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三八)
那天下午,惜春要回東府,來意兒帶車來接她。因為離得近,惜春第一次落力的看他,她耳聞這個男子多時,他是賈珍身邊得意人。所謂“得意人”是什麼,惜春心知肚明。外間人有一點誤解,以為大家之女必定嬌嫩,人事不知,心智孱弱。自然不乏這樣的人,但多是精明成熟的,譬如王熙鳳,因在逼仄複雜的環境裏,學會生存。並不比沉庸的外界少花氣力。日復一日心智漸滿足,且因家教嚴謹,更懂得掩飾;即使對男女之事,也不驚奇,譬如自備枕席的崔鶯鶯。她們所不能接觸的,只是那些比自己層次低下的男人。或者我們可以說,這即是遵循禮教。所缺乏的,只是一個尋常人對生活的常識和生活的憂患意識。
男風之盛,本朝可算曆代翹楚。此已是整個皇族,宦府共有的習慣,亦自幾千年開始存在,因為太久遠,更像是一件絲袍上永不凋謝的暗花,艷麗陰鬱而不突兀。
惜春是冷靜如水的人,心湖結冰。她看這個男人,一觸之下,心中即有顯現大概輪廓:他面容已經褪卻少年稚氣,但那柔美也漸漸消失,顯得眉目清正。他朝着一個男人的方向慢慢轉變。嘴角堅定。眼神清澈而有目標,看人穩定。
惜春站在他身前,並未直指自己的感覺:這人有強盛野心,但他掩飾的好,看起來和一個盡忠的管家一般無二。來意兒看見她看自己,毫不避忌,反而有點猶疑,往後退了兩步,讓惜春上車。
入畫更驚疑,她看着惜春,揣測不到她的意圖。惜春很快就上了車,落下帘子,不再看他。她感覺非常倦累。確信賈母將要死去,整個人變得幼小無力,想縮到一個無人打擾的丘穴,埋藏一切。
她感覺自己將要虛脫,將頭輕輕靠在入畫身上,閉起眼睛,半夢囈地問:“你和他怎麼認識的。”
入畫一驚,低下臉去,沉默了一會,還是清楚地回答。
“他是我表哥,這是真的……”
唔……繼續說,不要停。惜春並未睜開眼睛。她覺得眼帘非常重,像被粘住了一樣,心裏有模糊的恐懼,死亡的陰影不知何時附着在心壁上。她想起人一旦死去,就會失去一切的聲音,她感覺自己的力量漸漸消失,像生命從心裏流失一樣,恐懼越來越龐大。她迫切地要聽見人聲。
入畫看了她一眼,惜春閉着眼睛,這樣的不關注,反而使入畫能夠放鬆地講述。車搖搖晃晃,入畫的聲音一路起起落落——我們訂過親,然後他家道中落。我父母悔婚,那時太小,未懂得抗拒父母的意志,也不想抗拒,因父母給予足夠安逸溫暖,貪圖平靜,便安心接受安排。但後來家道亦隨之衰落,我被府里買進來,派給姑娘。
入畫感覺惜春在點頭。她於是又說下去,那是逾禮的事,但她亦知惜春當日不會怪罪,現在更不會怪罪自己。
“……那日以後他買通園裏的婆子約見我,雖然短暫,卻知這個男人足夠勇敢,亦知他能夠放下以往芥蒂同我相見並不容易……”
入畫接受來意兒並沒有勉強的意思,與他在塵世再度相遇,自身已是孑然無親的人,於是彼方的溫暖和好處放大,溫柔招引。
入畫說著,勾動回憶,就笑起來。溫柔甜美的笑容像從花間飛起的蝴蝶一樣游弋在她的眉宇之間。“他願意接受我,我就跟隨。因為與其被府里的太太們拿去配小子,不如尊重自己的選擇。”她說。
是。婚姻基於毫無基礎的信賴,一樣是賭注。近水樓台先得月,選擇自己了解的人,無疑比面對一無所知的人要保險。入畫相信來意兒也是一樣的想法。她幼時軟弱糊塗,大了終於能夠清楚辨別需要,果然決定。
惜春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她好象墜入深洞,離光越來越遠。喉口嘶聲喊叫,原來只是發出模糊地呻吟。
入畫聞聲捧起她的臉,她發現惜春已在發燒,微微暈迷。
她一疊聲地催着來意兒快回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