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隨後四十五分鐘我守着芭芭拉的梳妝篷,讓她接待恩客。只有五個人願意付出兩元的定價,他們傲然排隊。第一個在裏面喘息呻吟七分鐘,出來慌忙掩上褲襠,踉踉蹌蹌走了,換下一個進去。

最後一個客人離開后,芭芭拉出現在門口,一絲不掛,只披着一件東方絲袍,也沒繫上衣帶。她的髮絲凌亂,口紅暈開,手指夾着一根點燃的香煙。

“就這樣了,親愛的。”她說,揮我走開。她嘴裏、眼裏都漾着威士忌的酒意。“今天晚上我不免費招待。”

我回到庫奇艷舞篷收拾椅子,幫忙拆卸舞台,塞西爾在一邊算錢。收工后,我名下多了一塊錢的財產外加渾身酸痛。

大篷仍未散場,泛出昏光彷彿幽冥的體育館,正隨着樂聲震動。我凝視大篷,怔怔聽着觀眾的聲音。他們哈哈大笑,拍手,吹口哨,有時一起倒抽一口氣,有時全場緊張得驚叫連連。我看一下懷錶。九點四十五分。

我忖度要不要去看錶演,又生怕一走過場子,會被逮去幹活兒。雜工們白天有空就隨便找個角落歪着打盹,這會兒拆解起帆布之城,手腳跟搭建時一樣快。帳篷躺平在地,支架傾倒。馬匹、篷車、工人們正在場地上艱難地把所有東西搬回鐵軌。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頭靠在膝蓋上休息。

“雅各,是你嗎?”

我抬頭,老駱跛着過來,斜睇着我。“好傢夥,我就說是你嘛。我這雙老眼睛不中用了。”

他慢慢坐到我旁邊,抽出一個綠色小瓶子,拔掉瓶塞,喝了起來。

“這把老骨頭干不動了,雅各。每天收工都腰酸背痛。要命,我現在就渾身酸痛,而今天都還沒收工呢。飛天大隊大概還要再有兩個鐘頭才發車上路,之後再有五個鐘頭又要照今天的樣子,從頭再來一遍。這種日子不適合老人家。”

他把酒瓶遞給我。

“這是什麼鬼東西?”我盯着那噁心的液體。

“薑汁藥酒。”他一把拿回去。

“你喝這玩意兒?”

“是啊,怎樣?”

我們默默無言片刻。

“天殺的禁酒令。”老駱終於開口,“這玩意兒的味道本來還可以,都是政府沒事決定把它變難喝的。還是有喝酒的效果啦,只是味道噁心巴拉。真不像話,我這把老骨頭就是靠這個在撐日子。我快要不中用了,到時除了賣門票,啥也做不動,偏偏我又丑得不能見人。”

我看看他,他說的沒錯。“那你還有別的活兒可以做嗎?也許在後台當差?”

“賣門票就是終點站了。”

“等你幹不了活兒,你打算怎麼辦?”

“我大概會去找老黑想想辦法。嘿,你有香煙嗎?”他滿懷希望地看着我。

“沒有,抱歉。”

“我想也是。”他嘆息。

我們靜靜坐着,看着一批又一批人馬千辛萬苦地將設備、動物、帆布弄回火車。藝人們從大篷後面出來,隱沒到梳妝篷,再出來時已經換成便服。他們成群站着,笑語嘻哈,有的人還在抹掉臉上的妝。即便沒穿秀服,藝人仍然散發魅力,而四周的工人蓬頭垢面東奔西跑,和他們同處一個宇宙卻不在同一個象限。藝人和工人井水不犯河水。

老駱打斷了我的沉思。“你是大學生?”

“是啊。”

“我想也是。”他再度對我揚揚藥酒,我搖頭。

“念完了嗎?”

“沒有。”我說。

“怎麼不念到畢業?”

我沒吭聲。

“你幾歲啦,雅各?”

“二十三。”

“我有一個兒子跟你一樣大。”

樂聲止息,鄉民開始從大篷三三兩兩出來。他們停下腳步,納悶他們入場時經過的獸篷怎麼了。正當他們從前門出來,一隊人馬從後面進去,運出看台、座椅、表演區枕木,吵吵鬧鬧地裝上篷車。觀眾還不曾離開,工人就開始肢解大篷。

老駱渾濁地咳嗽,咳得骨架子都在晃。我轉頭看看是否需要拍拍他的背,但他舉起一隻手阻止我。他又是哼氣,又是清嗓子,又啐口水,然後喝點藥酒,用手背揩嘴,望着我,把我從頭看到腳。

“你聽我說,我不是要探你的底,不過我看得很明白,你還沒出來混很久。你身上太乾淨,衣服太好,而且你什麼家當都沒有。流浪的人會沿途累積家當,也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你照樣會收在身邊。我曉得自己沒有資格說話,可是像你這樣的孩子不該出來流浪。我流浪過,那種日子不是人過的。”他的前臂擱在膝頭,臉孔轉向我,“要是你還有家,我想你應該回去。”

我怔了片刻才開口,一開口嗓音便開岔。“我沒有家。”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點頭,“真遺憾。”

人潮散開,從大篷到了停車場,又繼續前進,回到鎮上市街。大篷後面冒出一個氣球,升到天空,接着傳來孩子的長長哭號。我聽到笑聲、引擎聲、興奮得提高嗓門的人聲。

“她居然能彎成那樣,你能相信嗎?”

“小丑褲子掉下來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要笑死了呢。”

“吉米呢?漢克,吉米跟你在一起嗎?”

老駱突然東倒西歪地爬起來。“嗬!他在那裏,那個老雜種在那裏。”

“誰呀?”

“就是艾藍大叔呀!我們得幫你敲定差事。”

他蹦着前進的速度出乎我意料的快。我站起來跟上去。

艾藍大叔很好認,猩紅外套,白馬褲,高帽子,上過蠟的翹鬍子,從頭到腳都是標準的戲班主人打扮。他大步穿過場子,彷彿在帶領樂隊遊行似的,肚子挺在前面,洪亮地下達指令。他停下腳,讓獅子籠舍從他前面推過去,然後繼續走,經過一群正在和捲起的帆布奮戰的人,停也不停就一掌摑其中一人的耳光,那人叫一聲回頭來看,但艾藍大叔已經走了,身後還跟着一群人。

“這倒提醒我了,不管怎樣,千萬別在艾藍大叔面前提起林鈴馬戲團。”老駱回頭對我說。

“為什麼不行?”

“不行就不行。”

老駱急急追上艾藍大叔,跑到他面前。“呃,您在這呀。”他說,聲音又假又像小貓咪咪叫。“不知道能不能跟您談談呢,先生?”

“我現在沒空,小子,沒空。”艾藍聲若洪鐘,像是電影院畫面粗糙的新聞短片中的納粹軍人踏着正步走了。老駱一瘸一瘸追得無力,頭歪到一邊,最後落到隊伍後面,追着人跑,像被拋棄的小狗。

“先生,只要一下子就好。我只是在想,不曉得哪一個部門欠人手。”

“你想換差事?”

老駱的聲音像警笛般拉高,“沒有哇,先生,不是我啦。我喜歡我的差事。一點也沒錯,先生,喜歡得不得了,就是這樣。”他咯咯笑得像瘋子。

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長了。老駱踉踉蹌蹌,最後停下來。“先生?”他對着越走越遠的艾藍大叔喊,“先生?”

艾藍大叔已經不見了,隱沒在人群、馬匹、篷車之中。

“媽的。他媽的!”老駱說,抓下帽子一把扔到地上。

“沒關係啦,老駱,謝謝你為我盡心。”

“誰說沒關係。”他嚷着。

“老駱,我――”

“別說了,我不要聽。你是好孩子,我不會眼睜睜看着你只是因為那個肥豬頭沒空,就摸摸鼻子走人。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所以呢,你對老人家要放尊重一點,別給我惹麻煩。”

他眼中燃着火。

我靠過去撿起他的帽子,拍掉塵土,遞還給他。

片刻之後,他接過帽子,兇巴巴地說:“那好吧,我想沒事了。”

老駱帶我到一輛篷車,叫我在外面等。我倚着已經固定住的輪子,一會兒摳指甲縫裏的污垢,一會兒拔草來嚼,打發時間。我一度打起瞌睡,快要睡著了。

老駱一小時后才出來,歪歪斜斜,一手握着長頸瓶,一手拿着手捲煙,眼睛半開半閉。

“這邊這位是厄爾。他會罩你。”他口齒不清,一手朝身子後面揮。

一個光頭佬從篷車下來,體格魁梧,脖子比腦袋更粗大。模糊的綠色刺青從指節一路刺到了毛茸茸的手臂。他伸出一隻手來跟我握手。

“你好。”他說。

“你好。”我說,困惑起來。我扭身去看老駱,他東倒西歪地穿越青青綠草,大致上是朝着飛天大隊的方向前進。他嘴裏哼着曲兒,夠難聽的。

厄爾把手圍在嘴邊:“別唱啦,老駱!快上火車,晚了小心人家拋下你開走!”

老駱跪到地上。

“哎喲,媽呀。等一下,我馬上回來。”厄爾說。

他走過去,把老人兜起來,彷彿他是孩子似的輕鬆。老駱任憑手臂、腿、頭垂在厄爾的臂彎外,咯咯笑着嘆氣。

厄爾將老駱放在一節車廂的門口,跟裏面的某個人商量兩句,然後又回來。

“那玩意兒會害死老傢伙的。”他喃喃說,直直向我走過來。“就算他五臟六腑沒爛掉,也會從那個臭火車上滾下來摔死。我才不碰那玩意呢。”他說,回頭來看我。

我還杵在他扔下我的地方。

他看來很意外,“你到底來不來呀?”

最後一段火車也駛動后,我蹲坐在寢車一個鋪位下面,和另一個人擠在一起。他是那塊地方的主人,我們說服他讓我以一塊錢的代價在那裏混一兩個鐘頭。儘管如此,他照舊咕噥個沒完沒了,而我拚命把膝蓋抱緊,盡量別佔用位子。

車廂里臭烘烘,凈是骯髒身軀、衣服的臭氣。鋪位一共上下三層,一床起碼睡一兩個人,床下面也睡了人。我對面那個睡地板的傢伙正在拍打一條薄薄的灰毯子,徒勞無功地想弄成枕頭狀。

雜七雜八的聲響中傳來一句波蘭話:“Ojczenaszktprysjestwniebie,swiecsieimieTwoje,przyjdzkrolestwoTwoje――”(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討厭。”我的東道主說著把頭探出走道,“死波蘭佬,講英文啦!”然後縮回來搖頭說:“這些傢伙有的才剛下船。”

“――iniewodznasznapokuszeniealenaszbawodezlego.Amen.”(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阿門。)

我抵着車廂壁,閉上眼睛,低語:“阿門。”

車廂搖晃起來,燈光一閃就熄了。前方不知道哪裏傳來汽笛的嘶鳴,火車開始向前駛,燈光重新亮起。我累到言語難以形容,頭硬生生撞上廂壁。

稍後我醒過來,發現面前立着一雙巨大的工作靴。

“你起床了沒?”

我甩甩頭,試圖弄清楚自己在哪裏。

我聽到腿筋咔啦咔啦的聲音,然後看到一個膝蓋,接着厄爾的臉孔映入眼帘。“你還在這裏嗎?”他朝床下窺探。

“在,對不起。”

我搖搖晃晃爬出來,蹣跚地站直。

“哈利路亞。”我的東道主說,伸個懶腰。

“Pierdolsie。(去你的。)”我說。

幾尺開外一個床位傳來撲哧一笑。

“來吧。艾藍喝了兩杯,心情已經放鬆了,但還沒喝到會使性子。我想現在正是你的機會。”厄爾說。

他帶我穿過兩節寢車,當我們走到盡頭,便面對另一種車廂。從門上的窗戶可以看見裏面亮晶晶的木頭和精巧的燈具。

厄爾轉向我:“準備好了嗎?”

“當然。”我說。

其實才沒有。他揪住我的後頸,把我的臉砸向門框。他另一隻手拉開車門,猛地把我往內推。我雙臂張開,撞上一根黃銅杆子才沒繼續向前沖。我驚愕地回頭看厄爾,然後看到其他人。

“什麼事呀?”艾藍大叔安坐在扶手椅上,和三個人在一起。一根胖雪茄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另一手握着散成扇形的五張紙牌,面前小桌上擱着一杯白蘭地,酒杯再過去就是一大疊的撲克牌籌碼。

“先生,他跳到我們火車上,在一節寢車逮到他的。”

“是嗎?”艾藍大叔說,閑閑吸一口雪茄,放到一旁的煙灰缸上面。他重新安坐,研究他的牌,把煙從嘴角徐徐噴出。“我也賭三塊錢,加碼五塊。”他向前傾,把一疊籌碼扔進賭注堆。

“要我把他送出門嗎?”厄爾說。他上前,拉着我的衣領把我從地上拎起來。我繃緊肌肉,握住他的手腕。倘若他想再摔我一次,我就要抓住他。我目光從艾藍大叔移到厄爾的下半截臉(我只看得到下半截),再移回艾藍大叔那邊。

艾藍大叔收起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厄爾,不用急着動手。”他拿起雪茄,又長吸一口。“放下他。”

厄爾放下我,讓我背對艾藍大叔落地,草草拉一下我的外套,算作幫我整理儀容。

“你上前一點。”艾藍大叔說。

我乖乖聽命,很樂意到厄爾夠不到的地方。

“您好像還沒有賜我知道您尊姓大名的榮幸?”他吐出一個煙圈。

“我叫雅各?揚科夫斯基,先生。”

“請您務必告訴我,雅各?揚科夫斯基來到我的火車有何居心?”

“我要找工作。”我說。

艾藍大叔繼續注視我,懶洋洋地吐煙圈,雙手擱在肚皮上,手指悠然輕拍背心。

“你在馬戲班子待過嗎,雅各?”

“沒有,先生。”

“看過馬戲表演嗎,雅各?”

“當然有啊,先生。”

“哪一家?”

“林鈴兄弟。”我說,背後突然傳來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回頭一看,厄爾正瞪大眼睛示警。

“他們表演很差勁,差勁透了。”我急急補充說明,回頭面對艾藍大叔。

“是這樣的嗎?”艾藍大叔說。

“是呀,先生。”

“那你看過我們的表演嗎,雅各?”

“有啊,先生。”我說,感覺到一股紅潮掃過臉頰。

“那你覺得怎麼樣呢?”他問。

“很……精彩。”

“你最喜歡的表演是哪一段?”

我思緒狂奔,無中生有。“有黑馬和白馬的那一段,還有一個穿粉紅色衣服的女孩子。就是那個穿亮片衣的。”

“你聽到啦,奧古斯特?這小子喜歡你的瑪蓮娜。”

艾藍大叔對面的男人站起來,轉過身。他是獸篷的那個男人,只不過他這會兒沒戴高帽子。他有稜有角的臉孔不帶一絲情感,黑髮用髮油梳得油光水亮。他也蓄着八字鬍,不過不像艾藍大叔一樣留得翹起來,他的只有到嘴唇邊上。

“你來我這裏到底是想做什麼差事?”艾藍大叔問,他向前傾,從桌上端起一個酒杯,搖一搖酒液,一口灌下肚子。一個侍者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立刻重新斟滿。

“我什麼都願意做。不過要是可以的話,我希望能照料動物。”

“動物啊。奧古斯特,你聽見啦?這小子要照顧動物呢。依我看,你想負責給大象弄水喝,是吧?”

厄爾皺起眉頭,“可是先生,我們沒有――”

“住口!”艾藍大叔嚷着一躍而起,袖口把杯子掃落到地毯上。他盯着酒杯,握緊拳頭,臉色愈來愈陰沉。然後咬牙切齒,發出非人的長嗥,用腳狠踏那隻酒杯,踩了一腳一腳又一腳。

車廂內一陣靜默,只有車輪底下枕木咔啦咔啦的規律響聲。然後侍者跪在地上,收拾玻璃碎片。

艾藍大叔深呼吸一口氣,轉向窗邊,手在背後交握。好不容易,等他轉身面對我們,他的臉又是紅的,一抹假笑掛在唇角。

“就讓我把你的心思都說出來吧,雅各?揚科夫斯基。”他一字一字地念出我的名字,彷彿那是什麼噁心的東西。“你這種人我見過千百個了。你以為我沒辦法一眼看穿你的心思嗎?你到底是碰上什麼不順心的事?是跟媽咪拌嘴嗎?還是你只是想趁着學校放暑假,來點小小的冒險?”

“不是的,先生,絕不是那樣。”

“我才懶得管你是怎樣,就算我現在給你一個工作,你也撐不下去的。你連一個禮拜也挨不過,連一天都成問題。我們馬戲班子就像是跑得很順暢的大機器,只有最強悍的人才跟得上節拍,做得下去。可是你根本不曉得什麼叫強悍,是吧,大學生先生?”

他怒目瞪我,彷彿在看我有沒有種反駁他。“現在你給我滾。”他說,擺擺手要我離開。“厄爾,送他出去。要等你看到紅燈的時候才能把他扔下車哦,我可不要因為弄傷了一個媽媽的親親小寶貝而惹上任何麻煩。”

“等一下,艾藍。”奧古斯特說,臉上堆滿假笑,顯然覺得饒有興味,“他說對了嗎?你真的是大學生?”

我覺得像是一隻被兩隻貓扔着玩的老鼠。“我本來是大學生。”

“那你是念什麼的?大概是藝術類的東西吧?羅馬尼亞土風舞?亞里士多德的文藝批評?或者,揚科夫斯基先生,你拿到了手風琴表演的學位?”他射出揶揄的目光。

“我念的是獸醫。”

他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完全換了一個人。“獸醫學院?你是獸醫?”

“不算是啦。”

“什麼叫‘不算是’?”

“我沒有參加期末考。”

“怎麼不去考?”

“就是沒去啊。”

“是你最後一學年的期末考嗎?”

“是的。”

“哪所大學?”

“康奈爾。”

奧古斯特和艾藍大叔互使眼色。

“瑪蓮娜說銀星在鬧病。她吩咐我叫先遣員安排獸醫過來。她好像不明白先遣員就是趕在馬戲班子進城之前去打廣告的人,所以才會叫先遣員啊。”奧古斯特說。

“你想說什麼?”艾藍大叔說。

“叫這小子早上給銀星看病。”

“那你打算讓他今天晚上睡哪裏?我們的人數早就超過鋪位了。”他從煙灰缸拿起雪茄,抖落煙灰,“我們大概可以把他放到平板貨車車廂。”

“我想的是表演馬的車廂。”奧古斯特說。

艾藍大叔皺眉,“什麼?去跟瑪蓮娜的馬一起睡?”

“是啊。”

“你是說以前關羊的地方?那邊不是那個蹩腳矮冬瓜在住的嗎?他叫啥來着?”他說,打着榧子,“丁科?金科?那個養狗的小丑?”

“沒錯。”奧古斯特笑了。

奧古斯特領着我穿過男人的寢車往後走,直到我們來到一節牲口車廂的外面。

“你站穩腳步啦,雅各?”他和藹地問。

“應該吧。”我回答。

“很好。”他說。他沒再拖延,向前一竄,抓住車廂側面的某個地方,然後敏捷地爬到車頂。

“媽呀!”我嚷着,警覺地先察看奧古斯特消失的地方,然後朝下看看車鉤和車廂底下飛掠的枕木。火車顛簸地轉彎。我伸出手平衡身體,呼吸急促。

“來啊。”一個聲音從車頂上叫我。

“你怎麼上去的?要抓哪裏?”

“有梯子,就在車廂旁邊,你向前靠,手伸出去摸就找得到了。”

“要是找不到呢?”

“那我們就得走人了,不是嗎?”

我戒慎地來到邊緣,只能勉強看到單薄鐵梯的一角。

我目光定在上面,兩手在腿上揩揩,然後身體向前傾。

我的右手摸到梯子,伸出左手亂抓一把,直到我夠到另一邊。我把腳牢牢固定在橫檔之間,試圖歇口氣。

“喂,上來啊!”

我向上看,奧古斯特探出頭來看我,笑嘻嘻的,髮絲在風中翻飛。

我爬到車頂,他挪開位子,等我坐到他旁邊,他手擱在我肩膀上。“轉過來,我要你看一個東西。”

他指着火車的尾端,火車在我們身後拖得很長,像一條巨大的蛇,串連在一起的車廂隨着火車轉彎而搖晃、彎曲。

“很美吧,雅各?”奧古斯特說。我回頭看他,他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眼睛放光。“可是沒有我的瑪蓮娜那麼美,嘿嘿?”他咂一下舌頭,跟我眨眼。

不等我反駁,他站起來,在車頂上跳起踢踏舞。

我伸長脖子,計算有幾節牲口車廂。至少六節。

“奧古斯特?”

“嗯?”他說,轉圈轉到一半停下來。

“金科在哪一節車廂?”

他突然蹲下來,“這一節,你運氣還真不錯啊,嗯?”他拉開一片車頂通風板,消失無蹤。

我手腳並用急忙移過去。

“奧古斯特?”

“怎麼啦?”黑暗中一個聲音回答我。

“有梯子嗎?”

“沒有,跳下來就好了。”

我把身子放進車廂,直到只靠指尖抓住車頂時才放手,然後摔到地上。黑暗中傳來一聲受驚的馬嘶。

一道道細長的月光從木條廂壁間射進來。我一邊是一排馬匹,另一邊則是一堵牆,顯然是門外漢動手釘的。

奧古斯特上前把門向內推開,直到門板砰地撞上木牆,露出一間只能湊合著住人的房間。房間點着煤油燈,燈立在一隻倒扣的木箱上面,旁邊就是一張便床。一個侏儒趴在床上,一本厚厚的書攤開在面前。他和我年紀相仿,跟我一樣一頭紅髮,但跟我不一樣的是他髮絲倒豎,一頭濃髮亂七八糟的。他的臉、脖子、手臂、手都密密麻麻凈是雀斑。

“金科。”奧古斯特鄙夷地說。

“奧古斯特。”侏儒說,語氣同樣鄙夷。

“這位是雅各。”奧古斯特說,在小房間轉了一圈,邊走邊翻看東西。“他要跟你一起住一陣子。”

我站上前,伸出我的手說:“你好。”

金科冷冷地握我的手,目光回到奧古斯特身上。“他是什麼?”

“他叫雅各。”

“我問你他是什麼,不是問你他是誰。”

“他要在獸篷幫忙。”

金科一躍而起。“獸篷?免談,我是藝人,我絕對不跟工人一起睡。”

他身後傳來一聲低吼,我才注意到那隻傑克羅素犬。它站在帆布床的尾端,頸毛倒豎。

“我是馬戲總監兼動物總管,”奧古斯特緩緩說,“你能睡在這裏,純粹是因為我好心,也是因為我好心,這裏才沒有塞滿雜工。當然了,我隨時可以收回好心,再說這位先生是馬戲班子的新獸醫,而且拿的是康奈爾大學的學歷,因此在我眼裏,他比你高級多了。也許,你願意考慮把床讓給他睡。”煤油燈的火光在奧古斯特的眼裏閃爍,他的唇在幽暗的光線下顫動。

片刻后,他轉向我,深深哈腰一鞠躬,腳下咔嚓一聲立正。“晚安,雅各。我敢說金科一定會好禮相待,是不是呀,金科?”

金科怒眼瞪他。

奧古斯特用手把兩邊頭髮都撫平,然後離開,隨手把門關上。我望着那粗糙的木門,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從車頂傳來,這才回過頭。

金科和狗在瞪我。狗露出牙齒狂吠。

這一夜我睡在一張皺巴巴的鞍褥上面,抵着牆,盡量離便床遠一點。那被子潮潮的。不知道當初是誰負責封起車廂的木條空隙,把這裏釘成房間,總之做工很蹩腳,搞得我的被子淋了雨水,又凍了露水。

我驚醒過來,手臂和脖子都搔破皮了。不知道害我發癢的是馬毛還是蟲子,我也不想知道。從木條空隙看出去,天空是黑的,火車仍在前進。

我是從夢中驚醒的,卻記不起夢境。我合上眼,試着鑽進心底去探尋夢境。

是我母親。她身穿矢車菊藍色洋裝,把衣服晾到院子裏的晒衣繩上面。她嘴裏銜着幾隻木頭晒衣夾,系在腰際的圍裙里還有更多夾子。她正忙着把床單晾起來。她輕輕哼着波蘭歌曲。

一道閃光。

我躺在地板上,脫衣舞娘的乳房垂在我眼睛上方,褐色乳暈有銀幣那麼大,在我眼前盪着圈圈,向外盪開又盪回來,啪,向外盪開又盪回來,啪。我感覺到興奮的狂潮,然後良心譴責我,然後噁心。

然後我就……

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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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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