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充滿泥濘與炮火的歲月過去之後,斯坦·帕克很少再談論往事。他不像有些人那樣,打完仗就愛夸夸其談。他不會被人用好話哄得講那些男孩子們愛聽的沒完沒了的“歷險記”,因為混亂對他來說並不是機遇。戰爭最緊張的時候,甚至連季節的變化都會完全忘記,種種官能也似乎都從身上消失了。他最喜歡眺望天空,希望看到自然界變化的徵兆;最喜歡傾聽燕麥穗落下來的聲音,最喜歡抱起一隻剛從娘胎里掉出來的濕漉漉的小牛犢,讓它知道它的四條腿能走能跑。
東西生產出來是為了能夠有用。可是與此相反的破壞的過程一旦得以完成,就有更大得多的說服力。當綠色的信號彈划·過夜空,他那個頭顱感受到的就是這些。那漂亮的煙火照亮剛剛落在他腳邊的一隻手。那手扔在那兒,手指彎曲着,呈現出它最後那個動作。它躺在那兒,就像從葡萄樹上扯下來的一個卷鬚。這個卷鬚在採摘的目的——如果真有這樣的目的——被遺忘的時候,又被丟在那兒。這位被綠色信號彈照亮的土兵還活着的頭顱看着那隻向他懇求的手。他在黑暗中等待着命令。命令還沒有下達。但是總會下達——他這樣希望着。他在那兒站着,彷彿是塵世上最後一個人。那隻手已經開始向他打招呼了。然後,穿過那幽綠的、流動着的黑暗,命令下達了。汗水又流了下來。他把那隻軟綿綿的手踢到一邊。除此以外,他還能做什麼呢?
那以後,在泥濘與精疲力竭造成的靜盜之中,或者當炮彈炸開皮肉,或者將神經糾纏成灰乎乎的一團暴露出來的時候,他就常常想起那隻手。想它拿東西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想它喝完酒,或者撫摸女人時,是否顫抖,想它給家裏人寫信的時候,收信人是誰。有一次,在一個村子裏,他看見一個老神父伸出一隻患關節炎的手,做祝福的手勢。他懷着一種渴望,瞧着那隻手。因為這隻手看起來也無可挽回地要丟掉了。在那些到處是斷垣殘壁的村子裏,要是可能,他很樂意和誰說說話。可是沒有這種機會。他躺在一條溝渠里,握着一個因為天黑還沒看見長得啥模樣的女人一雙熱乎乎的手。在這種性愛不顧一切的痙攣中,他們將渴望交給對方。然後,整理好衣裳,從嘴唇上抹掉他們的海誓山盟,各走各的路了。路上,男人懷着一種有增無減的渴求,想起了上帝。想像之中,這位上帝在倏忽間降臨,又驀地騰空而起,飄然而去。但他現在不能祈禱。無論腦子裏面“庫存的”那些祈禱詞,還是即興“創作”的話,都不再適合眼下的環境了。
他也給家裏寫信。斯坦·帕克一邊想着所有這些他知道、但絕不會落在紙上的事情,一邊吮着傷在嘴裏的鋼筆桿,直到兩頰陷了下去。他寫道:親愛的艾米:
……如果能寫,我會告訴你一兩件事情的。可是無論如何,我們從來都不是能說會道的人。至少我拙嘴笨舌。你能說。你一直是我們倆的“喉舌”。我多麼希望你這個“喉舌”給我講講,從午飯以後都發生了些什麼——哪怕災難性的事情,比如房頂被風刮跑了。而我們總能再把它蓋上去。我的兩隻手差不多什麼事情都幹得了。而這正是所有這一切當中最可怕的部分。我能幹的事都被從手中奪走了。我是那麼軟弱,艾米……我最親愛的艾米:
你沒告訴我,徹麗下犢子了沒有,只是說道卡斯和阿莉下了牛犢。有這麼兩個犢子可太好了。你說它們挺棒。等徹麗下次再發情的時候,我想拿雷根家的公牛跟它交配。就是從貝加弄來的那頭,你不是說它特別好嘛。這樣一來,等我推開家門的時侯,我們也許就會有一頭撒歡頂架的小牛犢了。我們就給它起名叫“和平”,好嗎?
從知道將要經歷所有這一切,我還沒有覺得這麼糟糕過。我想,我還沒跟你講過這事兒。那是在通往地下隱蔽部的人口處。那天夜裏,情況特別糟,我聞得見青草的氣味,就好像是在暴風雨後,還聞得見濕乎乎的味道。我可以賭咒發誓,上面是明媚的陽光,但是,這裏確實是夜晚,是冬天。我是那麼快活,那麼有把握,我快活得腳步踉蹌。我決不會被泥沼吞沒,我一定能平安回家。後來,他們問我呆在那兒幹啥。我看起來就像喝醉了酒,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可喝的東西。我說覺得不舒服,便走進去躺了下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在一株樹旁邊看報紙。我看得見個頭挺大、灰顏色的相樣還沒有熟,上面還長着絨毛。你也抬起頭望着。
告訴塞爾,我收到襪子了。沒有織錯的結,謝謝她。還有那張扎小辮子的照片,她看起來那麼乾淨。還有雷,我已經給他搞到鋼盔和手榴彈了。
你用那塊舊藍布做了衣裳,艾米,我真高興,我高興你把這些事情都講給我聽。因為,這樣一來,我似乎就看見你了。看見你坐在屋子裏,看見你從那條小路上走過來,看見一叢叢迷造香。我們一定不能失望,艾米,戰爭很快就過去了……
他的腦袋朝一邊偏着,一旦寫開了便慢慢地、一筆一劃地寫下去。他字跡工整,那是從母親那兒學來的,她曾經當過教師。寫這封信的時候,他為自己感到一點興奮,那信中的字在他的眼裏卻變了形狀,那是青草,是慢吞吞的奶牛,是各式各樣的工具:斧子、榔頭、鐵絲以及別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周圍亂扔着,他卻總願記着它們。那信中直率的語言變成了死亡的經歷、興奮,以及愛情。
斯坦·帕克寫道:我的親愛的艾米:
我已經想過了,過了夏天,那塊河灣地最好先別種了,除非秋天真的雨水多。最好把牲口放在“莎莉籬笆”和“廣場”圍地的兩邊養。我想這樣做最好。如果可能的話,就找人幫忙,把燕麥收割回來。那個瘸腿老騙子也許會從烏尤雅來,假如你給的報酬還可以的話。
如果雷用那把好斧子砍釘子、砍石頭砍鈍了,一定得讓他學會把它再磨快。要是那把斧子出了毛病,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
湯姆·阿切爾死了,還有傑克·薩利文。他們都是好人。這陣子,湯姆好像知道死神就要來臨似的,變了樣子。傑克·薩利文是個傻呵呵的、愛玩愛鬧的傢伙,誰都喜歡他。他能用一個便士變魔術。他真是手疾眼快,你根本看不出是怎麼回事兒。他還能用雞蛋變另外一種魔術。要是真有個雞蛋,總能博得滿場喝彩。唉,他們現在都死了。
上星期,我在這兒一個村子裏的教堂坐了一會兒。其實已經算不上教堂了,只剩下教堂的殘骸,全露着天。只有窗框子,玻璃早沒了。可是人們還要來這兒。有個神父摸摸索索地走着,就好像屋頂還在似的。一陣風颳了進來,還下着雨,狗跑了進來。我可以什麼也不幹,一直在那兒坐下去。可以聽,可以看,還可以想家。天哪,艾米,離開家已經好久了。不過,有許多人在部隊待的時間更久。教堂里有個老太太,瘦得皮包骨。她祈禱着,就好像剛剛開始祈禱似的。她本來可以給我講點什麼。但是我們語言不通,只能互相看看。
有的人算計着說,仗很快就能打完。他們似乎聽到點什麼消息了。邁克·歐達烏德卻說,他只能聽見炮聲,而且相信,等他因為寂靜而變成聾子以後,也還是只能聽見炮聲。告訴他的太太,邁克很好,等什麼時侯把他那副懶骨頭的勁兒鼓起來,就給她寫信……後來,邁克·歐達烏德倒是真的寫了一封信:親愛的老伴:
我挺好的。你該看看這兒的小妞(哈哈!)你該嘗嘗這兒的啤酒,像貓尿。
但願你接到這封信時,會感覺到我仍然是永遠愛你的丈夫。
邁克·歐達烏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