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凝望車門外的天空做白日夢。剎車刺耳嘶鳴,所有東西都搖搖晃晃向前顛動。我穩住身子不滑過粗糙的地板,等重拾平衡后便用手攏過頭髮,系好鞋帶。一定是喬利埃特,總算到了。
我旁邊粗劈木門咿呀一聲打開,金科走到車廂門倚着門框,昆妮在他腳邊,熱切地望着掠過眼前的景色。打從昨天那樁事情他就不看我了,坦白講我也覺得很難面對他,一邊為他受到的羞辱深深同情,一邊又很想哈哈大笑,心思就這麼兩頭擺盪。好不容易,火車喀啦啦地停下,噴出蒸氣。金科照例拍拍手,昆妮便照例飛蹦到他懷裏,兩個就這麼走了。
外頭靜得詭異。儘管飛天大隊足足比我們早半個小時抵達,但工人默然不語散立在外面。沒有亂中有序的繁忙,沒有奔跑的腳步聲,沒有斜坡道,沒有咒罵,沒有飛拋的繩索,沒有拖拉東西的人馬,只有幾百個不修邊幅的人茫惑不解地望着另一個馬戲團搭建的帳篷。
他們的場子看來像一座死城,有大篷卻沒有人潮,有伙房帳篷卻沒有旗子。篷車和梳妝篷在後方,但留下來的人或是信步亂走,或是懶洋洋地坐在陰涼處。
我跳下車,一輛敞篷車恰恰駛入停車場。兩名西裝生意人下了車,提着公文包,從翹邊帽的帽檐下打量這個場子。
艾藍大叔邁開大步上前,身後沒有跟班。他戴着高帽邊走邊揮動那根銀頭手杖,和那兩個人握手,神色快活而興奮。他嘴裏說著話,轉身揚起手朝着場子大略揮一下。生意人們點頭,手臂抱在胸前,盤算又盤算,琢磨又琢磨。
我聽到身後的碎石被踩得沙沙作響,接着奧古斯特的臉出現在我肩頭上。“艾藍大叔就是這樣,在一裡外也能嗅出地方官員的味道。你等着瞧吧,不用到中午,他就能讓市長俯首聽命。”他手搭在我肩頭,“走吧。”
“去哪裏?”我問。
“進城吃早餐啊,這裏恐怕沒吃的,大概要到明天才會提供伙食。”
“啊,是喔?”
“嗯,我們會盡量努力,可是我們幾乎沒給先遣員時間來到這裏,對吧?”
“他們怎麼辦?”
“誰呀?”
我指指關門大吉的馬戲團。
“他們喔?等他們肚皮餓得夠扁,就會拍拍屁股走掉。講真的,他們離開對大家都好。”
“那我們的人呢?”
“噢,他們哪,他們會活到食物運來的。放心,艾藍不會讓他們餓死。”
我們光臨一間離大路不遠的小館子。館子裏一面牆邊設了一排包廂座,另一面牆前是膠合木櫃枱,紅凳上坐了很多客人,一邊抽煙一邊跟櫃枱後面的女孩天南地北。
我為瑪蓮娜扶着門,她直直走入包廂座,倚牆坐下。奧古斯特一屁股坐在她對面,所以我坐在瑪蓮娜旁邊。她手臂交叉抱胸,瞪着牆壁。
“早啊,幾位要點什麼?”女孩說,仍然在櫃枱後面。
“一客全餐。我餓扁了。”奧古斯特說。
“蛋要哪一種?”
“荷包蛋。”
“夫人呢?”
“咖啡就好。”瑪蓮娜說,翹起一條腿來搖,動作很大,幾近挑釁。她不看女侍,不看奧古斯特。回想起來,她其實也不看我。
“先生呢?”女孩說。
“呃,跟他一樣的全餐。謝謝。”我說。
奧古斯特倚在椅背上,掏出一包駱駝煙。他從煙屁股拍飛一根香煙,張口接住,又靠回椅背,眼睛放光,攤開雙手好不得意。
瑪蓮娜轉身看他,故意慢慢拍手,僵着一張臉。
“好啦,親愛的,別死心眼了,你明明曉得我們沒肉了。”奧古斯特說。
“借過。”她說,朝我挪動,我連忙閃開。她邁步走出門口,鞋跟叩叩叩敲着地面,腰肢扭得紅裙搖曳。
“女人哦。”奧古斯特說,用手擋風,點燃香煙,啪一聲關上打火機,“噢,抱歉,要來一根嗎?”
“不用了,謝謝,我不抽煙。”
“不抽啊?”他若有所思,吸了一大口煙。“你應該抽的,對身體不錯。”他將香煙盒放回口袋,朝櫃枱後面的女孩打榧子。她正站在煎鍋前,一手拿着鏟子。
“快點行不行?我們不是整天都沒事。”
她呆住,鏟子停在半空中。兩個櫃枱座的人慢慢轉過頭看我們,眼睛瞪得老大。
“呃,奧古斯特。”我說。
“怎麼了嘛?”他看來大惑不解。
“我能做多快就是多快。”女侍冷冷地說。
“行,我只要求這麼多。”奧古斯特說,向我湊過頭,壓低聲音繼續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女人哦,一定是來月經的關係。”
等我回到馬戲團,場子裏搭起了幾個班齊尼兄弟的帳篷,有獸篷、馬篷、伙房篷。旗幟在翻飛,空氣中飄散着酸酸的油炸味道。
“甭進去了。炸麵糰,喝的只有菊苣茶。”從裏面出來的人對我說。
“謝啦,感謝你的提醒。”
他啐了口水,昂首闊步走開。
福斯兄弟馬戲團留着沒走的團員在頭等車廂外面排隊,滿懷希望。幾個人笑眯眯地開玩笑,但笑聲未免尖了一點。有些人直視前方,手臂交叉。其他人心神難安,低着頭踱來踱去。他們一個接一個被喚進去和艾藍大叔面試。
大多數人挫敗地出來,有些揩揩淚眼,沉靜地和排在隊伍前面的人說說話,有些淡淡地望着前方,然後舉步走向市鎮。
兩個侏儒一同進去,幾分鐘后郁着一張臉出來,先停下腳跟一小群人說話,這才步下斜坡道,倆人肩並肩,頭抬得高高的,塞滿東西的枕頭套掛在肩上。
我掃視他們,尋找那個著名畸形人的身影。隊伍確實是有一些奇形怪狀的人,侏儒、小矮人、巨人、一個鬍子婆(艾藍旗下已經有一個了,這個大概沒望了)、一個身軀碩大的胖漢(如果艾藍想為美麗露辛妲找個伴,或許他還有指望),還有一堆掛着愁容的人和狗。可是沒有胸膛上長着一個嬰兒的人。
艾藍大叔挑選完新人之後,我們的工人便將另一家馬戲團的帳篷通通拆掉,只留下馬篷和獸篷。福斯兄弟其餘的人手從此沒了差事,坐着閑看周遭,將煙草汁吐向幾叢長得高高的野胡蘿蔔、薊草。
當艾藍大叔察覺市府官員尚未列出福斯兄弟役馬的清冊,他們好些匹沒有明顯特徵的馬便被偷偷牽到我們的馬篷,或者可以說是徵收吧。艾藍大叔不是惟一動這種腦筋的人,好些個莊稼漢在營地周邊徘徊,還帶着韁繩。
“他們就大剌剌把馬牽出來帶走?”我問彼特。
“大概吧。只要他們不碰我們的馬,我就無所謂。不過,罩子得放亮一點。還要一兩天一切才能拍板定案,團里一匹馬也不能少。”
我們的役馬乾了雙份的活,大馬吐着唾沫,鼻息粗重。我說服一個官員打開一個水栓,讓我們可以給牲口飲水,但它們仍舊沒有乾草和燕麥。
奧古斯特回來的時候,我們正為最後一個水槽注水。
“搞什麼?馬都坐了三天的火車啦,快把它們弄到路上活動一下,不然它們會萎掉。”
“萎你個頭。你睜大眼睛四周看一下,你以為它們這幾個鐘頭都在幹嗎?”彼特說。
“你用我們的馬?”
“不然你是要我用什麼馬?”
“你應該用他們的馬啊!”
“我才不知道他們的役馬!反正橫豎都得讓團里的馬活動活動,免得萎掉,幹嗎還要拖他們的馬來幹活!”
奧古斯特驚得合不攏嘴,然後閉上口,走得不見蹤影。
不久卡車便駛進營地,一輛一輛來到伙房篷後面,車上卸下的食物數量難以置信。伙夫們立刻忙亂起來,頃刻之間鍋爐便開始烹煮,如假包換的食物香氣冒出來,飄散過營地。
動物的食物和墊草也旋即送到,載運來的工具是篷車而不是卡車。當我們用推車將乾草送到馬篷,馬兒嘶鳴吵嚷,伸長了脖子,不等乾草落地便先扯下滿口草料,大嚼起來。
獸篷的動物見到我們一樣歡天喜地,黑猩猩尖叫起來,在籠舍里的鐵條上蕩來蕩去,不時可以瞥見它們笑得露出來的滿口牙齒。肉食動物踱來踱去。吃草的甩着頭,哼着氣,長聲尖叫,甚至急得咆哮。
我打開紅毛猩猩的門,放下一鍋水果、蔬菜、堅果。我一關上門,它的長臂伸出鐵條,指指另一隻鍋子裏的柳橙。
“那個?你要那個?”
它繼續指着柳橙,兩隻緊靠在一起的眼睛對我眨呀眨。它的五官凹進去,大大的臉盤周圍綴着一圈紅毛。它是我見過最誇張、最美麗的生物。
“喏,給你。”我把柳橙遞給它。
它接過去放在地上,手又伸出來。接着好幾秒鐘,我一直把其他動物的柳橙遞給它。最後我伸出自己的手,它也用長長的指頭握住,然後放手。它坐在地上剝柳橙。
我驚異地望着它。它是在跟我道謝呢。
“事情都忙完了。”奧古斯特說,我們離開獸篷,他一手搭在我肩上,“跟我去喝一杯吧,小兄弟。瑪蓮娜的梳妝篷有檸檬水,可不是果汁攤的那種臭果汁哦。我們會加一點威士忌進去,嘿嘿。”
“我待會兒就過去。我得去他們的獸篷看一下。”福斯兄弟他們的役馬狀況曖昧,整個下午數量不斷減少,我已經親自確認過它們有草料也有飲水,但我還不曾去看過他們的稀有動物和表演動物。
“不行,你現在就跟我走。”奧古斯特語氣堅定。
我望着他,被他的語氣嚇一跳。“好吧,沒問題。你知不知道它們有沒有食物和飲水?”
“它們會有食物和飲水的,只是遲早問題。”
“什麼?”我說。
“它們會有食物和飲水的,只是遲早問題。”
“奧古斯特,要命,現在氣溫幾乎三十度,起碼不能讓它們沒水喝。”
“誰說不行,我們就是不給水。艾藍大叔就是這樣做生意的。他跟市長兩個還在較量誰的膽子大,市長會明白自己壓根不知道該拿長頸鹿、斑馬、獅子怎麼辦,然後他就會降低價碼,到那個時候啊,一定要等到那個時候哦,我們才會接手。”
“很抱歉,我不能放任動物不管。”我轉身要走。
他的手纏住我的胳膊,走到我面前,湊上前來,臉離我只有幾公分,一隻手指放在我臉頰上。“你可以不管動物死活的。動物會受到照料,只是時候未到,生意就是這樣做的。”
“狗屁。”
“艾藍大叔建立這個馬戲團的辦法已經是一門藝術了。我們能有今天的局面,就是憑了這套辦法。天曉得那個獸篷里有些什麼?倘若裏面沒有他要的動物,那就算了,誰在乎啊?萬一裏面有他要的動物,卻因為你插手壞了他的生意,害他多付一筆錢,你最好相信艾藍會向你討回公道。你懂了沒?”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複述,“你――懂――了――沒?”
我直視他眨也不眨的眼眸,說:“徹底明白了。”
“很好。”他說,手指不再按在我臉上,向後退,又說一遍“很好”,點點頭,讓表情和緩下來,擠出一聲大笑,“依我看就這樣吧,咱們就喝威士忌喝個痛快。”
“我想還是省了吧。”
他看了一會兒,聳肩說:“隨便你。”
我在獸篷一段距離外坐下來,想着裏面被棄之不顧的動物,目光越來越焦急。突然間,一陣強風將篷內壁吹得向內翻騰。連一絲對流的風也沒有。我從不曾如此強烈地感受到熱氣炙着我的頭,喉嚨里好乾澀。我脫下帽子,用沾着塵土的手臂抹過前額。
當伙房篷亮出橘、藍旗幟,昭告團員晚餐就緒,好些個班齊尼兄弟的新成員加入排隊,從他們手上抓着的紅色糧票就看得出來了。那個胖漢吉星高照,鬍子婆也交上好運,還有好幾個侏儒也錄取了。艾藍大叔聘用的新人全是藝人,不過有個倒霉傢伙才剛錄取,卻在離開艾藍大叔車廂時多看了瑪蓮娜幾眼,目光太熱切了點,被奧古斯特逮到,於是又丟了差事。
幾個其他的人也跟去排隊,但沒有一個矇混過埃茲拉的眼睛。埃茲拉惟一的差事就是記住團里每個人的長相,老天喲,他還真出色。每當他朝某個倒霉鬼撇撇拇指,老黑便上前處理。其中一兩個人在一頭摔出伙房篷之前,還拼了老命抓了一把食物在手裏。
邋遢靜默的漢子們在炊事篷周邊流連,目光饑渴。瑪蓮娜經過保溫桌的時候,一個漢子跟她搭訕。他是個瘦竹竿,臉頰有深紋。倘若不是淪落至此,他應該也是個俊帥的男子。
“小姐――嘿,小姐,可以施捨一點嗎?一片麵包就好?”
瑪蓮娜停下腳步看他。他面容消瘦,目光絕望。她看看自己的盤子。
“噢,好嘛,小姐,行行好,我兩天沒填過肚子了。”他舌頭舐舐乾裂的嘴唇。
“繼續走。”奧古斯特說,挽着瑪蓮娜的手肘,堅定地領她到篷子中央的一張桌子。那不是我們平日的桌位,但我注意到大家多半不跟奧古斯特爭辯什麼。瑪蓮娜默默無語地坐下,偶爾偷眼看一下篷外的漢子們。
“唉,我受不了。”她說,將刀叉扔到桌上。“那些人好可憐,我吃不下。”她站起來,端起盤子。
“你上哪兒?”奧古斯特尖聲說。
瑪蓮娜居高臨下注視他,“他們兩天沒吃了,我怎麼還能坐在這裏用餐?”
“你不能把你的食物給他,你給我坐下。”奧古斯特說。
好幾張桌位的人轉頭來看,奧古斯特對他們綻出緊繃的笑容,然後湊向瑪蓮娜說:“親愛的。”他語音懇切,“我知道要你硬下心腸很難,可是你給他食物,他就會存心賴着不走,到時怎麼辦?艾藍大叔已經把他要的人都挑出來了,而他並沒有錄取。他得走人,就是這樣,越早走越好。這也是為他好,這樣其實反而比較慈悲。”
瑪蓮娜睨起眼睛,放下盤子,用叉子戳起豬排,猛力放到一塊麵包上,又抄起奧古斯特的麵包,猛力覆到豬排上,怒沖沖走了。
“你以為你在幹嗎?”奧古斯特嚷。
她直直走向那個高瘦漢子,抓起他的手,將豬排三明治塞給他,然後邁開大步離開。工人那一邊的桌位響起一片掌聲和口哨。
奧古斯特氣瘋了,太陽穴一條動脈撲撲跳。片刻后,他站起來,拿起盤子,將食物倒進垃圾堆,也離開了。
我瞪着自己的盤子,上面高疊着豬排、羽衣甘藍、馬鈴薯泥、烤蘋果。我一整天都做牛做馬,卻一口也吃不下。
儘管將近七點,太陽仍然高高掛在天上,空氣沉重,地貌完全不像我們來的東北區。這兒地勢平坦,干如枯骨。我們的營地覆著長長的野草,但草色槁黃,飽受摧殘,脆得和草料一樣,綿延到邊上靠近鐵路的地方。再過去就是高高的雜草,是一些強悍的植物,草莖很韌,葉片纖小,花也細巧,傾注全株的養分將花朵推向高處,爭取陽光。
我經過馬篷的時候,看到金科立在篷子的陰影里。昆妮蹲在他跟前瀉肚子,每排出一攤液體便急急向前挪個幾公分,繼續拉稀。
“怎麼了?”我說,在他身邊停下腳。
金科怒視我。“你瞎了眼啦?它在鬧肚子。”
“它吃了什麼?”
“鬼才知道。”
我向前一步,細細檢視其中一小攤穢物,察看有沒有寄生蟲的跡象,似乎沒有。“去伙房篷看有沒有蜂蜜。”
“啊?”金科說著站起來,眯眼看我。
“蜂蜜。要是你弄得到紅榆粉,就摻一點進去。不過一匙蜂蜜應該就有效了。”
他蹙眉看我片刻,手叉着腰。“我知道了。”他懷疑地說,目光又回到狗身上。
我提腳繼續走,最後坐在福斯兄弟獸篷一段距離外。帳篷被冷落在那裏,籠罩着不吉祥的氛圍,彷彿獸篷周邊都成了地雷區,所有人都在二十公尺以外的距離。獸篷內的情況必定很要命,可是除非把艾藍大叔和奧古斯特五花大綁,劫來運水篷車,不然我也無計可施。我越來越心焦,慌亂到無法再坐下去,索性起身去我們的獸篷。
即使水槽注得滿滿的,也有對流的徐風,動物們仍舊熱得恍神。斑馬、長頸鹿和其他草食動物仍然站着,但脖子低垂,眼皮半合。連氂牛也紋風不動,任憑蒼蠅無情地在它耳朵、眼睛上嗡嗡侵擾。我揮走一些蒼蠅,但它們旋即重新落回動物身上。根本沒轍。
北極熊趴在地上,口鼻和頭顱伸直在前方,大部分體重集中在身軀下面三分之一,靜靜卧着,看來彷彿人畜不傷,甚至還挺逗人憐愛的。它深沉緩慢地吸氣,又呼嚕嚕吐出長長的咕噥。可憐的傢伙。我懷疑極地的氣溫是否到過這麼高。
紅毛猩猩平躺着,手臂和雙腿大開。它轉頭來看我,哀愁地眨眼,彷彿很抱歉自己沒能堅強一點。
沒關係的,我用眼神告訴它,我了解。
它再度眨眨眼,然後別開臉,又看着籠頂。
我來到瑪蓮娜的馬群面前,它們認出了我,呼着氣,嘴唇來碰我的手。我的手上仍然帶着烤蘋果的余香。當它們察覺我沒帶好料來,便失了興緻,恢復半恍惚的模樣。
大貓們側躺着,靜止不動,眼皮沒有完全合攏,若非胸腔穩定起伏,我會以為它們掛了。我額頭抵着籠舍的柵欄,看了大半天才轉身離開,走了約莫三公尺又霍然轉回去,猛然醒悟到它們的籠舍地面乾淨得不像話。
瑪蓮娜和奧古斯特吵個不休,叫罵聲大到我在二十公尺外都聽得見。我在瑪蓮娜的梳妝篷外躊躇,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想打斷他們。但我也不想再聽他們吵下去,最後我心一橫,把嘴貼在門帘上。
“奧古斯特!嘿,奧古斯特!”
爭吵聲壓低,篷內傳出腳步聲,一個人叫另一個安靜下來。
“什麼事?”奧古斯特叫。
“克里夫餵過大貓沒有?”
他的臉出現在門帘縫隙。“啊,對,嗯,我們是碰上一點難處,不過我已經解決了。”
“什麼?”
“明天早上就會送來,別擔心,大貓沒問題的。”他伸長脖子朝我身後看過去,“哎,天哪,又怎麼了?”
艾藍大叔朝我們闊步而來。他身穿紅背心配格子花呢褲,頭戴高帽,跟班們小跑步尾隨在後,不時衝刺幾步,以免落後。
奧古斯特嘆息,為我拉開門帘。“你最好也進來坐下,看樣子你要聽到你的一堂生意經了。”
我鑽進去。瑪蓮娜坐在梳妝枱前面,抱着手臂,雙腿交叉,搖着腳發火。
“小親親,收斂一點。”奧古斯特說。
“瑪蓮娜?”艾藍大叔就在帳篷門帘外,“瑪蓮娜!親愛的,我可以進來嗎?我有事得跟奧古斯特說。”
瑪蓮娜咂咂唇,兩眼一翻,拉長音調說:“進來吧,艾藍大叔,當然沒問題,快快請進吧,艾藍大叔。”
門帘揭開,艾藍大叔進來了,面上可見到汗珠,從左耳到右耳之間都泛着紅光。
“交易談成了。”他說,走到奧古斯特面前立定。
“這麼說你把他拉到旗下了。”奧古斯特說。
“啊?什麼?”艾藍大叔說,驚訝得眨眼。
“那個畸形人啊,叫查理?某某某的那個。”奧古斯特說。
“呸呸呸,別管他了。”
“什麼叫‘別管他了’?我以為我們來這裏就是為了他一個人。到底怎麼回事?”
“什麼?”艾藍大叔含混吭一聲。他身後一個跟班探出頭猛搖,另一個用手比出割喉的動作。
奧古斯特看着他們,嘆息說:“噢,林鈴把他網羅走了。”
艾藍大叔答腔:“別管他了。我有好消息,大消息!甚至可以說是特大號的消息!”他回頭看那群跟班,得到一陣由衷的鬨笑,又猛地轉回頭,“你猜猜看。”
“我壓根沒譜,艾藍。”奧古斯特說。
他滿懷期盼地看着瑪蓮娜。
“不知道。”她慍慍說。
“我們弄到一頭大象啦!”艾藍大叔嚷着,雙臂歡喜地攤開,手杖敲到一個跟屁蟲的頭,那人向後跳。
奧古斯特的臉怔住,“什麼?”
“大象!大象!”
“你有了一頭大象?”
“不對,奧古斯特,是你有了一頭大象。它的名字叫蘿西,芳齡五十三,非常厲害的大象,最好的大象。我等不及看你能設計出什麼表演了――”他閉上眼睛,以便幻想。他的手指在面前抖動,合著雙目在狂喜中笑逐顏開,“我想瑪蓮娜可以和大象合作,在遊行和大奇觀的時候騎大象,然後表演一段重頭大戲。喂,來人哪!”他轉身,打着榧子,“東西呢?快呀,快呀,你們這群白痴!”
一瓶香檳應聲出現,他送到瑪蓮娜面前,深深一鞠躬請她評鑒,然後旋開封口,拔掉軟木塞。
他身後有人奉上幾個槽紋酒杯,擺在瑪蓮娜的梳妝枱上。
艾藍大叔在每隻杯子裏都斟一點點香檳,遞一杯給瑪蓮娜,一杯給奧古斯特,一杯給我。
他高舉最後一杯,眼裏泛着淚光,深深嘆一口氣,一隻手握在胸膛前。
“各位都是我在世間最要好的朋友,能和你們一起慶祝這一刻,真是萬分榮幸。”腳上套着鞋罩的他傾身向前,擠出真正的淚水,從胖臉淌下去。“我們不但有了獸醫,一位康奈爾大學的獸醫啊,而且還有了一頭大象,大象啊!”他快樂地擤鼻,停下話頭,重拾自持,“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幾年了。朋友們,今天只是一個開端,我們已經躋身大馬戲團的行列了,是別人得另眼相看的馬戲班子。”
他身後傳來一片掌聲。瑪蓮娜將酒杯擱在膝頭,奧古斯特則僵直地舉着酒杯。除了握住酒杯的手,他沒移動半分筋肉。
艾藍大叔將酒杯高舉在天,嚷道:“敬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
“班齊尼兄弟!班齊尼兄弟!”叫聲從他身後傳來。瑪蓮娜和奧古斯特靜默不語。
艾藍一飲而盡,將酒杯扔給離他最近的跟班,那人將杯子收入外套口袋,尾隨艾藍離開帳篷。門帘閉上后,篷內又只剩我們三個。
篷內闃無聲息片刻,然後奧古斯特動一動頭,彷彿蘇醒過來。
“我猜我們最好去看看那隻橡膠騾子。”他將酒一仰而盡,“雅各,你可以去看那些臭動物了,這下你可高興了吧?”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也一口喝乾香檳。我從眼角餘光瞥見瑪蓮娜也喝完了酒。
福斯兄弟馬戲團的獸篷這會兒塞滿了我們的工人。他們跑前跑后,注滿水槽,鏟乾草給它們,清掉糞便。篷壁有些地方被拉高,讓空氣流動,形成對流風。我們走進去,我一邊環顧獸篷,看有沒有哪只動物需要緊急救治。謝天謝地,它們看來都活蹦亂跳。
大象立在另一頭的篷壁邊,這頭龐然大物膚色有如烏雲。
我們擠過工人,來到它面前。它真大呀,肩頭起碼離地三公尺,從鼻尖到碩大的腳的皮膚都有雜斑,像干河床般龜裂,惟有耳朵皮膚光滑。它打量着我們,眼睛出奇像人,是琥珀色的,深深嵌在頭上,睫毛長得誇張。
“天哪。”奧古斯特說。
它的長鼻探向我們,彷彿有自主的意識似的。長鼻在奧古斯特面前晃一晃,然後挪向瑪蓮娜,最後挪向我。鼻尖上一個像手指似的軟肉抖呀抖的,喘息着。它鼻孔開了又合,吸氣又吐氣。最後它收回長鼻,垂在臉下,鐘擺似的晃着鼻子,像一條肥大多肉的巨蟲。那肉指拾起落在地上的乾草又丟掉。我盯着那動來動去的長鼻,暗自希望長鼻會再伸到我面前。我向它伸出手,但它鼻子沒伸出來碰我。
奧古斯特看得一愣一愣,瑪蓮娜只是瞪大了眼,我則不知該作何感想。我從沒跟這麼大的動物打過交道。它比我高出將近一百五十公分。
“你是馴象師?”右邊一個人開口說,他的襯衫污穢不堪,衣擺沒塞進吊帶褲。
“我是馬戲總監和動物總管。”奧古斯特回答,挺直了腰桿。
“你們的馴象師呢?”那人說,從嘴角吐出一坨煙草汁。
大象伸出鼻子,敲敲他的肩膀。他猛力打大象一下,走到它碰不到的地方。大象張開它鏟子形狀的嘴,那模樣只能說是在微笑,然後配合鼻子移動的節拍搖擺身軀。
“你想幹嗎?”奧古斯特問。
“只是要跟他說兩句話,沒別的事。”
“為什麼?”
“要告訴他招惹上什麼麻煩了。”那人說。
“你是指?”
“把你的馴象師帶來,我就說。”
奧古斯特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扯到前面。“這個就是馴象師,我們碰上什麼麻煩了?”
那人看着我,將煙草深深塞到臉頰,繼續對着奧古斯特說話。
“這個傢伙是世界上最蠢最該死的畜生。”
奧古斯特一副驚呆了的模樣。“我以為它是最棒的大象,艾藍說它是最棒的。”
那人不屑地哼氣,對着那頭龐然大物吐出一道褐色的口水。“倘若它是最棒的大象,怎麼會只剩它一個沒被買走?你還以為你們是第一個跑來啃人家骨頭的馬戲班子?你們甚至拖了三天才來。哼,祝你們好運。”他轉身離開。
“等等。再問一件事,它有什麼缺陷沒有?”奧古斯特連忙發問。
“沒的事,只是笨得跟死豬一樣。”
“它打哪兒來的?”
“一個帶着大象四處表演的骯髒波蘭鬼在自由市場突然翹掉,市政府就賤價把大象賣給我們。”
奧古斯特瞪着他,沒了血色,“你是說它甚至沒在馬戲團待過?”
“喏,象鉤給你,你會需要這玩意兒的,祝你好運。至於我嘛,這輩子死也不想再見到大象了。”他又吐口水,抬腳就走。
奧古斯特和瑪蓮娜愣望着他的背影。我回頭時,恰恰瞥見大象將長鼻從水槽舉起來,瞄準男人,用力噴出水柱,他的帽子就被水柱頂得飛出去。
他停下腳,頭髮和衣服都在滴水,一動不動片刻后抹抹臉,彎腰撿回帽子,向驚呆了的旁觀獸篷工人一鞠躬,就這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