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從鴉片戰爭到自強運動
前言
17世紀以後,西方列強的勢力正逐漸侵入亞洲,中國更成為列強競逐的場所。經歷了鴉片戰爭、英法聯軍……等等一連串的挫敗,使朝野部分有識之士體認到**的重要。中國近代歷史發展,便是在這種危機與**不斷深化的情形下、前仆後繼,犬牙交錯。
今日有了150年的縱深,我們對鴉片戰爭以前的一串行動有可能和前人不同的看法,雖說基本的事實並未變更。先說欽差大臣林則旭,他也可以算是採取了主動。他給維多利亞女王的信籲請英國自動停止鴉片貿易,抄寫了約20份,見遇有任何歐洲的船隻西返,即給予一份,請代投遞。可是他沒有把英國糾集船艦即將遠征中國的消息放在心上。他以為英人之舉動不過恫嚇。他一方面查詣詢華特爾(EmericdeVattel)所著《國際公約》(LawofNations),另一方面他又依着中國的官僚習慣執法起來,將以前雖在書上見諸文字但始終無人注意的條文一時雷厲風行,照字面上不打折扣.而且執行的辦法仍是“集體的責任”。也就是說他處置犯者時,分門別類(例如視所有英國人為一個集團),只圖適應官僚系統之方便,不顧對各個人內在的公平。義律(CharlesElliot)當然無意將爭執和平解決。他勸英商將鴉片交付與他,因為他是英國的商務督辦,經過他轉手之後,欽差大臣沒收和焚毀鴉片就要向英國女皇負責。自是構成了以後取賠600萬銀元之根據,列入英國向中國要求戰後賠款2100萬元之一部分。道光皇帝(本名晏寧,1821—1850)在位處置問題不能說是持正。他對臣下的要求超過他們能承辦之能力。他起先鼓勵他們冒失從事,一到事情做壞,又毫不猶豫判各人死刑,雖說一般情形其判決按傳統遞減為充軍於邊疆。
鴉片戰爭
戰爭的本身倒沒有什麼了不得之處,但這是第一次戳破“天朝”威嚴門面。英國派出遠征軍4000人,他們的裝備訓練遠勝於清軍。1840年初,由度政府代英國宣戰。不久他們即佔領舟山之定海,封【鎖長江的出海口及珠江,對繼讀北上威脅中國首都。清朝也可能在此時屈服。兩方人員已構成了一種臨時的協定,只是事後同為兩方政府所否定。北京認為讓步過度,西敏寺(英國政府)認為讓得不夠。
當1841年秋天戰事再起時,英軍佔領浙江沿海之寧波。遠征軍經過增援,有兵員10000人,蒸氣輪船14艘。中國軍隊在珠江口及舟山的抵抗英勇而無濟於事。全面反攻由皇帝之堂侄主持,只是在失敗之後再加孟浪和失策。他司令部里不少幕僚全系文人,無軍事訓練。反攻前10日他們只望着寧波收復在即,竟用預寫勝利的露布。為了籌備戰費,在不同的地方設立銀櫃,以接收朝廷命令各地方政府交納之現款。大批銀兩出入於此銀櫃之間,可是總數無法對頭。火器臨時由無經驗之人根據200年前之書本在戰場上臨時製造。中國之火筏,原來希望焚燒英國船艦,可是在遠距離即先被對方擊中着火。夜襲寧波則落入英人陷阱之中。1842年夏天,有組織的抵抗結束,英軍佔領了上海與鎮江,後者接近大運河,尤為南北之孔道。一月之後,南京條約簽字。
南京條約
和約包括了巨額賠款,如上文所敘。中國將香港割讓給英國,開上海、寧波、廣州、廈門與福州五口通商,以**出囗的關稅稅率有了定規,又決定今後兩國來往文書採取平等地位。次年之附約決定關稅稅率大致為值百抽五,又由中國承認治外法權,美國領事用以裁判與英人有關之案件,又承讓“最惠國待遇”,亦即此後中國向其他任何國家讓步,其同等之優惠即須自動給予英國。南京條約簽定后不久的中法條約和中美條約也將最惠國的條款寫入。
一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的作家和西方的作家已對道光皇帝和他的臣僚作口誅筆伐之能事。無數譴責字眼,如自大、不負責、貪污腐化等都堆在他們頭上。雖說沒有人能替他們辯護而撤除此類惡名,可是今日事後看來,既有組織上的重荷和文化上的傳統壓在他們頭上,其他任何人處在他們的地位也不見得能做得特別不同。中國是無數農村組成的一大集團,當中的弊病尚且大過貪污。她的整個組織即是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如果讓中國繼續閉關自守,那她也會繼續以精神和信仰上的運作掩飾組織上的缺陷。施政要帶美感,這種要義以近乎宗教的力量支持。所以即在危機之中欽差大臣林則徐仍在吟詩,而且在賞月。傳統習慣要他對皇帝之章奏和向人民之佈告不離道德眼光,這種要求勝過內容之真實。可是林則徐並非不誠。這樣說來,中國人之公眾心理也確有一段自欺之成分。真理並非出自客觀之觀察,而出自皇帝之志願。天子最大的德行不是對每個人給予其所應得,而是不偏不袒。道光可以罰林則徐充軍;但是他也能判自己的堂弟奕經(反攻寧波的將領)死刑(后減免)。這樣的無偏袒才使百官能團結一致。
清朝之內向和缺乏對外競爭性尚不及明朝。不過承續着明朝,它也接收了前者很多性格。維持着億萬農民安居就業和上萬官僚寧靜在職,緣於一種精微的平衡。為保持如此之平衡,清朝也不僅對財政作更大的更革和尋求科技發展。自此我們也可以注意,鴉片戰爭失敗之後,清政府並未組織一調查委員會事後決定事體發生的情形與各人的責任。沒有派官員出國考察,也沒有在組織上作任何更改。美國官員願意供給制船造炮之藍圖,被完眼謝絕。南京條約和附約里各種苛刻的待遇,滿人漢人的官僚都接受。倒是內中提及今後兩方的文書要用平等語氣來往,開“夷人”隨意置啄之門,反而使他們不安。耆英與英國的璞鼎查(SirHenryPottiiger)接觸談判,他給道光帝的報告,繼續輕視西方的國體組織,將它們缺乏中國式之門面一致即當作無道德品格之證據。對中國多方面的缺陷,一字不提。
戰敗之影響:圖存
可是中國人之不幸,則是公元1839年11且3日珠江穿鼻島附近兩方之交火,已將他們對外不取競爭性的地位永久摧折。即是為了拒毒而戰之正直,也無從發生作用。中國在今後150年的歷史成為長期圖生存的奮鬥。基本上一個龐大的農業國家因社會價值而結構鬆懈、又有寬宏的度量,向來能容納行政上不規則之處,今後被逼務必要變成一個在數目字上管理的國家①。通常的觀察沒有着清當中的困難,因為這項規模龐大的工作只能由一種群眾運動造成,也只有億萬計的農民和詩人似的縣官——亦即這社會裏的主要人物——參加動手,才有希望。從這裏我們也可着出。將內部的聯繫性加緊,使與現代科技接近,其目的不僅如亞當斯密之所說只在“使人民富裕”。從今後一個半世紀的事迹看來,這是一種出在入生的奮鬥。
時是這種景象即公元1842年8月29日南京條約於英艦“皋華麗號”(Cornwallis)簽字時仍無法看得清楚。那是最近幾十年內,我們也仍無從了解在我眼前的暴力與動亂也還是這長期而慘痛奮鬥之一部;這種鬥爭上溯至道光皇帝和欽差大臣林則徐,下至今日。只有所有的真相大白,我們才能意識到這龐大運動的恢弘範圍。
今日南京條約和附約的規定大概都因以後事實之衍化失去了效用。人民共和國之收復香港尚待實現;但是和平接收的協議業已簽署。這皇家殖民地分作三部分:香港島割讓於1842年,有如上述。九龍半島已在大陸,由於1860年中英北京條約而割讓。所謂“新界”(NewTerritories)則在原割讓之九龍更向大陸延伸,包括整個殖民地百分之九十的面積,因1**8年之九龍租借條約而租與英國99年,至1997年滿期,也是刻下預定全部地區歸還的日期。北京已保證讓本地人自冶,在接收后50年內不更變現有經濟體系及法律制度。
這政權所標示的“一國兩制”如何在將來施行尚待揭曉,歷史家所能確切指出的乃是,將一個疆域廣大人口眾多的國家由農業管制之方式更換而為商業管制之方式。問題複雜。粗率看來.當一切趨於穩定之際,即國家這一觀念與馬克思主義的定義都可能因着中國而改變它們習慣上的面具。很明顯的,中英處置香港的妥協方案算是得體,乃是因為它處理這問題時將之視作後面一個更大問題之一部。當中有地理與文化之影響,而不僅經濟與政④治。
英法聯軍
本書之敘述,尚要回到19世紀之中期。
南京條約簽定之後10年,感到更不滿意的不是戰敗國而是戰勝國。和約將中國之商業開放,可是商業有賴於雙方自願的和積極的參與。假使通商口岸的居民受官僚的鼓勵對外來者採取敵視態度,又當如何處置?假使中國商人與外商訂約,卻又違約而逃赴內地,不在領事職掌之內,又如何處置?外商如何抗議,要是他們照規定關稅付稅,內地的官吏卻在同貨品上科以昂貴的轉口稅?關於鴉片貿易,問題更多。1842年和約始終沒有提及鴉片。是否今後其貿易可公開?抑或中國禁煙的法律依舊有效?簡概說來,“條約之系統”如果要有實際效率,各通商國家理應在北京設立公使館駐留永久代表,中國內地應開放外商來往,轉口稅應有節制,若鴉片貿易已開放,應當明白承認其為合法。1856年有了一個新機會提出以上各種要求。中法和中美條約簽署於1844年,內中有12年後可以修訂的文句。英國人則根據最惠國的待遇,如果法國和美國提出修約,他們當然也可以坐享其成。
自1854年,三國的外交官及海軍軍官即已在中國海岸南北來往,企圖得到中國的反應而有成果。中國官員之中以廣州總督葉名琛最為執拗。廣州市民也曾在前後數年抗拒英人入城。更使問題惡化的是新皇帝威豐(本名奕詝,1850—1861在位)極端仇外。這種情形促使兩個歐洲國家再度用兵,此次的軍事行動有些歷史家稱為“第二次鴉片戰爭”。
一艘中國的船隻在香港註冊,懸英旗。葉名琛的兵士登輪將英旗拆下,這就給英人以用兵之借口。不久法國也參加,其緣由則是一位法國傳教士在廣西被中國官員殺害。克里米亞戰爭(CrimeanWar)和印度兵士的叛變(SepoyMutiny)將這聯合行動遲緩一段時候。可是英法部隊一度集結,他們在1857年最後幾天毫不費力攻佔廣州。時名琛被俘,客死加爾各答。廣州在戰爭期間受英人治理3年。
1858年夏,英法美俄軍艦集結於天津附近海岸。前二者採取軍事行動,后二者在近距離觀望。大沽炮台被攻下,天津被佔領。所謂天津條約簽署於6月,實際上包括4種條約。這些條約一般的讓各國派遣使節駐在北京,關稅值百抽五,轉口稅2。5%,此外指名將內地口岸據商,於是所有的內地省份,包括台灣和海南島,中國承認外國船隻可航行於內河。這數國持有護照之公民得自由來往內地。在中英條約上,承認鴉片貿易為合法。中國向英法賠償軍費。
以上條約,彼此政府批准互相交換繕本之後生效。次年,外國軍艦準備執行交換,抵達塘沽海岸時大沽炮台正在修理,海河至天津一段設有障礙。只有美國公使接受中國官員之指示由陸路入京,交換繕本,雖說中國方面之接待缺乏友好態度。俄國使節原由陸路來華,也交換如儀。英法公使率領船艦18隻,決心掃除河中障礙,與炮台上新炮位互相開火衝突。中國方面之部隊由蒙古將領僧格林沁指揮,英艦4沉6傷,死傷四百餘人,可是到頭中國仍須賠償損失。
1860年英軍18000人與法軍7000人,又在華南雇得中國苦力2500人擔任後勤,由陸路側背攻擊大沽后佔領天津。途中和議耽擱了聯軍的進展,但是在10月他們已進佔北京。咸豐皇帝逃往熱河,死在行宮。圓明園為皇帝相繼離宮,去今日之北京大學不遠,首先被聯軍掠奪,次由額爾金伯爵(LordElgin)下令焚毀。1860年之中英中法條約由咸豐之弟恭親王奕沂出面簽字,承認1858年之條約有效,將九龍割讓與英,並承認法國教士有在中國內地購置地產的權利。
在連串事件之中得到最大收穫者為沙皇統治下的俄國。俄國領使自稱有勸說英法軍離京之功,要求並獲得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之地,包括中日之海參崴(Vladivostok)及伯力(Khabarovsk),雖說在中國內憂外患無力支顧期間俄人已進入該處空曠地區勘界築屋,並威脅中國地方官接受其主權。此間所轄土地逾30萬英里,1860年之中俄條約只算承認既成事實,又擴大範圍。
太平天國
在此段外患過程中,滿清尚要在另一方面迎戰,以圖延續其生命。自1850年始,華中與華南捲入幾個大規模內亂之中,當中最有威脅性的無乃洪秀全所領§導的太平天國。這個鄉村私塾先生曾在廣州街頭接到一紙基督教傳教士所發的傳單,又科舉場中失意之後為病魔所纏,於是在昏迷狀態之下發生幻視。復元之後他讀及傳單,才確切相信自己乃上帝耶和華之子、耶穌基督之弟。當時廣西村民在憂患之中又受政府煎逼,聽他的福音即為所煽動。因此他不難策動好幾個與他背景相似的同謀者,從此驅使被說服的農民。他的拜上帝會相約為善而拜真神,凡信男都為兄弟,信女都為姊妹。他們立誓掃除的魔鬼既包括鄉村中的偶像,也涉及貪官及其皂隸。1851年春,洪秀全以太平天國發難,他自己為天王,其他五個助手為東西南北王及翼王,以羽佐天朝。額前不薙髮,腦後不蓄辮使他們看來與人不同。這些信徒有熱忱,又受招術把持,立即屢敗派往剿伐他們的青年。1852年,在數月之內太平軍相繼圍攻桂林及長沙,亦即廣西與湖南之省會,雖說兩城都未攻克。洪秀全放棄這兩處的圍攻,繼續北進,1853年初取武昌,亦即湖北省會。自此他擁有大量船舶,也從滿洲軍奪下不少武器與供應品。至此他手下已有50萬之眾。兩個月之後,太平軍擁有武昌至南京之間長江流域的重要城鎮,於是定都南京,改稱“天京”。他們盤踞達11年之久,直至18**年夏天為止。
從今日的眼光看來,太平天國的積極性已不容過度重視。只在一種極含糊的形態之中,天國人物似乎提出,中國農民被傳統政④治視作籠統一團的生產者,無發言之技能,似應改變,倘非如此,中國不能產生新秩序去適應世界潮流。可是太平天國不是這問題之解答。過去不少歷史隨着前後之事迹,責備洪秀全取得南京后不儘力於北伐,又不與中北部所謂“捻匪”或上海一帶之“小刀會”聯合,也不爭取西方人士同情。本來西方人正在與滿清交涉時覺得北京不可理喻,幻想着太平天國人物既為基督教徒,或可為較好之對手。從全盤組織結構的角度看來,這類臆度,着眼過微,今日已無意義。
太平天國人物因為他們的戰鬥意義,非理性的性格,對政府不存信心,原始的共∕產主義,在某些方面像歐洲宗教**期間新教之左翼。可是在歐洲,左翼活動僅在城市表現其擾亂性。洪秀全因着他片斷的基督教義,企圖發動一項全國運動,其為效更微,因為新教所提倡的良心自由在中國農村社會中缺乏實際意義。太平天國的神基始終未離開巫術性格,他們起自社會中之低層,也未預計在組織上使全社會整體化。如果全民都解放,只有使社會解體,是以天國的破壞性至為明顯。
這樣一來,傳統國家社會之結構,過去既能經歷恆久,此時仍可發生作用。尤以科舉取士,以一種隱蓄的辦法給予有關人士物質上之報酬,責成他們維護正統社會價值,這種社會價值自孟子以來一脈相承至今,使農村社會上文教力量之終點即是國家政權力量之起點,兩相縫合,不生罅隙。亦無法嚴格分辨此系一種經濟組織或一種社會習慣。中國皇帝的君父地位和基本組織接近,遠逾於舊約中之上帝。他也在各種儀節之中取得實際的權能。雖說從以後的事迹看來,清朝將這安排一再誤用(如慈禧太后拘禁光緒帝及以幼童宣統登基等),可是在19世紀中葉,要想改換朝代而且更換傳統朝代各項組織.顯然過早。
太平天國禁鴉片、娼妓、纏足、嬖妾與賭博。可是其提倡男女平等不能阻止最高層人物妻妾成群。定都於南京,所有各王也不再生活儉樸。1856年之後,其上級已在互相傾軋。所謂天朝田畝制度,本來即以傳統架構方式寫成,也始終只是紙上文章。“天朝”也舉行過它的科舉考試,從現在考卷的資料看來,即出題人亦來看清這科舉取士的社會經濟意義。
湘軍與淮軍
於是曾國藩得以以傳統之正宗作號召,為清朝剿滅太平天國。他出身於朝廷文職之士。和300年前的戚繼光一樣,他的“湘勇”招募於農村,軍官由他一手選拔,內中很多為小地主,來自曾之故里湖鄉。於是部隊間精神上團結鞏固。他的軍費出自“厘金”,亦即一種新的物品轉口稅,也有了各地的津貼,大概自願捐助與勒派均有。他組織的水師其實乃是一種兩棲部隊,起居於內河航船之上,持有火器,使戰事帶機動性。湘勇首先為團練,雇傭以保護地方,因其成效超過正式部隊,1854年之後出征各省,其人數從最初之2萬人增加數倍。湘軍與太平軍全面戰鬥展開后,長江中游及其兩大支流即湘江與贛江成為拉鋸爭奪之處。有牆圍之城市不僅因戰略價值而被爭奪,尚以其操縱人口與資源之故。交戰兩方都向對方施用殘暴手段,殺俘之事屢見疊出。戰區食物缺乏。又疫疾流行,人口減少而助成以後戰事之結束。
但是1860年以後太平軍失去對內地省份之控制,尚死灰復燃,將叛變引伸到長江三角洲沿海一帶,蘇州、杭州,寧波與上海為爭奪的地區。這區域的絲綢工業遭受打擊。也是在這一段戰爭期內,曾國藩手下之李鴻章從此露臉。他仿效湘軍體制,在他出身的安徽省組織一支淮軍。滿清對英法戰事結束,“常勝軍”也參加討伐大平軍。他們原來是上海商人組織的自願軍,以西方人為軍官,用以保衛本地。至此由列強贊助,正式為政府軍助戰。他們的功績樹立了美國人華德(FrederickTownsendWard)和英將戈登(CharlesGeorgeGordon)的浪漫聲名。有了他們襄助,李鴻章肅清了東部沿海地區,使曾之湘軍於18**年7月收復南京,洪秀全於事前服毒自殺。肅清太平軍在福建之殘部於次年完成。即是最後這一段戰事,也與美國內戰四年時間相埒,而中國之內戰死傷人數更多②,而解決的問題反少。
自強運動
“自強運動”名稱出自《易經》,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而來。用這標語概括1860至1870年代中國大效西方,其名稱已表現着防禦性的動機,當日提倡向西方學習的人物恐怕自己的行動必被批判,因之引經據典強調時代之不同,才有這舉動之必要。同時他們也用“中學為禮,西學為用”的解釋說明學自西方的無非一種技術性之事物。在各種基本的條件內,他們始終不脫離中國文化的傳統。
實際上縱有對他們的批評,其態度並不苛刻。可是維新運動本身範圍如是窄狹,也就無從達到預期效果。
1860年各國與中國訂立和約之後10年,一段短時間雙方關係良好。西方人既已由中國滿足其要求,不再施以更多壓力。強硬派如額爾金及巴夏禮(HenryParkes)已離華,一批新外交人物如英國公使阿禮國(RutherfordAlcock)、美使蒲安臣(AnsonBurlingame)和任中國總稅務司之愛爾蘭人赫德(RobertHart)都主張雙方開誠善意相待。他們相信,若予以適當鼓勵,中國為本身之利益,亦必將門戶開放。同時恭親王為“議政”,輔助幼年皇帝同治(本名載淳,1862一1874在位),也覺得條約帶來的天地無從規避,中國理應對條文真實的履行,不當妄想藉機廢除再回復以前外夷進貢的局面。因為這種和諧之氣氛,自強運動一時有了長足進展。
1861年北京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對待外國使節,管理因條約而產生的各種事務,與舊式的部院同時存在。又設同文館,教授外國語言,不久其他類似的學館也開設於各通商口岸。輝登(HenryWheaton)所著之《萬國律例》(ElementsofInternationalLaw)於18**年譯成中文,由總﹍理衙門刊刻成書。與太平天國決戰之最後幾年內,中國以學者出身而總管軍事之人物對輪船及新式器具有極深刻印象。所以一到太平天國剿平,曾國藩、李鴻章和另一湘軍領袖左宗堂都藉著他們在各處為總督的地位,於南方大城市設立機器局和造船廠,其器械由海外購來,也僱用外人技師。至1870年後與歐洲各國關係再度惡化,這種舉措亦並未終止。輪船招商局設立於1872年。一群中國學童被派在美國留學。開平煤礦始於1876年,在天津附近。這期間內,中國城市也開始有電訊的聯絡。
有了這些活動,自強運動表示着一種意志單簡的目的:中國希望借西方之科技以充實軍事力量而已。**者所需要的乃是輪船與槍炮,所以他們設立的是船塢與兵工廠。所有的**也與其他部門隔離,以免妨礙舊有法制規章。所訓練的“洋務”人才,預定為中國舊式官僚手下之技術助手,所以傳統教育制度不因之而更變,科舉取士的程序也原封不動。
這有限目標始終無法獲得,原因不能解釋。當時人所謂“洋務”,實際為“西方事物”,乃全部西方現代物質文明所產生之後果,緣於社會上注重效率,在各處請求準確之所得。這和中國的官僚組織立場全部相反。後者有了一個龐大的架構,一向站在非競爭性的立場,幾百年來只望維持一個大體過得去的標準,以保持內部凝聚力。因生活方式之不同,西方採取重商主義,中國維持農業社會習慣。這習慣之不同,影響到每一件兵器的製造者和使用者,更別提到他們的組織人與協調人。這差異也在每一日發生影響,在每一行動之中發生影響。
這些兵工廠和造船局設立時好像商業組織,可是它們沒有相對的公司可以發生商業上的關係。他們為製造者,可是社會上沒有材料與零件供應者和推銷員。它們與外面有來往,其關係也鬆懈。組織中的賬目無從認真核算。他們也無從編製預算,因為政府本身尚無預算可言。人事之管制必漫無標準,因為中國全部的經濟生活即缺乏人事管制標準。
稱以上情形為“腐化”,可能對整個問題產生錯覺。腐化必由以前正常之形態惡化而產生,用如此道德上的名義加以譴責,則必須承認事前已有一個完整體制。在其惡化之前確曾站得住腳。
事實上它站不住腳。一個測驗立即於1884年來臨,中國由於對越南之宗主權與法國發生戰事。短時間內法國艦隊使台灣基隆炮台無所施其技,也佔領了澎湖。法國人回顧中國大陸之際,他們只花了幾小時就破壞福州的船政局,這馬尾船廠過去也由法國資助而開辦。
1885年中法之戰結束時中國覺得藩籬盡失,其弱點也更暴露,以後只能挺身而作生死戰。10年之前,日本即已不顧中國主權,逕自征台。在中國西北角,俄國又已攫取一大塊土地。公元1881年彼得堡條約名義上尚稱為中國外交上之勝利,可是中國仍要向沙皇付盧市900萬,而且失去巴克哈什湖一帶疆域。與法國停戰之年,英國也奪緬甸為其保護國。
19世紀末期,因着西方工業革命之成熟,已是社會達爾文主義時代。任何鬥爭之失敗者,都可能被視為品格低劣。中國在外交上一貫的失敗也愈使自強運動看來差勁。最低限度,它使中國拋擲了20年寶貴時間。可是在中國現代史里,它尚不過是一段連續“失敗”之第一次。直到最近,我們才有機會將這串事迹以較積極的眼光看待。有了新的縱深,我們可以斷言,即算失敗,它們也是一種龐大革命之前無可避免的步驟。與鴉片戰爭后之全無反應對照,1860年間的**在實踐方面很嚴肅向前跨步。因其如此,**者尚要以傳統的名目自保。他們小心謹慎,但傳統中國之架構已被他們打下了一個大洞。他們“自強”的結果在我們看來固然失望,可是從當日時間與環境看來,已不足為奇。我們不能忘記,他們使中國工業化,尚要從編撰最基本的數學教科書做起,學習語言的學生也限在14歲以下。這使我們想起其道路是如何的遙遠!自強運動以接受科技作基點。30多年之後。公元1**8年的“百日維新”,已準備寫憲祛,在制度上求**。再過21年,中國進入民國時代,知識界也猛省到**不僅應從他們自身着手,而且要從他們自身的思想開始。雖然無計劃,這一套事情向前推進,似有階梯,使我們感受着歷史力量之大。它有它的邏輯;它的長期之合理性也讓中國的革命多出一點時間作充分的準備,更給它相當壓力使它貫徹到底。以目下問題之大,這一切龐大的規模與縱深只能算是合理而有實效。
①通常很少提及的,英國本身也須經過一段改造才能為一個商業性的國家。宗教**之前,意大利之銀行家經理在英收入之匯兌,他們通常先預付於教廷,再利用各地所收集與英國之牧羊者構成契約。於此,他們操縱了英國羊毛向歐洲大陸之出口。倫敦之銀行衡稱“朗巴德街”(LombardStreet),乃因當日之意大利人混稱為“朗巴德人”(Lombards)。因此意大利人之區域已有日後在中自出現之“租界”的現象,因條約而開的通商口岸內有特別區域,由西方人管理。在上述情形之下,意大利人亦享受“治外法權”(extraterritoriality)。名義上治外法權為互惠,可是對英國人缺乏意義。因英人在威尼斯、熱那亞及酉安納居住者少。英國站在劣勢之地位,因為商業法律無法在鄉村實行。因之當時英國不能說可以在過國字上管理,或在貨幣上管理。這種情形一直到內戰期間及斯圖亞特(Stuart)王朝後朝方得改正。
②此次戰亂死傷估計達2000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