出阿斯蘭對學校的鐘愛。學校圍牆外種滿了向日葵,在溫暖的月份長得比最高的學生還高。從每間教室都能看到高聳的瑪夏布洛姆峰,它所代表的“世界屋脊”的意義,讓胡歇艾村的許多孩子立下了崇高的學習目標。
時至今日,阿斯蘭的大女兒夏奇拉已經是克伯盧公立高中的高中女學生了。胡歇艾村小學的成立,為她開闢了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夏奇拉盤腿坐在父親身邊,已經是位美麗端莊的少女,她戴着落葉圖案的乳黃色頭巾,說話時面帶自信的微笑。
“我一開始去上學,村裏的人都告訴我上學不是女孩子的事。”夏奇拉說,“他們說你最後還是會像所有女人一樣,要到田裏工作,所以何必要往腦袋裏裝書上說的東西呢?但父親非常重視教育,所以我不讓自己受他們影響,堅持我的學業。”
“我鼓勵每一個孩子。”阿斯蘭對夏奇拉的兩位兄長點着頭,他們現在已經是大學生了,也和夏奇拉一起住在克伯盧,順便擔任她的保護人。“但我從很早就發現,這個女孩對待上學的態度很不一般。”夏奇拉害羞地用頭巾把臉遮住。“其實我並不特別。”她說,“不過我在胡歇艾的學校總能拿到很好的成績。”最初夏奇拉並不適應克伯盧的生活。“那裏的環境很特別,所有的事情速度都很快,而且好像什麼都有。”她把最近的物理考試成績拿給父親看,因為只考了八十二分,她覺得很難為情。“這裏的功課很難,但我正努力適應。”有了直通山下的道路,夏奇拉的求學之路已不像她父親當年那麼艱難。這個女孩正以她自己的方式,為自己的未來開創道路。
“夏奇拉是胡歇艾河谷所有村莊裏,第一位享有較高教育權利的女性。”阿斯蘭驕傲地說,“現在,胡歇艾村的女孩子全都拿她當榜樣。”父親的讚美再一次讓夏奇拉躲進了頭巾後面。“胡歇艾村人的觀念慢慢改變了。現在我回到村裡時,看到所有家庭都把女兒送去上學。”
夏奇拉的學習成績不隻影響了胡歇艾河谷的女孩子們,也影響了她的兄長。18歲的雅古在拉合爾大學讀了一年書,不過八個科目掛了六科。現在他轉到克伯盧的地區學院就讀,決定好好努力,爭取日後在政府機關工作。
“我沒得選擇。”雅古害羞地扶了扶棒球帽,上面有顆金星,那是他妹妹在胡歇艾學校贏得的獎章,“妹妹一直在逼我,她很用功,所以我也得用功。”
阿斯蘭仔細看過夏奇拉最近的課業成績,發現有一科女兒考了滿分——烏爾都語文測驗。阿斯蘭小心地捧着考卷,彷彿那是金子做的。“對於這一切祝福,我感謝全能的安拉,還有葛瑞格·摩頓森先生。”
1998年的整個夏天和秋天,巴基斯坦北部的數千名民眾,都像阿斯蘭一樣讚美着摩頓森。摩頓森再度回到巴基斯坦與阿富汗邊境的白沙瓦——當年他曾在此死裏逃生。如今,塔利班已經佔領了阿富汗的大部分地區,東逃至此的難民的情形更為惡化。他參觀了許多難民營,努力提供庇護和食物,還給成千上萬的難民提供教育。在當時的混亂中建學校,無異於天方夜譚,但摩頓森卻設法在白沙瓦西南方的桑夏圖難民營,組織起八十位教師給四千名阿富汗學生上課。
巴基斯坦北部的居民多有嚴重眼疾,摩頓森安排了美國白內障專家喬夫塔賓醫生,幫斯卡都和吉爾吉特的六十位老人進行免費手術。他還把巴爾蒂斯坦唯一的眼科醫生聶茲·阿里送到尼泊爾知名的堤朗加眼科醫院接受特別培訓,以便喬夫·塔賓醫生回美國后,他可以獨立進行白內障修復手術。
在孟加拉參加了一場開發專家會議后,摩頓森覺得中亞協會的學校應該着重鼓勵女孩兒上學。
“男孩子接受教育后,通常會離開村子到城市找工作。”摩頓森解釋道,“但女孩會留在村子裏,成為社區的領導人物,並且把所學的東西傳承下去。如果我們真想改變當地生活,讓婦女獲得力量,改善基本衛生環境,降低嬰兒的高死亡率,就必須讓女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
摩頓森坐着綠色吉普車一路顛簸,走訪了中亞協會贊助過的所有村莊,和村裡人開會討論。他開出了條件,如果學校希望繼續獲得中亞協會的贊助,村裡人必須簽字,同意增加百分之十的女孩入學率。
“如果女孩子們能至少念完五年級,”摩頓森說,“一切就會不一樣。”
中亞協會的理事會組成也在改變。喬治·麥克考恩的妻子凱倫曾在三藩市灣區創立過一所高中,她加入了理事會。另一位新成員是三藩市城市學院的巴基斯坦教授阿都·賈巴。現在整個理事會都由專業教育人士組成。
中亞協會的十幾所學校已經建好並順利開學,茱莉亞·柏格曼在兩位城市學院老師喬依·都里哈羅與鮑伯·厄文的協助下,每年夏天在斯卡都舉辦教師培訓班,還為所有教師建了一座永久性的資源圖書館。那年夏天,帕爾維、柏格曼從美國帶到巴基斯坦的培訓班講師、中亞協會薪資單上的所有巴基斯坦教師雲集斯卡都,同摩頓森一起研究制定了中亞協會的教育原則。
中亞協會學校的教學課程將與公立學校完全一致,不涉及任何宣傳西方文化的內容,任何保守宗教人士都無法指控他們有“反伊斯蘭教”的嫌疑,這樣他們就沒有理由關掉學校。同樣,他們也不會教授許多宗教學校里的課程。
“我不希望巴基斯坦的孩子們像美國人一樣思考。”摩頓森說,“我只希望他們能得到平衡、不走極端的教育,這個想法是我們一切行動的核心。”每一項成功完成的計劃都增加了摩頓森的聲譽。他的照片開始出現在一些家庭的壁爐旁,吉普車司機的儀錶板上。摩頓森的傳奇——一個為人和善、為貧苦人民做了很多好事的非穆斯林人士——正穿過無邊無際的沙丘,穿過曲折蜿蜒的峽谷,隨着光陰的流逝越傳越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