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瑪蓮娜出事已經六天了,還不見她離開車廂。奧古斯特不再到伙房用餐,所以我坐到我們那一桌的時候,很難不注意到自己形單影隻。有時我在照料動物的時候碰見奧古斯特,他有禮而疏遠。

至於蘿西呢,我們在每個城鎮都將它放在河馬篷車中遊街,然後送進獸篷展示。它學會了跟着奧古斯特從車廂走到獸篷,而奧古斯特也不再卯起來狂打它。它會拖着沉重的腳步和他並肩同行,而奧古斯特則把象鉤緊緊抵着蘿西前腿後方的皮肉上。有一回在獸篷,它站在圍繩後面,歡快地逗弄觀眾,收下糖果。儘管艾藍大叔沒有明言,但是似乎沒有打算立刻恢復大象表演。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愈來愈記掛瑪蓮娜。每一回到伙房,我都暗自希望見到她。而每一次沒見到她,我的心便往下沉。

又在一個不知名的爛地方度過漫長的一天。從鐵路上,那些城鎮看來全都一個樣。飛天大隊正準備上路。我窩在鋪蓋上讀《奧賽羅》,華特在床上讀華滋華斯的詩集,昆妮貼着他蜷縮起來。

它抬起頭低吼,華特跟我都霍地坐直。

厄爾地大禿頭從門框探進來。“醫生!喂!醫生!”

“嗨,厄爾,怎麼啦?”

“我需要你幫忙。”

“沒問題,是什麼事?”我把書放下,朝華特瞥了一眼。他讓局促不安的昆妮緊緊倚着他。昆妮仍在低鳴。

“是老駱,他麻煩大了。”厄爾粗嘎地說。

“哪種麻煩?”

“他的腳怪怪的,軟趴趴使不上力。他說什麼也不讓旁人靠近,他的手也不怎麼聽使喚。”

“是喝醉酒嗎?”

“這一次不是喝醉,但跟醉了沒差別。”

“要命,厄爾。他得看醫生。”

厄爾皺起額頭。“是啊,所以我才來找你嘛。”

“厄爾,我不是醫生。”

“你是獸醫。”

“那不一樣啦。”

我瞄華特一眼。他在假裝看書。

厄爾滿懷期待地望着我。

我最後說:“挺好,倘若他狀況不妙,就讓我去和奧古斯特或艾藍大叔談談,看看我們到達杜標克的時候,能不能請個醫生幫他看病。”

“他們不會幫他請醫生的。”

“為什麼?”

厄爾不快地打直腰桿:“該死,你啥都不知道?”

“他要是真的鬧重病,他們當然就會——”

“就會直接把他扔下火車。”厄爾斬釘截鐵地說,“好啦,倘若他是動物??”

我腦筋一轉,便明白他是對的。“好,那我自己去找一個醫生過來。”

“怎麼找?你有錢嗎?”

“呃,沒有。”我羞赧地說,“老駱有嗎?”

“要是他有錢,你想他還會喝薑汁藥酒跟酒精膏做的飲料嗎?哎,你走不走呀,難不成你連幫他看一下也不肯?當初老傢伙可是拼了命幫你忙呀。”

我連忙出聲:“這個我知道啊,厄爾。但我不曉得你指望我做什麼?”

“你就是醫生,就幫他看一下嘛。”

遠方傳來哨聲。

“快啦。再五分鐘就發車了,我們得過去了。”厄爾說。

我跟着他到載運大篷的車廂。楔子馬已經全部就位了,每個飛天大隊的成員都在拆卸斜坡道,爬上車廂,將車門關上。

“嘿,老駱,我帶醫生來了。”厄爾朝着敞開的車門嚷。

“雅各?”裏面傳來沙啞的嗓音。

我跳上車,一會兒后眼睛才適應裏面的幽暗,看見老駱待在角落的身影。他蜷縮在飼料袋上。我走過去跪下來。“怎麼啦,老駱?”

“我也摸不着頭腦哇,雅各。幾天前起床的時候,腳就軟趴趴的,就是沒有感覺。”

“你能走路嗎?”

“一點點,但我得把膝蓋舉得高高的,因為我的腳掌都癱掉了。”他的嗓音降成低喃,“還不止這樣哪,另一個傢伙也是。”

“什麼傢伙?”

他的眼睛圓睜,射出恐懼的目光。“男人的傢伙啊。我??前面那一根完全沒感覺了。”

火車顫震着,慢慢向前行,拉緊了車廂的掛接處。

“要發車了,你得下去了。”厄爾說,拍拍我肩膀。他去為我拉開車門,揮手招我過去。

“這一段路我跟你們一起坐。”我說。

“不可以。”

“為什麼?”

“因為會有人聽說你跟雜工交情不錯,而且很可能就是這些傢伙,然後就把你扔下車。”

“媽的,厄爾,你不是保鏢嗎?叫他們閃開。”

“飛天大隊列車不歸我管,這裏是老黑的地盤。”他說,更加急迫地招我過去,“快走啦!”

我直視老駱的眼睛。他的眼瞳透出恐懼和哀求。我說:“我得走了。等我們到了杜標克,我再來找你。我們會幫你弄來醫生,你會好起來的。”

“我一毛錢也沒有。”

“沒關係,我們會想出法子的。”

“走啦!”厄爾叫道。

我一手搭着老人的肩膀。“我們會想出法子的,好嗎?”

老駱帶着眼屎的眼睛泛出淚光。

“好嗎?”

他點頭,只點了一下。

我站起來,走到門口。“該死。”我盯着快速飛逝的景物,“我還以為火車加速沒這麼快。”

“而且還會越來越快哦。”厄爾說,一手抵着我的後背中心,把我推下去。

“搞什麼!”我叫道,像個風車式地揮動手臂,撞上碎石地,滾成側躺。砰一聲,另一個人落到我身邊。

“你看吧。”厄爾站起來,拍掉背後的塵土。“我就跟你說他狀況不妙。”

我驚訝地望着他。

“幹嗎?”他看來茫惑不解。

“沒什麼。”我說,爬起來,拍掉身上的塵土和細石。

“來吧,最好在別人看到你跑這兒來之前快回去。”

“跟他們說我來檢查役馬就好啦。”

“噢,好借口。對,難怪你是醫生而我不是,嗯?”

我猛搖頭,但他的神情坦率不移。我放棄,開始走向我們的列車。

“怎麼啦?”厄爾在我後面叫,“你幹嘛搖頭,醫生?”

“是什麼事情呀?”華特見我進門便問我。

“沒什麼。”我說。

“是哦,他來的時候,我也在旁邊誒。招了吧,‘醫生’。”

我遲疑着。“是飛天大隊的一個工人啦,他身子不對勁。”

“顯然如此。你覺得他怎麼樣呢?”

“很害怕,而且坦白講,也怪不得他。我想幫他請個醫生,可是我一文錢也沒有,他也是。”

“你很快就有錢啦,明天就發錢了,不過他有什麼病徵?”

“他的手腳跟??嗯,其他玩意兒失去知覺。”

“什麼玩意兒?”

我目光向下移,“你知道的嘛??”

“哇,要命。”華特說,坐直了身子,“我就知道。不用請醫生啦,他是得了藥酒腿。”

“得了什麼?”

“藥酒腿,藥酒腿,跛腳,不管怎麼稱呼,反正都是同一個癥狀。”

“從來沒聽說過。”

“有人做了一大堆的爛藥酒,就是藥酒里加了可塑劑還是啥的進去。這批酒銷到全國去,喝到一瓶,你就完蛋了。”

“‘完蛋’?什麼意思?”

“癱瘓啊,那種要命玩意兒下肚兩個禮拜內就發病。”

我驚呆了。“你怎麼知道的?”

他聳肩。“報紙上寫的。大家才剛剛發現這種病打哪兒來的,可是已經很多人遭殃了,搞不好有上萬人哪。大半是南部的人。我們去加拿大的路上,有經過南部,也許她就是在那裏買藥酒的。”

我停頓一下,才開口問下一個問題。“醫得好嗎?”

“不行。”

“完全束手無策?”

“我跟你說過啦,他完蛋了。不過,你要是想白白花錢找醫生確認這個病沒藥醫,那就隨便你。”

黑、白火花在我眼前爆開,變幻無常的閃爍形狀令我看不見任何東西。我撲通倒在鋪蓋上。

“嘿,你沒事吧?哇,朋友,你臉色有點發青,你該不會想吐吧?”

“沒有啦。”我的心撲撲跳,血液咻咻流過耳朵。我剛剛記起我來到馬戲團第一天,老駱曾經拿着一小瓶噁心液體要請我喝。“我沒事,謝天謝地。”

第二天,早餐剛過,華特和我到紅色賣票篷車跟着大家一起排隊。九點整的時候,篷車內的人招第一個人上前,是一個雜工。片刻后,他怒氣衝天踱步出來,詛咒着啐了一口唾液到地上。第二個人也是雜工,也是氣鼓鼓離開。

排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用手遮着嘴交頭接耳。

“不妙。”華特說。

“怎麼了?”

“看來是艾藍大叔扣錢法。”

“大部分的馬戲班子在發餉的時候,會扣一點薪水,到一季結束才補。可是艾藍大叔缺錢的時候,他是扣留全部的薪水。”

“該死!”我說。第三個人火冒三丈衝出去。兩個工人滿臉陰鬱,嘴裏叼着手捲煙,離開了隊伍。“那我們幹嘛繼續排隊?”

“扣錢也只扣得到工人的錢,藝人和領班的錢照例是不會扣的。”華特說。

“可是我既不是藝人也不是主管。”

華特打量我兩秒。“確實,我也不曉得你到底該算啥,我只知道不管誰跟總管坐在同一桌用餐,都絕對不是工人。”

“他們常常扣錢嗎?”

“是啊。”華特說,百無聊賴地用腳撥弄塵土。

“艾藍大叔有補發過嗎?”

“我聽說啊,不過我想從來沒人試過啦,我聽說倘使他一連四個禮拜都沒發錢給你,你最好就別在發薪日出現了。”

“為什麼?”我又看見一個髒兮兮的人怒罵不止地咚咚咚走掉。我們前面三個工人也走了,挎着肩膀回火車。

“簡單講,不能讓艾藍大叔覺得你是他的財務負擔,要不然哪,哪天晚上你就會失蹤。”

“什麼?會去見紅燈嗎?”

“你他媽的對極了。”

“感覺有點離譜。我是說,讓他們留在原地不就結了?”

“要是他欠工人錢,風聲傳出去會有多好聽?”

我前面只剩一個人了,就是綠蒂。她的金髮弄成手指粗細一鬈一鬈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紅棚車窗口內的人招她上前,兩人愉快地閑聊。男人從鈔票疊中抽出幾張遞給她,她用口水沾濕指頭數鈔票,數好了捲起,從領口塞進衣服里。

“下一個!”

我上前。

“姓名?”那人看也不看地說。他是個小個子,禿頭上只剩一圈稀疏的髮絲,掛着一副鐵框眼鏡。他盯着面前的賬本。

“雅各·揚科夫斯基。”我目光溜到他後方。篷車內部嵌着雕花木板,天花板有上漆。後面有一張辦公桌和保險箱,一邊牆上附着一個洗手台。后牆上有一幅美國地圖,上面釘着彩色圖釘,大概是我們巡迴演出的路線吧。

男人地指尖劃過賬本,劃到底了又移到最右邊的那一欄。“抱歉。”

“‘抱歉’是什麼意思?”

他抬眼看我,一派誠摯。“艾藍大叔不希望一季告終的時候有人破產。他一向扣留四個星期的薪水。等這一季結束你就能領錢了。下一個!”

“可是我現在要用錢。”

他盯着我,一副沒得商量的模樣。“這一季結束你就能領錢了。下一個!”

華特走向窗口,我朝地上啐一口口水,快步離去。

我在替紅毛猩猩切水果時,想到籌錢的辦法。一個影像掠過我心頭,是一張告示:

沒錢?

那你有什麼?

我們什麼都收!

我在第四十八號車廂前踱來踱去起碼五次,才爬上去敲三號廂房的門。

“誰呀?”奧古斯特說。

“是我,雅各。”

片刻的停頓。“進來吧。”

我開門,踏進去。

奧古斯特站在一扇窗前,瑪蓮娜坐在一張長毛絨椅上,光腳丫擱在踏腳凳上。

“嗨。”她說,紅了臉,將裙子拉下蓋住膝蓋,撫平大腿上的裙子。

“哈啰,瑪蓮娜。你的傷好點了嗎?”

“好些了,可以走一點路了,再不久就能完好如初了。”

“你來有什麼事?倒不是說我們不高興見到你。我們很想念你呢,是不是呀,親愛的?”奧古斯特插嘴。

“呃??是啊。”瑪蓮娜說,抬眼看我。我面紅耳赤。

“哎呀,我真失禮,你要不要喝一杯?”奧古斯特說,目光出奇嚴厲,嘴角僵硬。

“不用了,謝謝。”他的敵意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能待太久,我只是要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得找個醫生。”

“為什麼?”

我猶豫着。“我情願不要說。”

“這樣啊,我明白了。”他朝我眨眨眼。

“什麼?”我驚恐起來,“不是,不是我。”我瞟一眼瑪蓮娜,她連忙把頭轉向窗戶。“是我的朋友要看病。”

“是是是,當然如此。”奧古斯特在微笑。

“不是,真的,而且也不是??哎,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你有沒有認識的醫生。算了,我自己進城找好了。”我轉身要走。

“雅各!”瑪蓮娜叫我。

我在門口停步,看着下載走廊的窗外深呼吸兩口氣,這才轉身面對她。

“明天到達芬波特的時候,有個醫生會來看我。等他幫我看好之後,要不要我叫人去找你過來?”她沉靜地說。

“那就太感謝了。”我說,略略舉一下帽子,走了。

第二天一早,在伙房排隊的人議論不休。

“都是那個臭大象害的。反正它什麼把戲都不會。”我前面的人說。

“可憐哦。人命還不如一隻畜生值錢。”他朋友說。

“不好意思,插個話。你說是大象的關係,這話怎麼說呢?”我說。

第一個人瞪着我。他肩膀寬闊,穿着髒兮兮的咖啡色外套,臉上皺紋很深,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皮膚黑的像葡萄乾。“因為它那麼貴呀,而且他們還買了大象車廂。”

“不是,我是指什麼事情是大象害的。”

“昨晚好些人不見了,起碼六個,說不定還不止呢。”

“什麼,就從車上不見?”

“正是。”

我把半盤食物放在保溫桌上,走向飛天大隊。邁開幾個大步,我撒腿跑起來。

“喂,朋友!你還沒吃呢!”那人叫我。

“別煩他,賈克!他大概得去看看朋友是不是不見了。”他的同伴說。

“老駱!老駱,你在嗎?”我站在車廂前,試圖看清昏暗的車廂內部。“老駱!你在嗎?”

沒有回答。

“老駱!”

闃無聲響。

我迴轉身子,面對營地。“要命!”我踢一腳碎石地,再踢一腳。“要命!”

說時遲那時快,車廂內一聲低哼。

“老駱,是你嗎?”

一個幽黑的角落傳來含混的聲音。我跳上車廂。老駱正倚着最裏面的廂壁躺着。

他不省人事,猶自抓着一隻空瓶。我彎腰從他手裏取下瓶子。是檸檬汁。

“你是哪一號人物,你又以為你在幹嘛?”背後一個聲音問我,我轉身。是格雷迪。他站在敞開的車門外,抽着一根煙。“噢——嘿,不好意思啊,雅各。剛剛沒認出你的背影。”

“嗨,格雷迪。他狀況怎麼樣?”

“看不抬出來。他打昨天晚上就醉茫茫的。”

老駱打着呼,想要翻身,左臂軟軟癱在胸口。他咂咂舌,開始打鼾。

“我今天會找醫生過來。你先看着他,好嗎?”

“這個還用你說。你以為我是哪種人?老黑嗎?你以為他是怎麼平安度過昨天晚上的?”格雷迪反譏。

“我當然不認為你是——哎,要命,算了。聽着,如果他清醒過來,想辦法別讓他再喝酒了,好嗎?我晚點再帶醫生過來。”

醫生伸出胖手接下我父親的懷錶,戴着夾鼻眼鏡翻來覆去地檢看,又打開蓋子查看表面。

“行,這個可以。你哪裏不舒服?”他說,將懷錶放進背心口袋。

我們再奧古斯特和瑪蓮娜房外地走廊。廂房門仍然開着。

“我們得到別的地方。”我說,壓低音量。

醫生聳聳肩。“沒問題,走吧。”

我們一到外面,醫生便向我說:“我們要去哪裏看診?”

“我沒有要看病,是我的一個朋友。他的手腳不太對勁,還有別的地方怪怪的。等你見到他,他會告訴你的。”

“原來如此。我聽羅森布魯先生說,你有一些??私人的問題。”

醫生跟着我沿鐵路走,面上露出異色。等我們將漆得閃亮亮的車廂拋在背後,他看來起了戒心。等我們走到飛天大堆的破舊車廂,他滿臉嫌憎。

“他在這裏。”我跳上車廂。

“麻煩借問一下,我要怎麼上去?”

厄爾從陰暗處冒出來,拿着木箱跳下車,將木箱放在車門前,用力拍兩下。醫生瞪着木箱片刻,才舉步爬上來,將黑皮箱傲然抱在胸前。

“病人在那裏?”他眯着眼睛掃視車廂內部。

“在這邊。”厄爾說,老駱縮在角落。格雷迪和比爾在他身邊。

醫生走向他們。“請讓一讓。”

他們散開了,驚訝地喃喃低語。他們一到車廂另一頭,伸長脖子拚命要看醫生的一舉一動。

醫生靠近老駱,蹲在他身邊。我不禁注意到,他沒讓膝蓋碰到地板。

幾分鐘后,他站起來說:“牙買加薑汁藥酒癱瘓,不會錯的。”

我從齒縫倒抽一口氣。

“什麼?那是什麼病?”老駱嘶啞地問。

“病因是薑汁藥酒。”醫生特別加強最後四個字。

“可是??怎麼會?為什麼?”老駱說,眼睛慌忙搜尋醫生的臉孔,“我不明白,我都喝了好多年了。”

“是啊,我猜也是。”醫生說。

怒火猶如湧上我喉嚨的膽汁。我走到醫生身旁。“我想你還沒回答他的問題。”我盡量讓語氣平靜。

醫生轉過頭,隔着眼鏡打量我。停了幾拍后,他說:“這種病是一家製造廠商添加的甲酚複合物造成的問題。”

“天哪。”我說。

“一點也沒錯。”

“他們幹嘛添加那種東西?”

“是為了規避薑汁藥酒必須難以下咽的法條規定。”他轉回老駱身上,提高嗓門說:“這樣人家才不會拿葯就來當酒類的替代品。”

“這個病會好嗎?”老駱的音調很高,嗓音開岔。

“不會,恐怕好不了了。”醫生說。

我身後的其他人都超抽一口涼氣。格雷迪走上前,直到和我肩貼着肩才停下來。“且慢——你是說你啥都幫不上忙?”

醫生打直腰桿,拇指插在口袋裏。“我?一點忙也幫不上。”他像只狐狸般五官久成一團,彷彿想單單靠着面部肌肉的力量就關閉鼻孔。他拿起皮箱,朝着車門走。

“你再等一下。假如你不會醫這個病,哪有沒有哪個醫生能醫?”格雷格說。

醫生轉過身,只向我一個人回話,大概是因為診療費是我付的吧。“這個嘛,有很多人會收錢告訴你怎麼治療,什麼浸在油裏面啦,電擊啦,可是那些療法通通不濟事。過上一陣子,他的肢體可能會恢復部分功能,但那也很有限。說真的,他當初根本不該喝那玩意兒。你曉得的,喝酒根本就違反聯邦法律啊。”

我啞口無言。我想,我的嘴巴可能是開着的。

“還有別的事嗎?”他說。

“麻煩再說一邊好嗎?我沒聽清楚。”

“還——有——別——的——事——嗎?”他的語氣活似我是白痴。

“沒有了。”我說。

“那麼就告辭了。”他稍稍揚一下帽子,戒慎地步下木箱,踏上地面。走了十來公尺,將皮箱放在地上,從口袋抽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手,一個指縫也不放過。然後他拎起皮箱,呼一口氣走了,帶走老駱最後一線希望和我父親的懷錶。

當我回過身,厄爾、格雷迪、比爾都跪在老駱身邊。淚水汩汩淌落在老人地臉頰。

“華特,我得跟你商量。”我衝進羊舍房間。昆妮抬起頭,一見是我,頭又擱回腳爪上。

華特放下書。“怎麼啦?什麼事?”

“我得請你幫忙。”

“那就說吧,怎麼回事?”

“有個朋友狀況不妙。”

“就是那個得了藥酒腿的人?”

我停頓一下,“是的。”

我走到鋪蓋前,卻心焦得無法坐下。

“嗯,說下去啊。”華特不耐煩地催我。

“我要把他帶來這裏。”

“啊?”

“不然他會去見紅燈的。昨天夜裏,他的朋友把他藏在一梱帆布後面,才讓他逃過一劫的。”

華特驚駭地望着我。“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聽着,我知道我搬進來的時候,你一點也不開心。我也知道他是一個工人,可是他年紀大了,而且狀況不妙。他需要幫助。”

“那我們到底該拿他怎麼辦?”

“只要別讓老黑看到他就行了。”

“要躲多久?一輩子?”

我撲通坐到鋪蓋邊上。他說得有理。我們不能藏着老駱一輩子。“要命。”我用掌根打前額,一遍又一遍。

“喂,別打了。”華特說,傾身向前,合上書本。“這是很嚴重的事情,我們該拿他怎麼辦?”

“不知道。”

“他有家人嗎?”

我猛地抬頭看他。“他提過有個兒子。”

“好,這下有點眉目了。你知道這個兒子住在哪裏嗎?”

“不知道。我看他們沒有聯絡。”

華特瞪着我,手指敲着腿。經過半分鐘的沉默,他說:“好吧,帶他過來。別讓人看到你們,不然我們就倒大霉了。”

我驚奇地抬眼看他。

“怎樣?”他說,揮走額頭上的一隻蒼蠅。

“沒什麼。部隊,我是說謝謝你,太感謝了。”

“喂,我也是有良心的。”他說,身子向後躺,拿起書本,“我可不像某些我們愛戴得人哪。”

華特和我趁着下午演出結束而晚場尚未開始得空檔輕鬆一下,這時門上響起一陣輕敲。

他蹦起來,踢翻了木箱,不僅罵罵咧咧,連忙接住煤油燈,以免落到地上。我走到門口,緊張地瞥一眼幾隻大衣箱。那些衣箱從左到右,堆在靠近後壁的地方。

華特扶正煤油燈,微微向我頷首。

我開門。

“瑪蓮娜!”我門一拉,打開的門縫比我原先盤算的更大。“你來幹嗎?不是,我是說,你的腳好了嗎?要不要坐下?”

“不用了。”你說,臉孔距我幾公分,“我沒事,只是有幾句話想跟你說。你一個人嗎?”

“呃,不是,不盡然。”我說,朝華特一瞄,他正在拚命搖頭擺手。

“那你能到我們廂房嗎?一下就好。”

“好啊,當然。”

她轉身,小心翼翼地走到車廂門口。她腳上穿着便鞋,不是正式的鞋子。她坐在車廂邊上,慢慢放下身子。我看了一會兒,見她跛腳的情況不明顯,鬆了一口氣。

我關上房門。

“媽呀。差點把我嚇出心臟病。要命,老哥,咱們倆到底在幹嗎?”華特說。

“喂,老駱,你在箱子後面還好嗎?”我說。

“很好啊,她看到我了嗎?”衣箱後面傳來低語。

“沒有,你很安全,暫時。不過,我們得非常小心。”

瑪蓮娜坐在長毛絨椅上,叉着兩條腿。我剛進去的時候,她正俯身揉一隻腳的足弓。當她見到我,便停下手,靠回椅背。

“雅各,謝謝你過來。”

“哪裏的話。”我說,摘下帽子,不自在地抓在胸前。

“請坐。”

“謝謝。”我就緊挨着一張椅子的邊上坐下。我環視廂房說:“奧古斯特呢?”

“他和艾藍大叔在和鐵路公司的人談事情。”

“這樣呀,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嗎?”

“只是謠傳,說是我們把人送去見紅燈了。我肯定他們會搞定的。”

“謠言啊,是哦。”我說,帽子抓在大腿上,玩弄帽檐,等她開口。

“我??呃??在擔心你。”她說。

“是嗎?”

“你身體沒問題吧?”她沉靜地問。

“當然沒問題。”我忽然意識到她在問什麼,“天哪——不是你想的那樣。看醫生的人不是我。我是找他來幫一個朋友看病,而且那個病也不是??不是那種病。”

“噢。”她乾澀地陪笑,“很高興知道這一點。很抱歉,雅各,我不是要讓你發窘。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

“我很好,真的。”

“那你的朋友呢?”

我屏住氣片刻。“不太好。”

“你的女朋友會好起來嗎?”

“女朋友?”我抬眼看她,嚇了一跳。

瑪蓮娜垂下眼帘,手擱在大腿上,絞着手指。“是芭芭拉吧?”

我咳了一下,然後嗆到。

“哎呀,雅各——天涯,我連問個話也問得一團糟。我不該過問的,真的,請原諒我。”

“不是啦,我跟芭芭拉根本不熟。”我臉紅得連頭皮都發癢了。

“沒關係的,我知道她是一個??”瑪蓮娜尷尬地扭着手,沒有接完話,“唔,儘管如此,她並不是壞女人,其實,她人挺不錯地,只是你要——”

“瑪蓮娜。”我的音量大到讓她停下話頭。我清清嗓子,繼續說:“我沒有跟芭芭拉交往。我幾乎不認識她。我這輩子跟她講過的話應該還沒超過十句。”

“啊,小奧說??”

我們坐着,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持續將近半分鐘。

“這麼說,你的腳好些了?”我問。

“是啊,多謝關心。”她的手交握得好緊,指節都白了。她咽咽口水,盯着大腿。“還有一件事我想談一談,就是在芝加哥巷子裏的事。”

我連忙接腔:“一切都是我的錯。不知道我是哪裏出了毛病,大概是一時的鬼迷心竅吧。真的很抱歉,我向你擔保,那種事絕對不會再發生了。”

“噢。”她靜靜地說。

我抬眼,怔了。除非是我會錯意,否則我剛剛真的冒犯到她了。“我不是指??倒不是說你不??我只是??”

“你是說你那時不想吻我?”

我放掉帽子,舉起雙手。“瑪蓮娜,請你幫幫我,我不曉得你要我說什麼。”

“假如你本來就無意,事情就簡單多了。”

“無意什麼?”

“無意吻我。”她鎮定地說。

我移動下顎,但過了好幾秒才發出聲音。“瑪蓮娜,你在說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想了。我一直無法停止惦念着你。我知道不該對你有這份心,但我就是??嗯,我只是在想??”

當我抬頭,她的臉蛋紅如櫻桃。她的手一握一松,目光死死盯着大腿。

“瑪蓮娜。”我起身,向前一步。

“我想你該走了。”她說。

我注視她幾秒。

“拜託你走。”她說,沒有抬眼。

於是我便離開了,但身體內的每一塊骨頭都嘶嚷着不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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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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