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三六)

那晚惜春走得較黛玉早。入畫來接她,捧着披風,說晚上風大,姑娘還是披上的好,惜春不無感激的看她一眼。入畫也正好看着她,兩個人都笑了。入畫待她仍是盡心,回到東府以後,惜春不好要那麼多人,入畫第一個回到她身邊,這在外人看來卻有些昭君出塞自討苦吃的意思。

惜春出門前,鴛鴦打帘子搶身出來,笑吟吟對惜春道:“老祖宗吩咐我送姑娘一程。”惜春不言,側頭看屋內,輕問:“林姐姐還在裏面么?”鴛鴦笑道:“可不是么,她身體越發弱了,老太太不敢把她放到別人身邊,只帶着睡,祖孫倆倒有說不盡的話。”

惜春點頭,鴛鴦陪着她一路走過來,夜間再也不似以往有燈火通明。長長的穿堂,游廊,都是黑沉沉的,陷入黑暗裏。走在路上只有零星的燈火候在前面,看上去像在海面上眺看遠方,天水相接的地方有廖弱星光,閃閃爍爍,像將殘的燭。正說著突然看見一團黑影,惜春和鴛鴦說得入神,入畫走在後面,三個人齊齊被嚇一跳。看清楚是一間影壁,都笑起來。——笑着笑着,一不小心笑意就流光了,單剩下個空蕩蕩的殼掛在臉上。惜春和鴛鴦對視,看着對方的臉,不禁搖頭,如果真有個面具掛在臉上還好,現在無遮無擋,都看得清對方臉上只剩苦澀,眼中已有淚光。

一路默默低頭走,快要到門口的時候,鴛鴦澀聲說:“既然老祖宗已經明說,姑娘還是早做打算的好。”

惜春感激,微微欠身道:“謝謝姐姐提點。”鴛鴦一面點頭,臉上的淚水掛不住全滴下來。不待惜春送,一轉身自去了。惜春看她肩膀顫動,鴛鴦邊走邊哭,顯然是哀慟已極。她又只能在沒人的時候哭,不能給老人家看見冰涼的眼淚。眼淚有時會讓人加速心死。

“姑娘你冷么?”良久,惜春才聽見入畫在問她。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的身體一陣陣,劇烈顫動,像當中藏住了一個不安分的獸。那獸在撕咬她,讓她痛不可當。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出來了,惜春心裏冰涼刺痛,本不想看,卻又忍不住獃獃看了一會。月卻不是明月,藏在烏雲里,一線兒明,一大片暗,影影綽綽的,月色像摔裂了古器了無意趣,只是哀沉。

低頭回眸,不待入畫催,惜春轉身就朝車裏那裏走去。收在懷裏的那兩張紙,到回府拿出的時候,已經滿有餘溫。入畫去睡了,惜春靠在床上捻着那兩萬兩的銀票,心裏一陣緊,一陣松,似琵琶亂了弦不成個調子——那是老太太的私蓄,給了她一些。據老太太說,她父親,原先也留了一份銀子給她,預備給她做嫁妝。只是那銀子多半是沒有了。惜春想起那隻空了的信封,也許這就是那個遺失的秘密,然而就是知道也無用。沒有明顯的遺囑,賈珍是不可能把銀子給她的。依現在的景況,就是有也拿不到了,錢多半已揮霍完,就是還剩些,也拿出去給賈珍消災解難了。

回到東府,惜春睡不着,心裏的麻木冷淡,不可言明。糾纏她日久的問題又再顯現,她總是失眠。鎮日間參禪讀經又怎樣呢,所有佛經的教義,拓深她的精神內核,再往其間充滿水,使她能夠安定沉靜。禪思則像溫柔的植物,日漸鋪展了她的心靈,似綠蔭迅疾地擴張,助她躲避烈日狂風的侵襲,捱過無窮的寂寞苦痛。然而那又怎麼樣呢?這些好處不能轉嫁到別人身上。她悟了,不表示別人也悟了,她可以不介意賈珍對她的種種不公,不介意他們用了她的銀子,透支了她的將來——那些都不緊要,命里有時終需有,她看得開;但是對賈母呢,也能這樣輕易釋懷么?一個老人,寬愛仁慈的老人,或許是她在這塵世間唯一剩下的溫暖和信賴,此刻就要脫手而去了,也要她視若罔聞么?

若奉勸自己放下,看破即是逃避現實,自我麻木,然而不放不破又如何?眼睜睜看見生命長藤已經滑落懸崖,即使她肯伸手去抓住,願意一命換一命,終會有一個神秘的力量要她安生,告訴她,生老病死是恆久天意,朝花夕落,生命像四季回輪不可逆轉。

她只看着天邊。先前那輪月,到底從雲底走出來了,雲底透出一絲光亮。那光像老祖宗眼底的亮光,懨弱的,強自支持,然而不久就要熄滅了。天光黯淡,這是必定的。

是的,她知道。終於,她睏倦地睡去,在夢裏全身的水分都積聚到眼眶裏,決堤而出。她終究能夠放鬆一哭。

這應該是個不好的預兆,無論是她夜間在夢裏的宣洩,還是白日賈母的臨危。老太太的身體終於衰落到不堪的階段,那幾天清冷已久的大屋倒是熱鬧了,殷勤探病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燈會一樣川流不息。頹喪已久的賈府眾人許久沒有如此振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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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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