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志賀寺上人是個德行很高的僧侶。
眉毛花白,衰老的身軀必須拄着拐杖才能走動。
這位修養學問雙熏的聖者的眼裏,現世,不過像塵芥罷了。上人在定居這座草庵后,親手栽種的松樹,已高聳入空,樹梢迎風搖曳。如此長時間的捨棄了浮世,再怎麼神聖的心,也難免生成安心的念頭吧。
御息所雖然很清楚自己的美貌,但有種會被無視自己的高位和美麗、並認為那毫無價值的力量吸引的傾向,她的信仰之心厚篤,因為生活無聊,她信了凈土。把如此絢爛華美的現世稱為穢土而厭離的佛法,畢竟聊慰了被當作世間寶物的榮華的倦怠感。
在戀愛專家們的眼中,御息所是宮廷優雅的化身被崇拜着,沒有人不愛這位貴婦人,實際上,她也值得被恭維。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御息所並非從心底愛着天皇。御息所夢着的是在幾乎不可能的分界上才有的愛欲。
志賀寺上人是有名聲的高德者。而且歲數很高。他是個棄世的人,王城裏無人不曉。如果謠言是真的,那就表示上人被御息所的容色所迷,不惜犧牲來生奉獻。沒有能比得上這樣的犧牲,沒有比這更大的贈禮了。
御息所不為宮廷的仰慕者所動,年輕貌美的王公貴子也動不了她的心,男人的容貌不算什麼。她只關心有誰能夠最強烈、最深刻地愛她。
內心懷抱這種關心的女人,是一種恐怖的存在。假如是妓女,只需獻上地面的財富就很足夠,可是,御息所因為擁有了地上所有的榮華富貴,她等待的是奉獻來世富貴的男子。
宮廷里,有關志賀寺上人戀情的謠言愈傳愈熾,連天皇都半開玩笑的提起這事。御息所當然不會對這玩笑感到喜悅,冰冷地當作一種趣聞。御息所知道,任何人都能放心的開玩笑,一個原因是,御息所的美麗使道德高的和尚都情不自禁;另一個因素是,大家都安心地認為老人和貴婦人之間絕不會發生現實的戀情。
御息所回想從轎子裏看見的老僧的臉孔,和到現在為止愛過她的任何男子的臉都不一樣。一點兒被愛的資格都沒有的男子的內心,也會萌長愛情的芽真是不可思議。現實里宮廷的詩歌對唱等,那種歌頌由同情生愛時所用的「無望的戀情」的詩材等,與和尚的愛相比,幾乎就像因為自滿而演出的戲耍般的演技。
到這裏應該能理解了吧,與其說這位貴婦人是優雅的化身,不如說她倚賴被愛這雄壯的趣味維生。地位再怎麼高的貴婦人,只要是個女人,如果除去了被愛這件事,握有再大的權力也毫無意義。當男人熱中政治鬥爭時,女人用別的方法、純粹女性的方法做着征服世界的夢。然後,嘲笑剃髮的女性。到底女人雖捨棄俗世,卻無法割捨自己擁有的東西。只有男人能夠丟棄自己現有的東西。
那個老僧一旦捨棄浮世,他比公卿哥兒們更像男人。就像他棄捨浮世那樣,這次,他為了御息所連來生都放棄。
信仰篤實的貴婦人的內心,浮現蓮花的圖象。想起有着二百五十由旬寬的巨大蓮花。比起肉眼能見的小小蓮花,這朵毫無規則的蓮花,更符合她的興味。例如,和聆聽庭院前風掠過樹木的聲音相比,吹過凈土寶樹的風所生的微妙音樂就有趣得多。想起懸挂天空的那不敲自鳴的樂器,就好像身邊也有琴和箏模仿着奏出那清靜的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