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文化(2)
"捍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造反團"團長李葫蘆在坐山觀虎鬥。坐山觀虎鬥是個開心的事情,看別人在那裏打,自己坐在一邊看,既無打架的危險,又能看到打架的結果,讓人開心。李葫蘆小時候放過山羊,孩子們在一起,就愛看山羊抵架。不過趙刺蝟、賴和尚不是山羊,看他們兩個在一起打,自己坐在一邊閑着,李葫蘆心裏很不高興。他感到有些寂寞。他覺得他們兩個在一起打不拉上他,是因為他們看不起他,他們覺得他的"造反團"太小,沒有參加這次打架的必要;他們覺得李葫蘆過去是個賣油的,村裡政權的鬥爭,似乎包在他們身上,李葫蘆沒有資格參加。這讓李葫蘆不服氣。一開始看到滿街的標語,既有打倒趙刺蝟的,又有打倒賴和尚的,李葫蘆心裏很高興,覺得他們倆遲早都要倒下,天下由自己掌管。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後來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他們兩個打來打去,原來只倒一個,剩下的就是勝利者,由這個勝利者掌管天下。勝利者在兩個被打倒者中間。將來不管誰勝,坐天下都不會輪到李葫蘆。原來被打倒也需要資格,沒有現在的被打倒,就不會有將來的勝利。現在街上沒有一條標語是打倒自己的,並不意味自己將來會有多大發展,而是因為過去自己老賣油,沒有被打倒的資格。就像兩隻山羊在一起抵架,自己只是一隻蒼蠅,兩隻山羊都不屑於理睬它。這讓李葫蘆憤憤不平。可別人不寫打倒自己的標語,自己也不能去寫打倒自己的標語。街上沒有一條打倒自己的標語,證明自己是只蒼蠅,讓李葫蘆好生晦氣。再說,就是現在想寫標語,街上寫標語的地方也都被趙、賴兩派佔滿了,到哪裏寫去?這證明村裡沒了自己的地盤。這讓李葫蘆悶悶不樂。一天夜裏吃"夜草",他把這想法向自己造反團副團長衛彪說了,衛彪停下筷子,也感到是這麼回事,看着別人在那裏打,自己在旁邊沒有事,感到自己這個組織在村裡無足輕重。他甚至有些後悔當初是為了一個姑娘脫離賴和尚投奔李葫蘆;現在姑娘沒撈着,又落個無足輕重,這才是狐狸沒打着,落下一身臊。所以他感到自己比李葫蘆還不幸。李葫蘆過去是一個賣油的,就會背幾條毛主席語錄,如果不是他脫離賴和尚來幫他,他如何能成為一個造反團的團長?雖然這個造反團無足輕重,但當團長總比賣油強,起碼可以天天吃"夜草"。自己呢?本來就有"夜草"吃,在賴和尚那裏就是副隊長,現在到李葫蘆這裏也是副團長,橫豎都是副的,自己脫離一派大組織來投奔這個無足輕重的小組織,到底是為了啥呢?這都是成全了李葫蘆,犧牲了自己,現在李葫蘆還憤憤不平,那麼衛彪就更應該憤憤不平了。所以衛彪除了為織感到懊喪,還對李葫蘆有些憤怒。再看到他那愁眉不展、無計可施的樣子,更看他不起。他想有朝一日如能把李葫蘆幹下去,團長由自己來當,說不定這個組織還能有發展。這樣思來想去,當晚的"夜草"沒吃好,兩人就不歡而散。但等第二天,李葫蘆又來找衛彪,想出一個解除寂寞,介入鬥爭的辦法,對衛彪說了,又讓衛彪對葫蘆有些佩服。心裏說:
"別看這小子過去賣油,心裏也有點小主意!"
就同意李葫蘆的辦法。什麼辦法?原來李葫蘆讓衛彪下到四個生產隊再起一次糧食,把糧食賣了,去買一個大喇叭和擴音機,將大喇叭架到村頭大槐樹的老鴰窩上,日夜廣播。趙刺蝟、賴和尚不讓咱們介入,咱們自己想辦法介入。你們打你們的仗,我們放喇叭。喇叭日夜放,不證明自己的組織日夜存在?李葫蘆、衛彪都為想出這麼個主意高興,覺得可以重新開闢自己的天地了。衛彪當天就收糧食,到集上去糶,去縣上買大喇叭和擴音器,第三天就把大喇叭架到了老鴰窩上。村裡從此就響起了大喇叭聲。李葫蘆、衛彪在裏邊講話。兩人講完話,就放唱片,放的是"對歌":
我說那個一來呀誰給我對上一,
什麼人最愛毛主席?
你說那個一來呀我給你對上個一,
貧下中農最愛毛主席。
我說那個二來呀誰給我對上二,
什麼人不讓咱過好日子?
你說那個二來呀我給你對上個二,
劉少奇不讓咱過好日子。
……
但喇叭日夜放,容易讓人夜裏睡不着覺。連趙刺蝟都有些厭煩了。人家都在幹事,你架個喇叭瞎搗亂什麼?不過喇叭一響,使他意識到村裡除了賴和尚,還有一個戰鬥隊存在。一個賴和尚就夠他對付的了,李葫蘆又架喇叭,不知是什麼心思?不過他現在迫切需要對付的是賴和尚,對李葫蘆三十多人的造反團並沒有放到眼裏。所以一次在街上碰到李葫蘆,他拿出過去的威嚴說:
"葫蘆,你喇叭說架就架,也不請示一下了?"
喇叭放了兩晝夜,李葫蘆終於聽到了自己造反團的聲音,意識到了它的存在,李葫蘆十分高興。現在見趙刺蝟來管喇叭,說明也引起別人的重視了。引起重視總比默默無聞要好。所以他聽到趙刺蝟的責問,心裏倒有些興奮,覺得自己架喇叭的主意真是高明。過去他跟趙刺蝟說話,覺得人家當了多年幹部,自己過去是一個賣油的,儘管後來在一起吃過"夜草",心裏總是有些發虛,現在也是一時膽壯,說話也有了底氣,便對着趙刺蝟說:
"請示?我就是團長,還要請示誰呀?"
趙刺蝟見他這麼說話,不由一愣。照他過去的脾氣,他會馬上給他兩個嘴撇子,讓他知道說話的規矩。不過現在他聽李葫蘆說話的口氣,真是一個"團長"的口氣了,也就不敢太耍過去的威風。再說,他手下真有二三十個人哩。一個賴和尚正在與自己鬧,如再得罪一個李葫蘆,他這二三十個人再跟自己搗亂起來,也是給自己再找個小倒霉。所以他只瞪了李葫蘆兩眼,雖心裏罵道:
"媽的,這雞巴年頭,連老鼠都成精了!"
但他表面仍壓住了火氣,說:
"你不請示也就罷了,以後要放白天放,三更半夜就不要放了,吵得人一夜睡不着!"
李葫蘆答:
"我那裏放的全是毛澤東思想,貧下中農聽着就能睡着,你聽着就睡不着了?"
這時趙刺蝟火了,說:
"我就是聽喇叭睡不着,睡不着就不是貧下中農了?我當貧下中農搞土改時,你還在你娘褲襠里呢,你家的大座鐘,就是老子打倒地主,才分給你家的!"
李葫蘆也火了,說:
"現在不是分座鐘的時候了,現在是搞文化大革命,揪走資派!"
趙刺蝟說:
"好,好,你也知道揪走資派了!可到底誰是走資派,還在各人弄呢!我要成了走資派,咱們什麼都別說了;我要成不了走資派,那時候才叫你知道馬王爺三隻眼哩!"
兩人吵到這裏,不再吵了,都恨恨而去。趙刺蝟回到家繼續考慮怎樣對付賴和尚,李葫蘆回去繼續放喇叭。不過經過這次爭吵,兩人心裏真正產生了隔閡。趙刺蝟想:
"媽拉個×,猖狂不是一時哩,等我們打倒了賴和尚,再遇到個小運動,我不把你賣油的打成一個反革命,我就不姓趙!那時才叫你不是東西哩!"
李葫蘆回去想:
"趙刺蝟真他媽是個走資派,這回要不把他弄下台,將來他還真要殺害咱這貧下中農哩!"
賴和尚聽到趙刺蝟和李葫蘆爭吵的消息,心裏卻很高興。他不像李葫蘆,他手下戰鬥隊大,有勢力,所以有資格坐山觀虎鬥。李葫蘆一架喇叭,他也突然意識到村裡第三派的存在;現在聽到李葫蘆敢跟趙刺蝟爭吵,也感到以前自己對李葫蘆有些忽視。他現在正與趙刺蝟處在相持不下的階段,李葫蘆在旁邊架喇叭,意味什麼?如果自己能把李葫蘆這一派拉過去,和他聯合起來對付趙刺蝟,那村裡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格局?想到此,他有些興奮,他想立即就去找李葫蘆。可他腳邁出門坎,又退了回來。他派人先把自己的副隊長衛東叫了過來。他先將自己的想法給衛東說了,衛東卻不同意與李葫蘆聯合。說李葫蘆所以能成立造反團,是衛彪叛變造成的。雙方之間本來就有矛盾,聯合起來如再窩裏鬥,還不如不聯合有力量哩;到時候再叫趙刺蝟鑽了空子,那時後悔就來不及了。賴和尚覺得衛東說得也有道理,也是一時犯懶,就把這事放下了。
但等三個月後,大局的發展,出現一個轉機,使賴和尚又重新考慮要和李葫蘆聯合。出現什麼轉機?各地興起了"奪權"。即將過去掌權人的木頭公章,用武力把它奪過來。誰奪過來誰掌權。這一形勢的出現,對賴和尚非常有利。因為這個事情的本身就說明,現在拿着公章的應該被奪,現在不拿公章的才是革命派。涉及到村裡,趙刺蝟拿着公章,該奪,應該是走資派;賴和尚沒有公章,應該去奪,應該是革命派。可這公章是"奪"而不是讓別人"送",這就增加了問題的複雜性。人家趙刺蝟手下也有一個戰鬥隊,也有幾百口子人擁護他,這公章豈是好奪的?這就令賴和尚又想起了李葫蘆,想與他聯合。兩派聯合去奪一派的公章,必然人多勢眾,有把握一些;何況李葫蘆手裏還有一個大喇叭,可以借它造造輿論,形成攻勢。所以這次他不顧衛東的勸阻,派人去通知李葫蘆和衛彪,想請他們倆共同吃一次"夜草"。"夜草"是在牛寡婦家吃,燉小雞,有酒。李葫蘆和衛彪接到共同吃"夜草"的通知,為赴不赴這次"夜草",緊急磋商過一陣子。兩人一開始鬧不清賴和尚的意圖。無風無火的,賴和尚為什麼請自己吃"夜草"?這"夜草"里肯定有內容。但到底是什麼內容,兩人一時也猜不出來。最後還是衛彪有文化一些,根據形勢發展,猜出可能是要和他們聯合。提起聯合,兩人都犯了思考。李葫蘆一開始覺得聯合沒什麼,聯合就聯合,聯合起來熱鬧,人多勢眾,把趙刺蝟打倒也不錯。趙刺蝟不倒,將來大家都沒有好日子過。再說,現在賴和尚主動來找他們聯合,說明賴和尚現在看他們算個人物,看得起他們,這又是架喇叭的功勞,心裏還有些得意。但衛彪卻不同意聯合,覺得李葫蘆的想法有些幼稚,首先就看李葫蘆不起。什麼聯合,人家人多,咱們人少,與人聯合,等於被人吞併。小貓與老虎聯合,就成了老虎的奴僕,老虎讓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現在咱們獨立,雖然人少,可以發號施令,想架喇叭就架喇叭;和人聯合,人家人多勢眾,哪裏還有咱說話的地方?李葫蘆聽了衛彪的話,也猛然清醒,照自己頭上拍了一巴掌,說:
"對,對,這是你眼框子大,咱們不能當奴隸,咱們不能和他們聯合,咱們還干咱們的。原來賴和尚這夜草里拌的有毒藥,咱們不去吃就是了!"
衛彪說:
"夜草還是要去吃。人家請你吃夜草,你連去都不敢去,又讓人家看不起。咱吃夜草只管吃夜草,不上他當,不同意和他聯合就是了!"
李葫蘆又覺得衛彪說得有道理,朝衛彪肩上拍了一掌:
"還是老弟說得有道理。別看我會背幾條毛主席語錄,遇到事情,還是不如老弟會考慮。那咱們就去吃他這個夜草!"
這樣,李葫蘆、衛彪就去與賴和尚、衛東共同吃了一次"夜草"。不過這次"夜草"吃得很沉悶。衛東和衛彪有矛盾,相互不說話,兩人見面招呼都不打;燉小雞上來,兩人都各自低頭吃雞。他倆一不說話,氣氛就不好。賴和尚也只是笑着讓大家吃雞,讓大家喝酒。最後倒是李葫蘆有些沉不住氣,問賴和尚:
"和尚請咱們吃夜草,到底有什麼事?"
這時賴和尚倒十分大度,什麼都不說,揮了揮手說:
"沒什麼事,就是在一起吃雞喝酒。喝酒不說事,說事不喝酒,吃雞!"
這倒叫李葫蘆和衛彪有些吃驚。當天夜裏果真就是喝酒,吃雞,沒說什麼事。但等第二天夜裏,賴和尚又單獨把李葫蘆找來,兩個人在一起吃"夜草",賴和尚才說起要聯合的事。李葫蘆一聽要聯合,馬上就有了警覺,但奇怪賴和尚為什麼昨天不說,放到今天?衛彪不在身邊,他一時就沒主意,便說:
"聯合嘛,是個好事,但得等我回去和衛彪商量商量!"
賴和尚擺擺手說:
"不要找衛彪。你看,我也沒帶衛東,他們兩個為了一個姑娘有矛盾,在一起商量不成事。昨天有他倆在,所以沒說。家裏千口,主事一人,有咱們兩個正頭就行了!你一個人在你們造反團還做不了主?"
李葫蘆一聽賴和尚這麼說,忙拍着胸膛說:
"怎麼做不了主,架喇叭還不是我的主意!"
賴和尚說:
"那好,咱們在一起商量商量,咱們兩派聯合起來,共同打倒趙刺蝟,把他的公章奪過來!事情弄成了,我當支書,你當革委會主任,都是村裏的正頭!"
李葫蘆聽賴和尚這麼說,心裏不禁一動。事情弄成了,他可以當村裏的正頭。可他又想起衛彪的話,說:
"當不當正頭,我不在乎,只是你們人多,我們人少,合在一起,不等於你們把我們吞併了?"
賴和尚又一笑,擺着手說:
"葫蘆不必多慮,我說的聯合,不是要合併你的組織,咱們不合併組織,你還是你的造反團,我還是我的戰鬥隊。只是在打倒趙刺蝟這一點上,咱們統一就行了。咱們統一行動,出動兩派的人馬,去把趙刺蝟一派打下去,把他手裏的公章奪回來。"
李葫蘆心裏又不禁一動。原來不合併組織,看來衛彪也是多慮。如果是這樣,組織不合,只是共同打倒趙刺蝟,趙刺蝟也該打倒;打倒以後,他還能當村裡一個正頭,這事情是好事,何樂而不為?可他覺得這麼好的事情,賴和尚怎麼會雙手送給他?過去他背毛主席語錄那陣,賴和尚拉他參加戰鬥隊,他只提出當個副隊長,賴和尚就吐了他一臉唾沫;現在他會平白無故給他一個正頭?這裏邊肯定有名堂,。但到底是什麼名堂,李葫蘆一時又想不清楚。所以他說:
"事情當然是好事,但等我回去商量商量,兩天以後,再給你回信。"
賴和尚說:
"可以。只是有一點,主意別老跟下邊人商量,將來當革委會主任是你,又不是下邊人,老跟下邊人商量,就什麼事幹不成了。"
李葫蘆點點頭,兩人分別。這次李葫蘆聽了賴和尚的話,沒有跟下邊人商量,自己一個人在家裏想。想了兩天,假設了許多情況,到底沒有想出賴和尚的名堂。沒從賴和尚那邊想出名堂,他倒從自己這邊想出了名堂。賴和尚所以以前吐自己唾沫,是因為那時候自己單槍匹馬,力量單薄;現在所以來拉自己聯合,事成之後給村裏的正頭,是因為現在自己有了一個造反團,雖然人少,卻也是一個組織,又架了高音喇叭。大家可以聯合,共同打倒趙刺蝟。雖然事成之後,賴和尚給他一個正頭,但也無非是革委會主任,更大的正頭是支書,賴和尚還是留給了自己。共同聯合,他得大頭,讓李葫蘆得小頭,這就是賴和尚的名堂。不過如果是這名堂,倒叫李葫蘆放心。李葫蘆覺得這樣安排也合情合理。後來又想,總疑神疑鬼,瞻前顧後,也成不了什麼大事。革委會主任想當嗎?想當,這就結了!
兩天之後,李葫蘆給了賴和尚回話,同意聯合,共同打倒趙刺蝟,向他奪權,把他手裏的公章奪回來。