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二十三歲,正坐在凱薩琳?海爾旁邊,或者該說是她坐到我旁邊的。她比我晚到教室,若無其事坐上我們這排長椅往內挪,直到我倆大腿相碰才紅着臉縮回去,彷彿那是意外。

我們1931年這一屆只有四個女同學,凱薩琳心腸之狠沒有止境。數不清有多少次,我滿心以為“天哪,天哪,她總算要讓我達成了”,最後卻灰頭土臉地納悶,“天哪,她不會現在就要我打住吧?”

就我所知,我是世界上最老的處男。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絕不願坦承沒上過女人。連我的室友愛德華都號稱曾經全壘打,我倒覺得他跟裸女最親密的接觸,可能就是看他那些口袋型黃色漫畫。不久之前,我們足球隊有些人找來一個女的,一人付她二十五分錢,大家輪流進牛棚做。儘管我打心坎底願意在康奈爾大學拋開處男身份,卻怎麼也不能跟他們湊一腳,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就這麼著,在十天之後,在耗了漫漫六年時光解剖、閹割、接生、把手臂伸進母牛尾端的次數多到不想記之後,我將帶着如影隨形、不離不棄的處男身份離開伊莎卡,回諾威奇投效父親的獸醫診所。

“這邊可以看到小腸末端肥厚的跡象。”威拉德?麥戈文教授沒有抑揚頓挫,用棒子懶懶戳着一隻黑白奶山羊扭曲的腸子。“這個再加上腸系膜淋巴結肥大的情形,清楚顯示出――”

門咿呀一聲開了,麥戈文轉頭察看,棒子仍然深深插在羊肚子裏。威爾金院長快步踏上講台邊的台階,兩人站着商談,距離近到額頭差點相碰。麥戈文聽完威爾金的急切低語,用煩憂的眼神掃過一排排的學生。

我四周的同學浮躁不已。凱薩琳見我在看她,便將一條腿叉到另一條腿上,慵懶地撫平裙子。我艱難地咽咽口水,移開目光。

“雅各?揚科夫斯基來了嗎?”

我嚇了一大跳,鉛筆都掉了,滾到凱薩琳腳邊。我清清喉嚨,連忙站起來,成為五十來雙眼睛注目的焦點。“老師,我在這裏。”

“過來一下好嗎?”

我合起筆記,擱在長椅上。凱薩琳撿起鉛筆還我,指頭趁機在我手上流連。我擠過同一排座位的同學,撞上人家的膝蓋,踩到人家的腳,來到走道。竊竊私語聲一路尾隨到教室前方。

威爾金院長望着我說:“你跟我們來。”

我闖禍了,八九不離十。

我跟着他到走廊,麥戈文在後面關上門。他們倆一言不發靜靜站着,雙臂交叉,面色凝重。

我腦筋轉得飛快,回想最近的一舉一動。他們檢查過宿舍內務嗎?他們搜到愛德華的酒了嗎?該不會連他的黃色漫畫都翻出來了吧?親愛的主啊,如果我現在被退學,爸爸會宰掉我的,絕對會的。媽媽更別提了。好嘛,也許我是喝了一點點威士忌,但牛棚里的丟臉事跟我可沾不上邊啊――

威爾金院長深吸一口氣,抬眼看我,一隻手擱在我肩上。“孩子,發生意外了。”他略頓一頓,“一場車禍,”再頓一下,這回比較久,“你父母出事了。”

我瞪着他,希望他講下去。

“他們……?他們會……?”

“節哀呀,孩子。他們很快就走了,大家無能為力。”

我盯着他的臉,努力和他維持四目相接,但是好難。他離我越來越遠,退到長長的黑暗隧道末端,點點金星在我眼睛周邊爆開。

“孩子,你還好嗎?”

“什麼?”

“你還好嗎?”

突然間他又在我面前了。我眨眨眼,思量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可能會好嘛?然後我才明白他是在問我要不要哭。

他清清嗓子說:“你今天得回家認屍,我開車送你去車站。”

警長跟我們家是同一個教會的教友,他穿了便服在月台等我。他尷尬地跟我點個頭,僵硬地和我握手,然後簡直像臨時想到似的,把我拉過去使勁抱緊我,大聲拍拍我的背再把我推開,擤擤鼻子。然後他開自己的車載我到醫院,是輝騰[輝騰(Phaeton):德國產頂級豪華轎車。]車款,車齡兩年,想必花了他大把鈔票。要是大家料到1929年10月華爾街會崩盤,很多人就會改變很多事的做法了。

驗屍官領我們到地下室,自個兒鑽進一扇門,把我們留在外面。幾分鐘后,看護現身了,為我們拉開門,無聲地招我們進去。

那裏沒有窗戶,牆上就掛着一個時鐘,別無他物。橄欖綠配白色的油地氈地面中央有兩張輪床,一床一具覆著布的屍體。這種事我做不來,我連哪邊是頭哪邊是腳都無從判斷。

“準備好了嗎?”驗屍官問,走到他們之間。

我咽下口水,點點頭。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是警長的手。

驗屍官先揭開父親的屍布,再揭開母親的。

他們看來不像我父母,卻又不可能是別人。死亡的氣息籠罩他們全身,殘破軀體帶着斑駁的傷痕,失去血色的慘白皮膚綴着深紫的淤青,空洞的眼窩低陷。我的母親啊,在世時如此美麗,一點小細節都不放過,死後的臉卻僵硬而扭曲。她的髮絲纏結,凝着血餅,落入碎裂頭顱的凹處。她的嘴張着,下巴掉到下面,彷彿正在打鼾。

我忍不住作嘔,慌忙轉過頭。有人拿了一隻腎形盤給我吐,但沒接准,只聽到液體落地,還噴到牆面。那些都是聽到的,因為我眼睛閉得死緊。我吐了又吐,把所有東西都吐光。吐光了還不算,繼續彎着腰乾嘔,一直乾嘔到我納悶一個人能不能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他們把我牽到某處,安置在椅子上。一個穿着筆挺白制服的好心看護端來咖啡,在一旁桌上擱到冷掉。

之後,醫院的牧師過來坐在我旁邊,問能不能聯絡誰來接我回去,我喃喃說親戚都在波蘭。他問有沒有鄰居或教會的朋友,但就算宰了我,我也記不起任何名字。一個都沒有。如果他問我姓甚名誰,我恐怕也答不出來。

他走後,我溜出醫院。我們家就在三公里開外,我到的時候,最後一道夕陽餘暉恰恰隱沒到地平線下。

車道是空的。當然了。

我站在後院,抱着旅行包注視房子後方的扁長建築物,那裏的門楣懸着一塊新招牌,黑亮的字體寫着:

揚科夫斯基父子

獸醫診所

過了一會兒我來到家門,爬上門階,推開後門。

父親心愛的飛歌牌收音機放在廚房桌案上,母親的藍毛衣披在椅背,桌上擺着熨好的衣物,花瓶里的紫羅蘭已經開始萎軟。一隻倒扣的大碗,兩個盤子,洗碗槽邊有一塊攤開的方格擦碗布,一大把芹菜放在上面瀝水。

今天早上,我還有父母。今天早上,他們吃了早餐。

我撲通跪倒,雙手捂着臉,就在後門階上號啕慟哭了起來。

警長太太通知其他教友的太太我回來了。不到一小時,她們便飛撲來看我。

我仍然在門階,臉埋在膝蓋間,聽着輪胎滾過碎石,車門砰地關上,霎時間我四面八方全是皮肉鬆軟的軀體、印花洋裝、戴着手套的手。她們張開綿柔的胸懷擁抱我,罩着紗的帽子戳到我,茉莉、熏衣草、玫瑰的香露氣息包圍我。死亡是嚴肅的事,她們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她們安慰我,照料我,尤其是叨叨訴說著關懷。

遺憾哪遺憾,那麼好的人從此沒了。怎麼會出這種慘事,真慘,我們凡人哪裏參得透仁慈上帝的旨意呢。她們會幫我發落一切。吉姆和瑪貝爾?鈕瑞特夫婦已經準備好客房,我就放一千兩百個心吧。

她們幫我提旅行包,簇擁我走向一輛引擎已經發動的車子。駕駛座上的人是吉姆?鈕瑞特,他郁着一張臉,雙手抓着方向盤。

父母入土兩天後,艾德蒙?海德律師找我去討論父母的遺產。我坐在他面前的硬皮椅上,漸漸明白根本沒有遺產需要處置。原先我以為他在拿我尋開心,但父親顯然讓客戶以豆子和雞蛋折抵診療金將近兩年了。

“豆子和雞蛋?就豆子和雞蛋?”我不敢置信,聲音都啞了。

“還有雞。還有別的。”

“怎麼會。”

“大家只有那些東西,孩子。時機不好,你父親想給大家方便,他沒辦法眼睜睜看着動物受苦。”

“可是……我不懂,就算他收到的看診費是,呃,管他什麼東西,財產怎麼會由銀行接收?”

“你父母沒按時繳貸款。”

“哪有貸款?”

他看來不太自在,十指在面前相碰。“這個嘛,其實,他們有貸款的。”

“才沒有。”我爭辯:“他們在這裏住了將近三十年,爸爸掙來的每一分錢都存起來了。”

“銀行倒了。”

我眯起眼睛。“你剛才說財產都由銀行接收。”

他深深嘆息。“那是另一家銀行,他們存錢的那家銀行倒了,之後他們跟另一家貸款。”我看不出他是想擺出耐心的臉孔對待我,演技卻太蹩腳,抑或他只想儘快趕我離開。

我靜默下來,衡量怎麼辦。

“那房子裏的東西呢?診所里的東西呢?”我最後說。

“全部由銀行接收。”

“如果我想申訴呢?”

“怎麼申訴?”

“假設我回來,接下診所業務,賺錢付貸款?”

“不能那樣,財產輪不到你來繼承。”

我目不轉睛注視艾德蒙?海德。他穿着昂貴西裝,面前是一張昂貴的辦公桌,背後是皮面的精裝書。陽光從后牆的鉛制窗欞間照進來。強烈的反感倏地鋪天蓋地,我敢打賭,他這輩子從沒讓客戶拿豆子和雞蛋折抵律師費。

我向前靠,直視他的眼睛。我要讓這件事也成為他的問題。“那我該怎麼辦?”我緩聲提問。

“我不知道,孩子,但願我能告訴你怎麼辦。全國時局都不好,事實就是這樣。”他向後靠上椅背,指尖仍然相碰。他歪着頭,彷彿突然有了點子。“我想你可以去西部發展。”他沉思起來。

我赫然意識到不馬上離開,我會掄起拳頭揍他。我起身戴上帽子,走出他的辦公室。

來到行人路,我赫然意識到另一件事。父母需要貸款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付我常春藤名校的學費。

這個頓悟讓我好心痛,痛到我彎腰抱住肚子。

我無計可想,便回到學校。回學校頂多只能暫時解決問題。我整學年的食宿費都付清了,但學期只剩六天。

我錯過了整個星期的溫習課程,大家都熱心幫忙。凱薩琳拿筆記來借我,還給我一個擁抱,照那個抱法,如果我再次向她求歡,結果也許會不一樣。但我從她懷裏掙脫。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對性愛提不起勁。

我不能吃,不能睡,而且壓根不能念書。我盯着一個段落十五分鐘,看着卻沒有懂。怎麼能懂嘛?在字裏行間,在書頁的白色部分,我只看得到父母的死亡車禍反覆回放。他們奶白色的別克車飛越護欄,掉到橋下,以閃躲老麥佛森先生的紅色貨車。旁人攙着老麥佛森先生離開車禍現場的時候,他招認不太肯定到底該開哪一邊的車道,而且可能要踩剎車沒踩到,倒誤踩了油門。這個老麥佛森先生,有一年復活節沒穿褲子就來教堂,成為鄰里口中的傳奇事件。

監考官關上試場的門,坐到位子上。他看了牆上的鐘,等待分針搖搖擺擺走完最後一格。

“開始作答。”

五十二份題本翻開了,有人先翻一遍,有人立刻提筆,我什麼也沒做。

四十分鐘后,我的筆尖還沒碰過卷子。我絕望地瞪着題目。有圖表,有數字,外加一行行嵌着圖案的東西,也就是一串串以標點收尾的文字,有些是句點,有些是問號,通通莫名其妙。我一度懷疑題目不是用英文寫的。我試着用波蘭文解讀,但沒有用,搞不好是象形文字。

一個女生咳了一聲,嚇了我一跳。一顆汗珠從前額滴落題本,我用衣袖抹掉,然後拿起題本。

也許湊近一點看就行了,或者遠一點。現在我認出那是英文了,或者講清楚一點,每個字都是英文,但字和字之間瞧不出任何關聯。

第二顆汗珠滴落。

我環視試場。凱洛琳振筆疾書,淺褐色的秀髮滑落面前。她是左撇子,又是用鉛筆寫答案,搞得左手從手腕到手肘一片銀灰。她旁邊坐的是愛德華,他猛然挺直身子,瞄一眼時鐘,又慌忙埋頭苦幹。我轉頭看窗戶。

枝葉間看得到一塊一塊的藍天,構成一幅隨風輕移的藍、綠馬賽克。我凝望着,目光焦點落在綠葉枝丫的後方,讓視覺變模糊。一隻松鼠翹着胖乎乎的尾巴,笨拙地掠過我的視線。

我粗魯地把椅子向後推,弄出刺耳聲響。我站了起來,額頭冒着汗珠,手指顫抖。五十二張臉看着我。

我應該認識這些人的,直到一星期前我都還認識他們。我知道他們的家在哪裏。我知道他們父親的職業。我知道他們有沒有兄弟姊妹,手足感情好不好。要命,我甚至記得1929年股市崩盤后誰輟學:亨利?溫徹斯特,他父親在芝加哥商會大樓跳樓;阿利斯特?巴恩斯,他父親對準腦袋開槍;瑞吉納?蒙帝,當他家人付不出他的食宿費,他曾試圖住在車子裏,最終無以為繼;巴奇?海斯,他父親失業后索性流浪天涯去了。可是在考場上的這些人,這些留下來繼續學業的人是誰呀?我完全不認得。

我凝視這些沒有五官的面孔,這些頂着頭髮的空白臉蛋,一個一個逐一看過去,越看越心慌。一個濕濁的聲音傳來,原來是我自己在喘息。

“怎麼了?”

最靠近我的臉孔有一張嘴,嘴在動,聲音微弱而遲疑。“雅各,你還好吧?”

我眨眼,魂收不回來。不一刻我穿過試場,把卷子扔到監考官桌上。

“這麼快就寫完啦?”他伸手去拿。我走向門口,背後傳來紙頁翻動的聲音。“等一下!”他嚷道,“你一個字也沒寫!你不能走,不然我不能讓你――”

門阻斷了他後面的話。我大步穿越方院,抬頭看迪恩?威爾金的辦公室。他站在窗邊,監看着校園。

我一路走出市區,拐彎沿着鐵軌走,走到暮色降臨,走到月亮高掛,又接連走了好幾個鐘頭,直到兩腿酸痛,腳掌起水泡,這才又累又餓地停下來。我壓根不曉得自己在哪裏,彷彿夢遊突然清醒,人就在那裏了。

周遭惟一的人文跡象是鐵路,軌道鋪在隆起的碎石堆上,一邊是森林,一邊是一小塊平野。附近不曉得哪裏有潺潺流水,我尋聲踏着月色前進。

小溪頂多五六十公分寬,在原野另一邊沿着樹林邊緣流動,然後穿入林子。我剝下鞋襪,坐在溪畔。

腳丫子最初浸入冰水的時候,我痛得立刻把腳縮回來。我不放棄,一次又一次把腳伸進溪水,每次都浸久一點,直到水泡凍得麻木。我腳底擱在溪床石頭上,讓溪水鑽過趾縫。最後流水凍痛了皮肉,便躺在岸上,頭枕着一塊平坦的石頭,等腳丫子晾乾。

一隻郊狼在遠方嗥叫,聽來既孤寂又熟悉。我嘆了一口氣,任憑眼睛合上。左邊幾十公尺開外傳來一聲吠叫,響應先前的狼嗥。我猛然坐直身子。

遠方郊狼再度哭嗥,這次響應它的是火車的汽笛聲。我穿上鞋襪起身,凝望平野的邊緣。

火車愈來愈近,震天價響地衝過來,戚鏘戚鏘戚鏘戚鏘,戚鏘戚鏘戚鏘戚鏘,戚鏘戚鏘戚鏘戚鏘……

我兩手在大腿揩了揩,走到離軌道幾公尺的地方才停下腳步。臭油味鑽進我鼻孔,汽笛再度嘶鳴――

嘟――

碩大的火車頭赫然從彎處冒出來,飛馳過去。火車頭那麼大,那麼近,掀起一堵風牆撞上我。火車費力地吐出翻騰滾動的煙,一條粗黑繩索盤繞在後頭的車廂上。那場面、那聲音、那臭味實在令人難以招架。我當場呆住,六節平板貨車車廂咻地掠過眼前,上面載的東西似乎是篷車,可是浮雲遮蔽了月亮,沒辦法看清楚。

我倏地回過神。有火車就有人。火車駛向何方都無所謂,反正不管去哪裏,都能帶我離開郊狼,奔向文明、食物和工作機會,說不定還能弄到回伊莎卡的車票呢。可是話說回來,我一文不名,也沒道理認為學校會收留我。就算學校願意收我又如何?我無家可歸,也沒有獸醫診所可以上班了。

眼前駛過更多平板貨車,載滿了電線杆模樣的東西。我拚命睜大眼睛,要看跟在後面的是什麼車廂。月亮從雲朵間短暫露臉,銀光照到的可能是貨車。

我撒腿追着火車跑。碎石坡跑起來很像沙地,我為了平衡,把身體向前傾,卻傾得過頭,栽了跟斗。我蹣跚着爬起來,歪來斜去,拚命不讓身子落到大車輪和軌道之間。

恢復平衡后我加快步伐,盯着車廂找能抓住的地方。三節車廂晃眼過去,全都鎖得牢牢的。之後是幾節牲口車廂,門是開着的,但擠滿了馬屁股。說來也怪,我居然會留意到這種事情,我可是在荒郊野外追着疾駛的火車跑耶。

我速度減緩成慢跑,最後停下腳。我上氣不接下氣,一切幾乎毫無指望了,轉頭一看,三節車廂后就有一扇開着的門。

我再度向前奔竄,一邊看着車廂一邊數。

一、二、三――

我伸手抓住鐵杆,把身子往上甩。我的左腳和手肘先撞上車體,然後下巴直直砸上鐵框,但手、腳、下巴都緊緊巴着火車不放。車聲震耳欲聾,頜骨規律地撞擊鐵框。鼻子裏的氣味不是血就是鐵鏽,我忖度一口牙是否毀了,瞬間又意識到那十之八九即將無關緊要。這會兒我正驚險萬狀地懸在門下面,右腿仍然朝着底盤溜。我右手攫住鐵杆,左手去攀車底板,慌亂間木板在我手指下掀落。我快完蛋了,腳下幾乎無處使力,左腿一抽一抽顛向車門,右腿在底盤下面拖得老遠,我敢說一定會被扯下來。我甚至做好了失去右腿的準備,牢牢閉上眼睛,咬緊牙關。

兩秒后,我發現腿仍然連在身上,便睜開眼睛,思索怎麼辦。我只有兩個選項,跳車勢必會被卷進車底,於是我數到三,奮力一搏向上爬,好不容易左膝夠着了車板,再憑着腳掌、膝蓋、下巴、手肘、指甲一寸寸挪向車門,癱在門內喘息,渾身氣力都耗盡了。

我意識到昏微的燈光落在臉上,霍地用手肘撐起身子。

四個漢子坐在粗麻飼料袋上,就着一盞煤油燈玩牌。其中一個是乾癟老頭,蓄着短髭,面頰凹陷,舉着陶罐灌酒到嘴裏。他驚得一時忘記放下罐子,這會兒才放下來,用衣袖擦嘴。

“嘖嘖嘖,這位是誰呀?”他慢慢說。

其中兩人坐着紋風不動,目光越過撲克牌上緣注視我,第四個人起身上前。

他是個魁梧的大老粗,留了一嘴濃密的黑鬍子,衣服骯髒不堪,帽檐活似被人咬掉一口。我東倒西歪爬起來,踉蹌後退,不料沒有退路。我扭過頭,原來是一大堆一捆一捆的帆布。

我回過頭,那人近在眼前,滿嘴酒臭。“我們的火車沒有流浪漢的位子,老兄,你馬上給我滾下去。”

“喂,老黑,等一下。”陶罐老人說,“別急着趕人,聽到沒有?”

“我才不急咧。”老黑來抓我的衣領,我用力打掉他的手臂。他伸出另一隻手,我揮拳架開他,兩人前臂骨頭咔一聲撞上。

“哎呀呀。”老人咯咯笑說,“朋友,罩子放亮點,別招惹老黑。”

“依我看,是老黑招惹我。”我嚷道,又擋下另一擊。

老黑撲上來,我倒到帆布上,不等頭碰到布,又跳起來。不一刻,我右臂被扳到後背,腳懸在開着的車門外面,眼前是一片飛逝得太快的樹木。

“老黑!”老傢伙叫起來,“老黑!放手,放手,我叫你放手,不是放手讓他栽下去,帶他到車廂!”

老黑把我的手扯向後頸搖我。

“老黑,我叫你放手!”老人吼着,“我們用不着惹麻煩。放他走!”

老黑讓我在門外多晃兩下,順勢把我拎回來摔向帆布堆。他回到其他人身邊,抓過陶罐,大剌剌從我旁邊爬上帆布堆,退到角落。我牢牢盯住他,一邊揉着扭疼的臂膀。

“小子,別放在心上。”老人說:“把人扔下火車是老黑干這份差事的特權,他還有好一陣子不能扔人呢。來這邊。”他用手掌拍拍地板,“來這邊坐。”

我又瞥老黑一眼。

“過來啦。”老人說,“甭害臊,老黑這會兒要乖乖的了,對吧,老黑?”

老黑咕噥着吞下一大口酒。

我起身,戒慎地走向其他人。

老人大方地伸出右手,我猶豫了一下才和他握手。

“我是老駱。這邊這個是格雷迪,那個是比爾,我想你已經跟老黑打過交道了。”他笑眯眯的,我看到他嘴裏缺了好幾顆牙。

“大家好。”我說。

“格雷迪,把酒拿來好嗎?”老駱說。

格雷迪目光溜到我身上,我和他四目相接。過了半晌,他站起來,無聲無息向老黑那邊去了。

老駱掙着要起身,動作僵硬到我一度伸手穩住他的手肘。他一站起來,便舉起煤油燈,眯着眼睛端詳我的臉,又打量我的衣着,從頭到腳都審視一遍。

“老黑,我可沒說錯吧?這小子才不是什麼流浪漢。老黑,你過來看,你自己瞧瞧哪裏不一樣。”他使性子嚷。

老黑嘀咕着多灌一口酒,把陶罐交給格雷迪。

老駱瞟我一眼。“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着?”

“雅各?揚科夫斯基。”

“你的頭髮是紅的。”

“聽說如此。”

“你打哪兒來的?”

我怔住。我是從諾威奇來的還是伊莎卡?你的來處是你正要離開的地方?還是你的家鄉?

“哪兒也不是。”

老駱沉下臉,身子在彎腿上輕晃,油燈也晃得燈光搖曳。“小子,你幹了什麼啦?你在跑路嗎?”

“沒有,才不是呢。”

他斜睇了我半天才點頭。“好吧,不干我的事。你要上哪去?”

“不知道。”

“你要差事嗎?”

“好啊,先生,我想要工作。”

“那不丟臉。你會做啥?”

“什麼都能做。”

格雷迪冒出來,把陶罐交給老駱。他用袖子抹了罐口才遞給我。“來一口吧。”

這個嘛,我不是沒喝過烈酒,但那跟私釀酒是天差地別兩碼子事。那酒讓我的胸口和腦袋都燃起地獄惡火,我喘息着,硬把湧上來的眼淚憋回去,即便肺葉快要爆了,仍然注視着老駱。

老駱把一切都看在眼底,緩緩點頭。“我們早上會在尤蒂卡停車,到時我帶你去見艾藍大叔。”

“誰呀?什麼啊?”

“你知道的嘛,就是艾藍?邦克爾,天下第一馬戲主持人,天上地下宇宙內外至尊之主。”

我鐵定是一頭霧水的模樣,老駱才會綻出無牙的笑容。“小子,別跟我說你沒注意到。”

“注意到什麼?”

“要命,各位。他還當真不知道!”他笑呵呵環視其他人。

格雷迪和比爾笑得暢快。只有老黑沒好氣,繃著臉把帽檐拉得更低。

老駱轉向我,清清嗓子,品味每個字似的慢慢說:“小子,你跳上來的可不是尋常的火車,這是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的飛天大隊。”

“什麼啊?”

“哎,你真寶,真是夠寶的了。”他擤起鼻子,用手背揩掉笑出來的淚,“哎喲,小子,你跑來馬戲班子了啦。”

我對他眨眨眼。

“那邊那個是大篷。”他舉起煤油燈,彎曲的手指朝那一大堆帆佈點了兩下。“有一輛篷車跑錯路線了,撞得稀巴爛,就成了這副德性了。找個地方歪着睡一下,還有幾個鐘頭才停車。不過,你可別揀太靠近門的地方,那個門角可尖得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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