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那些不願意和死神發生任何瓜葛的人,很快便對帕克老兩口實行了“迴避政策”。他們四處走動,就好像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這很可笑,他們也許連一點兒風聲也沒有聽到。於是那讓人討厭的死神開始對失去親人的人們擠眉弄眼了。他們甚至對這兩位使他們免於尷尬地表示一番同情的老人行些善舉,給他們送點小禮,給他們跑跑腿。儘管這使他們感到有點兒怪。
後來,帕克老先生從報上讀到案子的調查工作開始進行,讀到他兒子死了的消息。
老頭光着腦袋,站在一片寒霜之中。他是出去取早晨的報紙的。剛瞥了一眼,就看見關於這個名叫雷·帕克的男人在某家夜總會被人開槍打傷肚子的報道。他已經死了。
是雷。雷死了,在這自花花的寒霜里,在這同一條細長的小路上。雷,他心裏念叨着,手裏拎着那張報紙,就像生出一隻翅膀,扇動着。他向那條路眺望,路空空蕩蕩。他又讀那張報紙,讀關於已經發生的這件事情的報道。或者向四周張望,渾身顫抖,想叫什麼人過來問一問他們讀沒讀到這個消息。
當然,除了帕克夫婦老兩口,別人早就知道這個案子了。只是一有泄漏秘密的跡象,便都溜之大吉。
那天晚上,雷·帕克到比馬路路面還低的住宅區。他的褲子緊緊地綳在屁股上。臨死時,他塊頭很大,不過肌肉鬆弛。嘴巴肥厚,嘴角下垂着。他漫不經心地走着,在軟乎乎的、灰顏色的台階上走着。這一帶他熟得就像在自己的家。那下面的屋子裏,有的女人在塗脂抹粉,有的在梳頭,把一團團梳下來的頭髮扔到灰濛濛的桌子下面。這已經是燈火闌珊的時分,大張着嘴巴打呵欠的人不會把嘴閉上,只能張得更大,直到你看得見他嗓子眼裏閃閃發光的小舌頭。誰能想到,就在這兒,在這樣的時刻,發生了這樁事情。音樂在高低不平的槽溝顛簸盤旋,更明晰,也更富於個人色彩,一如銳利的手鑽。
雷徑直去找羅拉。這期間她跟他同居。她穿着那天剛從洗衣店取回來的罩衫。罩衫還散發著洗衣劑的味道。不過那上面的醬油點子可是刷洗不掉了。傑克·卡賽迪在那兒。他捧着一本書,還有別的什麼。他還帶來一個誰也不曾認識、誰也不會認識的傢伙。還有幾位姑娘或是婦人。她們都拎着小手提包,都只有教名。他們已經在滿滿一碟子煙灰和一杯杯啤酒前坐了好一陣子了。羅拉顯得神情緊張。
大伙兒又說又笑,問傑克·卡賽邊關於某人因一位朋友的出賣而必然發生的那件事情。雷·帕克倚在一張桌子上,俯身向前,和羅拉說話。他心裏納悶,要是走進這個屋子,第一次看見她,他會怎樣看待這個女人。也許覺得她非常討厭。可是現在,她對於他已經是不可缺少的了。羅拉和雷說話的時候,把頭扭向另外一個方向。因為她不願意當著別人的面跟他說話。後來,她連他們說了點什麼都忘記了。
阿爾費就是這個當口進來的。他徑直向雷走過去,雷剛轉過身,他便令人難以置信地掏出一支手槍,向他開了一槍。死亡從來都是一點兒也不真實的。雷先是腹股溝挨了一槍。他塊頭很大,那樣子也很可笑。接着,等雷不再感到恐懼時,雷後來說,阿爾費又朝他開了一槍,打在肚子上。他躺在地板上,望着阿爾費。阿爾費臉色煞白,就好像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他怎麼會幹出這種事情。他也許是因為雷向警察告密才這樣乾的,或者是為了他正在尋找着的別的什麼理由。
不管怎麼說,雷·帕克遭了槍擊。他向羅拉那件罩衫裏面望着。那件罩衫是用白色或者月白色緞子做的。她的肌膚就是這種顏色。特別是早晨,她就是這種顏色。她是個肌肉鬆軟的婦人。沒多久,雷·帕克就死了。在場的有這個女人,一位警察,還有一個修女。他們喂水給他喝時只濕了溫他的嘴唇。他再也不能低下腦袋,啜水坑裏面渾黃的水了。他再也不能扔石頭濺水花玩了,甚至再也不能用那種他一直習慣使用的簡潔的語言講述事情了。他死了。
帕克老頭站在路旁萋萋白草之中,從那張報上讀這個故事的某些部分。他弄清楚了那些人物的名字和年紀。這位名叫雷·帕克的男人是個出名的窩贓者。他在別的幾個州曾經因侵入他人住宅行竊而蹲了幾次監獄,不過時間都不長。他在黑勢力的地盤上很有點名氣。這就是帕克家的兒子。死者事實上的妻子瑪麗·貝理雅——人們也叫她羅拉·布朗恩或者喬安妮·瓦里拉——提供了證詞。報上說,這個女人是個女藝人。
“你在那兒於啥呢,斯坦?”艾米·帕克問道。
他沒戴帽子,惹她生氣。
“那麼大歲數了,”她說。
“是呀,”他微笑着說。
“好了,進來吧,”她說。“雞蛋煎好了。”
他進屋把那張報紙塞到一個很重的杉木櫥櫃後頭。這個櫃除了春天,她讓他幫着挪動挪動之外,從來不動地方。於是,這張報紙就跟塵土一起待在那兒了。
然後,斯坦·帕克對妻子說:“我要去悉尼一趟,艾米,去辦點事情。”
“哦,”她說。
她很高興,也沒再問什麼。他一走,艾米·帕克便可以整天整天地待在自己這所房子裏,翻翻抽屜,瞧那些早已忘了的玩意兒,或者瞅着那些腦袋向太陽探過去的花草。她把它們轉過來,讓它們再開始向著太陽旋轉。這些獨自一人悄俏於的事情使她得到一種慰藉。
因此,當刺刀在丈夫面頰上沙沙作響時,她只是聽着沒有抱怨。而吻過他那剛刮過的皮膚,用一條小鏈子拴好前門之後,她又回到自己的思路上來,並且很快就沉湎其中了。
斯坦·帕克被這個噩耗震動得還來不及感到悲傷,只是想和什麼人談談。他想和兒媳婦談談,可是埃爾西和她的男孩正在另外一個州旅行。她跟她的父親——一位已經退休的雜貨商一起去的。那老頭身體很結實。塞爾瑪和她的丈夫到新西蘭去了,是做一次所謂半業務性質的旅行。雷死了,斯坦·帕克在心裏說。他開始想另外那個小男孩。這孩子的情形他雖然不甚了解,但知道他是雷的兒子。某種秘密遮住了那孩子的臉。終於,老頭在火車上哭了一會兒。他把頭轉過去,對着車窗玻璃哭,對着車窗外面不長眼睛的幢幢房屋哭。他的嘴裏滿是涕淚和口水。
火車進城之後,他在中央車站被人們擠來擠去,推搡了好一陣子,才意識到,對下一步該怎麼辦自己竟連一點兒主意也沒有。也許他啥也幹不成。可不是,他能幹啥呢?他正置身於各奔東西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去處。老頭的帽子——是頂新帽子,上面的凹痕正在消失——可是他並沒有想到把它往腦後推一推。
這當兒,儘管他在人群中隨意漂流,蜘櫥不前,問問這個,問問那個,他還是找到了自己要走的那條路,並且一直找到死鬼先前住的那條街。一個乾癟、矮小、圍着帆布圍裙的傢伙認識雷·帕克。他好奇地打量着這個老頭。
於是,在這樣一個天空湛藍的早晨——寒意都被壯麗的大海吸吮而去,一條條土黃色的小巷仍然睡意蒙俄,甚至連甲蟲都一動也不動——斯坦·帕克來到這條巷子,很快就被一群小孩帶到他要找的那幢房子。對於這件凶殺案的每一個細節,他們都了如指掌。這似乎是第一件和他們密切相關的事情。
他們把他領上樓,在樓梯平台上便揚長而去。這些孩子們一陣風似地跑下樓梯井,扶手在他們手下燃燒。
不一會兒,一個女人走到樓梯平台的一扇門前。她站在那兒,似乎等待被人責難。老頭心裏想,除了雷的死訊,還有什麼能把我帶到這個女人這兒呢?
“這就是雷·帕克生前住的地方嗎?”他問道。
“是的,”她趕快說,或者是打了個嗝兒。因為她已經流過那麼多淚水。
“我是他的父親,”老頭說。
她並不高興,反應遲鈍。
“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能拿出來招待你的,”她不無狡黠地說。
這天早晨,她的頭髮亂成一團,沒一點生氣,也沒有一點光澤。她領着他,從一個周圍鑲着飾邊的箱子旁邊走過去,而且出於習慣,開始擺弄頭髮,攏成一束一束,或者擰成一縷一縷,頭髮蓋住了頭皮,她的指甲從頭髮中露了出來。
“我不想聽你談死人的事兒,”她說。他們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了下來,手放在臉前。“我真是聽夠了。要是有可喝的東西,我會給你倒一點兒,可惜沒有。直到家裏死了人你才知道原來有那麼多的朋友,他們來把你家裏喝得精光。雷被打死之後,我們家裏的東西都賣光了。”
老頭希望能跟這個女人說點兒什麼,可是又覺得這個想法太合,因為實際上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希望能幫幫你,”他說,心裏卻想,自己真是在做瘋狂的許諾。
“你誰也幫不了,”她說,赦免了他因這個諾言而生的責任。“人必須靠自己。這樣,你至少是獨立自主的。”
“這是什麼花兒?”老頭問。一隻花盆裏,胡亂地長着一株不知名的花草。
“這個?”她說。“我要知道,就算我倒霉!我弄了這麼一株花,後來就喜歡上它了。”
她捋了捋鼻子。
“你還要繼續待在這兒嗎?”他問。
那個木頭柜子上爬着一些蒼蠅,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爛的味道。可是柜子上面還擺着一台鋥亮的收音機。
“我半點兒打算也沒有,”死者的妻子說。她掏出一包香煙,往嘴裏塞了一支,就好像那是什麼食物,然後,從鼻孔里噴出長長的兩股煙。
“難道你就知道你下一步要幹什麼嗎?”她問。
“知道,”他以一種主觀臆想的、肯定的口吻說。
事實上,他覺得自己的意圖總像一縷青煙,被別人的力量主宰着飄蕩。
“我對發生過的事情永遠都不承擔什麼責任,”婦人說。她吞下一大口煙,又帶着一種審慎和費解噴吐出來。“在老家的時候,”她說她的老家在西北地區的一個小火車站,“我總說要做這做那。我說,我要當個歌唱家,因為我的聲音很美。後來,我就能唱《美好的一天》和別的那些歌,而且調子拿得很難。我很愛藝術。我有條純粹粉紅色的連衫裙,我的姑媽沿着裙邊縫了一圈玫瑰花。還有雙緞子鞋。不過,當然,那兒沒有豐富多彩的生活。只有些胖娃娃在風裏玩耍。夏天,你可以聽見貯水罐因為天熱發出的響聲。還有黑夜來的火車。我常到車廂里幫着提茶倒水,把那種表面粗糙的糕點賣給旅客們。那種糕點很出名。到了夜晚,華燈齊放,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出現在眼前,倒也很美。我看着那些旅客,誰也不知道我心裏隱藏着什麼。這可真妙。碰巧我自個兒也不知道。不過,年輕時候,燈光之下和陌生人待在一起,那感覺確實和平常不同。白天,當然,就只有運羊的火車,開過來開過去。那些該死的羊緊緊地擠在一起。爸爸是站長,他經常大熱天跑出去,為什麼事兒罵罵咧咧。夏天,你臉上總是濺着泥巴。但是夜晚星光滿天。在這樣的時候,什麼事都會發生。也確實發生了。我跟着一位列車員上了一列夜間的火車。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反正我的腳踏上了車廂門口的小梯。就這麼簡單。眼前晃動着他那張臉。整整一夜我都想,一列火車就是一個永恆的所在。唉,我還於過不少更蠢的事。可是第一個錯誤總是最糟的。這個男人——他的名宇我忘了,我想是叫羅恩,他有一條錶鏈,上面鑲着一塊綠顏色的玉石。到早晨,想起老婆他就害怕了。這就是男人。他們剛讓你喜歡上,就又變得令人作嘔。除非你是他頭一個情人,可是誰能永遠是頭一個呢?這下子,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對過去的事情我從來不抱奢望。於是我就到處逛盪。我在幾家戲班子干過,可是並沒有像我打算的那樣,成為一名歌唱家,儘管我本來相信自己是可以成為歌唱家的。當然,我並沒有改變主意,而是因為我好像已經被裝在火車車廂里拉跑了。我經常半夜裏醒來,聽着電車開過去,明白我的心還系在那兒呢!我有時候也哭,不過並不真的當回事情。不管怎麼說,我是自由了。我可以坐電車到華森灣,從高處跳下去自殺,也可以給自己買塊燒得通紅的極好的牛排,也可以和哪個男人相好。當時我還很不清楚這就是一切。因為我那時很年輕。我能一整天一整天地睡覺,我的肌肉還那麼鮮嫩。”
老頭一直在這個故事的迷宮裏漫遊,這時才意識到,他的悲哀又變成自己所獨有。他想起谷糠淡黃色的碎屑從雷的兩條腿上落下。他意識到,如此說來,自己來這兒不是為了幫助別人,而是為了被人幫助。他帶着一種恐懼,望着這位邋遢的婦人。
“實在說,我是個奴隸,”婦人沉重地喘息着說。“儘管好長時間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等我覺醒了,我就開始找一位能解救我的人。我找哇,找哇。”
老頭又急着想談談兒子的事情,或者至少說說他所理解的那個兒子,想聽幾句關於他的好話,在某種意義上說,是關於他自己的好話,便問道:“那麼,你認識雷有多久了?”
這個叫羅拉的女人看人時眼睛發直。
“整整一輩子了,”她很肯定地說。“我從這個人的身上,或者另外一個人的身上,都看到了雷的影子。有時候,望着他那雙眼睛,我真想看到那目光中還包含着的別的什麼東西。可是總也沒能成功。他死了以後,我抱着他的屍體,抱在我的臉前。他跟活着的時候沒有多大的區別,只是比已經滿足了所有要求的人更重一些。那些男人那時總是已經睡著了。”
“你向上帝祈禱嗎?”
“我永遠不會做任何別的形式的奴隸了!”羅拉尖叫着。“不管怎麼說,關於上帝,你又知道些什麼呢?”
“知道得不多,”老頭說。“可是我希望最終能知道點什麼。還有什麼值得知道的東西呢?”
“啊,天哪!我可沒這個耐心,”羅拉說。她那毫無生氣的頭髮弄得更加亂了。“有時候我想,我終究要回家的。我願意就那麼坐着。我想,我以前在那兒要更自由些。或者我把往事都忘了嗎?或者從那以後,我就在做這樣的夢嗎?在那一片曠野,有幾株死樹。我想坐在那兒,坐在雞場的鐵絲網旁邊。那裏除了廣闊的空間什麼也沒有,”她說。“這要比析禱更好。”
“自由。可是祈禱也是一種自由,或者說,應該是一種自由——如果一個人有信仰的話。”
“不!”她叫喊着。“不,不,不!”
她一下子變得面紅耳赤。
“你想讓我落入圈套,”她說。“可我不會被你抓住的。”
“在我自己已經被抓住的時候,怎麼能去抓你呢?”他問道。“我已經被捆住了手腳。”
“老年人總是最壞的,”她嘟噥着說。“他們認為,只要一談起話來就要對你表現出他們是強者。這我可不需要。不需要強者、老者,或者任何別的什麼者。”
她的一雙眼睛由於心目中製造的無限空間的情景而閃閃發光。她像一個嬰兒似地喘息着。
“媽!”那個小男孩兒邊喊邊走了進來,“媽——”
“怎麼了?”她問,屏住她那已經變得舒暢的呼吸。
“我想吃塊奶酪。”
“沒有奶酪,”她說。
“就要一點點。”
“小男孩不能一邊吃奶酪一邊到處亂跑。”
‘我就能,”他說。
“哦,這可太糟糕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便走進小廚房,取下一個上面畫著幾朵花的鐵皮茶葉罐,切下一小片肥皂似的奶酪。
“給你,”她說。“再沒有了。”
他沒有向她道謝。因為這是他的應得之物。他總得吃東西嘛。
老頭坐在那兒瞧着。恍惚中,那孩子似乎就是他的兒子。他想和這位母親說:我要把為你準備的滿腹的話告訴你。可是,她當然不會相信。因此,他轉而問小男孩:“你知道我是誰嗎?”
這話問得真蠢。他立刻意識到,他一定要因此而吃苦了。
因為那男孩望着他,說:“不知道。”
他滿嘴奶酪,顯然不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雷從來沒有提起過你,”婦人說,像是夢中的話語,卻又並非麻木不仁。
她摩挲着男孩充滿活力的頭髮,問得見淡淡的發香。她微笑着。
“這是你爺爺,”她說。“來看我們的。”
老頭真希望她沒有說出這番話來。
“為啥?”男孩問。
誰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小男孩晃着腦袋,要從媽媽手下掙開。
“我不想要什麼爺爺,”他說,對不是食物或者不是享樂的任何東西,特別是不曾相識的東西,他都抱懷疑的態度。因為這些東西打擾了他的自信心。
“真沒有禮貌,”母親說,話音里卻沒有責備的意思。
老頭接受了他應該得到的這一切。
“過來,讓我給你梳梳頭,”母親對男孩說,她很喜歡兒子的頭髮。
“不,”他說,“現在不。”
“稍微梳梳,”她請求着,拿起一個帶柄的小發刷。“哦,聽話,過來,雷。”
這麼說,這孩子也叫雷。
“不,”小男孩說。“這是女孩用的刷子。”
“我真拿他沒辦法,”母親帶着一種掩飾不住的快樂說。
過了一會兒,老頭看出他必須離她而去,任她留在這裏服奴隸般的苦役。因為她已經被愛以及孩子頭髮的氣味灌醉了。於是他準備走了。
當他沿着那條因為鋪了深棕色的舊漆布而愈顯昏暗的走廊往外走的時候,這位叫羅拉的婦人跑着追上來,說:“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謝你。”
“為什麼?”
“你讓我看透了世事。”
他手足無措,一雙眼睛望着她,卻視而不見。
“這逃不脫的奴隸般的苦役,”她說。“如果你想告訴我什麼,便一定是這句話了。”
離開這裏的時候,他很驚訝,居然可以用自己的黑暗照亮別人。
這可真是一件異乎尋常的事情。
斯坦·帕克摘開那條釘在門上的小鐵鏈子——這是為了防止從下面牧場跑來的牲口闖進院裏而設置的——回家之後,看見艾米像平常一樣,正坐在門廊下面。可是今天她完全垮了下來。他一雙腳向前挪動着,心裏吃不準自己是否能夠面對眼前的現實。
“你怎麼了?”他問道。
儘管他心裏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當他這樣向前挪動的時候,彷彿看見附着在這個舒舒服服坐在那兒的老太太身上的仍然是一位瘦小的姑娘,而他自己也被這種強烈的對比震動得心肝欲裂了。
“我想過些時候再告訴你,”他說。“就這麼回事兒。”
他邊向前走,邊伸出一雙手,就好像永遠不會走到她的身邊。
“沒有什麼,”她說,諒他也不會去碰她。她已經哭過一陣了。“這種痛苦我以前就都經歷過了,而且許多次了。每一次也只有些微的區別。可是一旦大禍臨頭,你卻覺得那麼出乎意料。”
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天氣晴朗,艾米·帕克正坐在門廊下面。她眼巴巴看了好幾年的一株花第一次開花了。那真是妙不可言的一株花兒。
她聽見門上的鐵鏈子在響。那是一個不熟悉這個“機關”的陌生人摸摸索索的聲音。那人終於走了進來,匆匆忙忙穿過一叢叢夾竹桃和枝葉繁茂、老是要鉤衣裳的自玫瑰。那玫瑰甚至會鉤破陌生人的皮肉,惹得他們又氣又惱。
陌生人走了進來。原來是歐達烏德太太,哪裏是什麼陌生人!她是帕克太太多年的朋友。
“啊,”歐達烏德太太說。“你是個蠻好的朋友——如果我能這樣稱呼你的話。不過,我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哦,”帕克太太說,“咱們還有那麼多事情沒幹,時光卻流逝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朋友的到來而高興。
“你好嗎?”歐達烏德太太問。
“我挺好,”帕克太太說。也許因為腿不好使,她沒有站起身,也沒有端茶倒水。
現在看來,歐達烏德太太的目光很柔和,她那一身肥肉在某種程度上也已經削減,只剩下一副鬆鬆垮垮的皮囊。她雖然身材難看,皮膚黃瘦,可仍然活潑好動。她永遠是位有活力的女人。生活雜亂無章地支配了她。對於歐達烏德太太這很幸運,因為生活本身就是一片混亂,而且倏忽即逝。它碎裂成許多小片,而她的一雙眼睛無時不在觀察那每一個片斷,只是永遠也看不夠。很可能是因為它們動蕩不安,暗淡無光。
“歐達烏德先生怎麼樣?”艾米·帕克問,因為她總得問問這種話。“這幾年一直沒聽到他的消息。”
“他可很糟,”歐達烏德太太說。因為這個事實無法改變,也就不覺得憂傷了。“他就像那條狗,”她說。
她說的是斯坦那條老黑狗,一隻耳朵壞了,兩隻眼睛都生了白內障。
“可憐的傢伙,”歐達烏德太太說。“他的兩隻眼睛都得了白內障,像條狗似地到處亂轉,伸着鼻子東嗅嗅西嗅嗅。你真該去瞧瞧他,簡直能把你看哭了。”
儘管她自己並不哭。她已經習慣了。
艾米·帕克不願意在這冬日晴朗的天空下面目睹那種痛苦。她在她那張椅子裏挪動了一下。
“我認識一個人,”她說,“一隻眼得了白內障,後來做手術除掉了。”
“他可不去受這個苦,”歐達烏德太太說。“這麼大的年紀了。他說他什麼東西都能摸着。而且,在進棺材以前,就是有眼也再看不到什麼新鮮玩意兒了。他就是這麼說的。”
她自己當然更明白事理,這兒瞅瞅,那兒瞧瞧。
“那是新的小走廊吧,帕克太太,”歐達烏德太太說。
“是的,”帕克太太說。“是新的。對於你,我們這兒還有不少沒見過的新玩意兒呢I”
她朝歐達烏德太太揚了揚下巴,並不想讓她看更多的東西。可是她這位好像剛認識的老朋友站在那兒左顧右盼。她穿着一件黑外套,頭髮滑落在衣領上面,頭上戴着的那頂棕色小帽似乎不是她從哪兒找來的,而是從她腦袋上長出來的。她看起來很願意表現自己的坦率,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她很爽朗地笑着,牙床露了出來。因為幾年前她就把假牙放到一個盒子裏收起來了。她說:“瞧呀!這就是相互疏遠的好處,我的親愛的。離開一位朋友一兩年,你就會好好看看那些新添的東西。你也還會看那些舊玩意兒。啊,親愛的,”她笑着。
擦掉下巴上的一滴唾沫。
“你還能看到我們那兒那條路上發生的變化。你會看到,倒掛金鐘都給砍倒了,一眼就看得見我們那所房子。說實話,我一向討厭倒掛金鐘,那些蠢東西,總也不能把腦袋抬起來。因此,有個下雨天,我就拿了一把斧頭把它們都砍倒了。‘哦,’他說,‘我可以感覺到陽光照進來了。你看我們還能經受得住這陽光的照耀嗎?帕克太太會說什麼呢?’他說。‘她一直喜歡倒掛金鐘。’”
艾米·帕克說:“我不記得對倒掛金鐘有什麼特別的愛好。不過,這花當然很漂亮。”
鳥兒伸出長長的、黑色的嘴啄着花枝。花兒顫動着。
“他現在面色蒼白,”歐達烏德太太說,“有時候搖搖晃晃的。他快瘦成個骷髏了。不過還能做點零活兒。摸摸索索,劈那麼一小堆弓!火柴。”
她揚起臉,舔了舔嘴唇。
於是,艾米·帕克又看見他們坐在盛夏的暑氣中,倒掛金鐘的蔭涼下。他是個黑不溜秋的漢子,鼻孔里的毛很密。她一直不想跟他單獨在一起,事實上也沒有。只有一次,但也很快就從他那兒走開了。走得匆忙,裙子在倒掛金鐘的花叢中揪扯着。除了這個場合,他沒碰過她一下,而這次也只是目光的觸及。所以,她有什麼可怕的呢?她害怕的只是後來披上的某種偽裝。他沿着那條小路走了過來,穿着紅顏色的衣服。她正在那兒等他,而且心裏明白自己早有此意。他彷彿是一團燃燒的火,說他的名字叫利奧。而他其實也是個黑不溜秋的男人。她已經離開了他,但是心裏仍然有害怕的感覺。她只有在另外一種顏色的籠罩之下,才能面對自己的罪過。
所以,歐達烏德太太是對的。現在她說:“帕克先生上哪兒去了?”
在這兒問候一位老朋友總不會出什麼事吧。
“他進城去了。有點事要辦,”帕克太太說。
“哦——”歐達烏德太太嘆了一口氣。“男人們可以這樣消磨時間。可是,我能想像到,他心裏一定很痛苦。只不過跟別的男人一樣,不表現出來罷了。”
她氣喘吁吁,已經說到最關鍵的地方了。她的話像輕柔的羽毛,在微風中飄動,連她自己也嚇住了。
“我一直很可憐他,”歐達烏德太太說。“對你自然也一樣,我的親愛的。我這麼說,聽起來一定挺蠢。可我們是朋友呀!”
她慢慢地摩挲着出於尊敬也為了體面而穿的那件黑外套上的線縫。那裏面裝的衛生球像一股可怕的冷風向艾米·帕克襲來。那衛生球確實在她的朋友的衣袋裏晃動着,並且生出一股冷風。
“你這是什麼意思,歐達烏德太太?”艾米·帕克問。
有一會兒,她的朋友確實後悔自己太冒失了。
“我不明白,”艾米·帕克說。
“啊——”歐達烏德太太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這是把那張牙舞爪的怪刺激人的秘密放出來了,她心裏想,那就讓它出來吧。不過,我自己夠堅強嗎?
“要不然,我也不對你說這些了。可是我以為你肯定已經聽到了。”
“我沒聽到,”艾米·帕克傾聽着她自己響亮而冰冷的聲音。
“那麼,親愛的,”歐達烏德太太說,看了看那個拉不上的手提包。這個包她遇有重要場合才拿,比如交費、參加葬禮,或者干別的這一類事情的時候。她從包里找出一張她保存下來的報紙。這張報她看了,把上面的話都背下來了,因此沒有理由非要保存它。不過她沒有足夠的勇氣把這件事說出來。現在就可以用這張報做她的代言人了。
“給你,”她說。
艾米·帕克立刻明自,晴天炸響了霹靂。就這樣,她也讀到了兒子的死訊。
她坐着,好像只有她一個人待在那兒。
雷呀,她說。我對你說過,我對你說過!儘管到底說過些什麼,她自己也不大清楚。
於是,她的愛奔涌而出。她吻着他,哭泣着。
直到這位女鄰居也開始覺得悲傷。而她的這種生活中的悲哀,似乎就體現在那頂棕色的小帽上。這陣予,她一直觀察她帶來的這個消息收到了什麼效果。倒不是她個人有什麼惡意,只是有點兒嫉妒。
她皺着眉頭,在潮氣真的到來之前,開始冒汗。她的汗毛孔亮晶晶的。她說:“付出代價的總是我們女人。記住,帕克太太。當你承受痛苦的時候,我們大家都是同樣的情況。啊,天哪:這太可怕了,”她說。
而且哭着。一旦開了頭,她便可以涕淚滂沱,陪任何一個人哭一場。
而艾米·帕克依舊好像是孤零零一個人待在那兒。
她周圍是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洞穴。一個漆黑的花園,散發著清冷的香氣。在一年的這個季節,這該是露水瑩瑩的紫羅蘭的香氣。周圍全是模糊不清的紫羅蘭。她有時候就采些花來,用一根線紮好,插到一個小瓷花瓶里。這個花瓶一空,他就拿走了。他喜歡把它放在他的床頭,跟它一起睡覺。進入睡鄉本來應當得到補償,可是實際上並不能夠。她注意看過的所有那些睡著了的人,一醒來便失去了夢中的憨態。
淡藍色的天空伸向遠方。
我應當做點什麼,艾米·帕克想。可是做什麼呢?當然沒有什麼可做的事情。
“你們家也許有酒,或者別的什麼可以喝的東西?”歐達烏德太太問。
帕克太太沒有。
“啊,天哪!可憐的人哪!”歐達烏德太太哭叫着。
當她們固死者而哀痛的時候,感情在某種程度上融合在一起了。兩個姑娘又變得熱情而親切。她們口袋裏的東西——手絹和好心可以相互交換。她們的思想和頭髮也飄到一起。只有當她們精疲力竭的時候,這兩個健壯的姑娘才又縮回到蒼老的、好像塗了麵粉似的老太太的軀殼裏,並且想起自己身處何地。
她們捋了捋鼻子。女鄰居的動作更大。因為她一直為她的朋友哭泣。而艾米·帕克反倒安靜,因為這是她自己的痛苦。
“現在有什麼事,你就交給我吧,帕克太太,”歐達烏德太太說。“我幹什麼都行。如果你願意,我去給母雞撒一把穀子。”
“母雞沒什麼要緊的,”艾米·帕克說。“你家裏還有歐達烏德先生靠你照顧。再說,你總不回去,他會着急的。”
“哦,他呀!”歐達烏德太太說。“他已經懂得了着急也於事無補的道理。他現在變得通情達理了。可憐的傢伙。過去他可不是這副樣子。”
然後,等她振作起精神要走的時候,在這讓人傷感的友誼的光芒與花草的朦朧之中,她的這個行動看起來確實是善舉。她碰了碰她的朋友,說道:“你覺得好一點的時候,一定要來看我,帕克太太。我們在一塊兒聊聊過去的事情。我敢說,一定會痛痛快快地笑一場。我還養了幾隻小鴨子,你看了准喜歡。”
她本來又要為自己的善良,也為朋友那雙眼睛哭上幾聲,可是竟匆匆忙忙、神氣地走了。
艾米·帕克說。“好的,我哪天會去的。去喝杯茶。”
她腦海里經歷着事情的全部,似乎這一切並未結束。但是,這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因此,她——一個衰老而笨重的婦人,仍然兩腿分開,坐在那裏。這時,斯坦走了進來,她老遠就看出他受折磨了,而她又不能給他以幫助。
“如果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都失敗了,別的還能幹什麼呢?”老頭說。這趟旅行把他折騰得滿臉皺紋。
他的腦殼看起來似乎空洞無物。
“這麼晚了,”他說。
她挪動了一下,打了個寒戰,故意做出傻乎乎的樣於。
“要下霜了,”她小心翼翼地說。“我還沒去看爐子裏的火呢。”
“在我們這樣的年紀,”他繼續說,“居然一事無成。”
“我不明白,”他的妻子說,放下好像是用繩子編織而成的、十分粗糙的袖子。“這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什麼都不明白。”
“可是我們必須努力去理解,艾米。”
“那又有什麼用處呢?反正我們就是過自己的日子。”
“可這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甚至現在也很艱難。”
“我不理解你,斯坦,”她說,又趕快把一雙手捂在嘴上。
“我這麼點事你還理解不了,”老頭說。
“如果我們自己有什麼難以理解的東西,”妻子說,努力把她的不幸咽回到肚裏去。“那奧妙也不是為我們而存在的,斯坦。斯坦?斯坦?”
她不能忍受他在一片陰鬱與痛苦的思索中從她身邊這樣逃開。於是,她開始用自己的溫暖把他吸引到她的身邊,就好像她還是一個較年輕的女人。當他們開始相互尋覓對方的時候,他們從眼睛的深處看到,甚至他們的失敗也是必需的。
就這樣,兩個老人漸漸恢復了原先的樣予。只是他們的骨頭越發僵硬了,從受到這次打擊以來,一直沒有恢復。他們那塊菜地還是亂糟糟的。斯坦·帕克種的冬白菜都長到了一塊兒,連成模模糊糊的一片紫色,一直漫延到他的腳邊。然後,它們以一種真正的壯美綻開——那金泊般的菜葉舒腰展背,在藍色的淺盤上托出晶瑩的、珍珠般的水珠。她經常到白菜地里找他。那時,他們便十分快活。他們用些平淡無奇的話和相互間的親密來溫暖自己。
在這種寧靜、恬淡的心境中,艾米·帕克確實想如先前約定的那樣去看看她的朋友和鄰居。但是她沒去。她好好的,她心裏想,現出滿臉的皺紋。總之,她想去,卻沒去。她的女兒塞爾瑪給她買來一輛挺小的雙輪輕便馬車和一匹矮種小馬。她很想坐着這輛車在田野里逛逛。這也是一種變化。她可以在膝蓋上搭一條綠顏色的舊毯子。那匹小馬啪噠啪噠地跑着——那是它的蹄子叩擊大地和糞便落下來的聲音。因此,去看歐達烏德夫婦,實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可是她沒去。儘管想起他們心裏就暖烘烘的。她沒法把他們置於腦後。他們似乎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經常浮現在她眼前。
然而,後來竟是歐達烏德太太本人出現在她的眼前。一定是在某一年的後半年,霜花已經覆蓋了大地,歐達烏德太太又來了。她沿籬笆走着,就好像一直在找樹枝,手裏晃蕩着一個線繩編織的網袋。
“帕克太太,”女鄰居輕聲說,然後又立刻努力提高了嗓門。“看起來,我們相互之間都把對方給忘了。這可真是件讓人遺憾的事情。不能善始善終。”
“這事怪我,”艾米·帕克低聲下氣地說。
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日子,什麼樣的責怪她都可以忍受。她手搭涼篷向四周張望,所有東西的輪廓都那樣和善。
“真是這樣,”她說,“你知道我這個人,我一直想來的,以後也還會來的。”
“是呀,”歐達烏德太太清了清嗓子說。
她晃動着手裏那個網袋,那裏面裝着她從鋪子裏買的一包什麼東西。
看起來她們好像再沒有什麼好談的了。兩個人都看着地上枯草的草莖。
歐達烏德太太自己就是衰草的顏色。她舔了舔嘴唇,說;“你知道,我一直生病。”
艾米·帕克很同情。太陽太溫暖了,不可能不在形式上表示一下憐憫。
“在床上躺着?”她問。
“啊,”歐達烏德太太一邊晃着網袋一邊說,“我躺在床上幹嗎?除了黑夜,我從來不上床躺着。當然,有時候,如果他提出要求,下午也躺躺。不過,現在這種時候總算過去了。我的兩隻腳要帶我出去走走。如果腳不願意,上帝也願意。”
“這麼說,你病得不輕?”帕克太太問。
站在灰色的籬笆前面,她們的心又貼近了。
“是不輕,”歐達烏德太太說。
那個小包從晃來晃去的網袋裏甩出來,落在地上。她們眼巴巴地望着。
“是癌,”歐達烏德太太說。
她們望着落在枯草上面的小包。
“不會是癌,”帕克太太說。
她覺得嗓子眼裏堵得慌,那是一股生命的力量在抗爭。
“不可能,”她說,“歐達烏德太太。”
“是癌,”歐達烏德太太說。“看起來是。”
她自己滿腹狐疑地張望着,看着那個小包。包躺在那兒,現在必須揀起來了。
“會有什麼葯的,”帕克太太一邊彎下腰,一邊說,“人們或許已經發現了治癌的什麼葯。”
她倆都彎下了腰,手碰到一起,上面戴着金黃色的結婚戒指。她們甚至傻呵呵地碰了腦袋。
等她們直起腰,歐達烏德太太弄好帽子,裝好小包,說道:“他們不會為我找到什麼葯的。得了這病我就完蛋了。現在我知道,它就是打算這樣折磨我呢!”
可是艾米·帕克還是竭力反對。“不是的,”她說。“不可能是。”
她握住自己那雙已經開始發抖的手,因為不管她對自己的朋友寄予多大的愛和同情,她自己也在經歷着痛苦。她被自己那種與生命並不牢靠的關係驚呆了。
“即使這樣,我也不會安安穩穩地死去,”歐達烏德太太說。“我要跟它搏鬥一番,就像先前那樣。”
就像她曾經擰斷鴨的脖子,撂倒一個牛犢,有一次還在一口豬的脖子上捅了一刀,緊要關頭又騎到豬背上,直到最後一點生命的力量從豬身上噴吐出來。她曾經釋放了這生命之力,現在輪到她被宰割了。
兩位婦人站在那兒,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漠無情的空氣,都有幾分尷尬。她們不願意分開,但又不能永遠待在一起。
“我把那匹小馬套到馬車上送你回家,”艾米·帕克說。
人們常常拿微不足道的行為和十分重大的事實相抗衡。此外,看別人死比自己死還難。
“我可不想給你添麻煩,”歐達烏德太太說。“我步行來這兒也是為了溜達溜達,消遣消遣。我還這麼回去。這一路上,有不少太太會趴在她們的籬笆上跟我聊天呢!現在,這段路走起來容易多了。還記得從前我們要想跟人說說心裏話,或者聽到別人的回答有多麼困難嗎?”
就這樣,兩個黑不溜秋的老女人,踩着鬆軟的泥土,在清冷的陽光下一起走了一小段路,最後分手了。她們的臉色像枯黃的樹葉一樣。”艾米·帕克進屋后,說:“我心裏很不自在,斯坦。歐達烏德太太得癌症了。”
老頭回答:“胡說。”
他的腦袋埋在報紙里,只有兩個耳朵露在外面。他開始想自己青年時代的事情。一日之計在於晨,事實上,早晨幾乎就是一整天。該發生的事情,早上便都發生了。
“她什麼時候跟你說的?”在默認了生命令人吃驚的短促這個事實之後,他這樣問道。
“剛才,”妻子說。“她看起來病得挺重。”
她自己的皮膚有時候仍然顯得容光煥發。為了看看這個奇迹還會不會發生,她從鏡子旁邊慢慢走過去,以便延長映像在鏡子裏出現的時間。可是只看到一張臉,因為她那雙昏花的老眼正向內心深處張望。
這天晚上,他們在裏面坐着的那間屋子對他們來說真是個謎。兩人都希望對方能明白他們的處境。
後半夜,天下起雨來,而且一下就是好幾天,將這幢小屋包”裹在灰色的雨霧裏。然後,當雨停了,渾黃的水不再在大路兩旁流淌,周圍的田野開始試探性地、毫無色彩地浮現出來的時候,老太太打開了噴嚏。顯然她感冒了。顯然在這種情況之下,她不能去看望她的鄰居,而且必須保養她自己了。她圍了條厚厚的黑羊毛圍巾。這條圍巾是她先前織的,後來竟然忘了。她喝加了洋蔥的稀粥,心裏總覺得自己那麼可憐。
這樣,她便多多少少有理由不去履行看望歐達烏德太太的諾言。儘管過些日子她當然要去,還要帶點兒好吃的,湯,或者一盆好吃的小牛蹄筋。與此同時,她為人類而慨嘆,特別是為女人而嘆息。當黑色的、幾乎是深黑色的陰影佈滿在水源周圍,當負鼠漂亮的爪子在煙囪里發出陣陣響聲的時候,夜晚是那樣地悲愴。那時,對於自己無能的認識變成一種活躍的、反叛的力量,使艾米·帕克在她這幢房子裏坐立不安。她變得神經緊張,受着消化不良的折磨,有時候大聲打嗝兒。不過因為經常是一個人待在那兒,倒也無傷大雅。有一次,她甚至想到她的朋友死了以後的情形。她想像着某些細節,心裏想,她要是死了,我們也用不着去談論那些因為太糟糕或者太美好而難於啟齒的事情,我們不會涉及過去的生活,也決不談受苦的事。她總要死的,活着的人卻不會平靜。
在這個季節交替的時候,有一天,她剛感到一陣寬慰,就被門口站着的一個小姑娘叫了過去。這孩子說,歐達烏德家要她去一趟。帕克太太認出,她是小馬營·甘迺迪。她的母親泊爾麗葉·布萊特曾經因為別的事情叫她去歐達烏德家。
“她不行了嗎?”帕克太太抓着那扇來回晃蕩的門問。
可是小女孩聽了她的話嚇得要命,拔腿就跑。她跑着,人們看得見她那兩隻光腳板和內褲里緊繃著的屁股;她的頭髮被風吹到了腦後。
帕克太太沒多耽擱,很快就把那匹小馬套到了輕便馬車上。
她趕着馬車迎風而去。風是從西面刮來的,直往她頸子裏灌。一股一股的大風把她吹得在那輛輕便小馬車裏直晃蕩。她的面頰很快便顯得豐滿起來。風從她喉嚨里直灌進去,直到她覺得自己因為這次使命而變得舉足輕重。她還是一位充滿活力的婦人。在車子平穩地奔跑,或者車身突然傾斜碾過一塊石頭的時候,她提高了勇氣。看起來,她所有的錯誤——這種錯誤多的是——都可以被忽略不計了。她趕着馬車奔跑着。顯然,她從來沒有把朋友忘到腦後,只是在等待一個以這樣的機會表現她們情誼的時刻罷了。就這樣,她向歐達烏德家驅車而去。一路上,那充滿英雄氣概的風折彎了粗壯的樹。馬車上的老太太真正被期望、焦急和受感動了。
她到那兒的時候,歐達烏德家剛剛進入一個坍塌破敗的“新階段”。鳳摧殘着房頂,颳起一塊鐵皮。這塊銹跡斑斑的鐵皮響着從院子裏飛過,重重地打在一頭豬的屁股上,然後掉進一個水窪里——或者是從哪兒溢出來的一攤黑乎乎的髒水,像濺起一片白色的水花一樣,驚起一群鴨子。院子裏頓時響起一片家禽、家畜的呱呱呱、吱吱吱的叫聲,就好像出了人命案。可是誰也沒有注意這些。屋子周圍停着幾輛裝配得鬆鬆垮垮的汽車和幾輛根結實的單座兩輪馬車。小孩在玩耍,幾條青灰色的狗抬起腿。房子裏面則進行着另外一些活動。
帕克太太拴好馬之後,進了屋。那裏面已經散發出死亡和許多還活着的人體的氣味。為了減輕這種氣味,人們已經灑了一瓶從班加雷買的科隆香水,還燒了點什麼東西,結果冒出一團煙,把這群人也給籠罩了。帕克太太費了好大的勁才擠進去,滿腹疑慮地站在屋裏,終於看見她的朋友,或者說她的軀殼,倚着高高的一摞枕頭躺在床上。
歐達烏德太太瘦成一條兒,陷在床里,正在等死。這天她可受苦了。是最受折磨的一天嗎?她還不清楚。她儘管身體虛弱,但疼痛還是逼得她咬緊牙關,直到咬出血來。她的兩頰已經塌陷下去,眼睛倒還挺大,精神全都集中到眼睛上來,像是罩了一層陰雲。那已經不是她自己的眼睛了,或者說,那已經是人們生活中認不出來的那部分東西了。
在場的人有的拿她當陌生人對待,或者當已經去世的人對待。不管怎麼說,靈魂已經離軀體而去。這一點,大家都承認。
“來,我們把她扶高點兒,她又滑下去了,”有位婦人說。“扶住她,甘迺迪太太。這兒,托住她的胳肢窩。可憐的人兒,噴噴。病成這樣了還挺重。”
“啊,”歐達烏德太太說。‘他多會兒能來?”她問。
“這又是問誰呢?”大家問,把一塊鉤針編織的被子放在她的下巴下面,以便托住她。
“他說過,需要的時候他就來。現在是最需要他的時候了,”她說。“如果我不能割斷那條繩子,不到星期二我是不能回來的。不過,那個年輕人會輕而易舉地辦到的。只要稍稍碰一下就成,而且那樣子很可愛。我從來不步行。我總是飛快地跑。”
“是說醫生呢!”大伙兒說,已經領會了她的意思。
“史密斯醫生,”歐達烏德太太說。
“是布朗醫生,”人們說,若是換個場合就會笑起來了。
“史密斯醫生是過去那位老大夫,”一個長着黑痣的小個子女人說。她俯身向前,緊挨病人站着。因此,她看見了她的病,覺得那好像是一個醋栗。“這位新來的年輕大夫是布朗醫生。”
“叫什麼名字有什麼關係?”歐達烏德太太說。“那些小鬃毛從豬背上一燙就掉。”
“接下去她還不知道要說什麼胡話呢!”那個小個子女人一邊悄悄地笑着輕聲說,一邊帶着她那毫無顧忌的黑痣從人群中擠出來。
“已經派人叫布朗醫生去了,歐達烏德太太。道蓋特先生去‘了。醫生到芬格蘭頓給一位年輕太太接生去了。”一個女人,也可以說是一位夫人說——因為她的家族的緣故,現在成了夫人。
“我不信你的話,”歐達烏德太太說。“太太們不生孩子。她們還是懂點兒事理的。”
真讓人失笑,人們心裏想,唉,可憐的人兒。
“我就沒孩子,”歐達烏德太太說。她擠了擠眼睛,以便再次睜開。“我也不是什麼太太。差他媽的遠了。可我對這一點知道得太少了。我總是傻呵呵的。”她嘆了一口氣。“就這方面說,我對生、對死都一無所知。直到死到跟前才相信了。你怎麼能這樣呢?盆里泡着要洗的東西,洋鐵罐里發著面,那些小豬息吮着媽媽的奶頭。”
“我父親死的時候也是這樣。他是個最不相信別人的人,”一位客人說。他坐在那兒,黃色的衣領很大,是那種硬領。
這傢伙名叫庫沙克,據說是從丹尼里昆來的一位什麼親戚。他還是許多年以前,從海邊碼頭到內地經過這兒時,見過歐達烏德先生一面。最近正巧又到了這一帶,而且聞到了死亡的氣味,於是就來了。這似乎再自然不過了。大家都已經認識這位從丹尼里昆來的男人了,而且給了他一瓶啤酒,想堵住他的嘴巴別讓他講話。可是不起作用。他最喜歡談論動物和金錢,對這兩樣東西既好奇又尊敬。對動物,無論是家養的還是野生的都一樣。特別是鱷魚,他曾經仔細研究過它的眼睛。至於錢倒是躲得他挺遠。可是他以毫不吝嗇的崇拜和神秘主義抬高了它的身價,甚至美化了它的顏色。
“還是回到關於我父親的話題上吧,”從丹尼里昆來的這個人說。“或者從他開始談吧。因為我深信,這是我第一次提到這位老先生。他是在對病因還沒有確定的情況下,死於心絞痛的。各位注意,其實人家事先警告過他。可他就是不信,就像不信灌木叢里會長出先令一樣。他還喜歡花,愛在玫瑰花叢中散步,摸摸花瓣——用他的話說,那是撫摸它們的肌膚。那是最妙的。有些討厭鬼甚至對他說他瘋了。可是他並不相信,而是從熙熙攘攘的生活中走過,朝那些他並不認識的人微笑。這一點就被人當成一個標誌,說他肯定是個瘋子。倒是我的母親因為這些事差點兒發瘋。她無法理解他對人們表現出的這種愛,特別是對那些上嘴唇汗毛很重的、黑不溜秋的姑娘。她呀,你知道,老是在縫補東西她總是坐在那兒,瞧着圍裙上放着的那隻襪子皺眉頭。因為我母親縫出來的活兒總是那麼漂亮,既沒有縫到一塊兒的針腳,也沒有剪斷過的痕迹,她簡直成了個織補家。我的父親卻喜歡讓別人快活,用撫愛,或者別的不具形態的方式,或者向人們闡明他們以前不曾注意過的某個道理。由於他具備這樣一種在生活中表現出來的天才——這種天才就連母親也不得不承認——也因為媽媽那種因愛而生髮出的恨,他無法相信死神就在科萊根大街那幢房子的二樓上悄悄地等他。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孩,作為最近的親屬,他們派人來找我。這事自然不能告訴我母親,而且她正患頭痛病。他們說,我的父親死了,那些太太們像魔鬼似地大驚小怪,亂作一團,特別是拉·陶克太太。‘什麼太太?’我問。”我還是個怯生的小男孩。‘啊,’他們都笑了起來,有好心腸的人還為我漲紅了臉。‘是那些妓女,’他們說。‘你父親已經蹬腿歸西了,現在請你去跟我們把他弄回來,要不然那些太太可要歇斯底里大發作了,’我當然得去,因為有些場合你是無法逃脫的。在那種情況之下,我簡直是被他們抓着褲襠推出去的。總之,我去了那兒,有的人正在大哭,因為她們嚇了一大跳。有的人卻在大笑,因為從妓院裏硬邦邦地抬出個男人也還是件稀罕事兒。只有這座妓院的老闆拉·陶克太太為她這幢房子的好名聲受到玷污大聲罵了起來。關於這件事,人們議論紛紛。有的人捏我一把,有的人親我一口。因為我是個挺漂亮的男孩。是的,”他說。“順着樓梯轉了老半天,我們把可憐的父親抬到這幢房子的頂樓上,誰也沒想到是應該把他搬到樓下去。就連那位很喜歡跟人聊天的拉·陶克太太也吃了一驚。於是我們只得又行動起來,抬着我可憐的父親的屍體,又推又拉,而且大家都在冒汗。你們必須記住,那正是夏天。有個姑娘說起桶里的鮮牛奶來,她總是忘不了母牛的氣味。她是個塊頭很大,好打呵欠的鄉村姑娘,渾身是肉。就這樣,我們總算把我可憐的父親抬了下去。天正破曉,他的兩隻腳從大門口經過。‘哦,’我說,‘我該怎麼辦呢?’‘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蒂姆,’他們笑着說。‘這就像我們不能給孩子餵奶似的,不是我們能管的事情了。或許你該叫一輛出租馬車,’他們說,然後便關上了那扇登亮的大門。我的可憐的父親跟我待在一起,甚至死了以後還是那樣和藹可親,似乎對這最糟糕的事情還不相信。他把一切都看作是理所當然的。天總要亮的,這時天正在亮,解決問題的辦法一定會出現在眼前,就如總是‘車到山前必有路’一樣。後來,終於來了一輛洒水車,在晨光中給大街洒水。我身上的汗水這時已經變得冰涼。我一定是沉着臉站在那兒發楞。‘孩子,你這是揀了個什麼玩意兒?’洒水的男人問道。‘是我父親,’我說。‘他死了。’洒水人又說,‘嗯,他要是能跳上車來,下面這段路我可以拉上他。’於是,我們就幫父親好歹往車上‘跳’。雖然差點兒把我們累死,但勉勉強強總算把他弄上去了。洒水人趕着馬車走過大街,灑下一片水花。那情景可真美,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細碎的水滴落在灰色的大街上,發出悅耳的聲音。‘這個職業不錯,’洒水人說。‘最後審判日過後,大街就是這個樣子。’‘也許我們也已經受過審判了?’我問道,就像一個趾高氣揚的男孩。可是洒水人沒有聽見。我沒有介意,許多事情經不住第二次盤問。我們繼續向前走着,水珠閃着微光,我們愉快地聊着。直到許多銅號突然出現在眼前。我伸出兩個胳膊肘,躲避着那些老大的銅喇叭,我們差點兒從車上摔下去。而且歡呼聲四起,叫喊的人大部分是妓女。她們倚在街道兩旁大多數的窗口,屋子裏擺開長長的桌子。這時,一位年輕的小姐嘴巴張得老大,我明白,在她眼裏,我大概是個不可救藥的人。我雙腿叉開站在大車上,躲閃着,同時緊緊抓着我那已故的父親。這時,他坐了起來,說道;‘兒子,往下掉的時候,你就伸開胳膊伸開腿,像鋸末一樣,這樣就摔不斷骨頭了。’父親就這副樣子從大車上倒栽下來,我也緊跟着他滾落下來,腦袋撞在地上。我是在離我們家兩條街遠的地方發現他的‘屍體’的。‘你搞到一具可怕的屍體,’洒水人一邊說,一邊低頭瞅着。這時,太陽已經升起,人們都出來看熱鬧,男人們穿着背心,太太們頭上有許多髮捲。還有些人是我們的熟人。‘怎麼了?’他們問。‘這不是庫沙克和他爸爸嗎?他又醉得死過去了,這個老傢伙。’這就是我們得到的評價。因為我心裏還比較清楚,在可能的情況下,也並不想把真情泄露出去。”
“噴噴,”那個黑痣上長毛的女人說,“這故事講得多神呀!”
“消磨時間嘛!”從丹尼里昆來的這個男人說。他能感覺到有一股氣正從內心最深處很悲涼地升起。
歐達烏德太太一直在睡覺,或者是被一把仁慈的鉗子夾着拉跑了。現在她又痛苦地睜大眼睛,說:“因為太太們太多,桑葚醬不夠了。”
“是這樣的,帕克太太,”她對她的朋友說。她坐在床跟前放着的一張椅子裏,頭上戴着一頂帽子。“你一直愛吃桑葚醬,還有腌野豬肉。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些野豬肉,就像記得我自己的臉一樣。從來就看不見那些細小的鬃毛混進豬肉裏頭。你還記得嗚?”
“記得,”帕克太太說,點了點她那頂整潔的黑帽子。
她們相互間又認出了對方。儘管一個被流逝的時光裝扮成一個胖老太太,另一個則差不多要被死神吞噬光了。
“我已經好多年沒葚野豬肉了,”艾米·帕克說,就好像由那些她已經不再做的事情引出的推論把她嚇了一跳。“你要是不再干,也就失去了那個習慣。”
她說出來的話都很奇怪,因為越來越近的死亡使她進入一種催眠狀態。她向鏡子裏面張望着。
“我還記得有個男人養成一個每天早晨吃一品脫糖漿拌一磅麩子的習慣,”庫沙克先生說。
但是大伙兒都沒讓他繼續說下去。
艾米·帕克看着朋友那張臉,那臉又毫無表情了。她要死了,她心裏想,我沒法理解這一切,確實不能。我什麼也不明自,她想。她開始點頭,而且怎麼也不能停下來。
“這樣還好些,”年輕的甘迺迪太太說。“到吃茶點時就該完了。”
“生活中,我在什麼事情上都不搞投機,”歐達烏德太太說。“啊——”她尖叫着,仰面倒下。“他們會收留我的,可是他們得先準備好呀!”
艾米·帕克既然到場就強迫自己鼓足勇氣,承擔一點撫慰朋友的責任,而且她也確實願意這樣做。她俯身向前,握住朋友的手。生命的力量還在那手上慢慢流淌。她們倆生命的小溪在剎那間匯合到了一起。
大鄰居躺在那兒面色灰白,汗流不止。她的氣色完全是自己的頭髮的那種顏色——頭髮早已鬆開,分成兩股披散下來。這樣躺了一會兒之後,她開始哺哺着說她看到的、或者曾經看到的什麼東西。但是很難聽清她說的究竟是什麼。因為這兩者似乎都塗了一層同樣灰濛濛的釉料。因為枕頭越摞越高,鴨絨墊越堆越高,鉤針編織的被子鎖鏈似的花邊愈加沉重,這間屋子顯得更小了。屋子裏,每一個人都開始感覺到歐達烏德太太的聲音傾瀉到這屋裏所形成的那股灰色的水流的涌動。那水上下翻滾着,流淌着,有時漫過他們自己悲傷的夢的涌流,有時在歐達鳥德太太指出的那些物體周圍旋轉。只有艾米·帕克緊握着那隻被水淹沒的手,被這股生命的驚濤駭浪席捲着,兩個人的靈魂在嬉戲與危難中航行。
“因為我們一共是七個人,”歐達烏德太太說,“如果我沒有忘記還有第八個的話。那個臉朝下跌進泥塘的小姑娘被淹死了,或者悶死了。哦,我應當說,是在爛泥塘底下被吸吮着。她叫瑪利亞。不過,我們都是馬利亞,這是因為聖母馬利亞的緣故。我們那些孩子們,或者所有能合得來的孩子們,有時候划著一條小船去玩。那是一條很漂亮的河,不少地方生着水草。這些水草彷彿把小河染成了棕色。·我們就這樣順流而下,摸着烏龍雅的座座石橋。那些橋都是大理石砌成的,摸上去冰涼,而且好像在移動。那是流動着的河水造成的假象,讓你總覺得是大理石的緣故。那位要去市場的老太太趕着一輛很靈巧的輕便雙輪馬車,從這座橋上走過。她給了我這株花。你能看得見,帕克太太。別對我說你看不見。”
“哪株花,親愛的歐達烏德太太?”艾米·帕克問。
讓自己的神思又回到這間狹窄的小屋,她覺得一陣慌亂。
“那株開紅花的,”歐達烏德太太說。“到了晚上可真漂亮呀!就在窗台上。”
“哦,”帕克太太說,“你是說那株天竺葵。”
“是的,”歐達烏德太太說。“是天竺葵。這是凱拉尼一位太太送的。現在我已經認不出她了。因為我想,她也死了。可是就在我們一塊兒站過的那座橋上,我見過她。帕克太太,你該記得的。我們站在那兒看羊群從身邊走過去。它們是一些懶懶散散的牲畜,卻把我們擠得連鈕扣都掉了。你還記得我們手上沾滿了夢幻般的羊毛和羊毛的氣味嗎?那時,你說:‘我們可不是出來玩的,我們是有事來的。’我說:‘如果沒有目的,我們也就不會出來了。難道還有什麼比發洪水更好看的嗎?’哦,親愛的,你伸長脖子在人群中找你的丈夫。我卻只喜歡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喜歡直勾勾地看陌生人的鼻窟窿。我看不夠。我還能用雙手撫摸陌生人的皮膚。你知道嗎?”
屋子裏有些人剛才還因為發現自己的生命多麼脆弱而備受折磨,現在又都從他們忍受着的痛苦的痙攣中掙扎出來,大笑起來。
下面還會說啥呢?幾個女人哼着鼻子說,不過聲音很小,只從她們的鼻子下面傳到下巴額也就算了。
但是艾米·帕克知道。有的時候,你什麼也不知道,可有的時候,又什麼都知道。她的眼睛閃爍着光芒。
於是,她從橋上俯下身來,捧起漂浮在河水裏的一張張面孔。有的嘴唇張開等待親吻,有的則鬧得很緊,但都在渾黃的洪水中上下翻騰,還有那些舊信和發黃的照片。
“你最好能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她對歐達烏德太太說,“這樣可以保存一點力氣。”
因為動來動去,把她自己也累得精疲力竭。
“這屋裏真悶!”痣上長毛的女人說,她打開窗戶,“真讓人發困。”
那位從丹尼里昆來的男人庫沙克先生一雙眼睛因為屋裏的煙而發痛,還因為喝了相當苦的啤酒,不住地打嗝兒。他本來想再講個故事,講點兒聳人聽聞又極其真實的奇聞軼事,好把人們的注意力再吸引到他的身上,以便日後還能記住他。可是仔細思索的時候,這種故事又不翼而飛,他只得在後面坐着,眼窩深陷,下巴發青。除了替這個世界接收一具死屍之外,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來這兒幹什麼的。不過,此刻,幾乎每一個人都想錯了,只有那株天竺葵在窗台上發著光——現在已經是傍晚了。
這時,丈夫回來了。他是被人們支出去換換空氣,去消遣消遣的。在床旁邊,他是個讓人討厭的人。有時候他對妻子的愛變得令人作嘔。他像一條瞎狗,舔她的手,嗚哇亂叫,露出仍然很白很尖的牙齒。
對於歐達烏德,誰也不介意。他已經只是一個軀殼了。以後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還會有人給他吃東西、給他縫補衣服嗎?同情和憐憫會漸漸變少。最好像一條狗,躺在一叢黑莓下面死去。他會這樣的,只是還沒到時候。
這位丈夫摸索着從屋裏走過,不時撞到那些已經變了位置的東西上,或者撞到他並沒想到會來的人們的身上。他塊頭很大,蹣蹣珊珊,身上那套衣服就像是摸黑穿上去似的。歐達烏德衣服穿得很彆扭。他的一雙眼睛流着眼淚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如果他已經失去了對他那張臉的控制,那還只是一種他自個兒的痛苦,至少對他是這樣。因為絕大多數東西已經被黑暗隱蔽起來了。
他走過這間屋子。有的人帶着明顯的害怕的感情把臉轉過去,以免被他那雙多節的手碰到。另外一些人則更謹慎地溜到旁邊,帶着裝出來的無憂無慮,隱沒在一片朦朧之中。
“歐達烏德太太在哪兒?”他毫無辦法地詢問着,似乎消失在人群之中。“她好一些了嗎?你們能告訴我嗎?”
“歐達烏德太太還像我們希望的那樣好,”甘迺迪太太回答道。她的外甥女是個見習護士,這使她自己也感到抬高了身份。“在這兒坐下,但是要安靜,你不要胡來。”
她領着這個男人穿過他自己的房間,走到那張許多年來他一直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的床前。在這張床上,他曾經在稍縱即逝的瞬息之間,捕捉到許多難以理解的詩意。
“你又要幹什麼呢?”歐達烏德太太閉着眼睛嘟噥着。
她已經不能再為她的丈夫做什麼了。她的毛髮已經長得很重了。
“我在這兒坐一會兒,”他說。
他摸着被子,那上面的圖案是凸出來的蜂窩狀的花紋。
為了某種原因,她不想讓他摸她的手,也許是因為她已經走在了他的前頭,對於他,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是了。但是她緊緊握着艾米·帕克的手。有的人希望自己有位新朋友,訴說訴說自己最為隱蔽的秘密。而艾米·帕克雖然是老相識,但因為長時間沒有見面,便成了新朋友。因此,這兩個女人緊握着手。她們之間還有許多話要說。
“我從來沒跟你說過,帕克太太,”歐達烏德太太嘴唇輕輕翕動着說。
還微笑着。
“什麼呀,親愛的?”帕克太太問。
她彎下腰細瞅着,因為不一定能聽見她說啥。
“那些倒掛金鐘,”歐達烏德太太說,“都砍倒了。”
於是,艾米·帕克聽見了那些紅色小喇叭抖動的聲音,覺得有一股早晨的熱風吹過。她向歐達烏德太太那雙眼睛的深處望去。這雙眼睛變成濃濃的金色,被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淹沒了。
“剛才,”她說,“我看見你的臉了,艾米,這還是頭一次。”
因為一輩子也沒人對她說過這樣體己的話,文米·帕克不由得臉紅了。
這時,歐達.烏德因為不能理解在他自己的床鋪周圍說的這好幾種語言,開始在空中揮動兩條胳膊,而且又變得令人討厭,大聲叫喊着:“你們為什麼不都滾出去,讓我們悄悄地死在這兒?”
可是人們還是把他按在原來的地方坐下。這些組織者們認為,誰家死了人都應當是一件大家必須參加的社會活動。
那個黑痣上長毛的女人走過來。俯身在歐達烏德太太的臉前,說:“你確實不要請神父來嗎,親愛的?”
“我要神父來幹啥?”歐達烏德太太問道。
“不管怎麼說,你可以試一試嘛,”這位來幫忙的鄰居說。
這時,歐達烏德感覺到一陣可怕的冷風。他抓起被子,從肺部深處,從這個黑乎乎的屋子中間哭喊起來,震動了每一樣東西:“啊!凱茜,凱茜,你就這樣離開我嗎?你留下我一個人可怎麼辦呀?”
歐達烏德太太很平靜。
“我不要請神父。我不害怕。我自己就可以說我想說的話。謝謝上帝。”
屋子裏吵成一團,有的人表示讚美,有的人卻並不贊成。牙齒髮出吮吸東西的聲音,那個可憐的男人放聲大哭。有些人卻只顧聽這撕心裂肺的號陶。因為人們並不是常有機會聽一個男人哭叫的,尤其像他這樣一個大塊頭的男人。因此,誰也沒注意到醫生進來了。他剛在芬格蘭頓接完生就來了。
這位醫生是個受了驚而又缺乏自信心的年輕人。他很少說醫生的行話,因此誰都不相信他。儘管他們也照樣請他,甚至還付他錢。有時候,手頭拮据,他真希望自己是個魔術師。
“大家好?”他問道,既像是問某幾個人,又像是問大伙兒。
或許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魔術師,用一串五顏六色的球吸引觀眾的注意力。
甘迺迪太太很鄭重地說,她受了很大的折磨,儘管相當樂觀。甘迺迪太太還說,剛才她還一直要打針來着。只要打一點兒。
這位年輕醫生十分高興能有機會從他的出診包里往外掏點什麼。這個包已經有兩個小孩正趴在那兒往裏瞧。
可是艾米·帕克因為一直坐在那兒握着朋友的手,心裏明白,她已經死了。現在必須把這一點告訴大家了,她想。可是這難於出口的話,憋得她喉嚨發脹。
“歐達烏德太太,”她終於說,“已經死了。”
她用一塊手帕捂着嘴抽身走開,免得哭出聲來。
她在別人面前從來沒怎麼哭過,現在也不。
結果是,那些衝過去要看個究竟、要做一番比較,並且以那種承襲來的技巧將屍首抬出來放好,然後喝着茶表示大家共有的同情的人們,都說帕克太太一直是個冷酷的女人,說她毫無道理地驕傲,在這一帶沒人緣,仔細想想,確實如此。
老太太從屋裏出來的時候,從那株仍然在窗台上光彩奪目的天竺葵和那個號陶大哭的人的軀殼旁邊走過。她不知道該怎樣表示她的同情。她走過那個院子,走到她那匹小馬跟前,怕它着涼,在它的背上搭了一條口袋。在這春天的傍晚,天氣還很冷。老太太趕着馬車向家裏駛去,樹在就要停息的風中搖動着。車輪碾過枯枝敗葉,她在那輛脆弱的輕便馬車裏端坐着。
她回家的時候,老頭——她的丈夫,正跪在地上用耙子把一堆火的餘燼耙在一起。
“歐達烏德太太怎麼樣了?”他抬起頭問道。
“她已經過世了,”她說,讓門在身後砰地一聲關上。
兩個老人沒有再談這件喪事,而是很快就坐下吃晚飯,吃排骨和油煎土豆片。當他們擦掉嘴唇上的油,喝着一杯杯甜茶,談論一些讓人心裏發熱,但又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事情時,他們其實並沒有想到對方的存在。
直到後來,他們才開始覺得心裏平靜了一些。那也許是某種天命使然。當他們在鴨絨被子下面躺下來的時候,才敢想想那位死去的女人在墓地下面與沙土雜混的時候該是怎樣的情形。那真是難以想像。歐達烏德太太會躺在一個窄窄的墓穴里——如果他們敢這樣設想的話。她說過的話曾在耳邊迴響,而且還將繼續迴響,至少會在記憶里索回。而這件事本身,也在走向死亡。
最後,老兩口終於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