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噓,別動。”
我沒動,只是隨着車行律動搖頭擺腦,扭來扭去。火車頭汽笛嗚咽響起,聽來悠遠,卻不知怎的壓過耳里的轟鳴,鑽進我耳朵。我整個身子都彷彿死了似的。
有個濕濕涼涼的東西挨到我額頭。我睜開眼皮,只見眼前色彩斑斕多變,形狀幻化不定。四條朦朧的手臂掠過我面前,然後凝聚成一條小小的肢體。我作嘔起來,嘴唇不由自主地張開,別過頭卻沒吐出東西。
“眼睛閉着。躺着別動。”華特說。
“唔。”我低喃,任頭垂到一旁,濕布滑落。片刻后,濕布又放回我額頭。
“你被狠狠敲了一記,很高興你挨過來了。”
“他醒啦?喂,雅各,你還好嗎?”老駱說。
我覺得彷彿從一個很深的礦井向上升,一時摸不清東西南北。看來,我是在鋪蓋上,火車已經駛動,但我怎麼回到房裏的?又怎麼睡着的?
瑪蓮娜!
我眼皮猛地睜開,睜着探起身子。
“不是叫你躺着別動嗎?”華特數落我。
“瑪蓮娜!瑪麗安娜在哪裏?”我喘息着,又砰地躺回枕頭。我的大腦在頭顱里翻滾。我想,腦子被打得鬆脫了。睜着眼睛的時候更是頭昏腦脹,所以我又閉上眼皮。眼睛一看不到東西,頭顱內的黑暗似乎比我的頭還大,彷彿頭蓋骨已經內外翻轉。
華特跪在我身畔,拿下我額頭的濕布,浸到水裏,擰乾。那水滴滴答答落回大碗裏,是清澈乾淨的聲音,熟悉的玎玲聲響。耳里的嗡鳴開始消退,一股強烈的抽痛取而代之,橫掃左右耳之間的整片後腦勺。
華特用濕布為我擦臉,摸過我的額頭、雙頰、下巴,讓我的皮膚濡濕。濕涼的麻刺感漸漸滲入皮膚,協助我將注意力放在頭顱以外的世界。
“她在哪裏?奧古斯特有沒有打她?”
“我不知道。”
我又睜眼,眼前的東西歪斜得厲害。我掙着用手肘撐起身子,這一回華特沒把我推回鋪蓋上,只是湊過來,監視我的瞳孔,說:“該死,你兩邊瞳孔不一樣大。你覺得自己喝得下東西嗎?”
“嗯……可以啊。”我喘息着,想出正確的字眼真難。我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但連接口舌和大腦之間的管道八成填滿了漿糊。
華特穿過房間,一個瓶蓋哐當落地。他回到我身邊,將一個瓶子送到我唇邊。是沙士【沙士:一種碳酸飲料】。“恐怕,我就只有這個啦。”他哀嘆。
“死條子。”老羅咕噥着,“雅各,你沒事啦?”
我有心回答,但只顧得了撐着身子不躺下去,沒有餘力分神。
“華特,他還好嗎?”老駱這回的嗓音擔憂得多。
“應該吧。”華特說,將沙士瓶擱到地上。“是坐起來看看,還是要再多躺一會兒?”
“我得把瑪蓮娜弄回來。”
“算了吧,雅各,這會兒你啥都做不了。”
“我一定得去。萬一他……”我的嗓子啞了,甚至沒能把話說完。華特扶着我坐起來。
“這會兒你也無計可施。”
“我不能接受。”
華特怒火冒上來了。“看在老天分兒上,你能不能就聽我一次勸?”
他的火氣嚇得我噤了聲。我挪動膝蓋,人向前傾,讓頭枕在胳膊上。我覺得頭好沉,好大,起碼跟我的身子一樣大。
“更別提火車已經開動了,你有腦震蕩,我們惹上麻煩,一個大麻煩,這會兒你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別再去捅馬蜂窩。要命,要不是你被打昏,要不是老駱還在我們手上,我今晚絕不會上車。”
我盯着雙膝之間,看着鋪蓋,努力把視線定在面積最大的一方布料上。眼前的景象比較穩固了,不再搖來晃去。每一分鐘過去,我的大腦就多一部分恢復運作。
“聽着,再三天就能甩掉老駱了。”華特繼續說,聲音清明,“我們只要盡量挨過去就好了。也就是說,我們得小心別遭了暗算,也不能做任何蠢事。”
老駱接腔:“甩掉老駱?你就是這麼看待我的?”
華特罵道:“沒錯,我現在就是這樣看你的!你應該感謝我們這麼看待你。倘若我們現在就走人,你想他們會怎麼對付你!啊?”
便床上沒傳來回答。
華特遲疑片刻,嘆了口氣,“聽着,瑪蓮娜挨打是很可憐,可是看在老天面上!我們要是不撐到普洛維登斯,老駱就玩完了。接下來三天,瑪蓮娜得自己照顧自己。該死,她都照顧自己四年了,我想她能再多挨三天。”
“她懷上孩子了,華特。”
“什麼?”
長長的靜默。我抬眼。
華特蹙額說:“你肯定嗎?”
“她是這麼說的。”
他望進我眼底良久。我拚命要迎視他的目光,但我眼球不斷溜到一邊。
“那我們行事就得更小心了,雅各,你看着我啊!”
“我是想看你啊!”
“我們得閃人。倘若我們要一起活着離開,就得小心行事。我們得按兵不動,是一步都不能動哦!一切都得等送走老駱再說。你能越快認清事實越好。”
便床上傳來一聲啜泣。華特轉過頭,“別哭啦!老駱,要是他們還沒原諒你,也不會應允接你回家。還是你情願紅燈罩頂?”
“我也不知道啊。”他哭道。
華特向我說:“雅各,你看着我,看着我。”當我目光定在他身上,他開口繼續說:“瑪蓮娜會應付奧古斯特的,我跟你打包票,她辦得到的。她是惟一辦得到的人。她清曉一失足就成千古恨。只要再三天就好了。”
“三天之後又怎麼辦?就像你一直在說的,我們無處可去。”
他氣鼓鼓別開臉,又扭回頭說:“雅各,你到底了不了解我們的處境啊?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呢。”
“我當然了解啊!我只是不喜歡我們的出路。”
“我也不喜歡,不過我也說過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現在,只要想法子活到走人那一天就好。”
儘管華特不斷向老駱擔保,他的家人會張開雙臂迎接他回家,但老駱仍然又是哽咽又是擤鼻的。
等他好不容易意識漸漸模糊,睡著了,華特過去查看他一下,然後擰熄煤油燈。他和昆妮窩到角落鞍褥,幾分鐘后,他開始打鼾。
我小心翼翼地探起身子,不斷試試身子究竟穩不穩。完全站直之後,我試着向前踏出一步。我頭昏腦脹的,不過似乎還能穩住腳步。我又一連走了幾步,也沒發生問題,於是我穿過房間,往衣箱走去。
六分鐘后,我嘴裏銜着華特的刀,手腳並用,爬過表演馬車廂的車頂。
在車廂內的時候,火車聽來只是微微發出咔咔聲,但在車頂上,卻是嘈雜的轟響。火車駛過一段彎道,一節節車廂扭動着,顛來顛去,我停下來,攀着車頂桿,直到火車駛上一段直路。
爬到車廂尾端,我躊躇起來,斟酌下一步怎麼辦。按理,我可以爬下梯子,跳到另一節車廂,走過一節又一節的車廂,直到抵達目的地。但我擔不起被人看到的風險。
如此這般。
於是我站起來,嘴裏仍舊銜着刀,叉腿屈膝,雙臂猛地張開,彷彿走鋼絲。
兩節車廂之間看來似乎離了十萬八千里,遠得沒有邊際。我振作精神,舌頭抵着苦澀的刀面,然後一躍而起,渾身上下每一分肌肉都拚命將我向前送。我雙臂雙腿都大開大合,準備萬一沒落到對面車廂上的話,看看能不能湊巧攀住個什麼東西。
我落到車頂上,攀住車頂桿,在車頂邊上喘得像條狗。有暖乎乎的東西從我嘴角滴下來。我跪在車頂桿上,伸手拿下叼在嘴裏的刀,舔掉唇上的鮮血。然後我又銜住刀,留心地將嘴角往後縮。
我就這樣爬過了五節寢車。每一回的蹦躍,動作都更利落,更添一點騎士風範。跳到了第六節車廂,我已經得提醒自己該戒慎一點。
當我到達頭等車廂,我坐在車頂上,評估自己的狀況。我筋肉酸疼,頭昏腦脹,而且上氣不接下氣。
火車又拐過一段彎道。我攫住車頂桿,朝火車頭看過去。我們正沿着一個草木蔓生的小丘邊行駛,朝着高架橋前進。就着昏暗的天光,我看得出高架橋下將近二十公尺深的地方就是多岩的河岸。火車又顛了一下,我拿定主意,打算一路走車廂到第四十八號車廂。
我照舊銜着刀,探下身子。藝人車廂和領班車廂是由鐵板平台接在一起的,我只消落到上面就行了。我手還攀在車頂上的時候,火車又抖了一下,晃得我的腳溜到一邊。我拚命扒着車頂不放手,汗濕的手在相銜接的鐵片上打滑。
當火車又拉直了,我落到鐵板上。平台上有欄杆,我倚欄而立,片刻后重振旗鼓。我挪動酸疼打顫的手,從口袋掏出表。將近凌晨三點了,和人迎面撞上的機會渺茫,但難保沒個萬一。
刀子是個問題,塞進口袋嫌太長,插在腰際又太鋒利。最後,我用外套纏起刀子,夾在腋下,然後撥撥頭髮,揩掉唇上鮮血,拉開車門。
月光從窗戶照進車廂,走道空無一人。我立在原地打量四周。火車正走到高架橋上。我低估了山澗的深度,火車離河岸足足三十五公尺,面向一大片虛無。火車搖搖擺擺,我很慶幸自己不在車頂上。
沒多久,我便來到三號車廂,瞪着門把瞧。我將刀子從外套中取出,放在地上,穿回外套。然後我拾起刀子,又瞪着門把片刻。
我轉動門把,門把發出咔的一大聲。我當場僵住,但手仍握住門把不動,看看裏面有沒有動靜。數秒后,我繼續轉門把,將門向內推開。
我沒掩上門,生怕關門的聲響會吵醒他。
假如他平躺在床,那快刀朝他脖子一抹就成了。假如他趴睡或側卧,那我就直直捅過去,同時留意刀刃要切斷他的氣管。無論如何,我要從他的咽喉下手。我不能手軟,傷口一定得夠深,讓他迅速失血,不能出聲叫嚷。
我朝卧房爬過去,刀子緊握在手,天鵝絨布簾拉上了。我將布簾邊緣朝自己拉開,窺伺內部。只見他單獨睡在床上,我呼地鬆了一口氣。瑪蓮娜安全無虞,大概是在姑娘車廂吧。事實上,我來的路上一定曾經從她頭頂上經過。
我鑽進布簾,站在床側。他睡在靠我這邊,留下空間給不在房裏的瑪蓮娜。車窗的帘子沒有放下來,月光從樹木間隙射進來,讓他面孔明明滅滅。
我垂眼凝視他。他穿着條紋睡衣,面容祥和,甚至帶着孩子氣。他的深色髮絲凌亂,嘴角向後拉,綻出微笑。他在做夢。他忽地動了,咂咂雙唇,從仰卧翻成側躺,手伸到瑪蓮娜那一邊,拍拍空床位幾次,然後一路拍摸到她的枕頭處。他拉住枕頭,抱在胸前,擁着枕頭,將臉埋在上面。
我舉起刀,用雙手握住刀柄,尖端離他咽喉半公尺。一刀就得取他性命。我調整刀鋒角度,以便一刀下去能劃出最大的傷口。車外不再有樹木了,一泓淡淡的月光流瀉進來,映在刀身。刀刃亮瑩瑩,隨着我調整刀鋒角度折射出細小的反光。奧古斯特又動了,打着鼾,猛地翻成仰卧,左臂落到床緣外,停在我大腿幾公分外的地方。刀子仍舊泛着寒光,仍舊籠罩在月光下,仍舊折射出光芒。但那不是因為我在調整刀鋒,二十因為我的手在顫抖。奧古斯特張開下顎,吸進一口氣,發出難聽的低沉聲響,還咂咂唇。在我大腿旁的手舒放鬆馳,另一隻手的手指則在抽動。
我俯身,小心翼翼地將刀放在瑪蓮娜的枕頭上,又多看了幾眼才離開車廂。
腎上腺素消退後,我又覺得頭比身體大了。我踉踉蹌蹌從走道來到車廂盡頭。
我得做個決定。我要麼再度取道車頂,要麼繼續穿越頭等車廂,那裏極可能還有人醒着沒睡在賭博,接着穿過所有的寢車,之後我一樣得爬上車頂才能回表演馬車廂。於是,我決定還是早點爬上車頂吧。
我幾乎消受不起這番折騰,頭痛欲裂,大大影響我的平衡感。我爬到相鄰平台的欄杆上,七手八腳糊裏糊塗就攀到車頂上。一上到車頂,我癱在車頂欄杆上,噁心欲吐,渾身軟趴趴。我躺了十分鐘喘口氣,繼續向前爬行,到了車廂尾再度歇息,俯卧在車頂桿之間,氣力全耗盡了,不曉得如何繼續前進,但我一定得撐下去,倘若在車頂睡着,一旦火車駛上彎道,我便會滾落下去。
我又鬧耳鳴了,而且眼珠亂滾。我四度躍過車廂間的間隙,每一回都篤定自己跳不過去。第五回我險些摔下去,雖然手抓到了細鐵杆,但肚子卻狠狠撞上車廂邊緣,就這麼懸在那裏發怔,疲憊到一度心想乾脆放手算了,圖個省事。溺死鬼最後幾秒一定就是懷着這種心思,終於停止掙扎,投入水的懷抱。但我要是撒手,可不會投入水的懷抱,而是殘暴的四分五裂。
我霍地回過神,兩條腿在那裏鉤呀鉤,直到鉤上車頂上緣。接下來,要將身子探上車頂就簡單多了。一秒后,我再度躺在車頂桿上喘息。
火車汽笛響了,我抬起龐然大頭。我人在表演馬車廂上面,只消撐到通風口,跳下去就成了。我時停時爬地到了通風口。通風口開着,怪了,我記得出來時關上了呀。我探下身子,摔到地上。其中一匹馬嘶叫不已,噴着鼻息,重重踏腳,不知道在惱火什麼。
我轉過頭,車廂門是開着的。
我吃了一驚,霍地轉身去看房間門。也是開着的。
“華特!老駱!”我嚷道。
房內毫無動靜,只有門扉輕輕碰擊牆面的聲音,應和着車底枕木發出的咔咔聲。
我胡亂爬起來,向門飛躥。我伸不直腰桿,一手扶着門框,另一手按在大腿上,就這麼彎腰用喪失視力的眼睛掃視房內。我腦袋裏一滴血不勝,眼前又一次只有黑、白星子。
“華特!老駱!”
我慢慢看得見東西了,由外圍漸次恢復到內圍的視力。因此,我不自覺轉動頭,試圖去看外圍的東西。房內只有從木條間隙射進來的月光。就着那月光,我看得出便床上空無一人,鋪蓋上沒有人,角落鞍褥上也沒有人。
我歪歪倒倒來到后牆前的那排衣箱,俯身低看。
“華特?”
我只找到了昆妮。它渾身打哆嗦,縮成一團,驚駭地抬頭看我。我心中不再有懷疑。
我撲通滑坐在地,哀傷不已,滿心罪惡感。我猛力捶地板,衝著上天和天主揮舞拳頭。當我終於平靜一點,開始無法自制地啜泣,昆妮從衣箱后爬出來,溜到我大腿上。我抱着它溫熱的身軀,直到我們倆靜默地搖動身軀。
我一心想相信華特即使有刀也逃不出生天。可是無論如何,是我讓他沒有刀子防身的,是我害他必死無疑。
我一心想相信他們逃過一劫。我試圖想像他們倆從火車上滾落到長滿青苔的林地,一邊忿忿不平地咒罵。怎麼,就在這一刻,華特大概正在找救兵。他已經把老駱安置在一個有遮陰的地方,自己去找人來幫他忙了。
好,好,事態沒有我想的那麼糟。我會折回去找他們。等早上了,我就去把瑪蓮娜帶出來,我們往回走到最近的市鎮,上醫院打聽。也許監牢也去問問,以防他們被當成遊民關起來。要推算出最近的城鎮在哪裏應該很簡單,只消約略估算——
不會的,不可能,沒有人會把一個瘸子老人和侏儒扔下高架橋。連奧古斯特也干不出那種事。連艾藍大叔也辦不到。
後半夜,我都在盤算幹掉他們的辦法,在腦海里翻來覆去想了又想,品味殺人的點子,彷彿在把玩光滑石子似的。
剎車的嘶鳴聲讓我霍地回過神。不待火車停妥,我便躍下到碎石地上,邁開大步朝寢車走,見到第一節破爛到應該是給工人睡的寢車便踏上鐵皮階梯,狠力拉開門,手勁大到門又反彈得關起來。我再度開門,大步進去。
“厄爾!厄爾!你在哪裏!厄爾!”恨意和怒火令我嗓音嘶啞。
我在走道上闊步,窺看鋪位。一張張驚訝的臉都不是厄爾的臉。
下一節車廂。
“厄爾!你在這裏嗎?”
我停下來,轉問一個鋪位上一臉困惑的人:“他到底死哪去了?他在這裏嗎?”
“你是說負責維安的厄爾?”
“對,就是他,沒錯。”
他拇指朝肩膀后一撇說:“那邊第二節車廂。”
我穿過下一節車廂,努力不踩到從鋪位下面伸出來的人腿,不撞到露在鋪位外的胳膊。
我砰地拉開車廂門。“厄爾!你死哪去了?我曉得你在這裏!”
走到兩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在被窩裏挪挪方位,瞧瞧是誰闖進來大呼小叫。我順着走道走,走了四分之三便看到厄爾。我撲向他。
“你狗雜種!”我欺身上去掐他脖子,“你怎麼下得了手?怎麼可以?”
厄爾從鋪位跳起來,將我的手拉到旁邊。“搞啥——等等,雅各,冷靜點,出什麼事啦?”
“你明知故問!”我嘶叫,前臂扭來扭去,掙脫他的手便又撲上去,但不容我碰到他,他又出手擋住了我。
“你怎麼下得了手?”我淚水淌過臉頰,“怎麼可以?你不是老駱的朋友嗎!華特又有哪裏對不起你嗎?”
厄爾臉白了,愣在那裏,雙手仍兀自抓住我雙腕。他面上的驚駭如假包換,我不禁停止掙扎。
我們驚愕地眨眼。幾秒過去。惶恐的嗡嗡低語如漣漪般傳過車廂。
厄爾鬆開手說:“跟我來。”
我們步下火車,一離車廂十公尺,他轉向我說:“他們不見了?”
我瞪着他,在他臉上搜尋裝蒜的跡象,但找不到。“對。”
厄爾倒抽一口涼氣,閉上雙目。我一度以為他會哭。
“難不成你什麼都不知道?”我說。
“我知道個屁!你把我當什麼人啦?我才不會幹那種事。該死,呸,要命,可憐的老傢伙,等等——”他忽然定睛看我,“你那時候在哪裏?”
“在別的地方。”我說。
厄爾盯着我片刻,然後目光低垂到地上。他手叉腰長吁短嘆,搖頭晃腦思索。“好,我會探聽一下一共多少可憐蟲被扔下車。不過我跟你說,角兒們一向不會被扔掉,就算只是一個小角兒也不可能。倘若他們丟掉華特,那他們一定會找你下手。換做我是你,我會立刻頭也不回,拍拍屁股走人。”
“倘若我不能溜之大吉呢?”
他抬眼,目光銳利,下顎左右動了動,端詳我很久,總算開口:“白天待在營地不會有危險,假使你今晚回到火車上,千萬別靠近表演馬車廂,躲到平板貨車車廂那邊,想歇息就藏在篷車下面。別被逮着了,警醒點,發條要繃緊,一等你能離開就立馬走人。”
“我會的,你放心,只是有一兩樁事情未了,不搞定不行。”
厄爾意味深長地再看我一眼,說:“我晚點再找你。”他邁開大步,朝伙房去了。飛天大隊的人正三五成群聚到伙房,他們眼珠滴滴溜溜轉,面有懼色。
除開老駱和華特,另有八個人不見了,其中三個來自主列車,剩下五個都是飛天大隊列車的。也就是說,老黑他們拆夥同時衝著不同列車下手。團里都快垮了,工人大概本來就會紅燈罩頂,但不會是扔下高架橋。高架橋是用來對付我的。
我忽然想到,就在我良心阻止我做掉奧古斯特的那一刻,有人卻依照他的囑咐去殺我。
不知道他醒來見到那把刀會作何感想。希望他明白儘管我最初意在警告,但這會兒我已經決心取他性命。這是我欠每個被扔下車的人的。
我整個早上都在營地里偷偷摸摸潛行,心焦地尋找瑪蓮娜。到處都不見她的身影。
艾藍大叔昂首闊步走來走去,黑白格紋長褲,猩紅背心,誰要閃得不夠快,擋着他的路,他便一掌下去打人家腦袋。他一度瞥見我,忽然停下腳步。我們面對面,相距七公尺遠。我瞪了又瞪拚命將滿心的怨恨傾注到目光中,幾秒后,他的唇型拉成一個冷笑,一個大右轉走了。他的跟班們在後面追。
我遠遠看着伙房升起午餐的旗幟。瑪蓮娜在那裏,身穿外出服,排隊拿菜。她掃視食客,我清楚她是在找我。希望她知道我平安無事,她才剛剛落座,奧古斯特便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和她面對面坐下。他沒有拿食物,嘴裏說了什麼,手便伸出去抓住瑪蓮娜手腕。她縮回胳膊,弄得咖啡潑出來。他們附近的人側目打量他們。奧古斯特鬆了手,霍地起身,長凳向後翻倒到草地上。他猛衝出去。他一走,我便直奔伙房。
瑪蓮娜抬眼看見我,臉上沒了血色。
“雅各!”她倒抽一口氣。
我將長凳放平在地上,挨着邊坐下。
“他有弄傷你嗎?你還好嗎?”我說。
“我沒事,你呢?我聽說——”她的話哽在喉嚨,她用手捂住口。
“我們今天離開。我會盯着你,你一逮到機會就快走,我會跟上去。”
她注視着我,面色蒼白。“華特和老駱怎麼辦?”
“我們再回去看看。”
“給我兩個鐘頭。”
“你要做什麼?”
艾藍大叔站在伙房的邊緣,手舉在半空打榧子厄爾從伙房另一頭應聲出現。
“我們房裏有一些錢,我會趁他不在的時候進去拿。”她說。
“不行,不值得冒那個險。”我說。
“我會小心的。”
“不行!”
“好了,雅各。”厄爾抓住我的上臂,“老闆要你離開。”
“再等一下,厄爾。”我說。
他大嘆一口氣。“好吧,待會兒你要掙扎一下,可是只能幾秒喔,然後我就得把你帶出去。”
“瑪蓮娜,你要發誓不會回房間去。”我急迫地說。
“我一定得回去。那錢有一半是我的,不拿的話,我們倆就要一文不名了。”
我掙脫厄爾的手,站着面對他,或者該說面對他的胸脯。
“告訴我在哪裏,我去拿。”我粗暴地說,手指戳着厄爾的胸膛。
“在窗戶邊座位下面。”瑪蓮娜急切地低語,站起來走到桌位這一邊,來到我身畔,“把椅墊掀開,就在咖啡罐裏面,不過由我去拿,大概比你方便——”
“好了,我得把你帶出去了。”厄爾說,將我扭過身,把我的胳膊反扣在背上。他推我向前,所以我成了個彎腰的姿勢。
我轉過頭面向瑪蓮娜:“我會去拿。你離那列火車遠一點,你要發誓!”
我稍事掙扎,厄爾也隨便我。
“我要你發誓!”我嘶聲說。
“我發誓。”瑪蓮娜說,“小心哦!”
“放開我,狗雜種!”我吼着厄爾,當然是裝裝樣子。
他和我硬是把場面鬧大,離開了伙房。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得出他雖然扳着我的胳膊,卻沒把我扳到會發疼的地步。不過他把我扔過草皮足足三公尺,足可掩飾那一點破綻。
我整個下午一下用眼角餘光偷瞄,一下閃到門帘後面,一下躲在篷車下面,但始終無法避開別人的耳目,靠近四十八號車廂。再說,午餐后便不見奧古斯特的蹤影,他很可能就在車廂里。所以我繼續等待時機。
今天沒有演出下午場。約莫三點鐘的時候,艾藍大叔站在場子中央一個箱子上昭告大家,今天晚上的表演最好是大家有生以來最好的一次。他沒交代不然大家會有什麼下場,也沒人問他。
就這樣,大家臨時湊合出一場遊行,接着動物們進入獸篷,糖果販子們跟賣其他視頻的人也張羅着攤位。跟着遊行隊伍一起來的男女老少聚在場子裏,不久塞西爾便開始對雜耍場子前面的笨蛋下工夫。
我貼在獸篷的篷面上,扯開篷壁的接縫向內窺看。
我見到奧古斯特將蘿西帶進篷內。他的銀頭手杖在它肚腹和前腿後方揮動,威脅它就範。它順從地聽命,眼裏卻燃着敵意。奧古斯特將它領到它的老位子,將它的腿鏈在樁上。它怒目瞪着奧古斯特弓起的背,耳朵平貼,接着似乎轉了念頭,揮動長鼻探察眼前的地面,找到一小塊東西,撿拾起來,向內捲起長鼻磨蹭那東西,試試觸感才扔進嘴裏。
瑪蓮娜的馬已經列隊排好,但她人不在獸篷。土包子們魚貫進入大篷,人都快走光了,她應該在獸篷準備了呀。快來,快來,你在哪裏嘛——
我突然想到,儘管她發誓不回他們的包廂,但她八成食言了。該死,該死,該死。奧古斯特還沒搞定蘿西的鐵鏈,但要不了多久,他便會察覺到瑪蓮娜不在獸篷,出去找她。
有人拉拉我的衣袖,我一個迴轉,掄起拳頭。
格雷迪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手勢。“哇,夥伴,放輕鬆。”
我放開拳頭。“我只是有點神經兮兮罷了。”
“是啊,嗯,也難怪啦。”他四下打量一圈,“唔,我看到你被人從伙房扔出來,你吃飽了沒?”
“沒有。”
“那我們就去炊事篷,來吧。”
“我不能去,我一毛錢也沒有。”我一心急着打發他走開。我轉身拉開獸篷的接縫。瑪蓮娜仍然不在裏面。
“我幫你出錢。”格雷迪說。
“我沒關係,真的。”我繼續背對他,暗暗希望他識趣離開。
“聽着,我們得談一談在營地里談比較安全。”他沉穩地說。
我轉過頭,注視他的眼睛。
我尾隨他穿過場子。大篷內的樂隊開始演奏大奇觀的伴奏樂曲。
我們來到炊事篷前面排隊。櫃枱後面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動漢堡肉,做成漢堡,遞給為數不多但很不耐煩的散客。
輪到格雷迪和我了。他舉起兩根指頭,“兩個漢堡,山米,我們不趕時間。”
不出幾秒時間,櫃枱后的人送出兩個馬口鐵盤子,我接下一盤,格雷迪拿了另一盤,還遞出一張捲起來的鈔票。
“你閃開啦。”廚子擺擺手,“你的錢在這裏派不上用場。”
“謝嘍,山米。”格雷迪將鈔票塞回口袋,“真的很謝謝你。”
他走到一張爛木桌前面,一腳跨過長凳坐下,我坐到他對面。
“好啦,你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談?”我說,手指摩搓着一個樹瘤。
格雷迪機靈地四下打量一番。“昨天晚上被扔掉的幾個傢伙又跟上來了。”他拿起漢堡讓油汁滴干,三滴油落到盤子裏。
“什麼,他們人在這裏?”我說,挺直了腰桿,掃視場子。只有雜耍場子前面有小貓兩三隻,大概在等人帶他們去芭芭拉的帳篷吧,其他的土包子們全都在大篷。
“小聲點。沒錯,有五個人回來了。”格雷迪說。
“那華特他……”我的心怦怦跳,一說出華特的名字,便見到他眼裏泛着光,心裏也就有了譜。
“哎,天哪。”我說,扭開頭,將淚水眨掉,咽下口水。我過了一會兒才振作起來。“怎麼發生的?”
格雷迪將漢堡擱回盤子,足足沉默了五秒鐘才回答。當他開口,語調很沉靜,沒有抑揚頓挫。“火車過高架橋的時候,他們就被扔下車,沒有人例外。老駱的腦袋撞到石頭,馬上就斷氣了。華特的腳摔爛了,他們只好把他一個留下來。”他吞吞口水,又補一句,“他們覺得他昨天晚上應該就掛了。”
我凝視遠方。一隻蒼蠅落在我手上,我揮手趕它走。“那其他人呢?”
“他們沒死。有兩個拍拍屁股走人,其他人都追上來了。”他目光左右游移,“比爾也是其中之一。”
“他們打算做什麼?”
“他沒講。可是不管怎樣,他們都要撂倒艾藍大叔。我打算盡量幫忙。”
“你幹嗎跟我說這些?”
“讓你有機會開溜啊。你是老駱的朋友,我們不會不顧念你們的交情的。”他湊上前來,胸口抵着桌緣,繼續鎮定地說,“再說,依我看,你可出不起紕漏。”
我霍地抬眼,他正直勾勾望進我眼底,一邊眉毛挑起。
哇,老天,他知道了。既然他知道了,那每個人都知道了。我們現在就得閃人,馬上閃。
大篷忽地爆出如雷掌聲,樂隊天衣無縫地奏起古諾的華爾茲。那是大象蘿西上場的暗號,我本能地轉向獸篷的方向。瑪蓮娜要麼正準備騎上大象,要麼已經坐在它頭上。
“我得走了。”我說。
“坐下啦,吃你的漢堡。你要是打算閃人,下一頓恐怕有得等了。”
他雙肘杵着粗糙的灰色桌面,拿起漢堡。
我瞪着自己的漢堡,懷疑自己能否咽下去。
我將手伸向漢堡,但還沒來得及拿起來,樂隊便嘈雜地停頓下來。銅管樂器亂鬨哄地同時響起,以空洞的鐃鈸“鏘”一聲收尾,聲音從大篷抖抖顫顫地飄出來,橫越場子,就這麼沒了聲響。
格雷迪當場愣住,仍然俯頭對着漢堡。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我說。
“別吵。”格雷迪厲聲說。
樂聲再度響起,奏出《星條旗永不落》。
“哎喲老天,哎喲討厭。”格雷迪一躍而起向後蹦,弄翻了長凳。
“什麼?怎麼了嘛?”
“災星逛大街啦!”他回頭嚷道,狂奔而去。
所有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的團員統統急如星火,沖向大篷。我站起來,立在長凳後面,驚呆了,不明白一切是怎麼回事。我霍地轉身看油炸廚子,他正在扯下圍裙。我嚷:“他在扯什麼呀?”
他扭着要把圍裙翻過頭頂脫掉。“這個災星逛大街嘛,就是說出亂子了,大亂子。”
“哪種亂子?”
有人從我身邊衝過去,順勢猛拍我肩頭一下。是鑽石喬。他拉開嗓門:“雅各——獸篷出事啦,動物跑了,快快快,快去啊!”
用不着他多說,我拔腿就跑,跑近的時候,地面在我腳下轟隆隆,不是響聲,而是震動,嚇得我魂都飛了。蹄子、爪子踩在干泥地上,踏得大地震動。
我衝進獸篷門帘,旋即又貼着篷壁,讓路給氂牛跑過去。彎曲的牛角離我的胸膛只有幾公分。一隻受驚的鬣狗緊抓在氂牛肩上,駭得眼珠子骨碌碌轉。
動物全部受驚奔逃。籠舍通通打開了,獸篷中央的地方一片模糊,凝神細看,我從一鱗半爪認出裏面有黑猩猩、紅毛猩猩、駱馬、斑馬、獅子、長頸鹿、駱駝、鬣狗、馬,事實上,我看到了幾十匹馬,瑪蓮娜的馬也混在裏面,而每一匹都驚得發狂。各種各樣的動物左彎右拐、奔竄、嘶嚷、擺盪、狂奔、低吼、哀鳴。到處都是動物,懸在繩索上擺盪,蹣跚地爬上杆子,躲在篷車下,貼着篷壁,溜過獸篷中央。
我掃視帳篷搜尋瑪蓮娜的身影,卻見到一頭大貓溜進通往大篷的甬道。是豹子。看着它輕靈的黑色身軀消失在帆布甬道中,我立在那裏,等待土包子們察覺異狀。我等了好幾秒,那一刻終於來了。一聲長長的尖叫接着一聲,又一聲,轟地傳出人人爭先恐後、推擠逃命的如雷吵嚷。主啊,求求你讓他們從帳篷後面出去。主啊,求求你別讓他們跑過來這邊。
在這一片動物怒海中,我瞥見兩個人的身影。他們正在拋拉繩索,將動物撩撥得更加驚駭。其中一個人是比爾。他看到我了,和我四目對望片刻,然後和另一個人一道溜進大篷。音樂第二度刺耳地停止,這回始終沒重新響起。
我掃視獸篷,急得跳腳。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到底在哪裏?
我瞥見粉紅亮片的閃光,猛地轉過頭去,原來瑪蓮娜站在蘿西身邊,我大叫着鬆了一口氣。
奧古斯特在她們前面。他當然是和她們在一起,不然會在哪?瑪蓮娜的雙手捂着口,還不曾發現我,但蘿西看到我了。它意味深長地望着我半晌,神色有些古怪,我不禁怔在那裏。奧古斯特什麼也沒注意到,臉紅耳赤,咆哮不已,指天劃地,揮打那根銀頭手杖。他的高帽躺在一邊的乾草上,扁扁的,彷彿他曾經踩過一腳。
蘿西伸出長鼻,要拿某個東西。一隻長頸鹿穿過我們之間,在慌亂中長頸子仍然優雅地快速擺動,等它過去,我看到蘿西將栓它鐵鏈的鐵樁拔起來了,鬆鬆握住,樁尖靠在硬泥地上。鐵鏈仍然系在它腳上。它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然後將目光移到奧古斯特沒戴帽子的後腦勺。
“天哪。”我赫然明白它的心思。我跌跌撞撞向前沖,一匹馬從我前面經過,我閃過它的臀部。“不行!不行!”
它高高舉起鐵樁,彷彿鐵樁沒有重量似的,乾淨利落地一下就把他的頭劈裂,啵,彷彿敲開一顆水煮蛋。它握住鐵樁,直到奧古斯特向前翻倒,然後將鐵樁插回地上,動作幾近慵懶。它向後退,瑪蓮娜映入我眼帘,她可能看到了剛剛那一幕,也可能沒看見。
幾乎就在同時,一群斑馬從她們面前跑過去。奧古斯特的軀體在黑白蹄腿間忽隱忽現,上上下下。一隻手,一隻腳,扭曲彈動,柔若無骨。當馬群過去,奧古斯特成了一攤混雜血肉、內臟、乾草的玩意兒。
瑪蓮娜瞪着那一片血肉模糊,雙眼圓睜,然後癱倒在地。蘿西扇動耳朵,張開口,側走過去,用四條腿護住瑪蓮娜。
儘管四周動物仍然狂奔不歇,起碼我知道在自己沿着篷壁摸索過去之前,瑪蓮娜不會有事。
有人從大篷來到獸篷,試圖循原路出去。我跪在瑪蓮娜身邊,手捧着她的頭,正在此時,人們從連接大篷和獸篷的甬道出來,挺進了一兩公尺才察覺獸篷內的情況。
跑在前面的人沒了去路,被後面的人擠得摔倒。若不是他們後面的人也見到動物奔竄,他們肯定會被人群踩在腳下。
動物們忽然變換方向,各種動物全混在一起。獅子、駱馬、斑馬跟着紅毛猩猩、黑猩猩一起跑。一條鬣狗和一隻老虎肩並肩。十二匹馬和一頭脖子掛着一隻蜘蛛猴的長頸鹿。北極熊用四肢笨拙地前進。它們全朝着人群衝過去。
人潮調轉方向,尖叫着想退回大篷。剛剛被推倒在地的人這會兒擠在人群最後面,慌得直跳腳,捶打面前人的後背和肩膀。障礙霍地排除了,人群和動物一起鬼吼鬼叫地奔逃。很難說究竟誰比較驚駭,所有動物絕對是一心一意只想逃命。一頭孟加拉虎硬朝一位太太的雙腿之間鑽擠,讓她雙腳離了地。她低頭一看,昏了,她丈夫便插着她的胳肢窩,把她攙下虎背,拖她回大篷。
不出幾秒,除了我以外,獸篷里只剩下三個存活的生物,就是蘿西、瑪蓮娜和癩皮獅子雷克斯。它爬回了自己的籠舍,蜷縮在角落發抖。
瑪蓮娜呻吟不已,拉起奧古斯特一隻手又放下。我瞟一眼奧古斯特的那攤血肉,決定不能再讓她看見我抱起她,從售票門出去。
營地幾乎都空了,人和動物奔到外圍,形成一個圓圈。大家都卯起來跑遠一點,跑快一點,圈子越擴越大,像水塘表面的一圈漣漪,邊緣漸漸消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